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到底要革谁的命,谁也说不清楚。林彪说是要革那些革过命的人的命,此种符咒般的语言也是不准确的,因为那些革过命的人也没有都被革命。有一点倒是真的,就是革了文化的命,五千年的中国文化遭到了一场浩劫。
不知道是谁提出了一个口号,叫“破四旧”,即要破掉旧文化,旧风俗,旧思想,旧习惯。什么叫旧文化,又怎么样去破它,没有明确的概念,没有具体的方法,实际上是鼓动无知或天真的人去把一切有形的文化遗产都销毁,特别是古书、古画、古玩、铜器、锡器,还有那庙里的菩萨和砖石的雕刻,等等之类。
苏州是一个文化古城,一代代的人在所谓的旧文化中生生不息,哪家都有点儿古书古画、铜器锡器。有些是大量的收藏,有些是稍稍玩弄,怕情养性的;更有许多是上代传下来的,放在那里积满了灰尘,平时也不注意。
忽然听说这些东西都叫“四旧”,都属于迷信、反动、封建,统统都要销毁,你不销毁红卫兵就要来抄家,抄出来就没收,或是当众销毁在你家的门前。人们怕抄家,因为谁被抄了家就是低人一等,就说明你有政治问题,保护层被剥去了,人人都能欺负你,你的孩子在学校里也要受欺,不能参加红卫兵,因为你家有问题。更有甚者,这抄家总是翻箱倒柜,掘地三尺,万一被抄出一张被遗忘了的国民党的报纸,那报纸上的标题称共产党为共匪,上面还有国民党的领袖蒋中正的照片;完了,你反动透顶,你企图变天!
万一抄出一张共产党的报纸,那报纸被你包了什么不洁的东西,而那报纸上又有毛主席的照片;完了,你更加反动,你是暗中阴损毛主席。
如果被抄出一张旧照片,那上面有人戴着博士帽,有人穿着国民党或美军的军服;也完了,这是一些什么人,现在哪里,你和他是什么关系,现在又如何联系?如果有人是在海外的话,那你就有了特务嫌疑!
发生了以上的事情也是十分麻烦的,重则一顿打,轻则写检查,而且要每日立在门前请罪。所谓请罪就是站在那里,低着头,心中默默地对毛主席忏悔:“我该死,我不对。”当然,你心中忏悔不忏悔别人看不见,可是老大的一个人愣站着,谁都看得见。隔壁邻居,亲朋好友,长辈晚辈都从身边走过,你都不能和他们讲话,也不能抬头看他们一眼,实际上是一种示众。中国人最怕的是示众,最厉害的也是示众,人被砍了头还要把人头挂在城门口示众三日。
人人惊慌起来了,首先要查查家里有没有四旧,藏的藏,烧的烧,或者是卖到废品收购站去。这种普遍的自动销毁,对文物是一种致命的毁灭,是无法统计的。
照理说,“文化大革命”革不到朱益老头的命。他的小古董店在公私合营以前就关掉了,他自己也参加了工作,负责文物的收集整理与鉴别。他很喜爱这份工作,比开爿小古董店的视野扩大了,见到了许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使得他在鉴别文物方面成了一个公认的权威。
“文化大革命”革不到朱老头的命,破四旧却要了他的命。眼看着那么多的文物被毁,简直是心如刀绞。这些不是什么四旧呀,是稀世的珍宝!高楼大厦、飞机大炮、原子弹都可以造得出来,唯有文物是造不出来的,造出来的文物都是假的,叫膺品。
朱益老头看见那些到人家去抄家的人,都是自说自话地成立一个战斗队,用不着什么人来批准,也不需要到哪个机关去登记,只要买几尺红布做袖章,袖章一戴就可以去破四旧,是革命的行为。好呀,你能革命我就不能革命吗?朱益铤而走险了,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人一商量,也成立一个“破旧立新”战斗队,打着红旗反红旗;也戴上袖章去抄家,把抄来的文物都保存在仓库里。当然,他们不会像红卫兵那样到处去破四旧,他们是有目的地重点保护一些最珍贵的东西。
