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世纪60年代初
��吕叔没有再去县城。且不说莲花山已是一座空城,即便是还有救济粮,毕敬业也不会给恩公祠。因为毕敬业已经把话说绝了,吕叔就是跪死到他家门口,也不会有粮食的。
��但是,恩公祠不能再饥饿下去了。如果再饥饿下去的话,正如火头哥所说的,恩公祠东边的荒坡上,将会再出现一片片的新坟,他们都会接二连三地长眠在那里。
��吕叔痛下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弄回粮食。
��吕叔直接去了莲州,他打算找海老说明情况。海老当着那么大的官,家乡人平素也没有找过海老什么麻烦,如今实在是人命关天,关系着上千口人的命啊,才不得不求海老出面。亲不亲还顾乡邻哩,何况海老的口碑甚佳,乡亲们都称他为基督现世,他不会看着老家的人都饿死吧?
��莲州也处于饥饿之中,这是吕叔对莲州的第一印象。
��吕叔之所以产生如此印象,是因为在地委机关食堂门口,他看到就餐者排成长蛇阵,去分每人一瓢的菜汤儿。他还看到菜汤儿稀溜溜的,仅有几片绿叶儿浮在上面。
��吕叔远远就认出了司秘书,也挤在长蛇阵中间。她在地委办公室工作,人很和善,笔头子也挺快。她去恩公祠写过材料,吕叔接待过她。她排到大锅跟前时,随口说道:“一连几天都没有主食,光喝这清汤儿,大人还好说,小孩子顶不住啊。”
��没人理睬她,也没人接她的话茬儿,她怅怅地端着汤盆儿走了。
��吕叔发现这些往昔神气活现的机关干部,此刻的神情都怅怅的,一如恩公祠人,个个也都面带菜色。
��海老没在家,说是去省里反映莲花山县的情况去了。
��走出地委大院,吕叔碰见了毕敬业。毕敬业一脸不高兴地说:“我说吕卫民啊,你咋跑这儿来了?”
��吕叔直言不讳地说:“我们村里已饿死十几个了,找你你不解决,我不来这儿咋办?我能眼睁睁看着乡亲们再死下去吗?”
��毕敬业哼一下说:“吕卫民,你这可就不讲理了,我没有粮食咋给你解决?再说莲花山全县十几个乡镇,数百个村庄,缺粮的又不光你们恩公祠,你能不能顾一下全县的大局?你作为一村之长,只站在你个人的角度看问题,这是什么概念?你知道吗吕卫民?这叫极端的本位主义、个人主义,你清楚不清楚?眼下要粮食我老毕确实没有,要不将我的肉割给你一块拿回去?”
��吕叔的脸一下子气得灰白,周身颤抖着质问:“你说啥?毕书记?将你的肉割一块给我?有你这么讲话的领导吗?”
��毕敬业冷笑道:“你吕卫民当我是领导了吗?你悄悄地来这里告黑状。你当我老毕是领导了吗?告黑状是什么概念?你知道吗?吕卫民?”
��吕叔大声反驳道:“毕书记,你凭啥说我告你的黑状?我连海老的人影都没见上。”
��毕敬业不依不饶地说:“你没见着海书记并不等于你不想告黑状。你背着县委来地委,本身就是告黑状,这难道不是事实?我亏说你了吗吕卫民?”
��两人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
��地委大院里不少人,都从办公室的窗口朝这儿探头探脑。
��吕叔红着脸说:“你毕书记的意思是,我们恩公祠人就该干挺在那儿,等着饿死?再说向上级党组织反映情况,也是党章赋予党员的权利。别说来地委,我就是去省委,上中央,也合理合法。”
��毕敬业针锋相对:“吕卫民,你要光明正大,你就当面说说你想反映我老毕啥问题?作为一位共产党员,不光明正大是什么概念?”
