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种高值易耗品,得来不易,消耗起来却很容易。才几度春秋啊,一下子就花掉了十七个年头,我也由青年变成了中年。
回想起来,人在年青的时候,多少都有点志在千里,都想干一番事业。到头来,能干出一番事业的人并不多,大多数的人只是做了一点事情,有些人到最后总结的时候,甚至回答不出此生到底做了些什么,仅仅是活了一世而已。
我曾经受过许达伟的影响,又受了史兆丰的诱惑,解放以后居然也雄心勃勃,要干一番事业,便和史兆丰一起参加了西南工作团,想到边疆去建立功勋,去见识见识巴山蜀水。说穿了就是想去看看名山大川,见见世面。结果是史兆丰进了青海,我在四川一蹲就是十七年,在一个机关里当当办事员和秘书什么的。
十七年中,我和苏州的联系逐渐减少,音讯日稀。分别之初,大家信来信往,互诉衷肠。到了反右派以后就不绝如缕了,和我有信件来往的只剩下了一个张南奎,每年通信也只是一两次而已。从信中得知,我们兄弟八人除掉罗非当了个助教之外,其余的人谁也没有干出什么事业。不仅干不出什么事业,逢到运动还要倒霉。许达伟和朱品都成了右派,史兆丰在肃反的时候就发现他有什么历史问题……
许达伟和朱品打成右派,都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一个玩世不恭,一个是信口开河,再加上家庭出身又是地主,不打你们的右派还打谁?我算得胆小怕事了,还被反了右倾,下放劳动了一年。至此我才明白,现在不比从前,你不能去干一番什么事业,因为所有的事业都被别人包了,你的任务就是为实现别人的伟大事业去当一块铺路的石头。
十七年来我也驯服了,小心谨慎,兢兢业业,也不想再干什么伟大的事业了。那种念头本来就是一时的冲动,而且是很模糊的,你到底想干什么呢?我本来就胸无大志,不像许达伟那样想教育救国,实业救国,还要散尽广厦千万间,庇得天下寒士尽欢颜等等。胸有大志的许达伟已成为右派了,他家的广厦千万间也被作为地主的财产而没收了,也用不着他再去费什么心机。许达伟已经如此,我还有什么心思可想呢。一心一意地只想维持一个小家庭的生计,不为妻子儿女招惹罪孽;我已经是中右了,再向右边一歪便永世不得翻身,永远沉入谷底,妻子儿女都受牵连。
我想安安稳稳地过点儿小日子,这也是一种阶级觉悟不高的表现,没有很好地理解世界是在不停地运动,所以邓政治也要运动,要一个接着一个地运动。运动者以此为乐,以此为业,被运动者想过安稳的小日子是不可能的,你不惹人,人要来惹你!
到了第十七个年头上,“文化大革命”又来了。起初我当然不敢革什么命,深怕像反右派那样又是钓鱼,便死命地站在领导人的一边,成了铁杆保皇派,被造反派打得鲜血淋漓。后来造反派夺权,要我交出印章、档案、经费,而这一切又是上面规定不能交的。我是一个外来干部,平时执行制度又得罪过不少人,我估计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弄得不好要被人家打死。你被打死了谁也没有罪,有罪的还是你,你是畏罪自杀的。
对于这种政治风暴,我有点经验,十七年前国民党要抓我们的时候,我们采取的方法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暂时避一下,等到真正的共产党来了,也就化险为夷。我看那些红卫兵和战斗队都有点像义和团,又有点像红枪会,不会太长的。光棍不吃眼前亏,赶快溜。
想到溜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想起苏州的许家大院来了。我对许家大院实在难以忘怀,任何时候,只要一想起许家大院时心就往下一沉,把那往日的记忆全部勾起。青少年时期是何等的欢乐,何等的有趣,同学们相互之间单纯得像一杯清水加在另一杯清水里。虽然也发生过什么抓共党的风波,但那风波也很有趣。据说,吴子宽和许逸民后来也没有敢侵占我们的房子,原因是史兆丰的恶作剧,他在吴子宽和许逸民正准备搬家,而那解放大军又正准备渡江的时候,趁机写了两封信,又找了两颗手枪子弹装在信封里,信中写道:“胆敢再与我党的地下小组为敌,这颗子弹就是给你的!”署名是共产党地下先遣队。
许逸民吓得要命:“子宽兄,说是抓假的怎么会抓出个真的来了!”
