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出头之日-人之窝

汪永富叫许达伟去彻底交代,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他决心要攻下这座碉堡,这座碉堡里有机关枪,有炸药包,可以拿来作为攻击别人的武器,可以用来占领许家大院这个重要的阵地。

说起汪永富来,张南奎十分熟悉,他的一本帐全在张南奎的肚子里。

汪永富本是前远巷里大饼店里的小学徒,混名小瘌痢,那是因为他的头上有几个疤,小时候生过瘌痢头。

那是1950年的一个大冬天,小瘌痢跟着他爸讨饭讨到了苏州。说来也巧,那天晚上他们父子看中了前远巷里的这爿大饼店,就睡在大饼店的廊沿下面。因为大饼店前搭了一个披,可以这风雪,那过夜封火的大饼炉多少还有点热气。睡到第二天的早晨,那炉子还是热的,可那老头儿却浑身冰凉断了气。不一定是冻死的,因为他们父子俩合盖着一条破旧的丝绵被。

张南奎那天也去买大饼,见许多人围着一个孩子和一具尸体。那孩子大约八九岁,一双大眼睛,看上去挺伶俐。早晨去买大饼油条的人呼张唤李,七嘴八舌,把那尸体搬走了,却劝大饼店里的老板把这孩子收留下来,做个徒弟。

那时候,每条巷子口几乎都有一爿大饼油条店,顾客和店主都是乡邻,相互之间都很熟悉。大家都知道,大饼店的老板叫陶金根,夫妻二人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小名叫妹妹,学名叫陶伶娣。伶娣要上学,店里确实也需要一个帮手,八九岁的孩子也能拉拉风箱捞捞油条什么的。店主听了众人的话,便把这个汪永富收下了,图个便宜,除掉一口饭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花费。

俗话说十个麻子九个刁,十个瘌痢九个俏,这个小瘌痢确实聪明伶俐,言谈举止也不像个自小就是沿门求乞的,读书识字比那个陶伶娣还要快。陶伶娣还在那里抓耳挠腮呢,他已经把伶娣的功课都已学会,他替陶伶娣做各种作业,免得陶伶娣在学校里老是倒数第一。

别看这个汪永富,人小志气大,也想大有作为。他的大有作为要求并不高,只想娶老板的女儿,并且拥有这爿大饼店。

那些来买大饼的好事者,在等待大饼出炉的时候就和老板开玩笑:“金根,就把小瘌痢招女婿吧,招个女婿顶儿子呢!”

汪永富听了笑嘻嘻,把个风箱拉得唧呱唧呱地响。

陶金根一听就来火,把赚大饼的火夹在炉子上敲敲:“闭上你的臭嘴,再说我就用火夹烫你!”

陶金根从来就没有想到要招女婿,特别是没有想到要招这个汪永富。他认为女儿要高攀,媳妇要低娶,何况是这个路边捡来的小瘌痢?他还有一种感觉,似乎这小瘌痢是存心要占他的家产,霸他的女儿,所以处处防着点,不许伶娣和汪永富过分亲近,更不允许他们勾肩搭背。随着年龄的增长,阳金根觉得有点防不胜防了,十三四岁的男女,已经知道眉来眼去的。

陶金根采取果断措施,为伶娣订婚,把她许配给高门。高门其实也不太高,那人家曾经开过绸布店,店虽关了,却还是有点儿家底,在天街坊有一座小洋房,那小洋房是坐落在老式房屋厅堂的后面。那人家也是相信媳妇要低娶,相信绸布店总是压得住大饼店,何况那小家碧玉倒也长得挺俏的。

陶金根还故意让伶娣到婆家去过暑假,过中秋,看看大户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这一着果然有效,陶伶娣体验过了婆家的生活,就觉得这大饼店实在讨厌。人家卧室是卧室,客堂是客堂,吃饭有餐厅,烧饭有厨房;哪像大饼店,楼下做大饼油条,楼上就是住人的,煤烟和油烟把楼上的帐子和衣柜都熏得黄黑而油腻。吃饭是坐在店堂里的小方桌上,有时是把菜嫌在碗头上站在大门口。她的未婚夫是个中学生,温文尔雅,白白净净,留着小分头。转身再看汪永富,不分冬夏,一条围裙,浑身油腻,实足的一个小伙计。陶伶娣从此不把个汪永富放在眼里了,对他的殷勤和眉眼都置之不理。

