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像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等待着许达伟;他到上房和他妈商量去了,关照我们等他回来再决定去留。
我们等待着,什么事情也不做,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好像要记住这里的一草一木,以防日后忘记。
我心灰意冷,浑身没有力气,好像刚刚踢完了一场足球,比分是零比五,输得光光的。
眼前的庭院,这个曾经花红叶绿鸟雀鸣飞的庭院,好像已经变得满目疮痍。玉兰树的叶子落光了,常青藤只留下了黑色的藤萝满布在粉墙上面,两堵墙像老人的一双手,一根根的青筋都暴突在外面。我们进来的时候是暮春季节,转眼已是霜雪遍地,总共还不到一年吧,贾宝玉在大观园里还没有玩够,我们到头来都要搬出大观园,可他在大观园里玩儿的时间比我们长得多呢!世界上所有的大园子和大房子都不能住,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都是短兵相接。还是我们学校里的宿舍好,虽然上下铺有点矛盾,却谁也不想抢占谁的铺位。
许达伟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他的柳梅。他们两个人的脸色都很好,没有悲伤也没有焦虑,柳梅的脸上还泛着红润,反映出心中的激奋。
“你妈怎么说的,有没有什么办法?”我抢着问许达伟,看看有没有某种转机,从他们的脸色来看,好像另有生路似的。
“没有办法,我妈也同意王先生的意见,赶快撤离。各位最好是明天一早便离开,我和柳梅已经雇了一只小船,半夜里离开苏州。”
我们一听,泄完了最后的一点气,阿妹流下了眼泪,掩面哭泣。
许达伟把头发向后一甩,高高地举起右手:“兄弟们,不要垂头丧气,我们这是暂时的撤离,不久的将来,我们还会回来,我们兄弟还会欢聚在一起。大家不要灰心,我也要为此而努力,这许家大院永远是属于寒士们的!”
张南奎担心他的一家一当了:“那许多东西怎么搬呢?”
“只带随身的用品,其余的东西暂时放在这里。阿妹不走,我们的陈阿姨暂时也不走,帮助大家看着,万一有什么变动的话,可把东西搬到朱老头家,替你们保管好,待到明年开学的时候再来取。”许达伟特别关照阿妹:“人家叫你搬你就搬,不要和人家去顶嘴。你不要担心,我们兄弟八个,加上柳梅,我们九个人只要一个人能过海,你就不愁没饭吃。对了,给我们准备最后的晚餐吧,要丰富点!柳梅,把我们家的几斤黄酒拿来,大家醉一醉。”许达伟说得很轻松,他总是把事情说得那么容易。
这真是一顿最后的晚餐了,连柳梅在内是九个人。酒拿来了,陈阿姨也过来了。阿妹一面做饭一面掉眼泪,她几乎把储存着的食物全部拿出来了,桌子上的碗盆放不下,都叠在一起。
马海西用筷子敲打着碗盆:“大家今天要喝得烂醉如泥,醉到明年再醒过来,那时候,那些乌龟王八早已经爬到了东洋大海里!”
罗非居然也有想象:“最好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干年。”
我的心里十分难受,因为我清楚地记得,阿妹第一天为我们做菜,我们八个人团聚在一起,那情景仿佛就在眼前。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小社会竟然要解散,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这不是因为我们自己吵架,也不是因为房主赶人,而是一帮莫名其妙的家伙来作梗,我们快活得手舞足蹈便踩着了他们的脚后跟。
许达伟喝了一点酒,脸红红的,眼睛也是红红的,我知道,他要发表演说了。如果现在还不发表演说的话,那许达伟就不像许达伟了。
“兄弟们,但愿这不是最后的晚餐,但愿我们今后还能团聚在一起。但愿今后再团聚的时候,已经迎来了一个新的世界,新的社会。到那时,我们的小社会就不会受到大社会的袭击。走吧弟兄们,暂时离开这个小社会,去改造那个大社会;离开这些可怕的大房子吧,这房子虽然美好,可是里面却充满了阴谋诡计。我想把房子分给天下的寒士,看样子,现在的寒士还没有可能得到房子,因为还有许多不寒之士虎视眈眈地等在旁边。等着吧,这一天很快就会来到的!……”许达伟的情绪高昂而且充满了希望,照理说,这最后的晚餐应该是充满了凄凉。
徐永、朱品和马海西都受到了鼓舞J又喝酒,又鼓掌,好像那一天已经到来,他们也已经凯旋而归。
张南奎的情绪灰透,一直是愁眉苦脸。我知道他的心情,他的洁癖使他无法再忍受学校里的下铺了,而且也无法再找到一个房间,像他现在的住所如此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他每个礼拜要擦一次窗户,广漆地板不是拖的,是跪在地上用毛巾擦的;茶几上的盆花随着节令而更换,如今的几盆水仙正开着黄花呢。
张南奎有点儿傻乎乎地问道:“大哥呀,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事呀,怎么会成了共产党的地下小组呢?”他平时埋头抄手稿,有些事确实是不清楚的。
史兆丰说:“做了什么事呀,什么事也没人做,只因为我们住在这座房子里。”
“这是一座古怪的房子,它会孵出共产党来的。”
“古怪多,古怪多……”徐永唱起古怪歌来了:
往年的古怪少啊,
今年的古怪多,
板凳爬上了墙呀,
灯草打破了锅。
昨日走进城呀,
看见那狗咬人,
只许那个狗咬人呀,
不许那人打狗。
古怪多,
古怪多……
那时候,差不多的学生都会唱这首歌,我们跟着唱,越唱越起劲,故意重复那句狗咬人和人打狗,是故意唱给隔墙的吴子宽听的。
柳梅不知道我们的用意,说:“大家轻点,别给隔壁的那个老狐狸听见。”
史兆丰哈哈大笑:“就是要他听见,让他知道,共产党的地下小组就在他的身边,总有一天要给他点颜色看看的!”