吴子宽想了想说:“这里面有两种可能,一是那帮小赤佬故意吓吓我们,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共产党的地下小组,这事我很清楚。二是他们本来是假的,一怒之下倒真的参加了共产党。目前,共党的地下活动很厉害,年青人都想去投奔。”
“怎么办呢?”许逸民是个胆小鬼,他即使抽足了大烟也只敢高声唱几句昆曲或是评弹的开篇。
“别怕,我们暂时不要搬家,我们不占他们的房子,就说明所谓抓共党的事和我们无涉。”吴子宽只能自欺欺人,但也只能如此自欺了。
吴子宽和许逸民都没有搬家,那房子当然也就没有胖阿嫂的份儿了。胖阿嫂还转弯抹角地跟我拉关系:“小弟啊,你的那些把兄弟怎么不见了呢,没有关系呀,抓共党的事情听说也是说说的,不知道是谁放的空气,你们也算得上是共产党的话,那共产党倒不值钱!”胖阿嫂的价值观点开始改变了,她承认共产党是值钱的。
张南奎根本就没有搬。他在私立学校里熬不下去,三日两头偷偷地回来看看,看看风声不紧就索性从那化纸炉内钻进来,睡到天亮再钻出去,那大门还是锁着,好像里面没有人似的。
十七年来许家大院都有了些什么样的变化呢,还是那么幽静深远,花香鸟语吗?大跃进的时候张南奎曾经给我来过一封信,说是许达伟又回来了,是被遣送回家监督劳动的。朱品和阿妹也在,马海西和徐永也没有离开苏州。关于张南奎自己,他在信中先是说他结了婚,不久又说已经离了,至今还是单身一人住在四号门楼下的那个房间里。
我就是根据张南奎告诉我的情况才决定逃回苏州,因为我可以和张南奎住在一起,一有风声就可以爬墙头,从那个化纸炉内逃出去。
回去吧,回到那块我所熟悉的土地上去吧,不是逃亡,不是避难,是故地重游,是旧梦重温。有人把国家搞得乱七八糟都在所不计,你又何必对国事耿耿于怀呢?
我对妻子说明了本意,关照她,就说我被“天不怕”战斗队抓去了,不知去向,杏无音信。那个“天不怕”战斗队当年是有名的无法无天,闷掉个把人是算不了什么的。
我买舟东归了,有时候是混在大串连的队伍里,乘船坐车都不给钱。比起那些全国串连的学生来,我比他们更有行路的经验,许多人混在一起的时候我像是他们的领队。
到苏州下了火车以后,我不进平门,故意过钱万里桥经石路,入金门,沿景德路把旧梦重温。这个城市的建筑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街上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大字报。大字报贴满了墙头、橱窗,甚至封住了门。有些大字报没有贴牢,或者是受到雨水的浸渍,在墙上飘飘荡荡,悄然落地,地上也铺满了大字报的纸屑。许多商店都关了门,这使我想起了国民党临撤退时情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时也是满街飞纸,店门紧闭。
我不敢贸然地闯到许家大院去,因为我的那些兄弟们都算不上是工农兵,说不定已经成了牛鬼蛇神,正被居民专政小组监视着;或者是正被红卫兵拉去批斗,贸然闯去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也容易暴露自己。
我到达前远巷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迎着那千年不变的夕阳我把帽檐拉低,不是为了遮光,而是为了不让别人看清我的脸。完全是一个逃犯的举措和心理,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我不敢直接闯进那石库门和黝暗的备弄,而是沿着前远巷、百丈街和藏书里兜圈子,先把许家大院的外围看一遍。
从外面看来,许家大院已经变得百孔千疮了,那六扇钉着竹片的大门已经不复存在,变成两扇敞开着的大铁门,门边挂着个大招牌:“前远五金零件厂”。这里成了一家小铁工厂了,是生产螺丝钉、铁框架一类的东西。轿厅、大厅、花厅等都变成了敞厅,不仅是没有了门窗,而且前后都没有了墙头,一眼可以看到底。这就是工厂的车间,里面放着许多钳作台和几部车床。天井里零乱地扔着废铁皮和圆铁,那些生长了几百年的蒿草照样顽强地从废铁皮和圆铁的缝隙中伸出了头。
门前那高大的照壁墙拆掉了,钉在地下的系马桩也不见了,那里搭建了一排芦席棚,里面堆放着原材料和半成品之类的东西。阿五的小摊头当然也不见了,这时候已经消灭了做小买卖的。
最奇怪的是沿藏书里和百丈街的围墙上开了许多小门,虽然没有百孔,十多孔却是有的。小门都紧闭着,看不出里面有什么变异。最可惜的是那个化纸炉也不见了,用乱砖重砌了墙头,想从化纸炉中钻出去的念头只好放弃。
我绕着许家大院走了两圈,好像一个归林的候鸟在天空盘旋,拿不定主意,那下面的旧巢是不是自己的。
我信步走到水码头旁边的小石桥上。十七年前,我就是站在这顶小石桥上送走了许达伟,看着他的小船消失在夜暗里。世界真有点不可思议啊,十七年后我又站在这小石桥上干什么呢,是送走似水的年华,还是回味青年时代的憧憬呢?
