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世纪30年代初
��与万福祥对阵,海鸭子是单刀赴会。他懂得先发制人的妙用,出手便是一记闷棍:“万福祥,你不怕操之过急露了马脚?那边伪造账单,这边封药店,你也太欺负我们恩公祠无人啦!”
��万福祥果然难以承受这猝来的闷棍,好一阵儿才缓过劲儿来,死灰着面色说:“你……你咋能血口喷人?”
��海鸭子从对方的神情上推断,刚才的敲山已震到虎了,心里不由涌起诸多得意。他知道这会儿要再出狠招儿,朝对方的要害处打。他冷笑着说:“万福祥,此乃雕虫小技,想蒙我你还嫩点儿!”
��万福祥抖着嘴唇狡辩:“你、你有什么证据?说出来!”
��海鸭子说:“我和盛世贤是师兄弟,假墨迹蒙不了我,假指印更蒙不了我。我师兄手上有几个‘斗’、几个‘簸箕’,哪个是‘斗’哪个是‘簸箕’我都清楚。万福祥,你可敢叫我看看账单?”
��“怎么不敢?谁个怕你信口雌黄?”
��海鸭子哼了一下鼻子说:“姓万的我不怕你嘴硬,你以为人死了就查无对证吗?我师兄的墨迹和指印我保存的都有!这会儿我不跟你废话,咱们公堂上见!”
��海鸭子说完就走,在门口被人拦住。
��此人正是去恩公祠报丧的毕天辰。他笑眯眯地说:“先生,我认识你。”
��海鸭子说:“你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净白搭!”
��毕天辰仍笑眯眯地说:“先生,你裆里的伤好些吗?”
��海鸭子的心里咯噔一下:“你……你想干啥?”
��毕天辰话里有话地说:“那白顶门真不识抬举,还真格儿动了蹄子。我看这畜生是不想要命了,乱踢还乱咬!”
��海鸭子的脸转色了,由红而白而灰,脖颈儿也随之打弯,有如操于掌股的青杏,三捏两揉,便失了硬性,蔫蔫的软。然而海鸭子到底是海鸭子,他立马意识到这会儿软不得,一软就泄财气,快到嘴边的肉也就吃不上了。奶奶的,人要要脸了脸是脸,人要不要脸了脸就成了屁股。他索性仰脸一番大笑后,抻着脸质问毕天辰:“我日牛咋了?是我乐意,是我高兴,是我有这种气派。我倒要问问你,那白顶门要是你姐你妹什么的,你该伸手给它捂住,你咋能躲在一边偷看我日?你他妈也绝不是一只好鸟!”
��毕天辰被骂得狗血喷头,落荒而逃。
��目睹了这场争斗的万福祥,深知厚黑到如此程度者,即为货真价实的恶人。有道是“好鞋莫踩臭屎”、“犯君子莫犯小人”,对恶狗就要舍得骨头。万福祥顺坡下驴,拍着海鸭子的肩膀说:“老弟,圣人说得好,‘食色性也’。是男人谁不想钱?谁不想娘儿们?谁个不想谁个就不是男人!那是有病!老弟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有钱大家赚,你有情我有义,啥事还能不好商量?”
��结果是两人一拍即合。
��万福祥对海鸭子许下二百钢洋,还让海鸭子领人敞开“吃绝户”,能在莲池镇滞留一天,他就另加二十块钢洋。
��海鸭子离去时的诡谲一笑,给万福祥敲了警钟。与这种高兴了连牛都日的人共事能靠得住吗?尾巴梢子攥到这号人手里会不惹麻烦?一直用票子堵他的嘴那得多少?傻瓜才肯填这种永远也不会填满的无底洞。
��于是,万福祥使个眼色,毕天辰点点头,掂杆火枪撵了出去。
��毕天辰的枪法是出了名的,百步开外的跑兔一撂一个准儿。毕天辰出门前,没忘替万福祥沏盅香茶,这叫“品茗压惊”,省去诸多言辞,可谓此处无声胜有声。意思是:放心吧老板,小事一桩,不等你喝完这杯茶,即可赶回交差。
��万福祥当然通晓其中的曲弯儿,他操盅盖拨开浮叶,轻吮轻呷,浓郁的茶香,也未终止他指尖的瑟抖:这是在干啥?是在指使杀人哩呀!
