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世纪50年代末
据说,闹大饥馑的那年年初,恩公祠有芝麻叶面条儿吃,是得济于那只大龟。这只地下的千年大龟,平常无动静,偶尔露峥嵘。所谓“平常”,是干天路响的时候;所谓“偶尔”,是指发大水。
��在恩公河流域,恩公祠与莲花村的地势最洼,是这一带的“锅底”。一场大雨落下,周围几十里的积水,便顺着条条天然的沟渎“哗哗哗”地往这锅底倒。用不了多大一会儿,这里就成了白茫茫的泽国水乡。大龟就在这时醒了过来,缓缓浮升,驮起这一片茅舍草屋。恩公祠也就悠然浮荡,仿佛缥缈的海市蜃楼,水上世界。
��这年,又遇秋洪,水还没有退完,上边通知开会。因无路可走,吕叔坐筏子到恩公河堤,又顺堤多绕了几十里。赶到莲池镇时,其他村的村长都已经到了。这次开的是粮食产量会,报明年的产量数字。看样子阵势很大,会场外边,停着一溜吉普车。
��吕叔刚一露头,就被镇政府办公室主任龙青坡发现了。两人是战友,见面礼就是掏心窝的荤话。龙青坡直奔过来,搂住吕叔的肩膀压低嗓门说:“只顾日你那朝鲜娘儿们哩,看看啥时候了,你还知道来呀?”
��吕叔说:“你官不大,官僚得可不轻。你不知道泥水连天的?我这村官如何能拎着鸡巴比你这镇官的脖颈?”
��龙青坡斗不过吕叔,只好甘拜下风。他拉着吕叔边走边说:“地区来人了,县里也来人了,包括村里、镇里,是四级干部现场会。刚才县委毕书记还特意问恩公祠的村长到没有?”
��吕叔说:“毕书记?不会吧,俺恩公祠瞎子伸指头指啥呀?会引起毕书记的关注?”
��龙青坡说:“向毛主席保证!你想啊,你们恩公祠是老苏维埃革命根据地,又是地委海书记的老家,这不就众目睽睽了?再说你们恩公祠的瓜,可真是一炮走红啊,那可真叫甜啊……”说着说着已经走到了会场门口,龙青坡指了指前排的一个空位说:“那就是给你留的,快过去。”
��这时大会已经开始,吕叔猫着腰进去,怵怵地坐了下来,好一会儿才敢抬头看主席台。
��主席台上,黑压压地坐着一片领导,都是些穿四个兜干部服的生面孔。
��吕叔仔细扒扒拣拣,才认出一个熟面孔,还坐在主席台边上。就是那位带着车来恩公祠拉瓜、还给他一支金旗烟的郭富贵。他现今也高升了,是莲花山县抓农业的副县长了。
��今天是郭副县长做大会主持,他先介绍县委书记毕敬业讲话。这是吕叔第一次仰望莲花山县最大的官,心想长得不错,一脸的官相,络腮胡,白净脸,大眼睛,双眼皮。
��毕书记讲了莲花山县的大跃进形势,还联系了国内形势和国际形势,最后强调说:“我们这次现场会,不是一般的现场会,也不是一般的报产量放卫星,因为这关系到明年冬季全县的水利大业,也就是修建恩公祠水库。”
��修建恩公祠水库,是与会者的兴奋点所在,也就引来了一片哗哗啦啦的掌声。
��海老在掌声中起身作重要总结。海老就坐在主席台前排中间,差不多是与吕叔面对面。这是吕叔首次瞻仰这位如雷贯耳的同乡,不禁感到胸中有一股热血在涌动。海老身居的莲州地委大院,虽距恩公祠不足二百公里,吉普车也就是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但海老因公务繁忙,数十次过故土家门而不入,与经史中治水的大禹相比,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很令人啧啧称羡,又让人莫名费解。吕叔当然是前者。
��海老的情绪很激动,颤颤的“乡亲们啊……”一出唇,便如同一瓢冷水泼入沸锅,顿时收敛了嘈杂,偌大的会场变得鸦雀无声。