汪永富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发誓要混出个人样儿来,总有一天,你陶金根要把女儿送给我,你陶伶娣要乖乖地扑到我的怀里,那还看我汪永富高兴不高兴睡你!当然,最后总是高兴的,他晚上做梦老是抱着陶伶娣。

汪永富想入非非了,白天挖空心思找机会,逢到有机关干部来买大饼油条,他都要趁机拍马屁,大饼挑个芝麻多的,油条再回锅氽得老点。目的是想跳出这爿大饼店,到机关里去当干部。自己是学徒出身,响当当的无产阶级,只要努力向上爬,迟早总可以捞个一官半职的。

可惜的是没有一个机关干部愿意帮忙,倒是有人反过来劝他安心工作,说什么做大饼也是为人民服务,也是革命工作的一部分。也有人是好心,叫他有空时学点文化,没有文化即使进了机关也做不了什么大事,至多做个勤杂工,那还不如做大饼呐,做大饼只有个早市,做勤杂工却是没早没晚的。

汪永富想想倒也对,没有文化是干不成大事的。他报名上夜校了,不成,他一坐到课堂里就要打瞌睡,勉强睁开眼来,那字就像苍蝇在大饼上飞。再向同学们一打听,学了文化也没有什么大用场,机关里有好多大学生,至今还是当个办事员什么的。当局长的都是老革命,渡江过来的。当科长的也是老党员,辛辛苦苦十多年。你小瘌痢要想当局长,起码要等到六十岁,还不一定等得着呢!

汪永富一听泄了气,何必去吃这一番辛苦呢,还不如回来早点睡。

早点睡却又睡不着,青春期生理上的骚动,无法出头的那种恼人的压抑,使他辗转反侧,恍恍惚惚。

陶金根的大饼店是在小桥头上的十字路口,两楼两底,老夫妻俩和陶伶娣住在楼上,楼下的半边是店堂,半边是仓库、杂物和那些永远用不上却又永远不肯丢掉的东西。

汪永富就睡在楼下的东半边,是睡在面粉袋、油缸、芝麻桶、大木盆等等的杂物之间。他的床是两块铺板,用两张长凳一搁,用四根竹竿缚在凳脚上当支撑,挂着一顶夏布蚊帐。冬天倒很暖和,只是老鼠吱吱喳喳,撕打、交配整夜不息。到了夏天,那日子就不是人过的了,楼下是有门无窗,晚上把门一关,却又把一个散发着热气的大饼炉子关在门里面,闷热无比。汪永富睡不着就想心思,想怎样才能出头,又想睡在自己头顶上的陶伶娣。陶伶娣就睡在楼上的东间里,和汪永富是脚靠脚,头靠头,只是隔了一层楼板和几公尺厚的空气。

陶伶娣越长越诱人了,她的肉体对汪永富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再加上那陶伶娣也好像是在故意地展示自己的肉体,每天晚上洗过澡之后只穿一条短裤,上身穿一件白绸低领的无袖衫,肩膀和乳房好像全露在外面。

汪永富又在陶伶娣的身上打主意了,他觉得陶伶娣和过去不同,好像是在向自己卖弄风骚,又听说这个骚货已经和她的未婚夫睡过了,睡得那个高中生无心读书,被她的婆婆赶回来,要等到那高中生考上大学,大学毕业以后才允许正式结婚,睡在一起。汪永富觉得有了可趁之机,只要把陶伶娣弄到手,把她的肚子弄大了,那绸布店的小开当然会退亲,他汪永富就成了陶家的招女婿,你陶金根不同意也得同意。这楼上楼下的四间房子,还有这爿大饼店,当然也就是他汪永富的。

汪永富推说晚上热得睡不着,便把两块铺板搬到外面,把床搁在廊沿下面,再把一顶夏市帐子张罗好,乘凉的时候把帐子翻上去,像一张天篷可以挡露水。入睡之时再把帐子放下来,把蚊子挡在外面。

那年间,一到大热天就会有很多人在街巷间乘风凉,竹凳、铺板、藤躺椅摆成一条鞭。大饼店的地势很好,它处在十字路口的转弯角上,东南西北风都要从这里经过,弄堂风特别有力,床搁在廊沿下确实是个好主意。

汪永富的主意又另当别论了,他把床搁好以后就勾引陶伶娣:“伶娣,你来试试,这里可风凉呢!”

