“金线菊”-百年恩公河

公元20世纪70年代中

��金果果的第二个男人是《莲州日报》的社长胡新国,岁数比她干妈金枝子还要大。报社的行政规格是县团级,社长也就是正处级了,这在莲州是很能吃上一碟子的。可胡新国的做派就是一介文弱书生,差不多一年四季都是一身四个兜儿的干部服,连三伏天也把风纪扣系得紧紧的。县团级单位按规定配有专车,可胡新国这些年一直坚持骑车子上下班,这在莲州地直机关是绝无仅有的。地区财政曾两次给报社批过购车的钱。就在第一笔不小的款项划到报社账户上时,恩公河发了大水,沿河两岸的百姓都逃到莲花山上避水灾。那会儿的胡新国还没有扶正,是主持工作的副社长,他当即就把这笔购车款与他本人的千元积蓄一齐捐给了灾民。当时的一千元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差不多顶如今的万元。他的行为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不少媒体报道这件事时,都引用了他这么一句话:“我上下班没有车子,个人生活紧张点儿,这都是鸡毛蒜皮儿。灾民没饭吃是啥事儿?民以食为天。”

��水灾过后,鉴于社会舆论的影响,地区财政本着不能让好人吃亏的原则给报社批了第二笔

购车款,他又用这笔款建了“恩公祠小学”。这次为了不使地区财政难堪,他回避新闻媒体。可受益的恩公祠百姓不回避新闻媒体,风里雨里驮着他来来往往的破自行车不回避新闻媒体,他这番行为的结果是此处无声胜有声。不久他就被扶正做了社长。他还有句口头禅:“我们报社是做什么的?我们报社是党报是党的喉舌。打铁先得本身硬,如果我们党报人的觉悟不高,还如何培养别人?”胡新国的觉悟当然是很高的,像他那一茬从农村革命进城的干部,差不多都甩了农村的老婆,唯他坚持不当陈世美,逢年过节还陪着土得掉渣儿的老婆逛逛商场、公园什么的。他的举止言行在莲州的百姓中间有口皆碑。

��金果果听过胡新国的报告,读过报纸上有关他的文章,她对他是尊敬、崇敬加崇拜。她在作文中称他是“革命前辈”,是“闪光的丰碑”,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还说他是她此生的榜样、楷模与旗帜。后来尤令她兴奋的是,金枝子辗转去胡新国家当了保姆,这自然就有了近距离的接触。第一次见面她甜甜地叫他“胡伯伯”,他点着头很慈祥很和蔼地笑了笑。他笑时从眼角到脸颊刻起几道很深很深的皱纹,并且两边皱纹的长度深度弯度都一致对称,这样的笑加上团团圆圆的脸形,就活脱脱地成了一朵菊花,是那种米黄色的灿烂盛开的金线菊。因为在百花中她对菊花情有独钟,所以她鬼使神差地给他起了个绰号——金线菊。如果没有第三人在场的时候,“金线菊”的开放就更灿烂,他喜欢让她很近很近地站在身边,给她讲理想讲进步讲革命道理。讲到热烈处,他喜欢有意无意地托托她的下巴,拍拍她的胳膊,摸摸她的腰窝儿什么的。她不仅不反感,反而有一种被阳光雨露沐浴的感觉。

��有一阵子金果果朝胡家跑得很勤,是因为她面临师范毕业。她的就业问题,干妈曾托了胡新国。干妈托他时的姿态很下作,恨不得要给他跪下来磕头。而他的态度很冷漠,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完全不像在她面前的“金线菊”。她是隔着门缝偷看到这一场景的,那一刻她特别心疼干妈也对他产生了憎恶,不过她内心也挺矛盾。是不是干妈难为了他?托门子走后门是不正之风啊,他是个正派干部,这正是他深恶痛绝的啊。

��这天胡新国一家都上班了,干妈也上街采购去了,三室一厅的房子里就剩她自己。她原本也要走的,只是他上班走时瞅个机会向她点了点头。她不理解他点头的意思,但“金线菊”的模样让她有点儿动心,她想他或许有话要说,而且她也想对他说不难为他了,她就根据当时中专生“社来社去”的就业原则,在街道上待业,并如胡新国在报告中所讲的:“革命战士是块砖,时刻听从党召唤。搬到大厦顶得住,垒在厕所无怨言。”就是这个念头使她留了下来。让她惊讶的是干妈前脚离开不到三分钟,他就夹着大公文包回来了,一副盛开的“金线菊”模样。

