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叶面条-百年恩公河

公元20世纪50年代末

��阿妈尼把吕叔弄成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儿早已是轻车熟路,不过这一切大都发生在家里,是关着门悄悄进行的。

��据说,他俩曾达成过一项君子协定:吕叔心甘情愿在家拉下风当孙子,阿妈尼可以在家为所欲为地做皇上;可在外边这得打个颠倒,吕叔是脸朝外的人,要的是脸面,阿妈尼要乖得像猫儿才行。

��这次,阿妈尼当众撕开脸皮,可让乡亲们开了眼。火头婶算是抓住了小辫子,待大家都散后,火头婶对蹲在地上的吕叔说:“我说瞎驴,你整天晃荡得像大尾巴狼一样,谁知道也是纸糊泥捏的,恐怕天天都得跪搓板吧?”

��吕叔全没了过去的装腔作势,也不再满嘴唾沫星儿地乱喷大侃“女儿经”了。他很勉强地龇了龇牙说:“怕老婆有酒喝。”

��火头婶笑道:“你诡谲得不轻,还喝酒呢,喝阿妈尼的洗脚水吧!起来,别哭丧着脸像丢了魂一样,我给你一团芝麻叶,回去下工夫擀一顿面条儿。要不,阿妈尼得半月不叫你上床。”

��吕叔立马来个坏笑说:“那我可有空儿,帮火头哥拉边套了。”

��火头婶不懂这句关外的黑话,但清楚吕叔操这副腔调筐里肯定没好杏,脸一红斥道:“瞎驴,你胡尥蹶子吧,听不懂好歹话不是?再胡吣,看我把你的驴嘴撕叉!”

��吕叔在火头婶家讨得一团芝麻叶后,看到院子里那棵香椿树梢儿上,还剩几片肥大的叶子旗子般高高招摇,就弯腰捡起一块小砖头,随手吊了吊眼线,一发打出去,便悠悠飘下一片叶子,如此连中数元,准确率达百分之百。

��火头婶说:“瞎驴,到底是当过兵的人,手头真准啊。”

��吕叔又龇牙一个坏笑道:“还有更准的,你想不想见识?”

��火头婶清楚他又要胡吣骚话,随手抓起一把粪叉,高举着朝他拍来,吕叔见状乐颠颠儿地跑走了。

��火头婶冲着吕叔的背影,给我们交代任务说:“跟着他,看他是咋给阿妈尼擀芝麻叶面条儿的!”

��恩公祠人老几辈子,盛传这么一句顺口溜儿:沾沾恩公祠的水,就变成了面条儿鬼。

��穿开裆裤时,对这句顺口溜,我是跟着瞎喊,瞎起哄。等我长大了,有本事了,满世界飞了,所到之处,免不了的一则壮行,即是光顾面条铺。新疆的揪片子吃了,山西的刀削面吃了,北京的炸酱面吃了,武汉的热干面吃了,广州的清水捞面吃了,曲曲弯弯的方便面吃了,西北部山区用饸饹床子轧成的荞麦面条、高粱面条、红薯面条儿也都吃了。尝遍了这些高档的、中档的、低档的面条后,我得出的结论是:在恩公祠的芝麻叶面条儿跟前,那些花里胡哨的面条儿都是孙子。

��恩公祠出产一种芝麻叫霸王鞭,听名字就能想到它的形状:直捻捻的,高挺挺的,粗实实的,如同霸王项羽浴血沙场时使唤的物件。霸王鞭不仅出油多,它的叶子也墨染般的绿。叶片不大,呈桃叶状,但很厚实,一掐一股油。乡亲们掐芝麻叶,很讲究,也很挑剔。首先,讲究季节、时辰、天气。小暑的前三天、后四天,是掐芝麻叶的最好季节。最好的时辰是寅时,还要选准气候:天阴不掐,下雨不掐,没露水不掐,有大雾不掐,出太阳后不掐。掐时不能见叶就揪,更不能一把捋,要分出个头叶儿、腰叶儿、脚叶儿。“头叶儿嫩,脚叶儿老,要吃还是腰叶儿好”,头叶就是霸王鞭梢上的五六层叶,脚叶是鞭把处的五六层叶,撇去这两部分就是腰叶了。把那些被露水露了一夜的腰叶掐下来,放在锅里用文火焯一下,捞出来晾晒干即成。到吃时,再提前用温水泡发,去水,拌入葱花儿、姜末儿,浇上小磨香油,浸透滋润之后,静等下锅。

