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永富一夜都没有睡好,这倒不完全是因为陶伶娣睡在他的身边。他和陶伶娣已经常来常往了,可是寻欢作乐还是在这个小棚棚里,不是个滋味。
、汪永富看看身边的陶伶娣,她还在睡,露出洁白的头颈和浑圆的肩膀,发出轻轻的鼻息。陶伶娣睡着了比睁着眼好看,因为她的眼睛有点儿对鸡。
汪永富搂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又是满足,又是着急,因为想得到一种永远的满足,所以就格外地着急:那房子什么时候才能到手?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窝巢,有一座金屋把自己的娇娘藏在里面……
陶伶娣被汪永富的抚摸弄醒了,闭着眼睛发出一种迷迷糊糊的声音:“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天都快亮了。”
“啊!”陶伶娣吃了一惊。她对天亮有一种恐惧心理,因为那一年和汪永富偷情的时候就是被天亮拆穿了的。现在当然可以不必害怕了,可是一种条件反射还是存在的。
陶伶娣被吓了一下倒也睡不着了,便问汪永富:“是不是还在想大字报的事情?”
“是啊,我饶不了他们,这一箭之仇总是要报的!”
陶伶娣推开汪永富的手:“你总是什么仇呀恨的,这种仇恨都是你们自己制造出来的。不要去制造啦,我爸说了,林阿五是好人,好人是打不倒的。你也不要去谋算人家的房子,房子要靠自己挣,抢来的房子住在里面也不安逸。”
“那你叫我怎么办呢,没有房子你又不肯和我结婚。”
陶伶娣笑了,又用手点点汪永富的鼻子:“死鬼,算你运气,我爸改主意了,招你做上门女婿,住到我们家里去。”
“我们……”汪永富被我们二字刺痛了,这不是又回到了大饼店里当徒弟!汪永富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果真如此的话,又何必出生入死地去革命呢:
“不行,我要和他们拚到底!”
汪永富所谓的拚,只好依靠尤金,上次的那张大字报也是尤金出的馊主意,连底稿也是他起草的。他当时曾夸下海口,说这一张大字报准能把林阿五打倒,因为这一份大字报是上纲上线的,不像以前的大字报都是些鸡毛蒜皮。想不到上纲上线的大字报却又被鸡毛蒜皮打得落花流水,阶级斗争怎么会斗不过风花雪月呢?
汪永富去找尤金的时候有点儿低声下气了,还特地带去了一条前门牌香烟和二斤花生米,这两样东西现在送谁谁都不要,当时却是十分的金贵。
汪永富第一次找尤金是去的办公室,这一次求人心切,等不及尤金上班,直接闯到他的家里去。
尤金的家在何处,汪永富是知道的,可到他家里去这还是第一回。
尤金的家也不像话,人口的爆炸也把这前后三进的大院子炸得鸡零狗碎,里面也是乱七八糟地住了十几户人家。不过,这里的格局和许家大院不同,每一进都是三间、当中的一间要兼作走道,住在第三进的人出入都要从别人家的客堂、厨房里穿过,因为当中的一间都是两家共用,放满了方桌、煤炉,还有自行车,把那走道挤得仅仅能走一个人。
尤金平时就欢喜睡懒觉,这几天特别不想早起,他近来的情绪不好,甚至有点儿灰心丧气。他已经听到了风声,大联合以后他占不了什么高位,连一个革委会的委员也很危险。他自己认为是他的杀手锏——反戈一击现在已经派不上用场了,走资派的问题该揭的也都揭完了,最后核实下来也没有几条是有用的,这就削弱了他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其实,尤金自己也不知道,他的那些小本本是他的救星也是他的克星,所有的人见到他都害怕,不敢和他共事,不敢和他讲话,深怕无意中的一句玩笑又会被他记到小本本上去,说不定哪一天又被他反戈一击,这反戈一击是从来不认人的。
汪永富当然不知道尤金的心情,在外面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冲着房间里大叫:“是我呀,尤金,我是汪永富。”
尤金听到是汪永富,又是一个不高兴,这家伙一大老早来干什么呢?不过,这家伙倒是不好怠慢,他会打人的,连忙穿好衣服迎了出来。
尤金出来以后见到礼物稍许高兴了一点,听完了事情以后却感到有点棘手,可他不肯承认自己的膏药不灵,只怪别人贴的不是部位:“你为什么不早些把胖阿嫂的历史告诉我呢,如果早些知道她的身世的话,我不会把她作为重点。”
汪永富喊冤了:“天晓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也是看了大字报以后才知道的。”
“他们怎么会知道的呢?那个王玉树和赵晓山。”
“他们的背后有黑手。”
“黑手是谁?”
