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西方的旅游者同时举起照相机,对着东林寺巷咔咔地揿个不歇。
这东林寺巷也没有什么特别,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巷子,狭长深邃,弹石路面,两边都是低矮的平房,掠衣裳的竹竿横担在两边的屋檐上面,红、绿、黄、白的衣衫橡欢迎外宾的彩旗。
可以肯定,外宾对这种彩旗不会有太多的兴趣,因为所晾的衣眼既无长袍马褂,更无凤冠霞帔,都是些牛仔裤,花衬衣,茄克衫之类,谈不上什么新潮服装,又缺少东方古老的情趣,没有什么风光可以摄取,也没什么新鲜可以猎奇。
有的!
就在那些不三不四的彩旗下面,慢慢地移过来了一堆黑呼呼的东西,这堆东西引起了旅游者的注意,自动相机的闪光灯忽闪忽闪,总加起来大概拍掉了一卷胶片。
在那不大平整的弹石路面上,有一辆小板车慢慢地移过来了,车上装着黑呼呼的蜂窝煤球,这玩艺儿北方人叫煤饼,苏州人比较恋旧,小煤球已经变成大煤饼了,还得叫煤球。宁愿加上蜂窝二字,叫蜂窝煤球,简称蜂窝球。
板车、煤球,这两样东西在西方人看起来已经有点怪异,更何况那拉板车的是一位瘦骨伶仃的老妪。这位老妇人满头白发,满脸皱纹,那皱纹之深使得她的面部像一块干涸龟裂的沼泽地,眼睛是两个干枯的池塘,紧闭的嘴巴是无水的河流。她混身上下除掉头发是白的之外,其余的地方都是黑的,沾满了煤屑。她两手扶着车把,车缏斜勒在胸前,弯腰,昂首,咬牙,用力拉,车后还有个小男孩,小手搭着车帮,踮脚蹬地,扑身前推。这一老一小,一个像弓,一个像箭,牵引着这一车生活的重负慢慢地向前。
冬日的残阳从东林寺巷的西头射过来,那时光之手可以把板车、煤球、老妪推回五六十年,推进三十年代的木刻,二十年代的油画,甚至十八世纪的雕塑。此种人生的画图可以加上诸如《挣扎》,《苦力》,《黄昏》,《路漫漫》等等的标题。半个世纪之前,许多画家、摄影家、雕塑家们,常常欢喜表现凄惨的苦力,留下的不朽的名作,都高悬在艺术的殿堂里。如今,这样的图景在西方已经消失,在中国也不多见。瘦骨伶仃的老妪拉着一车煤球,看起来很不人道,也不美,可却是一种活着的资料,十分珍贵。
这位被当作资料的老妇人,对外宾的照相毫不介意,似乎已经习惯了此种场面。她是替人家送煤球的,每百斤的送力是八角,爬一层楼梯加一毛钱,这两个微不足道的数字就是她的一切。外国人拍照没有动她的一根毫毛,无所谓,不收费。车后的那个小男孩却故意避开镜头,当外国人举起相机的时候,他便把头埋到车帮的下面,等到外宾离去,板车拉出了巷口之后,那小男孩才从车后走到车前,帮着他的奶奶稳住车把,抬高,使得重心移到车轴的后面,用不着使劲拉,板车便能轻快地向前。
老妇人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摩挲小孙子的头,脸上的粗线条变细了,皱纹也重新排列,一脸的喜悦、心疼、爱怜:
“小丹丹,今天有没有同学欺负你?”
“奶奶,依为啥老是要问呀,我也不是好欺的!”小丹丹昂首凸肚,握紧拳头,在奶奶的面前显示威力。
“是呀是呀,奶奶总是记得,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天放学回来总是哭哭啼啼。”
“我爸没用,这是我妈说的。”
“哼,你妈也太有用了,其实也赚不了几个钱,还不如你奶奶赚得多呐。对了,小丹丹,你不是想要那小轮盘的自行车吗,等你再长大一点,后年……不,明年。明年你过十岁的时候,奶奶买一辆送给你。”
“谢谢奶奶,我骑自行车带奶奶到虎丘山去。”
老奶奶不由地亲了一下孙子的脸:“好乖乖,奶奶用不着你带,奶奶能用小板车拉你到虎丘山去。”老妇人说着,便把板车停在路边:“丹丹,你坐在车杠上别动,奶奶会给你买点吃的。”
“奶奶,你别买,妈妈关照过,不能吃你的东西。”
“听她的!不吃奶奶的东西那里会有你爸,会有你!”
老妇人走上人行道,走到一家个体户开的小店门前:“买两包云烟,两包巧克力。”
“喔唷,马老太,你今天是发了洋财还是怎么的?”开小店的是一位退休的纺织女工,也只有她们这一辈的人才知道这位老妇人是姓马,其余的人只知道她是送煤球的。再长一辈的人才知道她叫马玉英,当年是从苏北逃荒到苏州,夫妻两人都是拉板车的。
马老太笑笑:“怎么啦,只有你们开店的人才有钱,送煤球的人就花不起?”
“别说大话了,你自己那一天买过我的东西,还不是为儿孙做马牛。”
“你呢,你自己有退休工资,为啥还要站在柜台上吃西北风呢,你为啥人做马牛?”
两个为儿孙作马牛的老妇人都咯咯地笑起来了,她们感觉不到作马牛的痛苦,反而有几分满足,几分得意,似乎是作了一辈子的马牛还没有作够。
马老太拿着香烟和巧克力,走到板车的后面,从一个布袋里拖出孙子的书包,把两包云烟和一包巧克力寨进书包,拆开另一包巧克力送到孙子的手里:“这一包你在路上吃,吃到家也就差不多了;那一包是明天到学校里吃的。都不要给你妈看见,两包好烟是给你爸的,关照他少抽点,抽好的,抽瘪脚的香烟伤身体。”
马老太吩咐过之后便替孙子背上书包:“回去复习功课吧,路上当心汽车。”
“不,奶奶,我要帮你推车,送完了煤球再回家。”
“好乖乖,奶奶不要你推车,你看,这一路过去都是柏油马路,煤球又是送到平房里,用不着爬楼梯。放心吧,啊……早点儿回家。”
“奶奶再见。”小丹丹依依不舍地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挥挥手。
马老太脸上那两个干涸的池塘湿润了,只有孙子的小手才能挖掘出深藏在心底的泉流。她套上车缏,拎起车把,弯腰昂首,用力迈出起动的几步,很吃力,但是有奔头。看,看那挥动的小手,书包,巧克力……这是她生命的源泉,活着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