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南奎领着我进入许家大院了,他要我大摇大摆,好像是衣锦荣归,自认为是红色司令部批准回苏州养病的,似乎还有_点什么特殊任务,要显得有点神秘。至于是什么红色司令部可不能明言,也许是北京,也许是上海,谁知道呢!
许家大院的石库门还是一如从前,进入备弄后却景象大变。这备弄变成一条小街了,左边开了许多门,通向原先的厅堂,现在的“前远五金零件厂”。右边院落的黑漆木门都没有了,都变成有石库而无门。倒也好,这一来那黑黝黝的备弄变得比以前亮堂,此时虽有夜色笼罩,两边厢却灯火辉煌,人行其中,像走在狭窄的小街上。
伸头向院落里张望,那景象使人想到了地震和灾荒。院子里的花木没有了,假山没有了,搭满了那种简易的小房子,有的是厨房,有的也是住人的。铺地的鹅卵石也没有了,地上坑坑洼洼,还有臭水沟和小水塘。
张南奎说:“看见了吧,这里变成棚户区了,楼上楼下住了三四户人家,烧饭就只能到院子里来搭灶披了。看见那所小棚棚了吧,那里面住了一家三口!”
我连忙追问:“那些桂花树呢?”
“都被生活的污水浸泡死了。”
“那些太湖石呢?”
“早就没了,大跃进的时候砸了去烧石灰。”
“啊,可惜可惜,那些都是真正的太湖石,都是有考究的。”
张南奎警告我了:“小弟,你可不能在差不多的人面前流露出这种惋惜,无产阶级不需要花鸟和石头,那些都是资产阶级的破玩艺,都是要彻底砸烂的!你懂不懂?”
我连忙点头:“懂懂,我懂。”是的,我应该表现得比任何人都懂,从红色司令部里来的人怎么会留恋那些封资修的东西?
许家大院昔日的安静不复存在了,走在备弄里的时候没有脚步的回声,只觉得四面嗡嗡作响,有嘈杂的人声,有收音机里样板戏的高吼声,还有谁家在吃晚饭之前高声朗读毛主席的语录,谓之曰,做“首先”,和基督徒在饭前的祈祷是一样的,但比祈祷的声音大,而且是几个人或几十个人齐声吼。
张南奎笑了:d你还记得那个胖阿嫂吗?是她家在做‘首先’呢,深怕别人要来造她的反,就把语录当作护身的符咒在那里念,也是念给别人听的。”
我当然记得那个胖阿嫂,她的男人当过保镖,她自己当过妓女,是有点儿不干不净的。只要有人贴出大字报来责问胖阿嫂:“你和哪些特务睡过党的,现在还有什么联系?”完了,你胖阿嫂再能,语录念得再响,也是打着红旗反红旗,也要被好事者拉去游大街,剃个阴阳头,这比斗争什么走资派都有趣。
备弄里来往的人很多,三三两两地擦肩而过,这些人我都不认识,张南奎却不停地和他们打招呼。
有一个人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他好像是怀疑我,也好像是认识我。
张南奎连忙为我介绍:“这是高同志,上面来的。他解放前在这里住过,和我是老朋友。”
“路过?”
“不,他在斗争中受了点内伤,到苏州来看病,顺带执行点什么任务,这事我就不大好问了。”
我微笑着,不点头也不摇头,讳莫如深,不置可否。
等到那人走远了以后,张南奎轻声地告诉我:“当心点,这是个黑头头,叫汪永富。对了,你不可能认识他的,他是大饼店里的老板捡来的,外号叫作小瘌痢。现在了不起,当司令喽,反正现在的司令也不值钱。就是他,专门和许达伟过不去,总想在许达伟的身上找出一点什么材料来,拿这种材料去攻击林阿五。”
“为什么?”
“看样子是想抢林阿五的位置,抢大院里的房子。”
“还要抢房子?”
“要抢,要永远地抢下去。我们不是要求人人平等吗,为什么你住的房子要比我的好,要比我的多?城市里的共产不彻底,地富反坏右的房子总是比劳动人民的房子多一些,好一点。所以,这抢的本身就是一种革命的行为!”张南奎啧啧嘴,摇摇头,叹了口气,“这就苦了那追求平等的许达伟了,他现在所住的房子虽说跟过去不能比,可是还有许多人住的房子跟他不能比,怎能不革命呢?”
