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大院里的活跃分子,住在二号门内的胖阿嫂,如今也老了;老了还是很胖,因为她的胖是气出来的,气到如今还是怨气难消,所以还是胖乎乎的。胖人也有好处,就是看上去不见老,倒反而是她的两个女儿老得快,她和大翠小翠一起走的时候,人家都认为她们是姐妹。
惹胖阿嫂生气的事还是房子。那一年眼看房子就要到手,却又被一封信和两颗子弹吓掉了。解放以后住房改革当然也没有她的份儿,她住了楼下的三间已经足够。楼上的老佛婆死的时候,胖阿嫂不识相,还去找过房管员,要求把楼上的房子分一间给她,理由是:丈夫虽然去世,可她的两个女儿都已经结了婚,而且都有了孩子,经常为了抢地方而闹得不可开交。胖阿嫂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着家庭之间的各种是非,企图取得房管员的同情与可怜。谁知道房管员对这些事情都是司空见惯,根本不把她当回事:“胖阿嫂啊,你恐怕是没有睡醒吧,睁开眼睛来看看你的左邻右舍,有几户人家的房子是比你多的。你算什么,是哪一级?老实告诉你吧,你家耿龙彪死得早,算是运气,如果不死的话也是反革命,对不起,还要请你这位反革命家属再挤一挤。”
胖阿嫂气得发昏,她已经被挤得没法再挤了。大翠在纺织厂里做工,对象是个修机的,两个人都没房子,没有房子也得结婚,因为大翠的肚皮里已经有了孩子。胖阿嫂只好让出了东面的一间给大翠。
小翠在一爿面馆里卖筹子,对象是个跑堂的,结婚的时候也没有房子,胖阿嫂不能厚此薄彼,只好再让出了西面的一间给小翠。她自己住在当中的客堂里,用一片幕布把客堂隔成前后两半边,前面是通道,她住在后面。大女婿小女婿,大女儿小女儿,大外孙小外孙,川流不息地从她床前跑来跑去。跑跑倒也罢了,还要闹。他们还进行房屋改造,把后窗外的小弄堂改成一个小房间,让孩子住;把厨房搬到外面的客堂里,也就是说搬到了胖阿嫂的幕布前。煤炉放在外走廊上,碗橱家什,小桌子,小凳子,缸坛木盆之类都放在当中的客堂里。两家为了抢地盘,为了你家的小凳子放在我家的房门前,你家的垃圾抛在我家的碗橱里,便吵吵闹闹,甚至动手动脚,大哭小喊,惊天动地。胖阿嫂就成日成夜地在那幕布后面活受罪,那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
胖阿嫂一生一世都在房子上打主意,房子就像一粒砂子嵌在她的眼睛里,揉不得也擦不掉,从来就没有在家里看到一件舒心顺眼的事体。对于房子,胖阿嫂也真的不再抱有什么希望了,现在还有谁来帮助自己呢。许逸民老得连自己的年庚八字也忘了,吴子宽和万青田都逃在台湾或香港,谁和他们来往要被当作特务看待的!
忽然间喜从天降,汪永富登门拜访。
胖阿嫂因为自家的历史不大清白,所以看见这些造反的老爷都格外巴结:“啊呀,汪司令,你怎么有空来的,坐,这里坐。你看我的家里乱得像狗窝,坐也无处坐,来,坐在外面,外面空气好,今天的天气也好。”胖阿嫂搬了一张外孙坐的小竹椅放在外走廊上。
汪永富先是没有坐,伸头向屋里张望:“人家都说你家的房子多……”
胖阿嫂吓得没命,以为是要分她的房子:“听人嚼舌头,那些人都是瞎了眼的,我快要挂到屋梁上去了,房子多个屁。”
汪永富在小竹椅上坐下来:“是啊,我看也不多,和那个地主婆家比起来,你差得远呢!”
“那……”胖阿嫂心里想,这是什么意思,“那,那怎能和她比,这许家大院本来全是她家的。”
“你说这话就没有觉悟了,许家的财产都是剥削得来的,应该拿出来分配,平均分配,不能说房子原来是她家的她家就应该多点,那还算什么革命呢?”
“当时是上面决定的,是有点不对。”胖阿嫂顺着汪永富的口气接话头。
“上面的决定,也是根据下面的意见,当时的林阿五在哪里?”汪永富已经暗示得很明确了。
胖阿嫂当然不是戆大,立刻弄明白了汪永富的来意,这人是来找林阿五的岔子的。
一提到林阿五,胖阿嫂就咬牙切齿,不共戴天!她想要头顶上的那间房子的时候,也曾经找过林阿五,请他和房管员打个招呼,谁知道林阿五却把眼睛一抬:“要不要把二号门里的房子全给你,让你实现多年的心愿!”这话是挖苦人的,是指解放前的那一出戏。你不说就不说吧,又何必揭人家的老底!林阿五不肯帮忙,胖阿嫂只得贸然去找房管员,结果被房管员触了一顿霉头,这一场羞辱有如寒天吃冷水,点滴在心头!