我累了,这不仅是体力的疲乏,而是跋涉了十七年后的心力衰退。
我在小石桥的石栏上坐下来,装着是一个外来的游客,在这里欣赏苏州的小桥流水。其实我是在等待机会,等待着有合适的人走过,我向他打听点消息。
我耐心地等着,斜眼看着“前远五金零件厂”。许家大院百年未开的大门如今洞开着,那里的狐狸或黄鼠狼大概早就逃走了吧,特别是那精明的狐狸,它怎么忍受得了这铁锤的敲打和机器的轰鸣呢。
放工了,厂里的人出来了几个,那两扇大铁门就慢慢地关上了。奇怪的是很少有人是从大门里出来的,人像为数不多的几只鸟,都消失在许家大院这黑压压的森林里。
远远地,有一个人从许家大院的石库门里出来了,是一个女人,一个中年的女人,一个剪着短发,穿着咋叽布上装的女人。她向桥口走来,抬头看着我。是的。我的位置太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独坐在桥口干什么呢?我连忙转过身,伸着头,好像是在等待水巷的拐弯处有小船出现。
我的眼睛看着水巷的尽头,耳朵却听着身后,只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过头来一看,却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那孩子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你想画这里的风景吗?不能画啦,小桥流水是资产阶级。”
我一听这孩子的话就觉得有点奇怪,他怎么会想到我要画小桥流水?朱品是经常画这些石桥和小巷的,他是不是看见朱品……我不敢贸然打听朱品,打听张南奎却是可以的:“不,我不是想画画,我是来看一个叫张南奎的老朋友,只记得他就住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却想不起他到底是住在哪里。”
“噢,我知道,那边百丈街上有一扇红漆门,你推门进去就可以找到张南奎,赶快去,他现在应该是在家里。”
“哦,谢谢你,小弟弟。”我向这位小朋友挥挥手。
小朋友还要关照我:“下次不要坐在这里瞎看,这里是军事要地,人家要把你当奸细。”
“好,好好。”我连连点头,也不敢径直下桥了,怕再被人盘问。假装过桥、转弯、从大街上再入前远巷,再拐进百丈街,好在这里的路我是闭着眼睛也能走的。
百丈街上果然有一扇红漆的门,这是一扇房门,被装到这围墙上来了。门虚掩着,我一推便问了进去。进门是块空地,是当年阿妹种菜的,可这空地上却砌了一道墙,造了几间屋,阿妹住的厨房被隔在墙外,我们当年的边门被堵塞了,却在山墙上开了个门。许家大院也乱套了,山墙上怎么能开门呢!我看得出,这门里面原来就是张南奎的房间,我肯定他还是住在这里,这扇不伦不类的门就是为他而开的。
我在门上敲了两下:“南奎,南奎。”
张南奎拉开门时,惊讶得往后一退:“小弟!”跟着便紧紧地抱住我:“你怎么会来的呀,我的好兄弟!”张南奎好像无所顾忌,他说话的声音很响,门也敞开在那里。可以肯定,他没有受到监视,也没有挨批斗。
“我是逃出来的,南奎。”
“逃得好,就住在我这里,我这里保险。”
“谁替你保险?”
“哈,几千人呐。我是一爿大厂里的会计科长,总帐会计。发工资,领补贴,报销出差费,加发草纸费,增发米贴,造反派吃饭不要钱等等,都在我手里。他们不能造我的反,造了我的反他们无法从银行里领钱。厂里的人不想得罪我,厂外有人找麻烦的话,我们那里的造反派就会对他不客气,嘿嘿,哪一个造反派不要钱?”张南奎对自己的处境颇为得意。
张南奎的处境好,我的情绪也好了一点,如果他也成了牛鬼蛇神,早晚要请罪,白天挨批斗,我也就只好远离这旧日的窝巢,另找栖息之地了。
我不由地嘘了口气,放心地坐了下来,见这房间的陈设一如从前,还是那样的井然有序,一尘不染。只是在靠窗的一面开了个门,那窗外的小弄堂变成了一个小厨房。看样子,张南奎的吃住都在这一间房子里,自成一个小天地。
张南奎替我倒了一杯水,竟然放了一块咖啡糖在里面,这种事情只有细心的张南奎做得出,他知道我以前就欢喜喝这种东西。我望着张南奎把咖啡糖搅成黑色的咖啡,那友情的温暖使人眼酸心热。
张南奎望着我笑笑:“记得吧,你以前就是欢喜喝这种咖啡。”
“你……你怎么还是单身呢?”我连忙找点儿话说说,怕是真的掉下眼泪。
“别谈了,结了一次婚,不到一年。她嫌我的房子小,我也嫌她乱糟糟,好来好散,离了。小弟,你还记得当年朱品曾经主张先有黄金屋,后有颜如玉吗,这话还是有道理的。”
“有道理。朱品如今在哪里?”
