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世纪80年代中
��她与胡新国又有了近距离的接触。
��但他的“金线菊”容颜,她在办公室是见不到的。
��他平素难得一笑,对部属的严厉在地委大院是出了名的。他不依不饶地训人时,左颊上那颗明显的黑痣即会改变颜色,一下子从浅黑变成酱黑,并油光闪亮着颤动,使人望而生畏。
��有一次在资料室查阅材料,她翻到了当年的《莲州日报》。爸爸毕敬业果然是媒体明星,每天报纸的一版几乎都在报道莲花山县,报道县委书记毕敬业,而文章与图片的落款均署着“本报记者胡新国”。
��细细品味了这些图文并茂的报道后,她为这些谎言汗颜脸红,惴惴不安。
��她终于恍然大悟:当年的莲花山县是虚假的泡沫托浮起来的,爸爸毕敬业也是虚假的泡沫托浮起来的。
��而制造这些虚假泡沫者正是胡新国。
��照理说胡新国也该随爸爸毕敬业而去,跳进莲花山县委后院那眼深不见底的高台井。可他非但没跳,反而摇身一变成了“浮夸风”的纠偏者,笔尖一偏成了声讨“浮夸风”的革命动力。
��对爸爸毕敬业来说,成也败也与胡新国的摇旗呐喊有着直接的关系。
��当时作为一线记者的胡新国,因为报道莲花山县、报道毕敬业有功,很快便青云直上,先部主任,再副总编,再总编,再社长。就在他尚未暖热社长的藤椅时,由恩公祠水库工程引发了恶性的饿死人事件。
��胡新国精心制造的大泡沫破灭了。
��旗帜莲花山县、旗帜毕敬业被撕成碎片。
��胡新国面临着新的选择,就是当初起劲儿鼓吹的,此刻要以十倍的劲儿反对。也就是要把过去颠倒了的东西,再彻底颠倒过来,并且要矫枉过正。他亲手建起的高楼大厦,再由他亲手炸掉,这也叫解铃仍须系铃人嘛。
��说白了,胡新国必须对莲花山县下刀子,对朋友毕敬业下刀子。而且出手要狠,朝致命处猛戳,决不能手腕发抖心太软,只有这样才是“明哲保身”。
��胡新国与爸爸毕敬业同为“浮夸风”的制造者与参与者,而两者的政治前途却大相径庭,一个是风雨不动安如山,继续提职升官;一个则身败名裂,畏罪自裁。
��她憎恶胡新国,但又钦佩胡新国。
��胡新国看穿了她矛盾的心态,和她进行了一番长谈。他的谈话很思辨、很深入、很哲学,令她钦佩之至,并由钦佩升华为崇敬。
��胡新国说:“果果,你爸爸本不该死的。当时的‘浮夸风’是全国性的,否则就不成为‘浮夸风’了。何谓‘时势’?这就叫时势。许多地方的‘浮夸风’刮得比莲花山县比你爸爸更厉害,许多地方放的‘卫星’比莲花山县比你爸爸还多,比如河南的光山县、西平县、遂平县,湖北的谷城县等。后来这些地方都发生了大饥馑,饿死人的事儿很普遍,比如饿死人很多上了中央红头文件的‘光山事件’。政治像一阵风,刮过去也就完了。政治是有时效性的,此一时彼一时也。有时喧闹有时冷寂,有时张扬有时低沉,有时台上有时台下。何谓‘政治’?这就叫政治,这如同漂在水里的木头,暂时捺下去一会儿,但很快就会再浮上来的。那么多刮‘浮夸风’者不都活过来了?那么多放‘卫星’者不都活过来了?而且照样活得风风光光有滋有味!而你爸爸却死了,举家跳高台井自杀了。活下来的人照样驰骋政界,继续升迁……你爸爸缺少的就是这么一种眼光,缺少的就是这么一种忍耐,这就叫政治上的不成熟。”
��胡新国还说:“果果你不要记恨我。即便我不报道莲花山县不报道你爸爸,还会有别人报道的,因为这是政治的需要。‘浮夸风’是政治,放‘卫星’也是政治。《人民日报》1958年6月12日头版头题报道了这么一则消息:河南遂平县卫星农业社放出第二颗‘卫星’——二亩九分小麦亩产三千五百三十斤。实事求是地说这纯属弄虚作假嘛!可我们这头号党报还配发评论说:我们今天这个时代就这样富于浪漫主义的色彩,多少世纪以来一直被当作美丽神话的东西,如今一桩桩地变成了现实。全国小麦亩产的最高纪录出现在河南省遂平县卫星农业社那里……这好像是一个理想,但是不然,这是现实,这是已经拿到手的实物。《人民日报》还这样呢,我们《莲州日报》敢不这样?我是党员记者能不听报社党组织的?时势与政治是相辅相成的,时势犹如潮水,汹涌奔来时,‘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一场“浮夸风”使多少人死于非命,恩公祠水库工地饿殍遍野,这岂止是一般的劳民伤财?这是地道的犯罪呀,弥天之大罪呀。作为局外者,金果果仅涉足一点儿,已感到心惊肉跳。而参与炮制这场灾难的他,仅仅是平静地笑了笑,并未作深入的检讨与忏悔,似乎这一切早被他赏玩于股掌之中。难道官做到他这一步,真的就出神入化、骤然临之而不惊吗?
��胡新国当然读懂了她眸子里闪出的问号,淡淡一笑说:“你感到匪夷所思,对吧?”
��她点点头。
��胡新国仍淡淡笑着说:“这是政治的需要。”
��她一愣道:“政治需要?”