朱老头首先想到的倒不是许家大院里的藏书,许家的藏书在解放后全部被许达伟捐献给图书馆了。许达伟是个怪人,他觉得收藏是一种自我折磨,是拜物的奴隶,是时间的浪费,不必。
朱益首先想到的是金家收藏的全套宋版的经、史、子、集。这一套书版本之名贵,保存之完好都是举世无双的。许多的收藏家、古董商和图书馆都曾经想获得,但都没有达到目的。金家的上代有家规,规定后代人如有生活不济者,可以先卖田地,后卖房产,再卖家什衣物,直至沿门求乞都不能卖书,人在书在,书毁人亡。每年的晒书之日,也就是家祭之时。
金家的六世传人名金乐山,家道小康,他严守家训,爱书如命,从来不肯以书示人,只有朱益见过。朱益所以能见到,是因为有人说金家的藏书根本不是宋版,是明版。明版虽然也很珍贵,但和宋版就不能比。金乐山为了显耀,特地在晒书之日请朱益去过目,你看看到底是明版还是宋版。朱益看得真切,确实是宋版,举世无双,国内罕见。当时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向金乐山建议去买两只灭火器,以防回禄之灾。金乐山接受了朱益的建议,多年来未遭天灾。当然,像破四旧这样的人祸他是连想都没有想到的。“文化大革命”本来就是史无前例的,秦始皇烧过书,法西斯也烧过书,但和“文化大革命”都不能比。
朱益首先想到了,这部宋版书如果被毁,那是对不起后人也对不起祖先。
“破旧立新”战斗队紧急集合,到金乐山家去破四旧,目的是要抢出那件国宝,救出那一套书。
朱益老头蹬着一部黄鱼车,慢慢地行走在队伍的前面。黄鱼车上插着一面小红旗,旗上写的是“破旧立新”战斗队。车上还有一套锣鼓家什,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所有到人家去抄家的人,进门时都要乱敲一通锣鼓,好像是为了吓唬别人,也好像是壮壮自己的胆子,或者是借用“四旧”的语言,叫“鸣鼓而攻之”。
朱益行走在街巷中,处处闻到一股焦糊味,他很熟悉,这是烧书的气味,有些人家怕惹事,把四旧清理出来,在天井里烧了。有些人家不烧,拿到废品收购站,多少卖几个钱。
废品收购站的门前排起了长队,奇怪的是有一个妇女挂着牌子在收购站的门口请罪。原来这位妇女不识字,却又怕出事,把家里全部清理一遍,凡是有字的书,有字的纸,统统拿去卖掉。结果却把毛泽东选集也送进了废品收购站,被人一把抓住,说她是憎恨毛主席,是反革命分子,挂上牌子请罪;所以没有打她,是弄清楚了她确实不识字。
朱益心急如火,深怕金家的那部书也已付之一炬,或者是也被送到了废品收购站里。他忍不住用力蹬车,回头招手:“同志们,快点!”
朱益的同志们都是些老头和小老头,都已经跑得气喘吁吁:“朱益,不能再快了,再快是会送老命的。”
路上也遇到一些红卫兵,他们对这支老年战斗队鼓掌欢迎:“好,欢迎老年红卫兵!”
这支老年红卫兵直奔金家园,敲锣打鼓闯进金乐山的家里。
金乐山正襟危坐,好像是早有准备,见到朱益奔进来,不禁叹了一。气:“啊,想不到竟然是你!”
“是我,我来抄你的四旧要比别人可靠点。”朱益的话中有一点含义。
金乐山不会理解到这一点:“哦,是的,你的刀要比别人的快一些。”
朱益也不便多说了,要赶快下手,罗里巴嗦的反而容易出事体:“说吧,你把书藏在哪里?”朱益见金乐山那样笃定,总以为书籍已经转移。
想不到金乐山却说:“没有藏,天下已无藏书之地了,何必白费力气。”
朱益一吓:“你把它烧了?”
