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世纪60年代初
这天晚上的芝麻叶面条,是我童年记忆中最好吃的面条。那种几十年都不肯散去的香味儿,看样子是深入骨髓了。面是阿妈尼和火头婶留下的那两包麦种磨的。她俩擅自做主留下了几十斤没有分,打算每天下午都让我们吃上一顿一大锅面条,说我们小孩正是连骨头带肉一起长的时候,如果饿伤了是一辈子的事。火头婶还说:“每天吃半顿,不能叫断顿,要细水长流。”照她俩的设想,我们吃上十天半月没有问题。当时,一口大锅就支在吕叔家的院子里,阿妈尼的面条擀得也很过关,火头婶说她是让吕叔用擀面杖给敲出来的。阿妈尼把面和得像硬硬的石头蛋,擀成的片像圆圆的大簸箩,切成的面条像长长的细钢丝。不等面条做好,我们就各自端着碗,拥进吕叔家的小院,团团围坐在锅台的四周,看着灶膛里的柴火把阿妈尼和火头婶的脸映得红光闪闪,看着面条在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锅里打旋儿。我们就撮着嘴,提着气,吸溜着鼻子,去追寻那发散着的、再也熟悉不过的清香味儿。到了吃面条的时候,几十张嘴巴发出同一种“哧哧溜溜”的音响,在小院中此起彼伏。这时候,阿妈尼和火头婶就挨边坐在柴草堆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津津有味地吃。她俩光做不吃,她俩说看着我们吃得这么香,比她们自己吃还觉得有滋味儿。
��虽然,朝下的大锅面条让吕叔给终止了,但我们小孩毕竟还吃了一顿,比村里的大人们幸运多了。
��那些拎着麦种回家的乡亲,手脚麻利的赶着紧儿在石臼里捣捣,家里人还能捞上喝一顿稀糊糊。手脚笨拙的,连闻闻麦味儿也没有,就又掂回来了。
��称了称,总共还没有吃下去五十斤。
��第二天,吕叔亲自拉着一辆板车,将又收上来的一麻袋多麦种,送到县城去了。他另外还有一个打算,就是进一步落实一下恩公祠的伙食粮和饲料粮啥时批下来,让毕书记给个准话儿。
��因错过了上班时间,吕叔只好一路打听着去毕书记家。在一僻静的街口,遇到一个弯腰拾粪的人,他凑过身去,招呼了一声:“大哥。”
��拾粪者直起身,正了正头顶的破草帽。两人一对视,不约而同地愣住了。吕叔先惊讶地说:“郭副县长,您这是?”
��郭副县长忙环顾左右,看看周围没人,才压低嗓门说:“老吕,别再叫副县长了,我被停职了。”
��“为啥?”
��“唉,一言难尽啊!你进城来干吗呢老吕?”
��吕叔说明了情况后,郭副县长连连叹气摇头:“老吕啊,你太老实了!你太老实了呀……”他用脚踢了踢吕叔的空板车,不知是同情还是怜悯地说:“当今到处都在大饥荒,粮食都成了保命的金豆子了,各级干部抓破手还争抢不到哩,你却把收上来的一麻袋麦种又送来上交了。你们恩公祠的乡亲都是铁打的?都不吃不喝?”
��吕叔的心这下悬空了,空落落的,没有一点底儿。也不知是急的,还是饿的,他脑门上顿时冒出了一层密集的汗珠,嘴巴头也变得痉挛了,出唇的话也结巴了起来:“郭副县长,这可咋弄啊?我们恩公祠可是连一粒粮食也没有了啊,这上千口人可咋办呢?”
��郭副县长想了想说:“你赶紧去找毕敬业。他是县委书记,现在全县的救济粮都经他一支笔批。”
��郭副县长一直把吕叔送到毕敬业的家门口。
��吕叔正准备推门进去的时候,听到里边传来毕敬业的声音:“这些麦子可是保命的粮啊,一定要细水长流!救灾粮有没有,啥时间运来,还没有影儿哩。”
��吕叔的心不禁一凉,不容细想便推门而入。
��毕敬业一家人老少两代,正围着小饭桌吃饭。小桌上没放馍筐,也没有菜盘,只有一只带耳把儿的冰铁锅,里边是浑浑的面汤,稀得可以照见人影,上面薄薄地漂着一层淡黄的麦片儿。两个孩子正贪婪地喝着,连头也舍不得抬。
��一见吕叔进来,毕敬业忙放下碗,站起身说:“老吕,昨天咱们不是刚见过面吗,有啥急事儿?”
