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永富开过了林阿五的斗争会之后,发现这一次会议是失败的,好像是伸手抓饴糖,抓不上手却粘住了手。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却得到了一些非议。
汪永富发现,要夺林阿五的权很难,因为林阿五的权几乎是无形的。不像政府部门,可以下指示,发文件,批经费,也不像工厂或商店。居民委员会连个银行账号都没有,只有几十块钱存在储蓄所里;也没有个办公室,只有一张桌子放在“前远五金零件厂”的门房间里,主任办公室和厂长办公室合而为一。厂里的公章是由会计保管的,只有居委会的公章是林阿五自己装在口袋里。这公章有点用处,报户口,领布票,结婚登记等等,都要由林阿五用大印。汪永富也曾叫林阿五把印交出来,林阿五把眼睛一瞪:“交给谁?”
“呃,交给战斗队。”
“哪一个战斗队,是‘横扫一切’还是‘扫害虫’?等你们扫干净了再来夺印,而且要区政府下文件。”林阿五的口气很硬,因为当时规定档案和印章都不能抢,只能进行正常的交接,也就是说,只有重新换个主任,才能从林河五的口袋里把大印挖出来。
汪永富火起来又要采取“革命行动”,来打掉林阿五的气焰,可他又不敢贸然行事。上次只不过是在他的后脑勺上拍了几下,就遭到了居民们的反对,连厂里的老师傅们也说:“小江,你革命我们不懂,可你打人总是不对的。”
汪永富觉得前远巷的居民有正统观点,总认为林阿五才是主任,而他汪永富永远是大饼店的小瘌痢。要夺林阿五的权不能在底层造反,一定要从外面进行干涉。
这时候,汪永富想起了一个人,此人叫尤金。
尤金住在前远巷的一条横巷里,他小时候到学校时,早晨都不吃早饭,都是到汪永富的炉子前面来买一副大饼油条,大饼要芝麻多的,油条要长一点的。拿了大饼油条一路啃着一路走。那时的尤金和汪永富差不多的年纪,一个到学校,一个做大饼,使得汪永富小小的心灵便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对尤金十分眼热。
后来尤金读到大专毕业,能写会说,还有办事的能力,被夏海连书记看中了,便调到他身边来当秘书。那时间,夏书记夫妻两个都有一种想法,想把阿妹介绍给尤金。尤金不表态,他拿不定主意。他知道,娶了阿妹做老婆就等于是当了夏书记的女婿,将来很有好处。可是阿妹却又是个保姆,娶书记的保姆做老婆又有点不太那个……偏偏阿妹又长得那么美丽,和办公室里的那个女秘书不能比;那个女秘书和尤金的关系暧昧,却是满脸的雀斑,尖嘴,牙齿也不整齐。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尤金反戈一击,这一击十分有力,夏海连的一条老命差点儿送在他的手里。
谁也没有料到,不停的政治运动会培养出一种特殊的人物,此种人时时刻刻准备斗别人,在斗人中求得自保,求得升迁。尤金就是这样的一种人,他的口袋里有一个小本本,随时随地记下各种人的言论,特别是有关政治方面的言论: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某人如是说,当时在场者又有谁。所有的政治运动都是否定之否定,都是今是而昨非。一个月前你讲过一句无所谓的话,一个月以后你自己想起来时也会惊出一身冷汗来的。唯一的办法只有赖掉,或者是避而不提,好在那时候还没有录音机。尤金却不放你过门,他把你的各种有价值的言论都记在小本本上,运动一来他便把小本本翻出来,一排排的“炮弹”把他所要攻击的目标打得烟飞混灭。反右斗争时他大显神威,四个右派分子都是他挖掘出来的。夏海连因此对他十分欣赏,认为这孩子的党性强,把他从一般的秘书提升到秘书科长。
到了“文化大革命”,夏海连便自食其果了,尤金翻出小本本,寻出来的“炮弹”像雨点,打得夏海连简直可以枪毙!
尤金也从此春风得意,参加核心小组,领导写作班子,被称为是某一派的狗头军师,黑笔杆子。
在一次遭遇性的武斗中,尤金不幸被捕,另一派的人对他恨之入骨,想把他打个半死,特别要打断他的右手,让他不能再当黑笔杆,不能写字。
那一天正好是汪永富的手下人当班,并负责执行任务。
尤金晓得不好,这一次要被人家“触及灵魂”了!“文化大革命”提倡斗私批修,要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要触及灵魂。可是,灵魂是个什么东西,是藏在内心的深处,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谁知道你触及了没有呢?有办法,“触及灵魂”就是使劲地打,狠狠地接,先触及皮肉,让皮肉的痛楚像电流似的直刺内心,使得那看不见的灵魂颤抖。现在,此种理论要用到尤金的身上来了,尤金还没有挨打时那灵魂已经在颤抖了,突然看到了汪永富,就好像见到了大救星:
“好兄弟,你救救我吧,我们从小就熟悉,现在虽然是两派,可两派都是为了保卫毛主席,我们相互之间从来是只有友谊,没有仇隙。你有勇,我有谋,我将来对你是有用的。救救我吧,你拉我一把,我驮你三里,我说话是算数的。”
汪永富觉得尤金的话也有道理,何必呢,如果把他打死了,背一条人命,将来要算帐。这不是在战场上,战场上谁打死了谁都拉倒,根本就不知道是谁打的。如果仅仅是把尤金打个半死,大家都是一条街上的人,早不见晚见,见了多一双白眼,晚上走路还得当心点。何况此人又能写会说,足智多谋,司令总得有个军师,赤脚司令也得有个狗头军师的。汪永富网开一面了,制造了一起越狱事件,把尤金放了。真是一钱不落虚空地,现在派上用场了。能称得上军师和黑笔杆的人总是足智多谋的,可以请他出出主意。
汪永富偷偷地去找尤金,只能是偷偷地,因为他们还是两派,只能私下里往来。
尤金果然是说话算数,热情接待了汪永富,耐心地听完了汪永富的叙述。
尤金听说汪永富要想夺下一个居民委员会,不禁笑了:“汪司令呀,马上就要大联合了,人家都在抢金交椅,你怎么想去抢一张小板凳呢?”
