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上有安排-百年恩公河

公元20世纪60年代初

��这天,远处传来了拖拉机沉重的轰鸣声。恩公祠人一下子欢欣鼓舞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是上级的救济粮运来了。一想到马上就有面吃了,不再挨饿了,一张张菜色很重的脸上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笑得最灿烂的是吕叔,他逢人就说:“咋样,我早说过的,新社会不会叫挨饿的,共产党不会叫挨饿的,毛主席不会叫挨饿的。这话没错吧?”

��火头婶笑着用指头点着他的脑门说:“你瞎驴啥时错过?你瞎驴看事儿准着哩。我们两只眼也没有你一只眼顶用。”

��吕叔龇牙一乐,朝火头婶身边凑凑,压低嗓门道:“一会儿你吃顿饱饭,就有劲儿夜里跟火头哥玩老虎啦。”

��火头婶伸手掂住吕叔的耳朵,呵斥道:“瞎驴你还放屁不?瞎驴你还放屁不?”

��拖拉机越来越近,是三辆带双拖斗的拖拉机。因为路上还满是泥泞,拖拉机行驶速度很慢,显得负荷很重。

��恩公祠人密匝匝地停在路口,踮着脚瞪大眼张望。

��拖拉机停住了,六只大拖斗全是空的。

��恩公祠人的心一下子冰冻了,全被冰冻了。

��密集的人群竟没有一丝声响,连稍粗壮一些的呼吸也屏住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恪守着一片沉静。

��稍许的沉默之后,一双双菜色很重的眼睛,彼此交换着极度失望的目光。最后,这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刚才还挺牛气的吕叔的脸上。

��毕敬业坐在排头的拖拉机驾驶室里。因大轮子上沾起的大坨大坨的泥巴挡住了门,毕敬业用劲推门也推不开。

��吕叔大步跨过去,用手扒着大泥坨,好一会儿才清除完。

��毕敬业跳下车,朝密集的恩公祠村民做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后,拍着吕叔的肩膀,把吕叔引至僻静处。

��吕叔问:“郭副县长没来?他忙啥哩?”

��毕敬业支支吾吾地说:“他有另外的事儿……”

��自从在莲池镇现场会上,吕叔与郭副县长有过“茅池协议”之后,吕叔就认定郭副县长是值得信赖的好干部。当时如果没有郭副县长提醒、打掩护,恩公祠村这一季的麦子就会颗粒不剩,如同打个水漂儿。那样的话,恩公祠村也会一如周围的村子,在两个月前就得打饥荒,他也没有资本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敲那一长两短的集合钟,动员乡亲们去救助邻村的饥民。

��毕敬业掏出一支金旗牌子的香烟,递给吕叔一支,自己也燃着一支。毕敬业先是对吕叔对恩公祠人进行一番认真的鼓励表扬,然后才说明了此行的目的。吕叔像是被蝎子狠狠蜇了一口说:“啥?把麦种全拉走?”

��毕敬业认真地点点头说:“这是组织的决定,组织决定是什么概念?你应该是清楚的。你想啊,要不我会亲自带车来吗?”

��“今年我们恩公祠村不种麦子了吗?”

��“组织上会有安排的。”

��“把这些麦种拉走做什么用?”

��“组织上有具体的安排。”

��“我们恩公祠的人吃马喂可全没有了,断顿好些天了。”

��“这个组织上清楚。”

��“我们已经很难维持了。”

��“这个组织上清楚。”

��“我们恩公祠往后咋办?”

��“组织上有安排。”

��吕叔直盯着毕敬业说:“毕书记,你让我咋向群众交代?”

��毕敬业想想说:“让大家克服困难,再维持维持,组织上会想办法解决的,组织上有安排。”

��吕叔不吱声了。服从是军人的天职,吕叔仍恪守着这一格言,他相信上级组织,相信党。出于对县委书记的信赖,他在村民嗔怪的目光里,妥协了。

��毕敬业率领着满载的三部拖拉机,消失在泥泞道路的尽头。

��——把空空荡荡的圆顶盖仓库和空空荡荡的恩公祠留在了浓重的夜色里。

��——还有几百副空空荡荡的咕咕叫着的饥肠。

��

��吕叔找了一处背风的堤坡,展展地躺了下来。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里慌。还是早晨喝了一碗稀菜汤,一整天没有啥东西充饥,他早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周身软软的像一条长虫。

��他卷了一支“喇叭头”,吸完了接着再卷。如此卷了吸、吸了卷,卷不到头,吸不到头,直到吸得嘴唇涩苦,喉咙眼儿发麻。

��这会儿,寒月东升,清辉尽洒。村里隐约传来嘈杂的声音,他仔细一听,是孩娃们在高喊不知道传了多少代仍常喊常新的“对口词”。只不过最近一段听得少了,他清楚是没有芝麻叶面条的缘故。

��吕叔走到村口,小孩儿们还分成两班,大声小气地喊着:

��

��吃的啥饭?尿(面)条子!

