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阿五在解放以后倒是时来运转。他这人从来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也不想出人头地,只想老老实实地赚几个辛苦钱,把四个孩子拉扯大,让他们每人都有一个饭碗头。因为他为人本分,又对当地的情况了如指掌,被民政干部看中,请他当居民委员会的主任。确实,他当居民委员会的主任最能得到本地区全体居民的信任。
居民委员会的主任是个芝麻绿豆官,所管的事情也是一大堆芝麻绿豆,是永远拣不清爽,筛不干净的。
林阿五一见陶金根夫妇来告状,哦,大饼店里的老板,熟透。他连忙端张板凳请他们坐下来:“别生气,慢慢地说,人民政府总是会给人民做主的。”这是林阿五为官多年学会了的开场白,不管是谁来总是用这两句话开始的。
一听是小瘌痢和陶伶娣的男女私情,林阿五就叹了口气,这种短命的事情年年有,月月有,怎么会屡禁不止,屡教不改呢?
这个小瘌痢也太不像话了,轧姘头也不看看场合,竟然会大模大样地睡在大路边,这也太有伤风化了,是得好好地处理处理:“你们二位的意思如何,对政府有什么要求呢?”
“没有什么要求,我们不要他了,让他滚出去,滚得远点!”陶金根提出了一个没有要求的要求,就是不要小瘌痢做徒弟。
林阿五听了倒有点为难,这算是开除学徒,工会是不答应的;再说,这小瘌痢是个捡来的孤儿,你把他开到哪里去呢,社会主义是不能饿死人的!
陶金根发蛮了:“他到哪里去我不管,这是你们政府的事情,我当初也不肯要这个小瘌痢,都是大家劝我做做好事的。啊,想起来了,阿五,你当时也在场,你也是劝得起劲的!”
林阿五无言以对,他当时确实在场,天晓得,那天他是去买大饼油条,跟着人家起哄的:“那,那时他还是个孩子,这要怪你平时教育不力。”
“教育?我是老板,是资产阶级,他是学徒,是无产阶级,资产阶级还能教育无产阶级吗?你翻天!”陶金根说的也是实情,那汪永富平时是以无产阶级自居的。
林阿五无路可退了,只好装作发脾气,他把眼睛一瞪:“不许你乱说,无产阶级从来就不主张乱搞男女关系,这种资产阶级的思想很可能是你传给他的!”林阿五倒打一耙了,其目的是吓唬吓唬人的,要不然的话,这芝麻绿豆官就没有权威。
陶金根的老婆反驳了:“阿五,你这话可是不能瞎说的,我家老头子一生一世是个规矩人,从来没有嫖过女人,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啊呀,有思想不一定就是有行动嘛,他的资产阶级思想你怎么能看得见呢?……这样吧,”林阿五判官决定私了,“我们前运五金零件厂马上就要开工了,把小瘌痢调到厂里来,省得住在你们家里搞得不三不四,说也说不清楚。”林阿五的这一着棋还是走得很高明的。
陶金根夫妇千谢万谢:“阿五,你这就帮了个大忙了,总算替我们把这个脓头挤了出去。”
“好吧好吧,别拍马屁了,回去把大饼做得好点,现在大跃进,人家来不及烧早饭,都是弄点儿大饼啃啃的。”
陶金根夫妇走了以后,林阿五差人去把汪永富叫来,照例先把他批评一顿:“你是怎么搞的,奸污人家的黄花闺女,公然在大路边发生性行为,你该当何罪!”