��吕叔坦坦然然地说:“这个没有问题,我可以告诉你老毕同志,我来地委,就是要反映我们村饿死了多少人……”
��毕敬业狠狠地打断道:“你们恩公祠村饿死人怨我吗?全县恁些基层单位,我作为县委书记,还没有听说哪里饿死人哩,为啥你们恩公祠饿死人?我把恩公祠交给你吕卫民了,你吕卫民把人给我饿死,我还没有追查你的责任哩。你吕卫民真行啊,先来个恶人告黑状,你想推卸责任吗吕卫民?推卸责任是什么概念?告诉你吕卫民,我老毕轻饶不了你。”
��有几位机关干部围了过来,其中还有司秘书。
��吕叔这时忍无可忍了,他指着毕敬业一蹦大高地说:“姓毕的,你说这话是放屁,我们恩公祠上交的粮食,超额完成了计划,白纸黑字,这有账可查。就拿自留伙食粮来说,我们村三年也吃不完,可你毕敬业为了升官、保官、放卫星,你把莲花山全县放成了一座空城,然后再拿我们村补你捅下的大窟窿。你调完了我们村的伙食粮、饲料粮不说,还调完了我们村的种子粮。毕敬业,我也告诉你,我们恩公祠就是因为你,才饿死了这么多的人……”
��毕敬业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白着脸脱身走开了。走出两步后,他又回过头来说:“吕卫民,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我不在这儿跟你吵架。莲花山知道你的人,谁都知道你吕卫民是个神经蛋。你吕卫民别太张狂了,作为一位基层干部、共产党员,你不带领群众抗灾救灾,而是到处跑着乱告黑状,这是什么概念?你知道吗吕卫民?告诉你吕卫民,你咋朝我老毕身上抹黑,你还得咋给我一点儿一点儿地清洗干净。你咋朝我老毕身上拉的屎,你还得咋一口一口地给我吃回去。我老毕先把话说到这儿,不信咱走着瞧。”
��吕叔冲着毕敬业的背影喊道:“毕敬业,你欺上瞒下,你还有一点儿共产党员的味儿吗?你毕敬业一只手遮住了莲花山,可你遮不住莲州地区,遮不住省城,遮不住北京。苍天在上,朗朗乾坤,毕竟是共产党的天下!你毕敬业不就是一个县委书记吗?你不能一手遮天,你的手太小了,你遮不住!我吕卫民今天也把话说到这儿,我吕卫民跟你毕敬业破上了,只要我吕卫民还有一口气,就要反映你毕敬业的问题,不信咱走着瞧!”
��司秘书把吕叔叫到一边儿说:“老吕啊,我给你透个信儿,你知道毕敬业来干什么的吗?昨天才到了一批救济粮,地委海书记昨天就把分配方案敲定了,也有你们莲花山县十吨,毕敬业就是来领这批救济粮的。”
��吕叔为之一愣:“这,这是真的?”
��司秘书说:“这事儿没错,分配方案就是经我的手通知下去的。本来这是要严格保密的,刚才从你与毕敬业同志争吵的话中,我认为你说的是实情,加上我对你比较了解,对恩公祠的情况也比较熟悉。从内心讲,我是同情你、同情你们恩公祠的。不过老吕你得有思想准备,刚才你与毕敬业同志吵得这么凶,从情感上说,他还会分给你们恩公祠吗?”
��吕叔木然发呆了。
��司秘书说:“别站在这儿发呆了老吕,你快去想法子吧,救人要紧啊。”
��吕叔抓耳挠腮说:“司秘书,朝下我该咋办好呢?”
��司秘书想想说:“我觉得当务之急,你还得去找毕敬业同志,诚恳地检讨自己,也不妨先向他承认错误。不管咋样,弄到粮食救人最关紧,你说呢老吕?”
��吕叔忙乱地点着头:“救济粮这会儿在哪儿呢?”