汪永富说:“我不能和你比,你是个国家于部,将来可以当官,当大官。我是个小集体的工人,将来还只能是回本单位,我的单位就是‘前运五金零件厂’,就是前远居民委员会。如果我现在不把它拿下来,我将来还只能是压在人下面,而且要被人压得透不出气,脸皮已经撕破了,只能重新换一张皮。”
尤金听了也觉得有理:“唔,你说下去。”
“再说……”汪永富笑了一笑,“兄弟我也三十多岁了,至今还是光棍一条,趁现在还在马上的时候,要赶快成家立业。”
“有对象啦?”
“有了,说起来你也知道,就是大饼店里的那个陶伶娣。”
尤金哈哈大笑:“那还有谁不知道,小瘌痢偷吃小白菜,传遍了前远巷的前前后后。”
汪永富说:“你别听人家睛说,我们是情投意合,两厢情愿的。”
“好好,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结婚吧,还等什么呢?”
汪永富说:“这事情你又不懂了,结婚要不要房子?”
“要。”
“到哪里去要?”
尤金挠挠头:“这事我也不大了解,在机关里好像是先打个报告,领导批准,由行政科来分配。可也不是马上就能到手的。”
“那好,我这个小集体的工人向谁去打报告,只有靠自己想办法在居民里挤挤了。”
尤金是个聪明人,立即心领神会:“对对,你想得很对,你比那些学生们聪明,他们想得又大又空,要什么世界一片红,要解放全人类,你却想得很实际……那个居委会为什么拿不下来呢,你大江大河都能过,为啥过不了一条小河浜呢?”
汪永富把林阿五的情况说了一遍,说这人是硬不得,软不得,抓不上手。
尤金想了一下:“是的,你不替他弄点儿事情出来总是抓不上手的。你说他包庇地主婆,多给了她房子,这罪名加不到林阿五的身上,房子是房管局管的,后来的对私改造也和居民委员会无涉。你说他重用右派,让右派分子当技术员等等,这也要看情况,你们那里有工程师吗?”
“没有”
“有技术员吗?”
“没有。”
“还有能画画弄弄的人吗?”
“也没有。”
“那就没有办法了,任何人去当厂长也只能用右派,怪不了林阿五。要想打倒林阿五嘛……”尤金故意沉思了一下,好像是为了报答汪永富的恩情,他正在动足脑筋。其实他对这一类的事情是驾轻就熟,是用不着多想的:“要打倒林阿五确实是有一些难度,因为他已经是赤脚地皮光,已经是穷到了底。共产党不怕凶,只怕穷,你穷得揭不开锅,谁也没法想你,吃官司也要给饭吃的。可是有一点,只要你是犯了什么政治问题,那就不管你穷不穷了,是会毫不手软的,狠狠地打击!所以说你要把林阿五的罪行拔得高点,再高点!”
汪永富说:“这我也知道,却是再也拔不上去了。他不像你揭发的那个夏书记,夏书记打过仗,做过地下交通,被捕过两次又被放出来,后来又当书记,你说他叛徒、特务、走资派,样样都可以;可这林阿五算个什么东西,他一生一世只不过是摆摆小摊头。”
尤金说:“你这就把事情想得简单了,简单的事情你要想办法把它搞得复杂点。不能光在林阿五的身上做文章,要看到林阿五的周围。我那年曾经听夏书记说过,说他为什么要用围墙和许家大院隔开,主要是因为许家大院里的人太复杂,地富反坏右什么都有,有人在解放后逃到了国外,情况是十分复杂的。林阿五和这些反动分子难道就没有一点儿联系?”
汪永富听出门道来了:“是呀,可惜的是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去反戈一击。说起来是许达伟最了解内情,可你跟他是白费口舌。你启发他,引导他,给他出路,都等于是墙头上刷白水。”
“你为什么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呢,林阿五没有对立面吗,”做了这么多年的工作总归要得罪几个人的。你去找找这些人,在他们的身上搜出几颗重磅炸弹,把林阿五打个落花流水,那时候我会坐上一把交椅了,我再从上面帮助你。”
经尤金这么一启发,汪永富顿时眼明心亮:“谢谢你,好兄弟,当时真的没有自救你!”
尤金拍拍胸脯:“有事尽管来,我说过要驮你三里,现在才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