��胡新国先进了书房,之后把她喊了过来。他坐在一张为他临时休息准备的硬板床上,让她站在他的脸前,一脸慈祥地拉着她的双手说:“你师范快毕业了?”她点点头。他说:“你愿意留在莲州就业吗?”她点点头说:“都行。”他说:“我的工作可能要动动,但不会离开莲州,不会离开宣传系统。”他说着拉她的手开始在她臂上抚摩,她就有了阳光雨露般的感觉。他接着说:“你的就业问题我会考虑的。”他这样说着双手也就游移到了她的肩胛下边,并理直气壮地朝她的乳房处扩展。当时她的头“轰”了一下,心想像他这样的革命干部也会干这种赖事儿?他不可能如黄廷安那样无耻吧?

��但此刻对胡新国目光里闪动的东西,金果果心领神会,因为她毕竟涉历过爱河,已稔熟其中的章节。

��面对“金线菊”的欲望,她最初的一闪念是:自己是片让黄廷安捣烂的菜叶儿呀,自己配不上这革命老前辈呀。后来她又有了历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心想这革命老前辈与篮球

中锋黄廷安相比如何,到了那个山崩地裂的时候,这朵“金线菊”会怎么样呢?变成一只凶残的老狼?会不会张着大口吃人呢?

��此刻,“金线菊”盯着她说:“你知道我多么喜欢你吗果果?”她只顾遐想并没有对他的话入耳入心,只淡淡一笑没有言语。“金线菊”继续说:“你愿意让我喜欢吗果果?”她仍淡淡一笑没有言语。“金线菊”说:“你要愿意让我喜欢你,你就业的事儿这就算敲定了。”听到他再次加码儿,她真想说胡伯伯你想干就干吧,可这话在她嗓门口打着旋儿就是冲不出来。胡新国于是就再加码儿道:“果果,你要让我喜欢的话,你想进机关还是教学都随你的便。”看到他欲火难捺的模样,她灵机一动将他放在她胸脯上的手轻轻拿开。在他愕然的当儿,她解开了衬衫的扣子,又解开了小衣裳上的布扣儿,之后又把他的手轻轻放在了她高高的双乳上,之后她就势躺在了硬板床上,又随手拿起枕巾盖住了眼睛。“金线菊”这才明白姑娘是真的愿意了,他的心理负担顿时化为乌有。面对横陈的一具充满青春气息的胴体,他想这是一道美味佳肴,要耐着心存着气品尝,好好品尝……

金枝子

��胡新国把她的身子品尝得有声有色,可在兑现庄严的承诺时却一点儿也不有声有色。已经是地委宣传部长的他,开始是推托搪塞,在关键的时刻竟以出差为由,来了个小鬼不见面。眼看着同学们都有了新的去处,金果果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她饭吃不香了,觉也睡不着了,人刀削般地瘦了下来。她向干妈哭诉了与胡新国的苟且之事,气得干妈脸色惨白连声说:“畜生啊真是畜生啊!阎王爷咋给他披了一张人皮?还地委宣传部长呢,这样的畜生当部长能培养出好党员、好干部吗?”

��偏偏这天晚上的莲州新闻上,胡新国又一脸灿烂地在屏幕上露了相。他是在给全地区的又一批县处级干部作报告,报告的题目是:《如何做一位品德高尚的共产党员》。金枝子这才恍然意识到胡新国并未出差,而是一直在地委大院猫着。第二天一早,金枝子一下把胡新国堵在了办公室里。

��胡新国先是一愣,然后一脸不快地说:“你是咋回事儿?这是你随便来的地方?”

��金枝子颤抖着嘴唇说:“把果果安排了!”

��胡新国皱起眉头说:“安排?你说得轻巧,能是好安排的?”

��金枝子颤抖着嘴唇说:“把果果安排了!”

��胡新国愕然盯着金枝子。

��金枝子颤抖着嘴唇说:“姓胡的,你说你安排不安排?”

