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益老头是个人物,他博学而正直,却有三教九流的习气;他是个诚实的人,但却懂得各种阴谋诡计。他不用阴谋诡计来算计别人,却会用阴谋诡计来保护自己。这可能和他的职业有关系,他是个文物商人,不能像许达伟那样对利害得失都在所不计。他在许家大院里虽然没有权,但却是一种自在的权威,连林阿五也经常来讨教讨教,或者是征求他对某种事情的意见。这种自在的权威到处都有,只是汪永富那样的人看不见。有些人只看见官位和权力,看不见此种人格的力量和精神的威力。所以当他一旦无官无权的时候,就立刻感到自己被社会遗弃。
朱益老头要用阴谋诡计来保护自己了,正确点说是来保护自己看得上眼的人。他对我们兄弟,对王先生和林阿五都算是看得上眼的,不能眼看着这些好人都被恶人间到水底。
他泡了杯浓茶,坐在家门口,等赵晓山和王玉树经过。他知道,汪永富的这份大字报一出,“扫害虫”的两个头头必然要紧急磋商,要到搂上去开会,这就必定要经过他的门前。
果然,赵晓山和王玉树来了,朱益老头招招手:“来来,进来。”
赵晓山高兴了:“朱老伯,我们正想找你!”
“那好,进来坐吧,我也正闲得难受呢。”
王玉树讲话总是那么急急匆匆的:“朱老伯,你看见外面的那些大字报了吗,那里面写的一些事情我们一点也不了解,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是真的我们就要一致对外,调转枪口,要阿五叔交代清楚,帮助他革面洗心重新做人……”
“是假的呢?”朱老头喝了一口茶,笑嘻嘻的,笑这孩子说话像开机关枪,和她的老子走了个反面。
“如果是假的就是他胡造谣言,冤枉好人,我们‘扫害虫’战斗队一定要把他扫到东洋大海里去!”
朱益老头把桌子一拍:“好,既然你们下决心要把他扫进东洋大海,我就告诉你。我敢担保,那大字报里的事都是捕风捉影,一派胡言。我们首先来分析第一点,也是最主要的一点,就是林阿五通过童芸用密写的信件和香港的特务挂钩。这件事我完全清楚。当年童芸的儿子写信回来时,童芸吓得要死,便把信交给林阿五:问林阿五有没有问题。林阿五就把信送到公安局,局里的人说这些信进出口时都经过了邮检,没有问题,一般的家信,以后不要这样紧张,做保卫工作的人不是吃干饭的。
“公安局的人都说没有问题,他汪永富怎么会知道有问题,邮检的技术员都没发现什么密写,你汪永富怎么会发现的,莫非你汪永富倒是和香港有联系?”
赵晓山和王玉树都高兴得跳起来:“朱老伯,你能不能证明这一点?”
朱老头说:“用不着我证明,人证物证都在,一问就可以知道的。”
“太好了,如果特务问题不存在的话,其余的问题都是些枝节。”王玉树喜形于色,好像那害虫已经被扫到东洋大海里。
朱益进一步申述:“枝节问题也都是张冠李戴。”朱益很详细地把当年许家大院里所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
赵晓山和王玉树听得津津有味,听完了以后倒把赵晓山难住了:“这么复杂的事情大字报怎么能写得清楚呢?”
朱益下狠心了:“我认为这些事情都不要写,越说越多,越多越说不清楚。你们看清了没有,汪永富那些谣言是谁提供的?”
“说是根据胖阿嫂的揭发。”
“那些谣言的证人又是谁?”
“也是胖阿嫂。”
“好了,你们知道胖阿嫂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说的话是不是可靠?是不是阶级敌人在挑拨是非?”朱益老头也把胖阿嫂上纲上线了,他心里也觉得有点儿对不起胖阿嫂,没有办法,不把事情提到阶级斗争的高度,落下来就没有力气,谁叫你这老不死的东西瞎说八道的!
“胖阿嫂是什么人?”王玉树的眼睛睁得老大,她对胖阿嫂早就看不惯了,总觉得这个胖老太婆整天鬼鬼祟祟的。
“胖阿嫂是什么人,你们自己去评评。她的丈夫叫耿龙彪,原本是黑道上的人。什么叫黑道呢,简单地说就是强盗、流氓等等的黑帮。后来跟着许家老太爷当保镖,保镖你们懂不懂?”朱益老头不得不时时地停下来,向孩子们作名词解释。在红旗下长大的孩子们,都不知道这些名词或这些名词的含义。
赵晓山说:“我懂,我在破人家的四旧时,拿来几本旧书。是武侠小说,那里面有黑道、白道,还有黄道,也有保镖,是替坏人当警卫的。”赵晓山也和当时的许多红卫兵一样,乘着到人家抄家破四旧的时候把一些旧小说或外国小说偷回来,自己阅读,又在私下里流传。任何时代,禁书或焚书都是无效的,徒然留下笑柄和骂名而已。
朱老头很高兴,想不到这些孩子也和自己一样,乘着破四旧也捞回一点东西:
“好,你们已经懂得什么是黑道和保镖了,胖阿嫂的丈夫就是这么个人物。胖阿嫂自己又是个怎样的人物呢?她是一个老鸨。老鸨这个名堂你们就不懂了,旧社会里有妓院,妓院的老板就叫老鸨,是拐骗妇女,毒打妇女,强迫妇女卖淫的刽子手。”
“啊!”王玉树义愤填膺了,双手插在束腰的皮带里,“她原来是这么个东西呀,应该剃光她的头发,拉出去游斗!”王玉树知道什么是老鸨,她在一部戏里见到过的。
“胖阿嫂自己也当过妓女,名叫白兰花,来,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朱益老头早有准备了,他从故纸堆里寻出了一张黄色小报,那小报的名字叫《风月宝鉴》,是从《红楼梦》中借用过来的。这份小报是专门捧妓女、讲嫖经,其中有一张白兰花的大幅照片,还有她院中的粉头也站在旁边。
朱益把那张发了黄的黄色小报交给了赵晓山:“你们拿去看看吧,这人是个漏网的坏分子,怎么能让她乱说乱动呢!”