��静得吕叔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海老说:“今天我是向乡亲们请罪来的!修建恩公祠水库、根治恩公河,是我海水清喊了几十年的口号,已经解放十多年了,到如今仍然是一句空口号啊!我给乡亲们画了一个大烧饼,画了一匹大马啊!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客观原因,但与恩公河给乡亲们带来的灾难相比,这些客观原因又都不是原因,主要的责任在我海水清。今年恩公河又发脾气了,两岸的乡亲们又遭罪了,我愧对乡亲们啊……”讲到这里,海老的声音哽咽了,眼圈发红了,他不得不短暂地停顿一下,掏出手帕搌了搌眼角之后又亮开了嗓门:“这次现场会选在莲池镇,选在我海水清的老家门口,我就是要再对乡亲们表个态:只要我海水清一息尚存,就要修建恩公祠水库、根治恩公河,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吕叔发现毕书记的情绪也相当激动。毕书记坐在海老左侧,脸涨得红红的,眼睛湿湿的,似乎要朝外冒水了。
��也就在这一刹那,吕叔突然有了灵动。他忙看看海老,再看看毕书记,如此反复数遍之后,他几乎要惊叫出声了:天底下竟有如此相像的人?瞧这脸型、眉眼、额头,说话时面肌抽动的纹理,全都一模一样,如果抹去年龄的差异,简直就像出自同一模型的复制品。
��吕叔惊叹,就连海老的亲弟弟海桩子,也没有与海老如此相像啊。
��海老结束了极富感染力的演讲,把空前高涨的气氛留给会议,将热血沸腾留给每个与会者之后,便只身离席,返回莲州忙乎另外的公务去了。
��毕书记因势利导,主持着将会议进入务实阶段。
��因了要修恩公祠水库,吕叔精神亢奋,别提多来劲儿了。
��但朝下听了半晌会,吕叔如同听了半晌天书。小麦亩产已突破三万斤大关了,但数字仍水涨船高般直线上升。
��吕叔望着拍胸脯挥拳头的老龟庄村长王老虎,心想你他妈发哪门子神经?把三万斤小麦平摊到一亩地上面还不得几寸厚!
��吕叔一甩手离开了会议室。
��郭副县长也跟了出来,说:“老吕,你这是去哪儿啊?”
��吕叔心想要不是你们这些当官的念邪经,会出这么多歪嘴和尚?也就没好气地说:“去蹲茅坑屙屎!”
��郭副县长没理会吕叔话里的冲劲儿,笑笑说:“我也去。”
��吕叔原本就没屎,可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只好硬着头皮蹲干坑。郭副县长也挨边儿蹲了下来。郭副县长掏出一支金旗烟,朝吕叔手里塞。
��吕叔一把推开郭副县长的手,硬邦邦地说:“我这儿也有!”说着从兜里取出一绺纸,麻利地拧了一只“喇叭头”,“嚓”地一声划亮火柴,吸得吱溜吱溜响,脸却朝一边扭着,连看都不看郭副县长一眼。
��郭副县长笑了笑说:“老吕,刚才的会你觉得咋样?”
��吕叔心想,你是丢圈子套麻雀哩?我老吕是在鸭绿江那边的坑道里入的党,连美国鬼的炮弹皮都不怕,这会儿能怕你套雀子,就气哼哼地说:“报产量成了朝天上放风筝,谁放得越高越提劲,这不是胡球弄是啥!”
��郭副县长忙提着裤子,奔到茅房门口,看看没有人后又蹲了下来。他转身盯着吕叔,一脸严肃地说:“你这牢骚不能再对第二个人发,弄不好要吃家伙的。”
��吕叔摸不清深浅,不吱声了。
��郭副县长说:“你打算咋办?”
��吕叔说:“共产党讲实事求是,地里能收一葫芦我就报两瓢,一粒籽也不多报。”
��郭副县长问:“你打算报多少?”
��吕叔默算了一会儿,说了个比通常年份多一倍的数字。
��郭副县长脸色一冷说:“老吕你行啊,你也想放个不大不小的卫星?”
��吕叔一愣:“我放啥卫星?我老吕啥时候也不会空对空放球卫星!”
��郭副县长说:“你们恩公祠平常年份打多少麦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今年遭这么大的水灾,现在还泥水连天哩,明年你能打这么多?你这不也是胡球瞎吹吗?”
��吕叔笑了:“弄半天你这抓农业的副县长,不是真心领导放卫星啊?你不怕我揭发你拔你的白旗?”
��郭副县长做了个苦笑:“你少扯淡,说说你真实的想法。”
��吕叔说:“我刚才的数字,不掺一点儿水分。俺恩公祠人老几辈子,都清楚头年发水第二年成好麦,弄好了收成翻番没问题。”
��郭副县长眼睛一亮说:“你有把握?”
��吕叔说:“怎么没有?”