“别谈了,他和许达伟都是属于死不悔改的反动派。小弟啊,达伟好像有点不正常了,自己的日子已经混不下去,还要满脑子的国家大事,人民的疾苦,而且老是那么犟着个头,奇谈怪论,想入非非。朱品也是老样子,吊儿郎当,随随便便,竟然敢说毛主席语录就像圣经似的,结果成了现行反革命。照理说他要监督劳动,早晚请罪,可他又会画毛主席像,全城没有人比他画得更好,造反派要利用他,只好放放他。你看见察院场口的那幅《毛主席走遍全国》吗,就是他画的,和原作简直没有什么区别。达伟可就不同了,他从小就是这样,除掉发表见解之外什么都不会,这就吃了大亏。别急,我会领你去看他们的,只是要找一个他们不挨批斗的时候。”
听了张南奎的话我有些茫然,我的这些兄弟都成了泥菩萨了,我怎么能靠着他们过河呢:“南奎,我……我在这里会给你惹麻烦吗?”
“没有关系,你就住在我这里,不要躲躲藏藏,就说你是在革命造反中被老保们打伤了,经过红色司令部的批准,到苏州来治病的。懂吧,现在的人越是敢说谎就越是有出息!”
我对张南奎刮目相看了,那么一个老老实实,只知道看小说,抄手稿的人怎么会变得如此的精明,还能看清一切:“南奎,你比小时候聪明得多了,是不是看书看出来的?”
“也许,但也不全是。我是置身事外,不想抢房子,不想出风头,不想捞官位,对许多事情倒反而能看得清清楚楚的。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伟大策略谁也弄不懂,贯彻到下面却很实际,那就是抢房子,抢官位,抢出头,不好抢的就捣毁。走资派是什么反革命呀,只不过是多住了房子,多拿了工资,有点儿特权,还多吃多占。造反派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把皇帝拉下马来干什么呀,他们自己骑上去!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本意也许不是抢房子,不是抢坐位,因为他老人家不愁没有房子住,而且总是坐在最高位置上的。可是下面没有房子住,没有大马骑的人多着呢,要是论资排辈轮着骑大马的话,哪一天才轮到他呢?何况还有千千万万的人,他们命中注定没有资格骑大马,没有可能住好房,不如造反吧,碰碰运气,反正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张南奎倒有点像许达伟了,说起话来像演讲似的。只是许达伟的演讲总是充满着热情和幻想,充满着美好与正义。张南奎的演讲却像拨弄着算盘珠一样,把史无前例的、伟大的“文化大革命”说得如此的简单而又实际。
我不完全赞同张南奎的意见,觉得他只说了一个方面。也有人不是为了抢什么,而是突然觉得民主已经从天上掉下来了,人人可以讲话了。一切现有的秩序都是不对的,都可以打碎。可以对当权者表示不满,可以对他们的劣迹进行批斗,不像以前,只能服从,只能同意。此种从未有过的自主感与独立感,一种小人物的自豪感,使得许多人兴奋不已。意气相投者可以自立为派,意见不同者朋友不认,夫妻反目,大辩论从街头发展到家里,人们卷入了一种民主的狂热。可惜的是人人都不知道此种民主的目的,只是说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线,人人都说不清楚,人人又都说我是对的,你是错的。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加,兵刃相见。这就使野心家有了可乘之机。我不想把自己的意见告诉张南奎,弄得不好我们也会辩论起来,可现在却不是辩论的时候。
张南奎还要发挥:“你只要看一下许家大院就知道啦,这里有什么命可革呢?可却天天要开批斗会,一阵阵的革命浪潮都是冲着房子来的。他们要把你打成反革命,或者把你归入牛鬼蛇神,然后就可以抢占你的房子,扩大他的住地。许达伟说得不错,房子是纷争的根源,是釜底的火焰。”
“我们那年的风波也是因房子而引起的。”我也只好同意了。
“噢,和现在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喽!那时是隔河对阵,现在是短兵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