赵晓山和王玉树都兴奋不已:“谢谢你,朱老伯,这一炮准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两个红卫兵走了以后,朱益老头们心自问:“是不是做得过分了一点?”跟着也就长长地叹了口气:“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文化大革命”挑动群众斗群众是非常彻底的,连朱益老头和白兰花也不得不白刃相见。这些人都应该安度晚年了,何必劳他们的大驾呢。
第二天的早晨,许家大院的白粉墙下、大字报栏前的人头攒动,大院里面的人,前远巷的人,买菜路过的人,都在认真阅读“扫害虫”连夜赶出来的大字报。那大字报的通栏标题是:警惕!妓女、老鸨、坏分子在猖狂活动,挑动群众斗群众!大字报首先详细交代胖阿嫂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的话决不可信,她是在胡言乱语陷害好人,是一种阶级斗争的表现。最奇妙的是赵晓山别出心裁,把那张登载着白兰花照片的黄色小报用透明纸包好,嵌在大字报的中间,好像是一幅插图似的。想不到这幅插图的效果特好,看照片的人挤成堆,还要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喔唷,蛮漂亮的嘛。”
“是的,像个妓女的样子。”
“现在不知道老成了什么样子了?”
“把她拉出来示众!”
有人要见见这位风月女子了。那时候,人们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八个样板戏也看得倒了胃口,就想找点儿事情出来刺激刺激。
“把那个老妓女拉出来!”有人跟着起哄了。
一人起哄,众人跟随,哇哇的叫喊声响成了一片。
“扫害虫”的十多个人早就站在巷子的另一边,他们是在那里负责警戒的,其目的是看着刚出的大字报,不让人撕毁,更主要的是看着那份黄色的小报,防止有人偷走白兰花的照片。
“扫害虫”的队员都是年轻的小伙子,一听见群众的呼喊就热血沸腾,王玉树把袖管一捋,皮带一紧:“走呀,同志们!”一个姑娘和十多个小伙子冲进了石库门。
哗啦啦一阵大乱,所有看大字报的人都不看大字报了,争先恐后地奔到石库门前,里外三层地围在石阶前。一双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都对准那黑洞洞的门内。
胖阿嫂就住在二号门内的楼下,十多个年轻人当然是可以手到擒来的。
两个雄赳赳的青年人押着一个泄了气的胖老太婆从黑洞洞的石库门里出来了,刚露出半个头来的时候;门外的人便一阵发喊,拼命地向前挤,直到胖阿嫂的全身都显露出来时,人们才停下来,准备看个仔细。
胖阿嫂头发蓬乱,弯着腰,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敢看人呢,还是不想被人看,或者是二者都有。
外面的人看不清这风月女子的脸当然不满意:
“抬起头来!”
胖阿嫂不肯抬头。
“把你的狗头抬起来……”叫喊声响成一片。
两个押着胖阿嫂的年轻人火了,一把抓住胖阿嫂的头发向后拉,同时用膝盖往她的腰眼里一抵,胖阿嫂只好挺起腰,抬起头。
“啊……”下面的人大失所望了,原来是个老太婆,而且十分丑陋。天晓得,胖阿嫂其实并不丑,现在是惊慌失措,无地自容,又被人家扭着膀子,揪着头发,怎么能美得起来呢?即使是西施被人家如此这般,那也会变成无盐。
人们实在残酷,还要评头论足:
“这样的人还做妓女吗,卖给谁?”
“年轻的时候还是可以的。”
“谁知道啊。”
“你看那一副凶像,是个老鸨的样子……打倒坏分子!”有人喊起口号来了。
“不许坏分子造谣言!”人们从看风月女子而转入了正题。
“把坏分子的头发剃掉!”
“把她拉到街上去游斗!”
这些喊口号和跟着喊口号的人大都是许家大院和前远巷里的人,他们平时就对胖阿嫂有意见,趁此机会来出出她的丑。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要使人出丑的杀手铜是剃怪头,或者说是剃阴阳头。那就是把女人的头发剃掉一半,留一半,把男人的头发剃一个十字形,叫你走不出去也见不得人。
胖阿嫂最怕的就是剃怪头,双手捂着头发不肯放,自动地走下石阶,她情愿去游街。这时间游街并不算丢丑,是个人物才有资格去游街呐,差不多的人还轮不着,只能跟在后面喊喊口号,举举小旗。可那怪头却剃不得,特别是女人,剃了怪头就尼姑不像个尼姑,疯子不像个疯子,丢脸!
好在是“扫害虫”的人原来也没准备要剃胖阿嫂的头发,没有带工具,只能顺应革命群众的要求,拉着胖阿嫂游街去。
人们让出了一条路,两个人架着胖阿嫂游过去。不知道是谁找出了一面破锣,当当地敲着在前面开路,后面的人跟着喊口号:
“打倒坏分子!”
“不许坏分子造谣生事!”
人们向前走的时候,便把墙上那些造谣的大字报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