许达伟住的房子已经是由大到小了,和他当年有数不清的大房子,和那五楼五底的上房相比,已经是小得可怜。他们一家就住在当年我住的东西厢房里。费亭美带着许达伟的大儿子住在东头,住在当年我为她讲故事和朱品为她画像的地方;许达伟和柳梅就住在西面。
张南奎告诉过我,胡妈回乡下去了,她的老运不好,倒不是阎王和她有什么过不去,而是上改时她家被定为二地主,没收了她家的房子和那口巨大的黑漆棺材。胡妈糊里糊涂,闹不清土地改革是怎么回事,以为还是她的男人又睡了谁家的老婆,惹得人家来抢东西,扒房子。她居然从苏州跑回家去呼天抢地,寻死作活,结果被定为地主婆,隶属于地富反坏右之首。
那个使人厌恶的万青田逃了,解放之初和吴子宽一起逃走的,有人说是在香港,有人说是在台湾,谁知道呢。他们比胡妈聪明,如果不逃的话,在镇压反革命的时候就会被枪毙。
许达伟家原来住的那五楼五底,现在已经和大院隔开了,砌起了一道围墙,隔断了上房与厢房。隔不断的只有那两棵高大的玉兰树,花香、月荫、落叶,还是要越墙而过的。
大概是张南奎事先通知,许达伟早就站在西厢下等我。月亮已经爬上了玉兰树的梢头,婆娑的树影洒满了一地,风景依旧,人事全非,当年潇洒风流的许达伟,却像一个半百的老头站在昏暗的灯光下面。十七年前我在门口的小桥上送走许达伟的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是在此情此景中重新相见。
难道这就是许达伟,这就是十七年前我在黎明前送走的许达伟?
那年我站在石桥上,看着许达伟的小船消失在夜暗中的时候,我曾经幻想过一种浪漫的会见:著名的教育家许达伟,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站在高高的讲台上,一双雪亮的大英皮的皮鞋在闪光,笔挺的西装裤,白绸衬衣的袖管卷在蓝布长衫的袖口外面,镶着一道耀眼的白边。那浓黑的头发突然向后一甩,目光炯炯,十分犀利。他又要演讲了,台下人头如潮,掌声如雷,他的事业已经到达峰巅,是志在千里,是大有作为!
时光也只是流动了十七年啊,这十七年即使日日风沙,夜夜冰雪,也不会把一个意气风发的人磨洗得难寻旧迹!
许达伟的长发不见了,剃了个平顶头;眼光有些迟钝,眼泡似乎还有些肿胀似的。当然没有穿西装裤和蓝布长衫了,穿着一套蓝咋叽的中山装,连衬衫也是厚厚的咋叽布做的,好像是什么工作服。他的腰佝偻着,伸手向我走来的时候,月光把他的身影投射到西墙上,像一个巨大的问号,像一把巨型的铁钩。他脚上穿着一双破旧的军用球鞋,这一点我特别注意,因为我对他的那双雪亮的大英皮的皮鞋印象是很深的。老实说,眼前这双军用球鞋抵不上我当年所穿的那双金铜牌的回力球鞋。
我们的手紧紧地绞在一起了,许达伟的手有些颤抖:“小弟……”许达伟只是叫了我一声便有些哽咽。
柳梅也从里面迎出来了:“真是你呀,小弟。南奎说是你来了,我们起初还不信呢,这种时候,千山万水……唉!”柳梅虽说是人到中年,但还很美,只是少了十七年前的那种焕发的容光和那种优雅与高洁。她是一位中学教师,她的两个儿子也都是中学生了,高高的个子,站在她的身后。
柳梅把两个儿子向我介绍:“这是大的,叫许亮,这是小的叫许明,都是在太湖边上生的……”
我立刻认出来了:“啊,许亮,那一天就是他在桥上为我指路的。”我把那天的事情说了一遍。
柳梅和许达伟都很高兴,也为自己的孩子感到得意。
“叫叔叔,这就是我们经常谈到的小弟。”
“小弟叔叔。”
张南奎笑了:“这是什么称谓,是叔叔还是小弟?”