��郭副县长压低嗓门说:“老吕,你一点儿也别报了,就说现在还一坡水哩,种不上庄稼。我帮你打个掩护……”
��吕叔不由一愣:“咋?你当县长的让我老吕说瞎话?”
��郭副县长说:“你刚才不都见到了吗?这种胡球瞎吹是要捅大娄子哩,是要出大问题哩。咱都是党员,堵不住风口,也不能当墙头的苇子,能保住一片是一片。明年有你这几十万斤小麦,说不定能保住多少人的命哩。”
��吕叔想想,点头默许。
��两人站起来束裤腰带时,发现彼此蹲过的茅池都是干巴巴的,不由相视一笑。吕叔说:“咱这叫茅池协议。”
��两人同时举掌,重重地相互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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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下,吕叔就成了不怕开水烫的死猪。任谁动员,不论是软的,硬的,他就一句话:“俺恩公祠遭灾了,现在还一坡明晃晃的水哩,不信你们去看看嘛。种不上庄稼,我指啥报?叫我报,我就申报救济粮、救济金。”
��到中午吃饭时,吕叔进一步体会到了眼前这事的严重性。
��饭堂门口的墙上一溜挂着三块黑板,从左至右依次是“
火箭榜”、“飞机榜”、“乌龟榜”——亩产突破万斤的乘火箭,超过五千的坐飞机,五千斤以下的骑乌龟。
��守护黑板的龙青坡用挑战的目光盯着吕叔:“如何?老战友,是坐火箭?还是坐飞机?”
��吕叔叹气摇头,无言地做出一副苦相,弯腰捡起一截粉笔,在“乌龟榜”上写下了几个歪歪斜斜的字:恩公祠村村长吕卫民。
��吕叔发现对乘火箭的、坐飞机的、骑乌龟的饭食招待也分门别类,有很大差别。乘火箭的是吃桌,桌上摆着七碟八碗,鸡鸭鱼肉样样都有,筐子里堆着小山似的白馍;坐飞机的也吃桌,只两荤两素四盘菜,吃黑白两掺的花卷馍;骑乌龟的吃的是大盆菜,清水煮白萝卜撒上一把盐,馍是黑窝窝头,也没桌子凳子。
��吕叔捞了一碗萝卜疙瘩,抓了两只黑窝窝头,找个墙角蹲下来埋头便吃。
��毗邻的老龟庄村长王老虎是熟人,平时也爱跟吕叔打个嘴巴仗。王老虎这次赶了时髦,乘的是火箭。他把一只肥得冒油的鸡腿撕下来,佯装啃着朝吕叔走来,还故意将嗓门提得高高地说:“老吕,装啥狗熊,放着肥鸡子大鱼不吃,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
��吕叔抬头笑笑,算是应了招呼。王老虎背对着人,瞅个机会冷不丁把鸡腿塞到了吕叔的碗里。吕叔忙用萝卜疙瘩盖了盖,嘴上却大声说:“有头发谁肯装秃子?谁不知道肉块子好吃?俺不能拿鸡巴比你的脖颈!”
��
��这年麦播开始时,毕敬业亲自带工作组进驻恩公祠。在向吕叔下达任务指标时,毕敬业有意在顶满格的基础上,每亩又提高了十五斤的幅度,旨在应付吕叔的讨价还价。这是以往的经验:如果下级不认账,再降到原来的幅度上,就算达到目的了。吕叔却不明白这里边藏着的猫腻,他像在部队接受任务那样,慷慨地应承了年亩产二百斤的任务。
��毕敬业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站在面前的这个军人是不会讨价还价的。将这里边的奥妙挑明了不好,不说透也不好,他最后只得拐了个弯子说:“卫民同志,亩产两百斤对恩公祠来说是什么概念?你要认真考虑考虑,有什么困难没有?”
