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又降临到许家大院来了。今天晚上许家大院里很不平静,三十多户人家都在谈论胖阿嫂被游斗的事情,胖阿嫂的家里首先是不得安宁。
大翠小翠回来以后,不仅没有对老太婆进行安慰,反而怪她去多管闲事,乱惹是非。他们是两派之争,你夹在里面还不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胖阿嫂大呼冤枉:“鬼才想夹在里面哩,你们不知道汪永富那个贼吗,那是个强盗,是个拿大刀长矛的!”
“拿大刀长矛又怎么样,他能杀掉你?”
“杀是不会杀,他会给你两个巴掌。”
“两个巴掌也比现在好啊,丢尽了脸,你不想做人我们还想做人呢。”
胖阿嫂真是有冤无处伸了,嚎陶大哭,呼天抢地,呼喊着死去的耿龙彪:“我的死鬼呀,你死得早倒是安逸,留下我来活受罪。你有钱的时候呀,我劝你去买一座房子,你不听,在外面花天酒地,把钱都送给了那些狐狸精。现在倒是好呀,三代人挤在一起,我为来为去为的啥呀,还不是为了一点房子吗,我一生一世都受房子的气啊,我的死鬼啊……”胖阿嫂用哭声历数着自己的不幸,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我和张南奎都十分高兴,觉得生姜还是老的辣,朱益老头有办法,他是明斗胖阿嫂,暗打汪永富,把汪永富打得落花流水。
朱品拎着酒来了,阿妹拎着菜来了,说是来庆祝胜利。
朱品一进门便哈哈大笑:“好,那个大字报写得好,对待恶作剧也只有恶作剧,其他的办法是没有的。”朱品把酒瓶向桌子上一放:“来,喝两杯快活快活,我们也不能老是受人欺。”
阿妹熟门熟路,径直走进小厨房里去。
我有点不解:“朱品,你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的?”
朱品向厨房里看看:“是她告诉我的。”
张南奎明知故问:“她特地去告诉你的呀,这可是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
朱品笑笑:“那,你就别管了。”
我和张南奎交换着眼色,全都会意。这说明他们两个人昨天晚上是住在一起的。
阿妹好像已经是家庭主妇了,系着围裙,戴着袖套,把碗筷酒杯冷碟都放到桌子上:“先喝起来吧,热菜还要等一歇。”
我又一次感到了一种家庭的温暖,这里好像是朱品和阿妹的家,家庭总是跟随着家庭主妇而转移的。没有主妇的家只能算是个住所,不能算作家庭。
朱品也有点得意忘形,好像这个家就是他的,他的妻子在准备饭菜招待客人:“来吧,今天的菜不多,可是心情很好,这两个‘扫害虫’的姑娘和小伙子不简单,怎么会想到在胖阿嫂的身上开刀,使得汪永富不攻自破。”朱品向我们两个人看看,好像我们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似的:“你们坦白交代,谁是‘扫害虫’的幕后指挥,小青年是想不出此种绝招的。”
“不是我们,可能是朱益老头,他当时说有办法对付汪永富,不知道是否就是这一手。”
朱品把桌子一拍:“肯定的,别的不说,那张黄色小报只有朱益老头才能弄到手,肯定是他从故纸堆里找出来的。好,请他喝一杯!”
朱品又打电话了,拿起竹梯来爬墙头。
没过多久,朱益来了。我们见他进来都站起身,举起杯:
“劳苦功高。”
“伟大的胜利!”
朱益的脸色不好,没精打采地坐下来,摇摇手:“我恐怕又犯错误了。”
“没有错,打了一个漂亮仗!”
“不不,我刚才走过二号门的时候,听见那个胖老太婆在里面大哭。女人是一哭二饿三上吊,弄得不好我又要背人命债了。”朱益老头忧心仲仲地说,“她会不会自寻短见?她那个庭院里有一口浇花井,她会不会跳进井里?那个金某是投河的,那个娘娘是上吊的,我总觉得这个胖老太婆会跳进井里。”
我们一听倒也有点担心了,这事情谁能保证呢。“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自杀是司空见惯的,有些人你想不到他会自杀,一时之间想不通也就一命归西。
朱品说:“她要想跳井你拉也拉不住,她不想跳井你推也推不下去。再说,即使跳下去了也只好自己负责,谁叫她跳的呢?”朱品的理由总有些歪七歪八的。
朱益摇摇头:“不不,金某和娘娘的死可算是在劫难逃,我不去抄他们的家别人也会去的,他们逃不过这一劫。我去抄要比别人去抄好,我能够保存下国宝,还可以将功折罪。胖阿嫂的事可就不同了,我是要负直接责任的。”
我们听了都沉默不言,庆祝胜利的喜气洋洋变得十分沉闷。
张南奎想出个办法来了:“大凡自杀的人,都是一时之间想不通,过了这一时也就通了,不想死了,活着总比死适意。现在最好能有一个人去和胖阿嫂谈谈,对她开通开通,安慰安慰,不要让她一个人越想越想到绝路上去。”
“话是不错,叫谁去呢?”