“没有,要让你来当刽子手,只有你才知道你的刀下杀的是先哲圣贤。”
有一个战斗队的队员在里面叫喊:“找到了,快来搬出去。”
朱益不敢多费口舌了,连忙投入战斗,把那些沉重的樟木书箱一个个地搬到黄鱼车上去。战斗队员们都有点手忙脚乱,第一次抄家总好像在做强盗似的。
首战告捷,而且十分顺利,队员们情绪高涨,要求连续作战,稍许慢一点就会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
朱益同意立即转向下一个目标。
下一个目标的珍品,朱益只是听过,没有见过。
收藏家和古董商们都知道一个谜,清末民初时有一位大画家,这位画家晚年的书画一张也不见,收藏家们没有、古董商们也没有看见。研究画儿的人推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那位画家晚年因病搁笔,不画了。一种可能是所有那个时期的画都在一个人的手里。不画的可能性较小,因为有人证明画家的晚年身体是很硬朗的。最大的可能是所有的画都集中在一个人的手里。
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朱益在一个破落户家里收购旧画的时候,听那位破落户的子弟聊天,说起了这个画坛之谜。说是那位画家在年过花甲时遇到了一个美貌的才女,才女的美貌使得画家神魂颠倒,画家的才情也使得才女倾倒。那才女比画家要小三十多岁,却愿以身相许而且甘为小妾。画家便私下里在苏州买了一座房子,金屋藏娇,闭门谢客,潜心创作。那是画家在艺术上的成熟期,是洞悉大千世界、可以出神入化的时候。这时候突然在胸中升起了爱情的火焰,像死灰复燃。复燃的死灰虽然没有冲天的火焰和浓厚的黑烟,可那内在的温度却可以熔化钢铁。爱情的骚动驱使着创作的冲动,画家以他那老练的技巧和青年般的活力去描绘山川人物,虫鱼花鸟,甚至还画他与那位才女的闺房秘戏。这位画家活到七十五岁才去世,他在去世前把自己的画挑选了一遍,不满意的都销毁,满意的留下来,总共是一百多幅,全部交给他的这位小妾。画家和这位才女有一个女儿。女儿志高,貌丑,一直嫁不出去。她的妈妈便把这一百多幅画全部传给她,给她作妆奁。这位姑娘藏着无价宝,等着如意郎,年年期待复年年,一直等到今天……
朱益听到了这个故事后,趁收购旧货之便到处查询,证实了那位破落户子弟说的是真话。他顺藤摸瓜,找到了画家的女儿。
这位老姑娘已经六十多岁了,住在一间破旧的灶披间里。她不与人往来,也不和人讲话,只有看见孩子的时候才露出笑脸。谁也不知道她的名字,都跟着孩子叫她娘娘。她每天只吃两顿,早晨要到十点钟才起身,也是以糊火柴盒为生,那点儿收入当然不够,便不时地去卖掉一点准备作嫁衣的布匹。朱益也便假作去收旧货,做成了几笔生意,慢慢地和她谈家常,娘娘承认了她是画家的女儿,但是不承认有画在她的手里。不过又转弯抹角地漏出一点信息,说是如果能有个知心的男人的话,那批画是可以找回来的。她还在等待,等待着有一天,那画儿能变成妆奁。
朱益很惦记这批画,清末民初的画虽说不如宋代的名贵,如果能有百幅精品同时出现,开一个展览会,揭开这画坛之谜,那也是可以引起轰动的。
朱益用力蹬着三轮,耳边价只听得到处锣鼓喧天。他不敢片刻停留,深怕那百幅名画又变成死灰。他催促“破旧立新”的队员们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连续作战。
全体队员急行军,喘着气,冲到了娘娘住所的门前,先打一通锣鼓以壮声威,然后呼啸着冲进灶披间里。
娘娘的头上扎了一块毛巾,睡在床上哼哼,说她生病。喝令她把画交出来的时候,她却装聋作哑,说是不知道什么是画。
“别和她多嘴,抄!”
“你们抄吧,我的家就这么巴掌点大。”
队员们举目打量,娘娘的家真可算是家徒四壁。除了一只煤球炉之外,就只有两只大衣箱十分显眼地放在床边。
队员们也抄出经验来了,知道那一百多幅画决不会藏在那衣箱里,最大的可能是睡在她身底下,要不然她为什么死也不肯起身呢?
“起来!”
娘娘吓了:“我要死了,我起不来!”
队员们也不避男女之嫌了,两个人动手把娘娘抬下床来,掀起被单一看,赫然,那些画用白布包着,压在铺板的下面;下面又是一块板,两块铺板把画儿夹在当中,平平整整,完好如新。
朱益把画儿当着娘娘的面点清,总共是八十四幅,一百多幅是没有的。朱益对娘娘说清楚,这批画他们是会妥善保存,比睡在身底下保险。跟着便把画儿卷成一卷,叫一个队员扛出去。
娘娘像母狮似的从地上跳起来,拉住了她的希望,她的妆奁,呼天抢地嚎叫着,拉住了朱益的衣裳还要咬他的手。
队员们不敢恋战,保护着朱益迅速撤退。
第二天,朱益打开那些画一一过目,大为惊异,看了这些画之后,简直使人怀疑那位画家以前的画都不是他画的。
正当朱益和他的队员们在清点造册的时候,却传来了不幸的消息:娘娘夜里上吊了;金乐山跳进了运河里。
“破旧立新”战斗队从此僵旗息鼓,停止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