��再说面条,芝麻叶面条通常不用净麦面,而是用“擀汤面”。“擀汤面”是用六份麦子、三份绿豆、一份黄豆,混磨而成,比净麦面不仅多出绿豆的清香,还多出黄豆的浓香。擀出的面筋软,细长,经煮,耐嚼。和面时如再甩入一个鸡蛋,放一小撮细盐,那面条成色就更佳。面条下锅,煮沸一滚后,再把调制好的芝麻叶放进去,即刻香气四溢,满屋子、墙旮旯,甚至连老鼠洞、街上的杨树缝里,都荡漾着芝麻叶的香味儿。这芝麻叶面条,条儿香,叶儿香,汤儿更香,再配上一小碟香椿捣辣椒,吃得满头热汗淋淋,痛快之极。那香味儿,能闹得人六神无主,只想一样事,就是喝芝麻叶面条。恩公祠的老人祝寿吃,小孩过生日吃,给客人送行吃,说是吃“铺路面”,面条长,今后的路更长。这些说法,外地也有,大同小异,不新鲜。新鲜的是,恩公祠的夫妻两口,若刀兵相见了,都要精心擀一顿芝麻叶面条,这叫“香叶子包包,长条子缠缠,两口子变成汤圆圆”。

��火头婶为吕叔这般策划,就是让吕叔与阿妈尼成汤圆圆。据说,当年阿妈尼就是被吕叔做的芝麻叶面条儿给香晕了,才铁了心地朝汽油桶里钻的,为的是将来吃一辈子芝麻叶面条。

��吕叔从小就是恩公祠出了名的面条鬼,一般人每天吃一顿芝麻叶面条,就解馋了,吕叔得吃两顿。他的口头禅是:“好面卷子是俺的命,见了芝麻叶面条俺就不要命了。”

��吕叔朝鸭绿江那边过时,没忘记往背包里打一袋子芝麻叶,吃完了就让家里寄。在部队休整或战斗间歇,他总是在炊事班泡上一晌,亲自下手擀一顿芝麻叶面条,自己解解馋,也让战友们解解馋。

��吕叔会这门手艺,若时间长不动擀面杖,他就觉得手指发痒。在阿妈尼家初次亮相时,阿妈尼惊叹他能把面和成石头蛋,用擀面杖擀成一大片,用刀切成绺绺线,下到锅里团团转,面条与芝麻叶生死恋,舀到碗里是莲花瓣……

��当时在阿妈尼眼里,吕叔是魔术师般的人物。阿妈尼没想到天底下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还有能做这么好吃东西的男人。这芝麻叶面条,吃了还想吃,一辈子都吃不够,哪能会吃够!

��

��我们蹑手蹑脚,像猫一样贴近吕叔家的窗下时,听到阿妈尼还在向吕叔打冷枪。阿妈尼说:“你这样做好嘛,到年根儿又能领回一张大奖状。”

��吕叔一边朝案板上按揉着面团,一边笑眯眯地答道:“把奖状糊到墙上,省得买年画了。”

��阿妈尼说:“谁也不像你,这么铁板死筋。”

��吕叔说:“有铁板的时候,也有软鼻子的时候。你今天当众撕了我的脸皮,我不是也没敢放个闲屁吗?”

��阿妈尼说:“我再撕你的脸皮不也白搭,瓜不都照样按你的意思全拉走了?归根到底还是你胜。”

��吕叔说:“嗨!现在还论啥胜败哩。来,吃芝麻叶面条儿,香叶子包包,长条子缠缠,咱两口子变成汤圆圆。”

��阿妈尼嘴巴上硬,但到底还是经不住芝麻叶面条儿的诱惑,伸手接过冒烟的面条碗说:“谁跟你变成汤圆圆?想得美!”

��我们随着阿妈尼的话音在窗外大叫:

��

��吃的啥饭?尿(面)条子!

��谁擀的?吊(老)嫂子!

��搁的啥菜?鸡巴(芝麻)叶!

��在哪儿吃?吊(枣)树下!

��坐的是啥?砖球(头)蛋儿!

��吃几碗?扛球(杠稠)十来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