��胡新国始终保持着淡淡的笑容,把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话题,解释得轻飘飘的,像一片随风而逝的树叶儿。他说:“政治是不能一潭死水的。静生动,太静了就会出乱子的。政治需要不同的典型刺激,没有典型时就创造典型,这就是政治。”
��后来,胡新国还说了一句让金果果此生都刻骨铭心的话:“果果,你现在虽然仅仅是宣传部的一名普通干事,可你已经算是迈上了政坛的最低台阶,也就是与政治结下了不解之缘。古往今来,政治的宠儿永远都是政治的追随者,这是铁律。政治与真理有时是不能画等号的,在一些特殊的时段,当谎言与谬误如真理般流行时,你必须像尊重真理那样尊重谎言与谬误。”
��听他这番话时,她对号入座地联想到不少身边的佐证。如那个莲州师范的黄廷安,在猎取一位又一位女生贞操的同时,仍在不停地攫取各项荣誉,眼下已经成为莲州师范的副校长了……这些人为什么能在社会上呼风唤雨,在政界随心所欲如鱼得水呢?其中最根本的一条儿就是当他们在骨子里透黑的同时,没有忘记为表象上的红得发紫而呕心沥血。
��金果果直言不讳地对胡新国说出了自己的感悟:“说穿了说白了说直了,这些得势的过得好的都是些弄虚作假的家伙。换言之,如果想得势想过得好必须弄虚作假,是这样吗?”
��胡新国笑笑说:“曹雪芹在《红楼梦》里说得很明白,假作真时真亦假。这就是说,对事物真伪的评判全在于动机与目的。依据这个观点,人世间的诸多事物也就无所谓真、无所谓假了。”
��她是像猫一样依在他的怀里听这番话的。如果说此前她对他的委身是为了生存是迫不得已的话,此刻她已经对他新生了深深的依赖。虽然对他刚刚表述的“政治理论”与“生存之道”不以为然,甚至是深存逆反,但她又冷静地感悟出,存在的即是合理的。照他这样做就能活得阳光灿烂,否则就会阴云密布,甚至生不如死。也就从这一刹那,她突然感受到了他的睿智与成熟,她认定此生如果想高质量地生活下去,就要青藤缠树般地缠死他。虽然他比她大了二十多岁,可年龄的障碍又算什么呢?她发现:通常功成名就大权在握的男人们都在经历人生第二次性饥荒,合法的配偶无论从心理上还是从生理上一般都不能再满足他们的需要,这就给或为职位谋或为稻粱谋或为金钱谋或为住房谋的年轻且有些姿色的女人们以机会。之前,因为干妈对他的猛烈抨击以及他的性无能,她曾一度灰心过,打算与他瓜青水白一刀两断。这会儿她决心不放弃这到手的机会,即便是性无能又何妨呢?聊胜于无吧,那个事儿又不能当饭吃。于是,她对他表态说她此生只做他的“相好”,不拆散他的家庭,不影响他的名誉,不给他造成任何额外的精神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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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胡新国的话,她从来都是心服口服的。说内心话,她是一百个不愿意离开胡新国的,她已经像藤一样缠他多少年了,无论从心理上与生理上她都不想离开他。一月前他对她说:“果果,你该单飞了,我想让你去莲花山县当县长。先过渡一下,县委书记郭富贵也该动动了,他一动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做县委书记了。”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直瞪着他说:“你嫌我人老珠黄了不是?”他苦笑着摇摇头说:“是我老了。”她不依不饶地说:“老实坦白,你又看上哪个年轻妞儿了?”他不跟她继续打嘴仗,而是照惯例放倒她,轻车熟路地进入她的身体。完事后,他仍像搂抱娇女那样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一边不知疲倦地吻着她的唇揉着她的胸,一边说:“海老已经正式与我谈过话了。再过几个月换届时,我就退到人大去了。你还有十几年的干头哩,总不能一直在宣传部这清水衙门当副部长吧。”她这才记起了他的年龄,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她有自知之明,与部里的同事相比,论德论才她都不够副部长的格儿,可偏偏她轻而易举地就当上了,这全是他的因素。如果没有他,她注定是任人役使的大头兵一个。他不无沮丧地说:“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感到人生苦短啊,许多该得到的或者说争取一下可以得到的,都没有得到。很有点儿对不起家人,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自己。”知夫莫如妻,虽然她不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但她是他内容上实实在在的妻子。她清楚他心里的清苦:他虽然官至地委副书记,而且是抓组织的副书记,大权在握,可他在经济上从不伸手,至今手上只有还不到三万元的存款,连女儿出国的机票都送不起。
��他是刚刚与海老谈过话后,才决定让她去莲花山县的。她开始死活不肯答应。他说:“你已经在官场里泡这么多年了,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咋走?有句话讲得精辟之极,就是‘官场游戏’。只要清楚官场的游戏规则,输戏不输过场,慢慢就进入角色了,到县里做个一把手应该不成什么问题。再说我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有我这个坚强的后盾你何惧之有?”她这才开始有点儿动心。他还说:“如果再不抓紧给你安排一下,恐怕就没有机会了。现在人情薄如纸啊。你还年轻,总不能将来像我这样也两手空空地退下来。别说给你女儿雪办绿卡了,连出门办事打的的钱都没有。去吧,到个实惠的地方干几年,你别看莲花山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可穷庙富方丈,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争着去的人多着哩,光省里老同志的电话我就接了十几个。”
��就这样,她来到了莲花山县。莲花山县距莲州不到一百公里,也就是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可她觉得心理的距离是那样的遥远,如同隔着千山万水。开始,她天天没完没了地与他煲电话粥。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就哽哽咽咽地哭。他就逗她:“这下你浪不成了!”她就破涕为笑地骂道:“你个老流氓……我再找个年轻的浪。你没有听人说吗,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还在浪头上,六十还要浪打浪!我还没有到浪头儿上哩,不浪白不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