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享福

斜阳也照着东林寺巷的一座小楼,这小楼像大轮船上的驾驶舱,高高地矗立在巷头上。

楼上住着的也是一位老人,那一年七十三岁,和拉板车的马老太是同庚,看上去可比马老太年轻十岁。白发不多,红光满面,胖胖地凸出个肚皮。衣着也比较入时,穿白衬衫,打红领带,外罩一件深咖啡色的羊毛套衫,套衫的产地是意大利。头上歪戴一顶小帽,小帽的名称叫法兰西。这法兰西小帽的通俗名称叫洋瓜皮,又称一磕头,据说女孩子戴它是模仿电影明星刘晓庆,老头子戴它是参照大画家刘海粟的。

住在楼上的这位老人也姓刘,叫刘一川,也能写几笔、画几笔,虽然不能和刘海粟相比,在东林寺巷这一带也小有点名气。刘一川所以有点小名气,其实和他的字画也没有太多的关系,而是因为他在东林寺巷这一带好像是一艘船,虽然不是一艘大船,但却是一艘不沉的船,四十年来一直在颠簸的人海中安全游弋。他在反右派和大跃进中都曾出过风头,在“文化大革命”中又被结合进革委会。到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他退休纳福后却又紧紧地追上了潮流,当上了各色各样的顾问和理事,还独自创办了老年人保障协会,协会下属一个皮包性质的南山公司,他自任保障协会的会长和南山公司的董事长,也曾热闹过一阵子,也曾经赚过几十万块钱。不过,这钱都赚到别人的口袋里去了,他只是用公费装了一部电话机。

南山公司没有等到治理整顿便自行倒闭了,老年人保障协会也没有能通过社团登记。刘一川有点儿寂寞了,只能在楼上的书房里练练毛笔。

这一天,刘一川正好也站在小楼上,依窗望斜阳,心里有点儿悲怆。太阳忙碌着从东到西,四时行焉,万物生焉,他刘一川也忙碌着将近一生,到底干了些什么呢?反右派,炼钢铁,乌烟瘴气的革委会……

唔!楼下出了什么事情?一群外国人围着拉煤球的老太拍照片。这情景刘一川以前见过多次,从不介意,今天却突然感到心酸,此种不仁道的现象竟然至今尚未消灭,工作过多年的人应该问心有愧。孟老夫子早就提倡过七十者不负于道路,哪能让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去送煤球呢。她如果是孤寡老人,民政部门为什么不管?如果有儿有女的话,怎么会没人负担她的生活费?刘一川顿时感到自己的责任了,觉得为人一世也应当做一些好事情,他先前创办老年人保障协会还是对的,错是错在用人不当,吃了大亏。

刘一川不能沉默了,拿着他的名片去找有关单位。那名片还是老的,印着老年人保障协会会长和南山公司董事长的衔头。他倒也不想蒙混,递出名片时总要声明:“这是张老名片,不过,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都没有变,请多多指教。”

刘一川到过区政府,街道办事处,居民委员会,对马老太还在拉煤球的事情提出意见。各部门的负责人对他都很客气,没有一个人认为他是多管闲事,也没有一个人追问他那个老年人保障协会有没有登过记,都认为他是在保障老年人的利益,各级组织都有责任尽快地为马老太解决问题。照理说,刘一川应该依靠组织,把这件事交给街道办事处或居民委员会去处理,如果对他们的工作不放心的话,过些时可以再去问问,催催。不,刘一川觉得这件事再也不能交给别人了,以前把实事都交给别人,自己担个名义,结果是只留下了一部电话机。这一次要亲自调查,亲自处理,一抓到底。

刘一川开始调查了。其实,要了解马老太的身世也十分容易,她在东林寺一带拉板车,送煤球已经半个世纪,街头巷尾的老头老太都知道她的底细,她在苏州有一个儿子叫马太伯,书读得很多,钱拿得很少,每天还要喝两杯茶,抽一包烟,但你也不能说他穷,他的妻子褚桂芳,号称女强人,在一家合资饭店里当副经理,不仅是工资高,那穿着打扮,待人接物都颇有点现代气息。马太伯有点冬烘,褚桂芳有点洋味,家庭的态势是阴盛阳衰,女外男内。马太伯包揽了那些在传统习惯上来说是女人做的事体。他家里有一台褚桂芳买的进口的松下爱妻号洗衣机,被他的一位同事贴上了一方纸头,把爱妻号改成了爱夫号。马太伯见了一笑了之,不以为然。这倒不是甘心屈居于老婆之下,而是有极其深刻的政治经济学的原理。马太伯的工资不高,可是事情也不多,或者说是可多可少。他的老婆工资加奖金颇为可观,可是工作起来却是日日夜夜,马不停蹄。工资的内涵是广义的,分配不公可以通过家庭的内部来加以调节,社会劳动和家务劳动是随着工资的多寡而转移。他近十年来很想写一部大部头的经济学著作,从社会经济、政治文化、名誉地位、权力结构等等的方面来阐述社会分配的广义性,和有形工资与无形工资的相互转移。此种经济学从来不曾有人写过,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和实用价值,同时,他已经为这本学术著作题了一个很好的书名,叫《社会分配的大串连》,有了这样一个通俗易懂而又吸引人的名字,书可以多销几本,也许可以用不着自己去包销或贴钱。马太伯想得十分美妙,却也不急于去动手,他觉得写这样的书工作量太大,太累,而且要彻底破坏他那遵循多年的“三一律”,即得闲之后便是一本书,一杯茶,一支烟。孔老夫子是述而不作,他比孔老夫子还多一点,连述也不大愿意,天下的文章看看而已。

刘一川弄清楚马太伯的情况之后,颇为得意,觉得这马太伯是很容易对付的,书生百无一用,因而也不会胡搅蛮缠,何况他知书达理,应该知道七十者不负于道路,哪能让一个七十三岁的老母去拉煤球呢!

那个媳妇倒可能有点儿不好对付,儿子不肯赡养老母,多半的原因是在于媳妇,媳妇掌握了经济大权,婆媳之间又有不和,这就是事情的根由。那个褚桂芳号称女强人……没有关系,女强人必有大弱点,她们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要靠一种社会的声誉来维持她那很不牢固的社会地位。如果把她虐待婆婆的劣迹张扬出去,她的外国老板首先要大大地摇头,你没有看过那美国电视剧《大饭店》吗,高级的饭店简直就是个慈善机构,怎么容得了一个副经理是虐待老人的?女强人的饭碗砸了也就完了,赚不到钱的女人是弱者,强不起来。

刘一川还调查了马太伯夫妇的经济状况,没有问题,负担一个老人的生活费是足足有余的。这一点也很重要,如今是要理可以找来两箩筐,要钱和要命是一样的,如果马太伯夫妻两个都穷得叮当响,那马老太也就只能把那煤球拉到底。

既然一切都很有利,刘一川觉得应该作进一步的考虑,要以此作为警钟,让那些不肖子孙以马太伯为戒,回到中华民族固有的道德基础上来。他要到法院去控告马太伯夫妇虐待老人,公开审判,组织旁听,请新闻记者到场,请电视台摄像,晚间新闻一播,消息传遍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