我倒也同意史兆丰的意见,要么我们索性成为共产党,要么是共产党早些来,共产党来了分房产,分田地,一人几个平方米,谁也不得多占,你吴子宽不仅不能占我们的房子,你那房子还要分给我们一点!
这一顿最后的晚餐吃到很晚很晚,吃完了以后大家也不睡,忙着收拾随身所带的行李和书籍。各人的去处各自解决,这一次我小弟也无能为力了。
罗非和徐永很方便,仍旧回到大学的宿舍里去,大学里比较自由,宿舍的房间是出租的。我们三个中学生回不去,准备通过同学到一所私立学校里会混几天,那里的宿舍没有舍监管理,多住几个人无所谓,只是那窗子上没有玻璃,下雨天有点儿漏。马海西和朱品根本就不想回学校,说是到一个朋友家去住到过年。春天噪呱着飞来的一群鸟,被灾难惊得各自分飞了。
许达伟飞向何方谁也不知道,他悄悄地对我说:“夜半一点钟以后你在门口等,送我下码头。”
我点点头,立即猜到他们要到西山去做教师了,他把做教师也看作是志在千里,是有所作为。他曾经和我说过多次要到西山去做教师,还问我去不去,高中生去当小学教员总是可以的。
一点不到我就站在备弄里,听着风从漏窗中吹进来,嘘溜嘘溜。在这黑暗的备弄里,一个人走来你看不见,一片落叶坠地却是听得出来的。
我从声音中可以感觉到,许达伟和柳梅从六号门里出来了,我在四号门前轻轻地问了一声:“是达伟?”
“是,你走在前面。”
半夜过后,整个许家大院都睡得死死的,这时候走出去没人会看见,再加上我在前面探路,更是万无一失。
我们的脚步都很轻,可还是听得出有一种咣咣的回声,任何人只要是从这里走过,总好像身后都盯着许多人。
走出石库门就安静了,前远巷里寂然无声,半夜里没有风,却有一阵阵的寒气侵人,半个月亮横卧在照壁墙的翘角上,星星都像是冻死在冰河里。借着月光和星光,我看见陈阿姨背着个大包袱,柳梅和许达伟各自提着一只皮箱。
有一条乌篷船停靠在水码头上,船舱里有一点微弱的灯光。一个苍老的声音询问:“是大少爷?”
“是的。”
“上来吧,当心点。”一盏马灯从船舱里移到后艄,照亮了船板和码头上的石级,陈阿姨把行李一件件地递给艄公,许达伟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再见了,小弟。你真是我的亲弟弟,我很欢喜和你在一起,等我到西山站稳脚根,等到你高中毕业,你也来西山当教师吧,我们再共同创一番事业。”
柳梅说:“你的作文写得很好,教语文是不成问题的。”
我点点头。说实话,我也很欢喜和许达伟在一起,他虽然有点大而化之,不善于办实事,可他却正直、热情、重感情、讲义气,生气勃勃地永不停息。
“噢,对了,你可以不必离开我家,仍旧搬回东厢房去,去陪伴我的妈妈。我们都走了以后她一定会很寂寞,同时,她已经感到周围的人都在欺骗她,逼迫她。她以前不明白倒也罢了,现在明白过来却是很痛苦的。”
我也点点头。是的,我们都走了谁去给她讲电影故事呢?
许达伟的小船启航了,我和陈阿姨都转过身来,爬到码头旁边的小石桥上,坐在那冰凉的石栏上,看着那乌篷船在水巷中慢慢地摇过去。月光照着河水,一条银波跟随着橹尾。那水巷中也有两三临河的窗户中亮着灯光,有婴儿的啼哭,有母亲的催眠。
乌篷船上微弱的灯光越来越微弱了,等到小船穿过前面的一座石桥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许达伟真的走了。我突然想起了范蠡的故事,许达伟像范蠡载西施泛五湖而去,他要去做一番事业,一番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