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绝户-百年恩公河

公元20世纪30年代初

大祸临头。桩子、盛女蒙成了两盆糨子,只会一声递一声地哭,比着做泪人。

��事后,他俩一回顾这档子事就汗颜窝火。桩子说:“我白搭读恁多书,到事儿上不知派用场。”盛女说:“俺要精细些,也不会叫人当猴耍。”

��那天,盛女斤斤斗斗地跑到河滩里时,万利来的老板万福祥,正指挥人将盛先儿的尸体朝席上移。这为“隔地”,地是坤。朝死者身上蒙一条单子,叫“遮天”,天为乾。地气为阴,天气为阳,拒阴绝阳,死者的灵魂才能安息。若曝光陈尸,其就成为中介,相接阴阳二气。无论是阴盛阳衰,还是阴衰阳盛,死者的灵魂均不得超度。

��这是恩公河两岸从祖上沿袭下来的风俗。盛女虽不通晓,也略知一二。为此,她朝一脸凄然的万福祥点了点头。自面瓜买五鞭丹后,盛女心里一直系着疙瘩,不仅憎恶面瓜,还迁怒他全家。万福祥大人不记小人过,见了盛女仍一如往常先笑后说话,碰一鼻子灰也不生气,总是自嘲自解地摇头笑道:“这闺女,你看你这闺女!”

��万福祥显然是流多了泪,眼睛红红的,让盛女见了感动。万福祥说:“盛女,你爹的土料活预备了吗?”

��盛女摇摇头。土料活就是棺材,也叫老屋。

��万福祥说:“可不兴晾过对时,得赶紧想法子。”盛女说:“大伯,俺也不懂啥样的土料活好,麻烦您替俺操了这心吧。”万福祥说:“你爹苦累了一辈子,可不能亏了他,得弄间好屋。”盛女忙着点头:“那是那是。”万福祥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好一会儿才说:“临时抓挠,哪有现成的好屋等着?难哪!”

��盛女双膝跪地,拽着万福祥的衣襟苦苦哀求。

��好一阵儿,万福祥才松口答应。

��棺材运来了,黑漆油亮。前档雕就的“福”字,笔力雄健、风骨遒劲,还匀施金粉,光泽耀目。看热闹的人立马围拢过来,交口称赞,沸沸扬扬。

��有内行者说:“这是上等的柏木,闻闻这味儿,千年陈香。”

��有人补充说:“瞧瞧这盖、底、两帮,都是一块独板。这为‘四独’,非大福大贵之人住不上它,盛先儿好福气。”

��万福祥掏出绸手巾,搌搌明晃晃的脑门说:“盛女,听听大家的应声,这屋让你爹住,对住他了。”

��待盛女磕头虫似的连点几下后,万福祥掏出一张字据说:“盛女,俗话说得好,先小人后君子,亲兄弟还明算账哩,棺材钱我替你垫上了。这是账单儿,你瞅瞅。”

��账单是一方道林纸,蛇走龙飞着蝇头小字。盛女扫了一遍,只识得十之二三,油然生出几分愧怍,对一脸忠恳的万福祥说:“回头,俺照付就是。”

��万福祥摸出一盒印油,掀开盖儿,模样极认真地说:“亲归亲,财帛须论真。你得按个手印儿,这是规矩。”

��盛女连犹疑一下也没有就照着做了。一记猩红轻飘飘落下,像刺刀捅过的伤口,多少年还在汩汩淌血。

��

��差不多是同一时辰,几百号恩公祠人围了盛女家的宅院。

��嗓门最高的是海鸭子。刚才万利来的小伙计毕天辰赶到村口时,海鸭子正试图与一头白顶门小母牛发生性关系。

��受到强烈吸引的毕天辰,丢开了报丧的使命,就近匿入了胡草丛中。

��此刻的海鸭子只顾亢奋,疏忽了亦很亢奋的窥视目光。他颇具匠心地用一根扫帚毛摩抚“白顶门”。它开始不肯,甩动尾巴驱赶,渐渐妥协于扫帚毛的轻柔与耐心,最后连用以遮挡的尾巴也移开了,一边惬意地啃食路边的秋草,一边朝海鸭子报以友好的眼神。海鸭子的结局非常悲哀,白顶门仅限于接纳扫帚毛,而断然拒绝另外的东西,采取的方式也近于冷酷,猛一蹶子尥海鸭子丈把远不说,蹄印还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命根上。命根子朝外拉拉淌血,疼得海鸭子就地打滚,半天没爬起来。

��盛女家的宅院就在村口。听到人声嘈杂,海鸭子抬头一看,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

��恩公祠称无男孩的人家为“绝户”,有女孩也算绝户,说是女孩终归要出门子,嫁出去的闺女泼地的水,顶不起门立不起户,都把女孩不当人。这些家的老人一不在世,遗产谁抢到归谁,这叫“抢绝户”。

��此恶俗一直沿袭到解放。

��盛先儿行医多年,积了些浮财,又竖起了一座院落,早已惹人眼红。女儿虽未圆房,但已行过定亲大礼,一瓢水也算泼地上了。

��因此,盛先儿的死讯儿像一阵风,眨巴眼工夫就灌满了村里的旮旮旯旯儿。人们闻声而动,欢呼雀跃。拎爪钩的、扛扁担的、推车子的……蜂拥进了盛家的宅院。

��海鸭子忍着剧烈的蛋疼,叉拉着双腿一阵猛跑,等赶到现场时,乱马营已开始溃散。院墙坍塌了,五间房子成了一堆乱坯头,别说金银细软、主贵物件儿,就连一块砖头、一片瓦、一根柴火棒儿都没剩下。

��海鸭子一下子呆了、蒙了,连声嗟叹:“去球了去球了!鸟蛋净光了!”他有如一条饥肠辘辘的狗,眼巴巴望着大块肥肉进入别人的嘴巴,而自己连腥气也没捞到闻。海鸭子的目光霎地变绿了,他弯腰抓起两块坯头,跃上废墟的最高处,日娘捣妈的词句蹿到喉口又叫他咽了回去。他想起自己是喝过墨水的,要摆出点儿穿大衫戴礼帽的派头儿,要喊出点儿穿大衫戴礼帽的文明味儿。于是他悄悄地扔掉了坯头儿,挥舞双拳喊道:

��“老少爷儿们哪,不能当抢犯哪!”