��胡新国一脸无赖地说:“安排?我凭什么安排?”

��金枝子颤抖着说:“你糟蹋果果时是咋说的?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了?”

��胡新国“嘿嘿”两声阴笑之后,用不无得意的目光在金枝子的脸上扫着说:“我糟蹋过你女儿?人证物证时间地点?我脱过裤子?我脱裤子干吗?我已经阳痿多年了!这是经几家

医院诊断证明过的!我告诉你姓金的,你这是诬蔑革命老干部!”

��金枝子朝前跨了一步,喷火的目光紧盯胡新国:“你想耍无赖吗姓胡的?”

��胡新国有点儿撑不住劲儿了:“谁……谁耍无赖?”

��金枝子从怀里掏出一只玻璃瓶子,里边装着满满的乳白色的液体。

��胡新国一眼就看清楚了商标上的“剧毒”字样,还有触目惊心的骷髅标志。他不由颤抖着脸肌说:“你……你想怎么着?”

��金枝子咬牙切齿地说:“姓胡的你这个畜生,阎王爷咋给你披了一张人皮?你还是宣传部长呢,你这样的畜生当部长还能不败坏党!”

��胡新国跳着脚说:“你骂我?你竟敢骂我?”

��金枝子一把拧开玻璃瓶盖子,并随手摇匀里边的药液说:“我就骂你个畜生了!我骂你还是轻的哩。我告诉你姓胡的,粪堆还会冒股气儿哩!你不要以为我们穷人家的姑娘就能由着你糟蹋由着你欺负!你今天要不咬个牙印儿把果果安排了,我就死在这里,让大家都知道你这个人面畜生,我叫你这个人面畜生变成一泡臭屎!我叫你这个人面畜生当不成部长!”

��胡新国这下怯了,从骨子里边怯了。面对这个曾在前莲花山县委书记毕敬业家当过保姆的女人,他委实领教了什么是“兔子急了也咬人”。他毫不怀疑她的见多识广,相信她会做到言行一致。那样的话他就惨了,他将一败涂地臭不可闻,他在莲州地区的知名度会戏剧性地从一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于是,他马上换了一副面孔,又成了慈祥和善的“金线菊”。在抄起办公桌上的话机给人事局长打电话之前,他与金枝子达成两条协议:一是他负责将金果果安排到地委宣传部;二是刚才的这场交恶绝对不能让金果果知道。

��

��金果果这片同学们心目中的苦叶,在一片惊诧的目光中飘落到了莲州地委宣传部。

��这当然是莲州师范历届毕业生分配去处最好的。

��出入壁垒森严的地委大院,坐在高堂明镜的办公室里,金果果常常记起童年时在恩公河堤上的短暂岁月,记起堤窨子里的桩子伯,记起桩子伯汇心灵于手指捏泥玩儿换杂和面。还有桩子伯那栩栩如生的“八件套”,使她与干妈挨过了大饥馑。

��桩子伯是她和干妈的救命恩人啊。

��她随后去了一趟莲池镇。虽然她揣着盖有地委宣传部大红印章的介绍信,亮出来即可被镇上的干部奉为上宾,可她始终没有亮出来。原因是她沿途所见所闻令她不寒而栗。在恩公祠她见到了已分别十几年的桩子伯,与记忆中的桩子伯相比,他明显地苍老了。当时一头花发一脸沧桑的桩子伯,正被两位持枪的民兵押着走在恩公河堤上,看样子是刚结束了一场批斗,他急促喘息,像拉风箱。他抱着胸脯勉强坚持到堤窨子旁,便跪地勾头成了一只弓背大虾,将“风箱”拉得呼呼生响,看那股急喘不及的劲头儿,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终止呼吸。他紫着脸示意一位民兵把卷好的烟精花儿递给他。这“喇叭头儿”很管事儿,他刚吸一口就不喘了,又连吸两口,“风箱”便缓停了,腰板也随之挺直,脸上的青紫也如雾散去。

��她远远地望着桩子伯,并没有靠近。并非是她冷酷无情,刻意冷落这位苟活的老人,恰恰是因为他当年的反复告诫:“我这堤窨子是别人眼里的狼巢啊,你们娘儿俩走了就别再回头。我不想让你们为我染一身狼臊,那样我会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