我也笑笑:“都可以,小弟已经变成叔叔了,实在有点可悲。”
许达伟的一家把我迎进了门。许达伟把我当作上宾了,执意要我上座,他还有那种世家子弟的习气。所谓上座就是坐在朝东的一张红木靠背椅上。朝东处有两张红木靠背椅,一张红木茶几,这是他客堂里比较像样的家具,是许家的传世之物,但不是最好的。
我向红木靠背椅上一坐,身体向后一仰,那活泼好动的许亮却叫起来了:“小弟叔叔,这椅子不能靠,一靠就会掉下来的!”许亮的话音刚落,那靠背的横档便哐啷啷掉在地上。
我一吓,从椅子上跳起来。
许达伟却无所谓:“没有关系,坐板不会掉下来的。”说着便俯身捡起核档,对准榫头,用拳头这么敲了两下:“好了,现在找不到牛皮胶,用牛皮胶粘一下就好了。”看样子,这横档掉下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许达伟不以为奇,修复的动作也很熟练。许家大少爷居然也会装横档,而且也知道红木家具是用牛皮胶粘的,劳动改造总算还有点儿表面效果,只是不知道那灵魂深处又是怎样的。
柳梅端上茶来,放在那张红木的茶几上,然后坐在一张小木凳上,一手撑着下巴,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我,她大概也在打量我,看看小弟有没有变。
四个分别了十七年的人,相聚在胡妈住过的西厢房里,一时间竟不知语从何起。
我想打破寂寞,随便地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问了以后却又有些后悔,提起此种往事,会引起别人痛苦的回忆。连忙补充了一句:“看样子活得还可以嘛,比起四川山里的人来要高出几倍。”我说的是真话,我不为许达伟的家道中落而叹息,因为我们都认为贫富悬殊是不合理的。
许达伟点点头:“活得还算可以,现在大家都是同样的粮票,同样的布票,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坏也坏不到哪里。如果能让我就这样活下去,我也没有意见。我没有想复辟,没有想翻天,也没有想把大院子里的房子都收回。你是知道的,小弟,我从小就认为一个人拥有那么多的房子是不合理的。”
“是的,我记得,你发起火来就想把这些房子都拆掉,不发火的时候又想把这些房子分给天下的寒士。现在不是部分了吗,你的夙愿已经实现啦!”
许达伟摇摇头:“不,离实现还远着呢,天下的寒士都嫌自己的房子太小,都认为别人的房子太多,争吵不休。其实,多也多不到哪里去,有时候只多了巴掌大的一点。这也难怪,国家的方针是学大寨,叫先治坡,后治窝。十七年来我们苏州拆掉的危房比新造的房子多。窝没有增加,可那鸟儿却成群地孵出来,老鸟,小鸟,小小鸟都挤在一只窝里。自然界允许鸟儿筑巢,可我们却实际上不许你自己造房子。你没有材料没有土地,造在哪里?那就只好雀占鸠巢了,相互争斗,啄得羽毛乱飞……”
“明明,亮亮,你们出去看看外面可有什么情况,别听你爸爸乱吹。”柳梅要把两个孩子支出去。那时候,差不多的话都不能给孩子听见,一是怕他们受影响,二是怕他们说出去,这些话都是反动的。
两个孩子很不情愿地出去了,许达伟继续发表高见。能有机会在老朋友的面前发表见解,不担心批判,不担心告密,许达伟简直是如坐春风,如沐夏雨。这时候他的腰也直了,眼睛也亮了,说话的声音也响了,与年青的时候相比,就差没有那一缕长发甩向脑后。可以肯定,许达伟的灵魂没有得到改造,一有机会便要故态复萌的。
柳梅双手托着下巴,笑眯眯,听得津津有味。这些高论她听得够多的了,实在不是听,而是在欣赏着年青时代的许达伟。
“……所以说,根本的问题在于筑巢,要不然,鸟儿为了窝巢会相互啄死,人们为了房子是会争吵不休的。那个汪永富说许家大院里的地富反坏右太适意,他们住的房子总比劳动人民多一些,好一点。这话也没有说错,尽管我这个右派分子已经住到厢房里来了,可比起汪永富来还是大而且多。再分给汪永富吧,可又摆不平那林阿二,再分给林阿二,明天又会生出来王阿三和张阿二……”