��“乡亲们哪,盛先儿几十年悬壶济世,待咱们不薄哇!”

��“婶子大娘们哪,盛先儿还有没圆房的闺女、女婿哩呀!”

��……

��对海鸭子的哇哇大叫,不少人报以嘲笑:

��“嘻嘻嘻,海鸭子这会儿成人了——”

��“刚他妈提起裤子,就装正经啦——”

��“也不尿泡尿照照他自个儿的鸟脸——”

��……

��海鸭子觉得有冷气“吱吱”冒出涌泉,此穴虽处脚心却连着五脏六腑。他发现自己咋呼来的目光如一面面镜子,一只痛失良机的红眼狗在里边狂吠。

��海鸭子的精气神倏忽而光,周身随之松软瘪塌,如一堆抽去骨骼的皮肉。就在这时,一辆太平车辚辚前移,满载着抢来的蓝砖青瓦。一见负车的小母牛,正是刚刚诱惑过他的那头白顶门,海鸭子便双目复绿、恶气横生,若不是在它身上空耗恁大工夫,自己如何能蒙受这般损失?就凭自己的鸭嘴鹰爪,捞不住大鱼也会抓到小鱼,抢不得肥肉能夺不了骨头吗?海鸭子愈想愈来气,扎扎蛋疼更令他忍无可忍。他已顾不了自己是喝过墨水穿过大衫戴过礼帽的文化人,弯腰捡起一大块坯头,朝白顶门的臀部狠狠砸去,嘴里还附上一句:“我×死你浪娘!”

��

��海鸭子绝望中突然想起了三义和药店,既然盛先儿的家能抢得,三义和如何抢不得?这石光电火般的闪念令他战栗不已。

��他撺掇十几号人急匆匆赶到莲池镇时,三义和店门紧闭,不仅悬挂铁锁,还十字交叉地贴了白封条。他心底陡地一冷:奶奶的蹄子,莫非又赶了晚集?

��忽然,一声凄哀的哭叫从背后响起。海鸭子猝地侧身,只见自动裂开的人缝里,挤过重孝披麻的盛女,盛女见到乡亲如同盼来了救星。一番呼天抢地之后,她指着门上的封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万福祥。

��原来,盛先儿入殓后,万福祥说盛先儿生前欠他六百块钢洋,还当众出示了一沓指印赫红的借据单,再加上“四独”柏木棺材,共欠他八百块钢洋。

��万福祥还说人死账不能灭,父债子还,盛先儿没有儿子可有闺女女婿。

��万福祥先封了三义和,为的是防止恩公祠的人来抢绝户,等盛先儿的丧事办完,再盘账清结。

��盛女盘腿而坐,距海鸭子半尺远。“三仙汤”的香味儿,直幽幽地朝海鸭子的鼻孔里钻,熏得他心窍洞开,目光也随之锐利,在盛女的身上乱戳。盛女薄泪洗面,宛如梨花一枝春带雨,凄艳动人。令海鸭子愈加想入非非:绝户头的东西抢得,大闺女小媳妇又如何抢不得?也应该抢得!

��海鸭子胸脯拍得山响,一口答应找万福祥说说清楚,盛女才止了泣诉。拉盛女起身时,海鸭子见缝插针地摩臂扶腰,认真地感受了水样的柔软。他不禁心旌摇荡,仿佛置身美妙的风景中:一株梨花白,十里清风醉,令他飘飘欲仙。

��海鸭子置灵柩于莲池镇最繁华的十字街正中,旁边有恩公祠莽汉持棍日夜守护。海鸭子声言,盛先儿的死因一日不明就一日不肯罢休。

��开始盛女感激海鸭子仗义,也想弄个水落石出,如果不明不白地把老爹埋了,还会有人再管这事?盛女就在饭馆里包了桌,好吃好喝地招待海鸭子一行。

��很快,盛女就觉得不对劲儿。一来天气渐暖,灵柩里散出的气味儿渐浓,路人掩鼻,侧目而视,敢怒而不敢言。二来几十位莽汉的吃喝花销如流水,令她肉蹦心疼。三来一连几日海鸭子明说是托人打官司,可有人见他一直泡在柳叶巷。凡熟悉莲池镇的人都清楚,那里开着几家颇有些名声的“窑子铺”。

��盛女彻底醒悟是在这天深夜,盛女、桩子结伴守灵。

��因连日操劳过度,盛女已疲累之极,昏烛暗影,混混沌沌。迷迷糊糊里,她觉得有东西深入到小衣裳里边,以为身处梦境也就没有理会。渐渐,她觉出异样,激灵醒来,顺手攥牢鼠窃狗偷的手,还急呼一声:“桩子……”

��桩子闻声跳起,见海鸭子纠缠盛女,忙从怀中抽出药杵。这东西铜头木把儿、油光锃亮,一直是桩子的爱物,睡觉从不离怀,此刻果真成了武器。桩子没有乱敲,照海鸭子的头顶抡了一下,不偏不倚,正中百会穴。海鸭子双手一松,眼珠儿翻白,晃了两晃,便仰面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