��谁擀的?吊(老)嫂子!

��搁的啥菜?鸡巴(芝麻)叶!

��在哪儿吃?吊(枣)树下!

��坐的是啥?砖球(头)蛋儿!

��吃几碗?扛球(杠稠)十来碗!

��

��吕叔刚进屋,阿妈尼便把冒着热气的大海碗递了过来。吕叔一直是很优秀的家庭妇男,很熟练地绕着锅台转,连刷锅捣灶也很少让阿妈尼沾边儿。

��此刻,吕叔用力地吸溜了一下鼻子说:“好香,今天的日头可是从西边出来了。”

��阿妈尼说:“看我的手头怎么样?”

��也不知道是味道鲜美,还是饿极了的缘故,吕叔哧哧溜溜地一气吃完后,才品出味来,是芝麻叶面条!他用筷子敲敲碗边儿问:“这是从哪儿弄的?”

��阿妈尼支吾了一下,转身进了厨房。吕叔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也起身跟进了厨房,皱着眉问:“你咋不说话,哑巴了?”

��阿妈尼一股脑儿放开了连珠炮:“我给你挑明了吧老吕,我们不能看着自己血汗换来的粮食给全拉走。不为大人,也得为孩子,我们不能眼巴巴地等着饿死。刚才装车的时候,我们几个娘儿们留下了两麻包,每户分了几斤。”

��吕叔一下子炸庙了,吼道:“这是谁的主意?”

��阿妈尼也是一吼:“我!”

��吕叔气得周身筋肉直蹦。他猛地抓起小桌上的饭碗,朝阿妈尼身上狠狠一摔。阿妈尼机灵地一闪身子,躲开了。碗击中了墙壁,“砰”的一声碎成了数瓣儿。

��吕叔冲过去,伸手揪住阿妈尼的长发,抬手就是一耳光。阿妈尼眼里噙着泪花,不躲不闪不哭不叫,伸着脸瞪着眼道:“你打吧!打死我,就不挨饿了!”

��吕叔仍揪住阿妈尼的头发不丢,嘴里骂着:“你这熊娘儿们,长胆了不是?是谁给你的权力?是谁叫你这么做的?去,去把麦种统统给我收回来!”

��阿妈尼用力挣扎着说:“我不去,我不去!”

��吕叔把阿妈尼推倒在地,用脚踢了起来。

��火头婶匆匆跑了过来,把吕叔拉住了。

��后面跟着男女老少一大群。全恩公祠的人差不多都跑来了,屋里屋外,里三层外三层地站满了人。

��阿妈尼哇哇大哭道:“这日子没法儿过了哇。姓吕的,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你这个不要良心的!我爬明起早地伺候你,你竟这样下毒手打我呀……”

��火头婶、李妈……团团围在阿妈尼身边,一齐陪着阿妈尼流泪。

��吕叔的气门顶得足足的,仍骂不绝口:“你这熊娘儿们可翻天了,这样做像什么?这不成强盗、抢犯、小偷了吗?你知道不知道?我是共产党员,你是共产党员的老婆,你知道不知道!咱是贫下中农,是革命群众,是共产党员,就是饿死,也不能吃这来路不正的东西!”吕叔越说越气,又捋捋袖子,顺着人缝儿朝阿妈尼身边儿边挤边喊:“今天我非打死你这个给我丢人不长脸的熊娘儿们不可!今天我打死你……你这个熊娘儿们……”

��人墙牢不可破地挡住了吕叔。

��站在最前边的火头婶冲着吕叔说:“这事儿怨不上阿妈尼,我们这些娘儿们都有份儿。不让你知道,是怕你担错。不是有句俗话说,不知不招罪嘛。乡亲们已经两天没沾面气儿了,孩娃们都饿得哇哇叫你没看见?这样断顿下去的后果你不清楚?乡亲们知道你的脾气,怕你怪罪阿妈尼,让我注意着这里的动静。阿妈尼擀了两碗面条,给小香吃一碗,给你留一碗,她自己只闻闻气,连一口都没舍得尝。谁知你吃好了,有劲了,会伸手打人了?你还真下得去手啊!你打吧,你连我一块儿打!老吕!”

��在我的记忆里,火头婶第一次没有喊“瞎驴”。

��吕叔的手软了,高扬的胳膊缩了回来。

��火头婶流着泪说:“老吕,这样吧,这两包麦种刚分下去,还不会吃下去多少,这就再收回来,还不中?”

��如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吕叔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老吕活到今天,也是几十几的人了,拍着胸脯说,还没有做过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想想在战场上倒下的成片成片的战友,咱眼前这点儿困难,就是鸡毛蒜皮。我是有个赖种脾气,可我从没有打过小香她妈一巴掌,今天我真是气坏了。现在是新社会,是共产党领导,会叫咱们恩公祠饿死人吗?能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