陶伶娣当然要试试,她怕热,她楼上的那个房间也像个问葫芦,东面和北面都没有窗户。本来,她每天都要和几个小姐妹跑到一座高桥上去乘风凉,说白相,乘到有点凉意再回来,回来又是一身汗,不合算。坐在汪永富的凉床上乘风凉就不同了,用不着来回走路,而且就在家门前,吃西瓜,喝茶,都很方便。

陶伶娣坐在那里乘风凉了,果然是凉风习习,地下也没有热气蒸上来,因为汪永富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就在地上洒了井水。唯一的缺点就是有蚊子,必须摇动芭蕉扇,啪嗒啪嗒的。

乘风凉有个规律,等到凉快的时候就要打瞌睡,而且觉得腰酸背痛的。陶伶娣坐着坐着就睡下来了,挥动芭蕉扇拍打着大腿。拍着拍着就迷糊了,嘴里哼哼地说:“唔唔……这床我睡了,你睡到里面去。”

坐在旁边的汪永富当然求之不得:“你睡吧,我替你把帐子放下,别让蚊子叮你。我睡到里面的案板上去。”

三星渐渐地升高了,慢慢地偏西了,街巷里没有了行人,乘凉的人早就收拾好凳子、椅子回去了。陶金根夫妇的房间里有东窗,晚上风凉,他们早早地睡了,睡得死死的。这时候,汪永富满身大汗地从案板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跑出去,掀开帐子,看见那朝思暮想的陶伶娣就躺在他的面前,他的心跳不止,云天雾地,猛地扑了上去,就像往日做梦似的,把个陶伶娣抱在怀里,而且用嘴巴压住陶伶娣的嘴,怕她叫喊什么的。

陶伶娣惊醒过来之后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似乎也希望发生这种事,因为她对男女之事也不是头一回。她没有叫喊,只是把头一偏,轻轻地嗔了一句:“死鬼,你轻点……”

汪永富得手不放了,陶伶娣也有此种需要,两个人夜夜不分,真的成了露水夫妻。那陶伶娣也只肯当露水夫妻,不管汪永富如何苦苦哀求,如何用肉体来献殷勤,陶伶娣始终不答应嫁给他而和她的未婚夫离异:

“你别以为我跟你睡过觉就要嫁给你,休想,我是和你玩玩的。我不是十三点,嫁给你算个啥,你光棍一个,一无所有,即使招到我家来做女婿,至多也只是开爿大饼店,你哪一点能跟他比?”陶伶娣的所谓他是指她的未婚夫而言,“他马上就要读大学,当干部,当教授,你呢,做大饼的!”

汪永富心如刀绞,无言可对。在一个自己想得到的女人的面前承认自己的卑下,稍有自尊心的男人都受不了,不管是当教授的还是做大饼的。他愤愤不平,他怨天怨地,这世界对人是不公平的!

陶伶娣不肯嫁给汪永富,却又不及时和汪永富分离,露水夫妻还在那里继续地做下去。要知道,那大饼店的门前是个交通要道,早晨上小菜场去的人总要从那里经过的。陶伶娣有一次睡过头了,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还没有回到楼上去。有到小菜场去的好事者,见那帐子外面有两双鞋,便去把帐子一掀,见赤条条的一对男女睡在里面。这事情一下子就轰动了。要知道,这种事情在任何时代总是最容易产生轰动效果!

陶金根火冒三丈,拿着火夹追打汪永富,说他是强奸了自己的女儿,而且把汪永富的铺盖行李摔到大门外面,要把汪永富赶出去。陶伶娣的妈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是当年不该发善心,把这个小瘌痢收下来,应当让人家把他送到孤儿院里去。

陶伶娣的那个所谓的婆婆,本来对陶伶娣就有点不满意,认为这个姑娘的骨头轻,将来定然是个淫荡的女人。听到此种消息后更是作了肯定,便托原来的媒人来迟婚;好在新婚姻法已经规定;所谓的订婚在法律上是无效的。

陶伶娣一听伤心了,一口否认,根本就没有这种事情,是几个恶毒的老太婆存心编造的。汪永富却一口承认,是的,是有这么回事情,不能冤枉买小菜的老太婆。陶伶娣打汪永富的耳光,说他是想她的心思没有想得到,就制造谣言来造成既成事实。买小菜的老太婆也不好惹:“不要脸的骚货,大姑娘偷人也不拣个场合,看见他们光着身子抱头睡觉的也不是我一个。她再说别人造谣我就去撕她的嘴,个小骚货!”

事情越闹越乱了,弄得不好要出人命的!这时候,居民委员会也就不得不出面干涉,事情就到了居民委员会主任林阿五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