胖阿嫂要报这一箭之仇了,赶快把责任向林阿五的身上推。是什么责任她也没有弄清楚,反正推过去总是有用的:“上面当然是听林阿五的喽,外面来的人进了许家大院还摸不出去呢”
“林阿五当时都反映了一些什么情况呢?”汪永富要追问了。
“什么情况……”胖阿嫂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反正是包庇地主呗。”
“他为什么要包庇地主,那个地主婆给了他一些什么好处?”汪永富的启发,或者说是诱发又向前进了一步。
汪永富提到好处时,胖阿嫂倒想起来了:“好处就说不完了,林阿五在解放前靠的就是费亭美。”
“哪个费亭美?”汪永富不知道这个名字。
“费亭美就是地主婆呗,她以前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那个时候她了不起,衣服都是请裁缝回来做的,还有一个胡妈专门替她梳头……”胖阿嫂把话拉到费亭美的头上去了,说起来可是不得完的。
汪永富连忙打断:“好了,我们不说费亭美,说的是费亭美和林阿五的关系。”
“那,关系可多了。林阿五原本是苏北人,全家乘着一条小船逃荒到苏州,小船停在照壁墙旁边的石码头上,船漏了,拉上岸,一家住在破船上,讨饭,拾垃圾,后来就摆小摊头……”
“这些事我也知道。”
“别忙,好戏还在后面呢!”
汪永富等着后面的好戏,等了半天还是些什么费亭美让林阿五住进许家大院里来,还给林阿五本钱去做生意。这些事情都不能作为攻击林阿五的炮弹,弄得不好这炮弹会调转头来攻自己:那费亭美还不错嘛,对穷人还是很照顾的。
汪永富直摇头:“你再想想,还有什么重要的。”
胖阿嫂凝神默想,她不是想还有什么重要的,而是想还有什么可恨的。对了,想起来了。那一年……是哪一年胖阿嫂也搅混了,上了年纪的人把时间当作了一条长河,不分什么解放前后……那一年,楼上的三间房子眼看就要到手了,却被几个小赤佬吓掉,这件事情深刻在她那记忆的石板上,怎么也不会磨灭。
“想起来了,许家大院里有一个地下小组,许达伟是头头,他们还有手枪呢!”
“什么?!”汪永富的心都跳到喉咙里来了,这简直是原子武器,“林阿五知道吗?”汪永富不忘和林阿五挂上钩。
“怎么不知道啊,林阿五经常替他们跑腿。”
“好好,你再说得详细点。”
“他们八个人拜了把兄弟,住在四号门里,请了一个姑娘烧饭,他们共产共妻,后来上面要抓他们,说他们是共产党的地下小组,才吓得东奔西逃……”
“是国民党吧?”汪永富以为胖阿嫂是说漏了嘴。
胖阿嫂还要振振有词:“不,是共产党,那时候的国民党还没有逃到台湾去。”
汪永富直翻眼了:“胖阿嫂,你弄弄清楚,你说的这事儿到底是解放后还是解放前?”
“噢……”胖阿嫂这才想起来,那是解放前的事情,“管它是解放后还是解放前,事情总归是有的,我不瞎说。”
“好好,我承认你没有瞎说。”汪永富来火了,“你没有瞎说也是乱说,谁要你说这些解放前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呢。你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吗,这是造反派对你的考验呀,也是你立功赎罪的机会。你以为你什么事情都说了吗,我提一件事情问问你,看你是不是忠于毛主席。”汪永富要对胖阿嫂加压了。这个老东西,谁知道她是糊涂呢,还是狡黠?
胖阿嫂果然紧张了:“忠,忠,我永远忠于毛主席,什么事情都肯告诉你。”
汪永富立即发问:“林阿五和香港、台湾有联系吗,你们大院里有两个特务是逃到港台去的。”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使得敌人措手不及,这是汪永富看别人审问走资派的时候学来的。
把孙子兵法用到胖阿嫂的身上,当然是灵验的;其实也用不着孙子兵法,吓唬吓唬就够了,胖阿嫂嘴硬骨酥,吓不起。
“有有,听说那吴子宽和林阿五有信件来往……”
“哪个吴子宽?”汪永富对这些当年的人物都是弄不清楚的。
“就是那个吴子宽,国民党的大特务,他现在逃在香港,他老婆还住在这二号门里的楼上,那一天斗争林阿五的时候她也站在旁边。”
“噢,就是那个反属,反革命分子的家属。怎么啦,吴子宽和林阿五来往的什么信件?”