��吕叔张口就来了个刺刀见红:“毕书记,你们把我们恩公祠的麦种拉回来分吃了吗?”
��毕敬业面呈难色,苦苦一笑。
��吕叔说:“这些麦种,可是我们全村群众花了很大气力,一穗穗精选的。”
��毕敬业摇摇头说:“没有法子的事。要说全县仓库的账面上,还有上百万斤伙食粮哩,上百万斤是什么概念?现在用着了开仓一看,粮囤上面盖着薄薄的一层粮食,下边全是麦秸、藤梗子……咱们莲花山县直机关、中小学校师生、数万名干部群众要吃饭啊。等国家的救济粮,已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何况国家也很困难……县委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没办法啊。”
��吕叔顿时变得热血翻腾,周身急得大汗淋淋:“那,那我们恩公祠咋办?现在连一粒粮食也没有了,上千口人可咋办?”
��毕敬业的眼睛里闪出半信半疑:“你们恩公祠的情况有这么严重?恐怕还会有点儿家底吧?”
��吕叔木然发呆了。
��毕敬业接着说:“井会掉桶里吗?你们今年打恁些粮食,收成不错嘛。”
��吕叔恍然道:“你说啥毕书记?”
��毕敬业严肃了脸说:“瞒产私分是什么概念?你知道吗吕卫民同志?因为现在是困难时期,你们村确实也救助了不少邻村群众,县委也就不再追究你的问题了。但你一定要知错改错,下不为例哟?”
��吕叔气得周身直打哆嗦:“你说啥毕书记?瞒产私分?你说我吕卫民瞒产私分毕书记?我吕卫民是这种人吗?”
��毕敬业仍不放脸说:“你是不是这种人,这会儿只有你自己清楚。”
��吕叔这下彻底失控了,他一蹦大高地吼道:“要不是你戴着县委书记的帽子,我说你是扯鸡巴蛋!”
��毕敬业不由一愣说:“吕卫民,你咋骂人啊吕卫民?骂人是什么概念?你吕卫民不清楚吗?”
��吕叔也愣了一下,懊悔不迭地伸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说:“我真傻啊,我真傻啊,我吕卫民真是天底下头号大傻蛋啊!我把你们这些书记领导当神敬,你们却把我们当猴耍!恩公祠要是有一个人饿死,我就跟你毕敬业没完,我就去莲州,去省城,去北京告你毕敬业……可眼下,我们恩公祠这上千口人咋办啊?我们打下那么多的粮食,到头来落个挨饿,我真是个大傻蛋啊……”
��吕叔说着说着,忍不住蹲下身子,捧住头呜呜大哭起来。
��毕敬业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咋哭起来了呢?吕卫民同志,这是我的家,这不是办公室。你们恩公祠即便真的连一粒儿粮食没有了,你哭我就有粮食给你了吗?要是能哭出来粮食,我就陪着你哭,我领着全县几十万人一块儿哭……实话告诉你,哭也是白哭,一点儿作用也不起,你还是快回去想办法吧。”
����张婶得了很重的浮肿病,眼泡肿得水鼓鼓的,像透亮的蛋壳。脚肿得穿不上鞋子,腿肿得像水桶,轻轻一按,就是一个坑儿,很长时间还起不来。
��张婶这盏油灯终于熬干了。
��这天,吕叔把一碗干红薯叶儿水端到张婶跟前时,她再也不会答应了,永远也不会了。
��李妈、杏子嫂……也都不行了。
��几天工夫,恩公祠东边的荒坡上一下子多出了十几座新坟。
��面对一土之隔的死者,吕叔哭红了眼睛,哭哑了喉咙。他长时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像是一尊木雕泥塑。突然,他抡起巴掌狠狠地打开了自己的嘴巴,直打得满嘴冒血,朝下流淌。
��火头叔冲上去拉住吕叔,斥道:“你这是干啥哩?你这是干啥哩?”
��吕叔悲怆地泣诉道:“我对不起大家,我对不起大家,我是只瞎驴,我无眼无珠的……我是只瞎驴啊!是只瞎驴啊……”
��在场的人没有不陪着落泪的。
��火头叔一句慢悠悠的话终止了吕叔的悲泣,也终止了在场所有人的悲泣。火头叔是这么说的:“大家都别难过了。人死是哭不活的,还是想想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咋过去这道坎儿吧?”
��吕叔用袖口搌开了泪眼。
��火头叔说:“要是再不来救济粮,停不了多长时间,我们都得躺在这里了。”
��吕叔说:“不会的,不会的……”
��火头叔说:“还不会哩?你一直拍着胸脯说共产党、新社会不会让饿死人,难道躺在这里的一片不是饿死的,还能是撑死的吗?”