“阿妹。”张南奎毫不犹豫地选中了阿妹,“只有她去,她在大院里从来没有和谁红过脸,而且讨人欢喜。阿妹,你出来,菜让我来做,你去执行一项任务。”
张南奎向阿妹作了一番交代,要她见机行事。阿妹虽然面有难色,但也不好回绝,不然的话,朱益老头就没有心思喝酒。
阿妹出门转弯再进门,到了二号门的门口。她不马上进门,先站在门口听听动静。门内没有哭声,却有孩子们的叫声,有大翠骂孩子的声音:“小死人,快回来,花生米你又不是没有吃过的。”
阿妹这才进门去,一看,嘿,胖阿嫂早就想通了,也在自得其乐,坐在一张靠墙的小方桌上,面前一盅酒,还有一包花生米。
胖阿嫂自小过惯了灯红酒绿的日子,能喝酒,会抽烟,老来烟抽少了,酒也是每日只喝那么一点。小翠又在那里骂孩子了:“小赤佬,你敢去。”大翠小翠都在那里骂孩子,大概是两个小外孙看中了外婆的花生米,那时候,花生米是很稀罕的。
阿妹踏进门,胖阿嫂吃了一惊,她以为又是那个王玉树哩。
“噢,是你。”胖阿嫂嘘了口气。
阿妹说:“是我,我打这门前经过,听说你早晨受了点气,特地来看看你。请你老人家心放宽点。‘文化大革命’嘛,瞎闹闹的,没有什么了不起,至多是丢了点面子吧,面子有什么用呢,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要面子谁也没办法想你。”阿妹的话十分奇怪,不知道是劝人的还是骂人的。
胖阿嫂来劲了,游街之后她第一次碰到有外面的人和她说话。许多人看见她都是闷着头跑过去,好像她身上有什么臭味似的。她一把拉住阿妹:“大妹妹,你请坐,要不要喝一点。”
阿妹连忙说:“不坐了,我那边还有事呢。我是来劝劝你,别把这些事放在心里。”
胖阿嫂趁着酒兴放肆了:“放在心里?我心里已经放满了,什么事情也放不进去。有什么了不起,拿游街来吓人?我就这么容易被吓住啦。老实说吧,我手膀伸出来好跑人,脚髈伸出来好跑马,什么市面没有见过呀!游街,游街有什么可怕,市长、书记,哪一个没有游过呀,游街也要有点儿身份和地位,差不多的人还游不着呢!”胖阿嫂有点儿气宇轩昂了,她已经和市长、书记同一个等级。
阿妹一看,好了,根本就用不着劝了,再劝,她还要把尾巴翘上天。连忙告辞:“阿嫂,你慢用吧,我还有点事体。”
“嗨,慢慢。大妹妹,我请你帮帮忙,去和林阿五说一声,就说我也不是想和他作对,这么多年的老邻居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我向汪永富提供一点材料嘛,老实说,也是想请他帮帮忙,在这个庭院里再搭两间房子,也让我有个安身之地。要是林阿五肯帮这个忙的话,我也会向他提供材料的,我的材料多着哩!”胖阿嫂痴心妄想地要两头讨好,可怜。
阿妹嗯嗯着,连忙往后退,赶紧回来报信:“胖阿嫂死不掉的。”
我们听了阿妹的报告后都哈哈大笑:
“她不会自杀的,她还想搭房子哩。”
“朱老伯,你放心地喝吧,她不急,你急的啥呢?”
“来,干杯……”
当我们频频举杯的时候,许达伟和柳梅正围坐在一个火盆的旁边,胖阿姨也成了他们说话的内容。这个铜火盆还是当年的旧物,他们当作宝贝似的一直保存到今天,为的是能在严冬里围炉而坐,度过那虽然寒冷但却属于自己的长夜。如果说年轻的恋人围炉时主要是想拥抱和接吻的话,年长的恋人却主要是为了说话。特别是在那种不能公开讲话的时候,夫妻间的夜话就成了一种享受,一种乐趣,这种享受和乐趣决不是八个样板戏所能代替的。夫妻间那种反反复复的回忆,没有争论的交流,相互之间只需要讲一句话,一部历史就可以读完,而且得出了统一的意见,成功的欢乐和失败的痛苦都是由两人分担着的。在这里,爱情已经不是什么你和我,男和女,而是凝成了一个统一的整体。此种爱情像一条平静的小溪,没有波澜却也永不断流。“
许达伟坐在那里读一本词典,柳梅坐在那里结毛衣;词典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毛衣也是永远结不完的。“文化大革命”期间无书可读,许达伟却发现词典读起来十分有趣,词典中有许多字你根本就不认识,有许多知识是你闻所未闻的。它耐读而且没有什么连续性,想讲话就可以停下,不想讲话就可以继续读下去。结毛线就更加自由了,那动作是习惯性的。
“那个胖阿嫂也受罪了。”
“是啊,这样做也是不公平的,与她何涉?”
“是的,是个恶作剧,也是一种声东击西。”
“劝阿妹和朱品早点结婚吧,结了婚以后把对面的房子让两间给他们。使得汪永富死了这条心,不要再和林阿五作对。”
“我也想过了,这样做可以让阿妹和朱品有个窝,但也不能平息汪永富和林阿五的争斗。汪永富想结婚没有房子,他当然要设法打乱现有住房格局和秩序,极力保卫着此种秩序的就是林阿五。”
“怎么办呢,这样吵吵闹闹何时得了?”
“眼下没有什么办法,只有靠将来多造点房子。”许达伟把词典翻到房字,“你看,这房字造得很有意思,上面是个户,下面是个方,就是每户人家的一方之地称作房,有户就应当有房子,这是天经地义的。可惜我的《说文解字》弄丢了,要不然倒可以查一查,这房字和防字在古代是否通用,我想应该是通用的,一户人家有了房子才能防御雷电风雨,毒蛇猛兽。”
许达伟说的话可算是离题万里,不着边际,只有柳梅能够接得上话题:“是呀,我们刚到太湖边上的时候,住的那座房子晚上看得见天上的星星,癫蛤螟在床底下爬来爬去,那日子也不是人过的。”
“是啊,是啊,房子……”许达伟听着就把词典放下来了,把手伸到了火盆的旁边,耳边似乎响起了湖水拍岸的哗哗声,年华似水,心潮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