“这些我就不知道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去问林阿五。“胖阿嫂说出来倒又害怕了,特务的事情非同小可,弄得不好要杀头!
“唔,你今天的表现还不错,要继续思考,想起事情来就立刻报告,无产阶级司令部是不会忘记你的。”汪永富起身了,他觉得收获已经不小,终于把林阿五和特务挂上钩了。这胖阿嫂也有功,要给她一点甜头,这种人下次还是用得着的。
汪永富向四面看看,见这二号门内的庭院里还有一点空地,便说:“是呀,你住得也太不像话了,像个叫花子住在庙台上似的,不能弄点儿材料在这个天井里搭两间吗,和你的女儿女婿分开来住。”
“阿弥陀佛,再好也没有了,我也这样想过,就是弄不到材料。”胖阿嫂想不到楼上的房子,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这个嘛,等我上了马保证替你解决。”汪永富先开一张空头支票。
胖阿嫂也不明白什么叫上了马,不知道上马就是做官,管它,先说它几十个谢谢。
汪永富兴高采烈,要乘胜追击,他现在已经得到了一个炮弹壳,还要往壳子里装火药,诸如林阿五和吴子宽是怎样联系的,联系过几次,是什么内容。这些事胖阿嫂不知道,但又不能去问林阿五,只能去问吴子宽的老婆,那个小老太婆胆小如鼠,那次站在台上陪斗的时候吓得嗦嗦抖。
吴子宽的老婆叫童芸,如今已经被孩子们叫作小好婆,被那些不大尊敬她的人称作小老太婆。苏州人有个习惯,对进入祖母这一级的妇女都不称名字,都是被称作什么师母或好婆。童芸所以被称作小好婆,是因为她现在变得十分矮小,在备弄里走的时候,像一只老鼠在地上窜来窜去,如不留意还不会发现。她年轻时并不觉得怎么矮小,而是显得小巧玲珑,楚楚动人。人老了会收缩,玲珑没有了,剩下的仅仅是矮小。
苏州解放的前夕,吴子宽带着他的大儿子吴越逃到香港去的时候,曾经对童芸说,等他到香港落定脚跟之后便派人来接她们。童芸当时就不相信,因为吴子宽早就想纳妾,此其时矣。果然不出所料,一去无音信。直到前几年儿子吴越才有信回来,说是吴子宽到了香港之后又娶过两个老婆,最年轻的一个是和他同年。吴子宽早就把童芸忘了,只有吴越还忘不了母亲和姐姐。三年困难时期,吴越不时地向家里寄一点奶粉和罐头食品之类的东西。童芸也舍不得吃,都把这些东西送给了小外孙。有一次她也曾偷偷地送过一罐克宁奶粉给林阿五的瘫子老婆,因为那瘫在床上的女人把定量的食物都省给了孩子和林阿五,自己却得了浮肿病,一罐克宁奶粉救了她的命。自从前楼上的老佛婆去世之后,许家大院里的人已经把童芸忘记了,记得她的恐怕也只有林阿五的一家人。
汪永富几乎认识前远巷里所有的人,因为这些人当年都常到他那里去买大饼,可就是不认识童芸,因为这个童芸有一种贵族习气,她是从来不吃大饼的。
童芸确实是胆小,有人胆小是怕死,童芸胆小是怕事,她最怕那种不死不活的事情来烦人。当汪永富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童芸确实是吃了一惊,她以为这个恶鬼似的人物又要拉她去暗斗。
汪永富一看童芸的那种样子,就知道是用不着什么高压的,这种人是一碰就会破裂。只是简单地问道:
“你的丈夫和儿子是不是在香港?”
“是的。”
“有没有信件往来?”
“有的。”
“有信来的时候林阿五知道不知道?”
“开始的时候是知道的。”
“什么叫开始的时候是知道的?”
“我儿子前年给我写第一封信的时候,我向林阿五报告过,而且把信也交给了林阿五。林阿五也把信送到公安局里去过。公安局的同志说,从香港来的信都检查过了,一般的家信,以后用不着报告。”童芸果然用不着压,把什么都讲出来了。
“信呢?”
“都在这里。”童芸从抽屉里拿出了三封信。
汪永富把信从头看到尾,每封信里都只有三五句话,话也平常,字也简单,汪永富看得懂,是报个平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