“可能就是王玉树爸爸,王知一。他在大院里住了几十年,和逃在法国的许春葳,逃在香港的吴子宽当年都是小兄弟,办过什么诗社的。”汪永富把矛头对准王玉树了,他恨透了王玉树和赵晓山,赵晓山的爸爸是解放军的副营长,拿他没办法;王玉树的爸爸王知一却是个破瓦罐,一摔就会粉碎。打掉王知一就是打掉王玉树,推倒这棵树,“扫害虫”就会偃旗息鼓。汪永富也学会了声东击西。
“什么,王知一?你等等。”尤金抹着脑门在回忆,“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到过的……”他对汪永富摆摆手:“你等等,让我查一查。”
尤金回到房间里,从厚厚的一堆笔记本里抽出了1956年,夏天……
尤金查完本本出来,告诉汪永富说:“想起来了,这王知一是不是那个住在许家大院里的历史教师?”
“正是,他的女儿叫王玉树,现在是头头,是铁杆保皇派,保林阿五。”
“噢……”尤金若有所思,“好,你先回去,让我再想想。”
汪永富以为尤金是推托,心里很着急:“哎哎,兄弟,你送佛要送到西天,不能半途而废。”
“哪里话,我尤金从来是说话算数的,你拉我一把,我驮你三里。”尤金说的是实话,但是有些话不能对汪永富明说,他认为汪永富是个草包,草包装不住东西,会漏。
尤金不肯明说的是一件他也拿不准的事,那是在1956年的一个夏天,他送一份讲稿到夏海连书记家去。那时候的尤金,工作很卖力,他是饿着肚子在晚饭前把这份讲稿赶出来的。其实,吃过晚饭再送到夏海连书记家去也不迟,因为这份讲稿是书记明天在大会上的发言。可是尤金硬是要饿着肚皮赶写、赶送,争取一个表现的机会。这在当时有一个专用名词,叫“做表现”,就是特地做给领导看的。这种方法也很管用,因为你不表现领导就看不见。
尤金满头大汗把讲稿送到夏海连书记家时,夏书记的一家正在吃晚饭,因为天热,吃饭的桌子是放在楼下的天井里。夏书记的夫人褚芳,最欢喜这个老实、积极的小青年,听说他还没有吃晚饭,便拉着尤金和他们一起吃一点。
饭桌上谈到了天气,天井里没有风,闷热。尤金看看这房子三面都是高墙,三四级的风吹不进来,便说:“要把这朝南的墙拆掉就会风凉些。”
褚芳的话多,嘴也快:“不行,这朝南的墙是特地造起来的,许家大院里的政治情况十分复杂,有逃到香港和台湾的,有在美国和法国的,还有一些至今都没有查清楚的。那个王知一至今还没有查明白吧,他和国民党的高级特务有联系,但也弄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关系,只能对他控制使用,让他在学校里教教历史。”
褚芳的话是一种闲谈,除掉说明为什么不能拆墙之外没有其他的用意。她不知道尤金是个有心人,他会把什么话都记下来的。
尤金从小本本中翻出了褚芳的这一段话,话很短,却说明了大问题:王知一和国民党的特务有关系,如果在此做文章,那可惊天动地!
尤金决定大做文章了,倒不完全是为了汪永富,更主要的是为自己。最近两派在大联合,要想在革委会中占有一席之地,就必须再做些表现,反戈一击现在已经过时了,要另外想办法制造一点轰动的事件,也许还能再捞回一点什么东西。尤金知道自己是耍笔杆子的,用完了的笔总要被挂起来,不像刀枪那样随时随地都插在腰眼里。要想这支笔不被别人搁起来,就得经常泡制出一点什么东西。
尤金开始追查王知一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