��毕天辰倒真是兵贵神速,立马便折了回来。
��可他的模样却让万福祥“啊呀”一声,茶盅在砖地上摔出一声脆响。毕天辰是爬着回来的,他浑身流血,有紫痕蜿蜒在身后,漉漉的湿。
��原来,海鸭子领人在门口埋伏,毕天辰出门就被缴了械。海鸭子一脸阴笑:“你们万老板那一盘花花肠子有球用,想斗我的猴儿?球门没有!只一样东西能堵我的嘴巴,那就是钱!二百钢洋少一个角儿也不行!回去告诉你们老板,日他妈,再想玩黑使坏,我就砸碎你们这店铺!”
��海鸭子说着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一边在毕天辰的脸前比画,一边嘿嘿笑道:“不给你小子留个记号对不起你。你小子吃亏吃在你的眼太尖上,两只眼对你来说有点儿太多,从此我叫你变成猫头鹰,睁一只闭一只!”
��说毕,海鸭子手起刀入,一剜一挑,一个血淋淋的肉蛋蛋,即从毕天辰的右眼眶脱出。海鸭子用脚尖儿左拨一下,右拨一下,颇有兴致地把玩一番后,猛一脚踏上去踩了个响泡儿。
��从此毕天辰成了独眼龙,冬夏都扛着一副墨镜,如同脸上添块黑补丁。
��“黑补丁”铭记着这剜眼之仇。开始是当“小喇叭”,绘声绘色地描述海鸭子日牛的情形,有机会就讲,没机会制造机会也得讲。给男的讲,给女的讲,给老的讲,也给少的讲。张扬得风飘雨洒,恩公河两岸的老百姓,几乎无家不知,无人不晓。
��
��海鸭子抢绝户的行为,太让海黑头汗颜,几十年过去了,仍不堪回首。
��海黑头从小就为此蒙受奇耻大辱,有痞子指着白顶门公然威逼他叫妈。
��后来,海水清领人在恩公祠一带,竖起了抗日旗帜,与莲池的日本鬼子抗衡。
��双方“拉锯”都拉红了眼。日本人抓住俘虏就“嘶啦嘶啦”的,削脑袋装铁笼挂城墙。这边也不心慈手软,口号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血债要用血来还”!抓到日本鬼子和汉奸也统统枪毙。
��一直留心做海鸭子活儿的毕天辰,终于等到了日本鬼子投降。他举报海鸭子是汉奸,跟日军少佐小山野有秧儿。落款处排着几十号人名,还有一片红赫赫的指头印儿。
��恩公祠的民兵队长,是刚满十三岁的海黑头。他照信上提供的线索,派人星夜赶到螺湾镇,在火车上抓获了海鸭子、几箱泥玩儿,还有小山野给汉口上司的一封信。
��人证物证确凿,海黑头抓起红笔就在海鸭子的名下画了圈儿。
��行刑时,是海黑头亲自朝海鸭子背后插的亡命牌。
��海鸭子说:“你敢杀我?我是你爹!你亲爹!”
��海黑头说:“你是汉奸,不杀你我这民兵队长咋当?”
��海鸭子看儿子一脸冰冷,知道自己气数已尽,便哀求道:“儿子,念及我生你养你,就赏我一颗炸子儿吧……”
��海黑头并没有成全海鸭子,还是他当众操起刺刀,捅了个“围点打圆”。
��此刀法很有些名堂,也很残酷,说穿了叫“零刀戳”。“点”即心脏,行刑时先离点远些,从四周下刀,由外及内,由表及里,层层递进,最后触点。娴熟此技者,前腿弓后腿撑,平端枪刺,上下左右,错落有致,不重刀位,还和了“嘿嘿”的刺杀声,“嘿”到九九八十一时打点,完刑。刺数不多亦不少,多了为“太零”,少了叫“不零”。而太零或不零者,都是生手。
��海黑头说不上娴熟此技。海鸭子终止心跳时,海黑头才“嘿”到五十六下,而距“点”还有寸余。海黑头以为海鸭子装死,过去翻翻眼皮,认定瞳孔已扩散后,又照点儿上补刺一枪,才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