张南奎说:“我张家只有张阿大,永远没有张阿二。”
柳梅揶揄南奎了:“这话难说,如果你的那一位不嫌你的房子小的话,那就难保没有张阿二,甚至张阿五。”柳梅所说的那一位,是指张南奎那离了的老婆。
张南奎挠挠头,无言可对。
“……所以说问题还在于房子。”许达伟那种雄辩家的习惯又恢复了,“你张南奎的房子小,老婆要离你而去,可你现在的房子比起林阿二来已经不算小了,你至少要分给他一半。”许达伟说着便转过脸来看着我,好像是征求我的意见,这是他演说技巧,是争取听众的。
我说:“这话很对,我一家三口只住了二十五个平方米,厨房还是三家人家合用的。南奎的房子应当换给我才对。”
张南奎只好摇手:“好好,算我多嘴,我现在已经和小弟合住了,不算多占了吧。”
“唔,现在不算太多,十年后那就难说了。”许达伟煞有介事地盘算了一会,“推算起来,这房子的再分配大体上是七八年一个周期,是伴随着政治动荡而来,也是造成政治动荡的导火线,毛主席说七八年再来一次,其根据也许就在这里。”许达伟从椅子上站起来,踱着方步,皱着眉头,摊开双手:“你们看,这种事何时了结,简直是一种周期性的危机!”他又忧国忧民了,忘记了自己已经住到了胡妈所住的厢房里。
小许亮从外面奔回来:“爸爸,汪永富叫我通知你,叫你不要走开,他们今晚要你交代!”
“不是已经交代过了吗?”柳梅说。
“交代得不彻底。”许达伟这才清醒过来,“对了,我现在正碰上了周期性的危机,平均是三天一小斗,五天一大斗。小弟,你到对面去坐坐吧,我妈也很想念你。”
柳梅十分遗憾:“真对不起你,小弟,我本来想让你们兄弟喝两杯。”
我说:“请留着,我一时不会走,总有机会。”
我和张南奎连忙离开西厢房,到东厢去看费亭美。我也惦记着我的这位姨妈,这十七年不知道她是怎样过来的,想起了她从前的饮食,从前的衣着,还有那只猫,还有那大炮台的香烟,一个坐在软席卧铺里的贵妇人,怎么能活到今天?
费亭美活下来了,但活下来的不是从前的费亭美。如今的费亭美坐在一张小竹椅上,她的面前放着一张小方桌,方桌上和地板上满是纸盒和纸片,她在那里糊火柴盒。她老得萎缩起来了,瘦小的身躯好像是埋在火柴盒堆里。
我进门便高叫着:“姨妈,小弟来看您老人家。”
费亭美抬起头来,笑笑:“你轻点,我的耳朵不聋。”
“那很好,姨妈,这是身体壮实的表现,目明耳聪,还能糊火柴盒。”
“免得吃闲饭,挣点油盐钱。”费亭美还要挣点油盐钱,听起来好像有点不顺耳似的,可那声音确实是她的,她的口音和声调都没有变,“说给我听听,你这些年都是做啥的?”那样子就像十七年前要我为她讲电影故事似的。
我开始为我的姨妈讲述巴山蜀水了。老实说,这比讲法国电影故事要容易,那故事都是硬编的,这巴山蜀水却是我亲身的经历。我尽量讲得详细而有趣,好像要弥补多年来不在她的身边的罪过,老人听不到故事是很寂寞的。
费亭美的手没有停,那枯瘦而又青筋暴突的手十分灵活,火柴盒在她的手里几个翻滚就飞到地板上去。我怀疑她对我的故事根本没有兴趣,只是关心着她那火柴盒交货的日期。故事的进程逐渐放慢了,声音也逐渐轻微。费亭美感觉到了,突然停下来,勾着头,仰起脸,半张着嘴,那缺了门牙的嘴巴像个黑洞似的。
我被这突然抬起头来的脸吓了一跳,这不是我的姨妈,而是那个胡妈。当年,我的姨妈像公主,像皇后,坐着就像一幅油画似的,朱品曾经为她画过像,画了许久都不满意。高雅的美貌无法表达,丑陋只需要稍勾几笔;美貌不仅是难以表达,而且也是无法保存的。拿美貌来作为资本的姨妈啊,你最后还剩下点什么呢?
费亭美那枯瘦的手指又飞动了,要挣一点油盐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