��司秘书说:“在一号仓库,你快去吧老吕。毕敬业同志是带着车来的,这会儿没准儿就装好车了。”
��吕叔转身就跑。
��吕叔万万未曾想到,此刻,近处二楼的一扇窗户后边,自始至终都闪动着一双关切的目光。确切地说是从吕叔一开始在门卫处登记,到吕叔与毕敬业的整个冲突,再到后来司秘书的出现。
��是海水清海老。
��而司秘书的出现,是海老特意关照的。
��对吕叔来说,这当然是一个永远的秘密。
��
��吕叔匆匆赶到一号仓库,打听到莲花山拉粮的卡车五分钟前才开走。
��吕叔不容细想,拔腿就朝莲花山的方向跑,遇着顺路的车就拦,能坐一段儿就坐一段儿,没有车他就一路小跑,一百多公里的路程他整整跑了一夜。天亮时分,饥饿疲惫过度的吕叔,倒在了毕敬业的家门口。
��毕敬业开门见是吕叔,忙让家人给吕叔端来了一杯水。等吕叔醒过来后,毕敬业说:“卫民同志,家里不是办公的地方,咱们到办公室谈去。”
��在办公室里,毕敬业安排吕叔坐下后,面带微笑地说:“卫民同志,有啥事儿你说吧。”
��吕叔惊讶于毕敬业的面带微笑,想起十多个小时前在莲州地委大院,彼此撕破脸皮、剑拔弩张的争执,那会儿的他与这会儿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吕叔说:“毕书记,昨天在莲州地委大院,我的态度不对头儿,希望你能原谅。”
��毕敬业把手一挥,乐呵呵地说:“卫民同志,你要不说,我就忘了。同志之间,因为工作发生争论,情绪上来时,说些过头的话很正常,这没有啥卫民同志,我的态度也有问题。事情既然过去了,就不提了,尤其我们做领导的,更不能怨恨下边的同志,怨恨下边的同志是什么概念?”
��吕叔被毕敬业这番话,弄得心里热乎乎的。他想想说:“毕书记,听说分给咱莲花山县十吨救济粮?”
��毕敬业微笑点头:“有这事儿。”
��吕叔有些急不可待地说:“毕书记,拍着心口说,我们恩公祠的情况您是了解的,那我们恩公祠……这次分了多少?”
��毕敬业做无可奈何状说:“很对不起卫民同志,这一次分给其他乡村了。唉,僧多粥少啊,真没有办法,我这做县委书记的真难办啊……”
��吕叔的心一下子凉透了:“分完了?毕书记?一点儿也没有了。毕书记?”
��毕敬业点点头说:“分完了,一点儿也没有了。拉粮的车还没有回来,等着分粮的人都围成山了。”
��毕敬业说着,将桌子上的一张分配名单掂起来,在吕叔脸前晃晃说:“这次莲花山县直机关一两粮食也没有留,全分给了最困难的基层乡村。”
��吕叔急不可耐地说:“毕书记,我们恩公祠的情况你是了解的,我们咋办?”
��毕敬业叹口气说:“等下一批吧,下一批很快就会到的。下一批来了,我首先考虑你们恩公祠,这样总可以了吧?卫民同志?”
��吕叔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毕敬业递过来一杯水说:“卫民同志,你喝口水。”
��吕叔没有接杯子,他直盯着毕敬业说:“我们恩公祠难道不是最困难的乡村吗?你为什么不分给我们一粒粮食,毕书记?”
��毕敬业微笑着说:“卫民同志,我不会再与你争吵。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是站在恩公祠的角度上说话,而我必须站在莲花山全县的角度说话。对其他乡村的情况你没有我熟悉,这一点儿你承认吧?”
��吕叔的情绪又开始激动了,他咄咄逼人地盯着毕敬业说:“你不是说其他乡村还没有饿死人吗?而我们恩公祠已经饿死十几个了……”
��毕敬业将手一挥,打断道:“这个问题现在不谈。不过有一点,作为县委书记,我可以向你说清楚:这十吨救济粮,包括原来从你们恩公祠调来的粮食,我老毕连一粒也没有多吃多占。当领导的多吃多占是什么概念?作为莲花山县的主要负责人,我的心坦然得很。”
��吕叔冷笑着伸出剑指,直指毕敬业的鼻子说:“毕书记,你的心没有放正,你是在报复我。你是在笑眯眯地报复我,你就是只笑面虎……”
��毕敬业仍保持着微笑说:“卫民同志,刚才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不想与你吵架。当领导的跟下边的同志吵架是什么概念?这一点儿我是很清楚的。卫民同志,你要有意见的话,你可以向莲州地委、向省委、向中央反映,我老毕听候上级对我的处理。”
��吕叔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朝毕敬业的笑脸狠狠地瞪了一眼后,摇摇摆摆地走出毕敬业的办公室。
��毕敬业冲着吕叔的背影,用很温和的语气说:“卫民同志,你这会儿要是还想去莲州地委告状的话,我会给你派一辆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