��“保证完成任务!”吕叔条件反射般的把双腿一并,机械地来了个举手礼,就差没有接着说“人在阵地在”了。
��毕敬业哭笑不得,只好认可了。
��吕叔是农民的儿子,脉管里流动着农民的血液,信奉老祖宗传下来的格言:人勤地不懒。
��吕叔又是军人的骨骼,崇尚“服从是军人的天职”。
��这农民的血液和军人的骨骼,就是吕叔。
��吕叔非常清楚如果不下苦力,是完不成产量计划的。不经任何形式的讨论、研究和上级的批准,他一声令下,除保持沿袭多年的每天两晌出工外,又增加了早晚加班。他的理由是,咱庄稼人,是同土坷垃打交道的,与城里的工人不一样。咱们不学那鸡巴洋玩意儿,做庄稼活儿哪能照晌来?等下雨天不管下地时,咱躺在床上猛睡。
��每天,鸡叫头遍不一会儿,吕叔准时敲响吊在村中老槐树杈上的破钟。他敲钟敲得没有一点儿脾气,憋足劲儿用力一敲,送了炸雷般的一响,之后是耐心地等待,直到钟声由强至弱,再缓缓散去后,他再用力一敲,如此往来复返。这种敲法,对那种爱背床睡懒觉的瞌睡虫极奏效,正随着袅袅余音渐入梦境哩,又被跟上来的一记重敲拉回。如此推拉数次,睡意便消失殆尽,只好乖乖地爬起来。
��敲过钟后,吕叔还要挨门再拍个遍。对那些爱跟他开玩笑的娘儿们,他会趁机调皮地弹弹窗棂,压低嗓门捞几句便宜:
��“刘叶嫂,日红半拉啦,还不起来?”
��“火头叔,别亲热啦,日子还长着哩,要细水长流!”
��“杏子嫂,可要爱惜俺李哥的身子呀,脚脖深的水照样能淹住人!”
��……
��直到窗户里边开始反击了,吕叔才得意地大笑着拔腿而去。
��修水渠时,吕叔背剪着手步量一遍后,按人头分开。他选一处最洼、最湿、工程难度最大的地段,甩开膀子,呼呼哧哧地流一身透汗,修成一个标准工程段,其余的人都得照样子来,不比葫芦画瓢不行。
��朝地里送粪,哪辆车子拉几趟,吕叔的心里全记着明细账,少一趟也不许停车。
��碰到那些干活儿时爱拉拉“滑屎”,撒撒“滑尿”的“老油条”们,吕叔一点儿情面也不留,指名道姓地呵斥:
��“满枝婶,你是屙塔尿海哩吗?提不起裤子了?”
��“麦花嫂,你是扎根哩吗?再扎不完根了?”
��……
��如此,往往弄得“老油条”们面红耳赤,下不来台,再也不敢耍滑。
��
��恩公祠的五万亩麦田终于长出了绿油油的麦苗儿,长长的叶片儿墨翠翠的,很喜人眼目。也就在这时,有一块麦田里发现了红蜘蛛。
��开始,吕叔领着人连明彻夜地用手逮,谁知道越捉越多,治不住。
��火头叔说:“别抠腚眼儿嗍指头了,买药吧。”
��吕叔就吩咐仓库保管员海黑头买来了六六六粉。吕叔见识过这种说红不红、说黑不黑的面药。它便宜,省事,没有喷粉器就用手撒,很适合农村用。谁知撒上去后,屁事不济,红蜘蛛依然爬上行下,张狂得如同朝鲜战场上的美国佬。吕叔使劲一拍大腿,对海黑头说:“再买,买劲儿大的。”
��于是,“1059”买回来了。当时,这还是刚开始使用的新农药。海黑头说:“还得给打药的人配备口罩、手套、风镜、胶鞋,这种药剧毒,卖药的交代得可关紧呢。”
��吕叔说:“南京到北京,买家没有卖家精。他们是想卖棵白菜搭棵葱,为的是多诳咱乡下人的钱。”
��海黑头说:“该花的钱可不能省。”
��吕叔说:“配恁多东西,一人不得几十元?咱有摇钱树?还是有造票子机器?你穷大方个啥?”
��海黑头的脸变成了红布,忙掏出说明书说:“你不听可以,出了事我可不负责!”
��吕叔没上过几天学,还是在部队扫盲时,学会了几个稀稀拉拉的常用字。掂起笔,记的没有忘的多,写的字不是缺胳膊就是少大腿,有时如鬼画符,有时曲里拐弯儿如曲蟮找它二大娘。此刻,吕叔不经意地瞄了瞄那一行行密密麻麻的陌生字儿,大大咧咧地将说明书一推说:“别信这上边的胡扯八道,净他娘的吓唬人哩,我见过的多了。它‘1059’不是老虎,它吃不了人!我就不信它比美国鬼子的炮弹皮还厉害?俺先领教领教再说。”
��吕叔说完,背着喷雾器就下地了。
��万没想到一桶药没有打完,他就口吐白沫晕倒在麦地里。要不是抢救及时,加上阿妈尼的一大碗解药败毒的绿豆汤,他就去西天取经了。
��这一年,恩公祠的小麦亩产二百零三斤,吕叔完成了对县委书记毕敬业的庄严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