��吕叔木然发呆。
��火头叔说:“你说现在上边的救济粮还有准儿吗?就是救济粮运到莲池镇,如果我们不去争不去抢,也轮不到我们恩公祠……”
��吕叔说:“那为啥?我们不是中国的地盘儿?我们不是共产党的领导?”
��火头叔说:“中国的地盘儿大着哩,打饥荒的人多着哩,连毕书记都认为咱们恩公祠留着后手哩。井掉不到桶里,这话不是他毕敬业书记说的?”
��吕叔大声说:“他这么说是放屁,他毕敬业不是共产党!”
��火头叔说:“眼下,谁还会顾得上我们恩公祠?这不是两个月前,一圈眼睛眼巴巴地盯着把恩公祠当成一块肥肉朝我们乱伸手的时候了。我们得想法子救自己,否则全村人都得饿死。”
��吕叔恍然。
��
��晚上,吕叔站在熟睡的小香跟前,木然无语。他这少有的举动,令阿妈尼诧异。她贴过身去,竟发现吕叔的眼角有两颗晶莹的泪珠儿,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亮。她怦然心动:“老吕,你今天是咋啦?你不是想寻短见吧?”
��吕叔转身盯着她问:“我寻什么短见?你发什么神经?”
��她轻轻摇着头,从吕叔诘问的语气里觅到了破绽,她说:“知夫莫如妻,你的心思我全懂。”
��吕叔笑了,但笑得很苦涩,很矫饰,有一种被窥破的自嘲。更拙劣的是他还伸出手碰了碰她的额头说:“你不是有病了吧?”
��她一把拨开他的手说:“你少来这一式……”
��吕叔接着苦涩地笑:“不然,你咋会有这奇奇怪怪的想法?”
��她直盯着他,一下一下地撕着他的伪装:“你装啥装?火头哥在坟地说的那些话,打动着你,压迫着你,压得你喘不过气来。我理解你,你是村长啊,你扛着全村上千口人的命哩呀!你现在若拿不出一个绝招,惊动不了上边,惊动不了那个姓毕的县委书记,他就是手上有救济粮,也不会批给咱恩公祠,全村上千口人都得饿死!老吕,我这话说到你心窝里了吧?”
��吕叔笑了,但笑得很不自然,仍带着丝丝缕缕的苦涩。
��阿妈尼接着说:“从坟地回来后,你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吸了一大堆蚂蚱头,我数了数一共一百零二支。吸足吸够后,你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打算以死惊动上边,惊动姓毕的县委书记。你以为我睡着了,就站在女儿床前,一动不动,像一根木桩子。还有挂在你脸上的两颗泪珠,好男子有泪不轻弹,你比好男子还好男子,你是军人,铁打的军人,打不垮压不烂的军人,否则我会跟着你到鸭绿江这边儿来吗?你的泪珠比金豆子还金贵,咱们成家这么多年,啥苦日子没有过过?你啥时掉过泪?老吕,我这话说到你心窝里了吧?”
��吕叔苦笑着一挥手,心虚地躲闪着她的目光说:“尽瞎扯,你胡扯啥呀!问题是问题,有问题我朝上边反映,这是共产党员的权利,我干吗要死啊?”
��阿妈尼一把抓住他的手,与他正正地打着照面:“躲闪什么,你不敢正视我的眼睛?你说我真的是瞎扯?”
��吕叔拍拍她的肩膀说:“我用得着躲闪吗?你别瞎胡想了,你刚才说的有一点不错,我是有心事,上千口人的命扛在我的肩上,这心事会不重?我得赶紧去给大伙儿跑吃的,你们娘儿俩要好好待在家里,不能让小香再有啥闪失。”
��阿妈尼皱起眉头说:“你啥时间走?”
��吕叔想想说:“再停一会儿,争取天亮前赶到县里。县里不行,再去地委。地委不行,就去省委、省政府。”
��“得去好长时间吗?”
��“时间不会太长。”
��
��在吕叔的记忆里,这是一个起着很重很重白雾的早晨。他还从未见过这么浓重的晨雾,几乎对面都看不清人。这雾还黏黏的,挥打不开,碰到脸上就是一片水珠儿。
��在路口,吕叔对默默跟在身后的阿妈尼说:“回去吧,老夫老妻的,送啥送。记住我的话,照顾好小香。”
��阿妈尼无言地点点头。
��吕叔拍了拍阿妈尼的肩,踩着深深的泥泞走了。
��眨眼工夫,吕叔的身影便被浓重的晨雾埋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