汪永富果然一吓,首先就矮了一截:“我……我是有错误,不过,我不是强奸,她也同意的,我和她都没有结过婚,我娶她好了,这是合法的。”
“娶她,你还想吃天鹅肉呀,老弟,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到前远五金零件厂来工作,总比你在那里做大饼好点,是产业工人哪,说起来也好听点,将来找个老婆也容易。”
汪永富一听就同意了,这是个好主意,当产业工人,当车间主任,当厂长,可以一步一步地爬上去,这比做大饼油条好。做大饼是永远不得出头,出到哪里去呀,至多只是个大饼店的老板而已:
“谢谢你了阿五叔,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汪永富说的是心里话,他当时对林阿五确实也很感激。
“别谢了,你明天就搬过来吧,住在一号门里的一间小房子里。那房子有点破旧,你收拾收拾就行了,总比你住店堂里舒服点。再说,那店堂里你也不能住了,人家看你是眼中钉,你和陶伶娣也搞不清爽。桥归桥,路归路,以后你在巷子里碰到陶伶娣的时候,她走左面你就走右面,擦肩而过的时候你把头转过去。”林阿五算是把这件事情办完了,连往后的双方关系也交代过了,双方满意,他也满意,觉得又为人民做了一件好事体。
林阿五当芝麻绿豆官也有信条,他觉得不管是做官还是做人;都要以积德为本,要尽量为别人排忧解难。遇事不要火上加油,不要落井下石。只要能向上面交代得过去,就不要把事情做绝,不必和人过不去。即使一时交代不过去,那就尽量往后拖,共产党办事叫搞运动,运动是没有长劲的,运动过去了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老实说,林阿五的信条都是从各种劝世文里得来的,是中国民间儒教和佛教的混合体。在民间传播儒佛二教的人倒不一定是教师和僧侣,而是那些说书的。说书人也传播江湖义气,所以林阿五也相信有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枉为人,这种思想造成了林阿五的立场不稳。林阿五认为费亭美是他的大恩人,当年买他的西瓜,给他房子住,每年瓜果上市时去向她借点儿小本钱,费亭美从来没有回断过,反倒问他够不够。所以,当费亭美被定为地主婆并没收许家全部房屋的时候,在讨论给费亭美留多少住房时,林阿五暗中帮忙,多算人口,才把那东西厢房留给了费亭美。别看那是厢房,加起来也有六间呢!
许达伟被打成右派后,判处押回原籍,监督劳动。许达伟的原籍是许家大院,按照字面的理解当然是要押回到许家大院来的。这事儿有点开玩笑了,那时候的所谓押回原籍都是押到乡下去劳改,没听说要从乡下押回到城里来的。不知道是什么人帮的忙,抓住“押回原籍”四个字做文章,要把许达伟送回城里,并且派人到城里来联系。林阿五一口答应:“没问题,我们接受,保证监督他劳动改造,重新做人。”
许达伟的一家四口,就这样从太湖边的一个山村里回到城里来了。这在当时是了不起的大事,因为城里人有各种计划供应,最困难的时候也是饿不死的。
林阿玉说是要督促许达伟劳动改造,其实也没有怎么去督促他,倒是想方设法为他找个职业。开始的时候叫他在居民委员会里写写标语,发发票证,后来办厂了,便叫他到厂里去做工。大跃进的时候白手起家,见缝插针,全民办厂,确实倒也解决了一些人的困难,光是前远居委会就有能力安排了汪永富和许达伟……
许达伟先是在厂里做杂工,后来做车工,做钳工,再后来被人称之为九级工。所谓九级工要作解释,有许多幽默离开了当时的环境是无法理解的。当时工人的最高技术等级是八级。当年社会上的坏人被分为九种,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叛徒、特务、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被列为九类之末,而且名声很臭,被称为臭老九。可是有很多知识分子被下放到厂里做工时,这些人学起技术来都很快,很快地就超过了一般的工人,因此,臭老九就被戏称之为九级工,比八级工还要高一点。此种复杂的幽默不解释是无法理解的,如果辞典里不收此条的话,再过几十年就无法理解了,作者所以不惜笔墨也就是为了留下一点历史的真迹。
再说那个林阿五,他的所作所为也不是无人攻击。上级认为他右倾,下面也有人认为他对牛鬼蛇神太客气。大院里的那个胖阿嫂就可以代表,她对林阿五就很有意见,因为她想扩大一点住房都办不到,而林阿五却让地主的一家人住得那么舒舒服服的。所以胖阿嫂背后老是攻击林阿五,说他立场不稳,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但她也不敢太咋呼,因为她的男人也替许家老太爷当过保镖,是地主阶级的帮凶,比孝子贤孙还要坏一点。
上级领导明知林阿五右倾,但也只好随他去,撤换一个局长并不困难,撤换一个居民委员会的主任却不容易,谁去当,谁又比林阿五更了解那些居民的历史状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