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达伟要发威风了,这许家大院的事到底是谁主沉浮?是我许达伟还是那万青皮?他是个什么东西?他只不过是许家的一个佣人,一个雇员,我可以把他解雇掉,可以把他赶出去,可以由弟兄们成立一个管理委员会,来管理许家的房屋、财产、家具、书籍,可以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的。可是一想到他那个不争气的妈妈,就气得手都发抖。
许达伟怒气冲冲去找万青田,找了半天,发现万青田竟然大大咧咧地坐在楼上的书房里,和费亭美面对面地坐着,好像在商量什么事情。胡妈也站在旁边。许达伟一看就恼火,这书房是个神圣的地方,是他爸爸工作过的所在,墙上还挂着他爸爸的照片,万青田没有资格坐在那里,胡妈根本是连进也不能进来的。
费亭美见许达伟来了便指着一张沙发:“达伟,你坐下,正好我也要找你。”
许达伟没有理睬,把满腔怒气向万青田劈头盖脸地喷过去:“你弄的什么鬼,为什么跑到李少波那里去商议,要到许家大院来抓共党、抓逃妾?你和李少波是什么关系?许家大院里的事与你何涉?”许达伟是竹筒子倒豆,只管发他的少爷脾气。
万青田一听就懂了,知道是有人走漏了消息;走漏消息的不是别人,肯定是那个罗莉,那个骚货曾经到院子来跳过舞,和那个姓马的轧过姘头。
万青田随即编造了,他编造谎言熟练得和说真话是一样的,真的就是假的,假的就是真的,真的和假的没有任何区别:“啊呀,大少爷,你恐怕还蒙在鼓里呐,有人到特警队去告了状,说你们兄弟们是共产党的地下小组,过的是共产主义生活,共产共妻……”
“还要睡我家阿妹。”胡妈插了一嘴。
“别岔嘴,你家阿妹是另外一回事,等会儿再说。”万青田对着胡妈挥挥手,封住了她的嘴,“还有那个柳梅,我早就对你说过,她本是贾伯期先生的小妾。贾先生去世以后,贾大奶奶一直在找这个人,说她卷走了贾伯期先生所有的美钞和黄金……”
“胡说!”许达伟十分气愤。
“管它是胡说还是汉说……”万青田笃笃悠悠,阴阳怪气,“反正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贾大奶奶知道了柳梅住在我们这里,便叫人向我传话,要我们赶快把柳梅交出去,否则就要不客气!谁都知道,贾大奶奶是个有名的雌老虎,打人骂人都会,她的父亲当年开香堂,收徒弟,徒子徒孙满苏州,她要是发起虎威来,准能把个许家大院闹得翻天覆地!还有……大少爷,你听了也别动气,你也知道,贾家和许家实际上是一家,贾伯期先生和你爸爸是亲兄弟,是给贾家承嗣的。所以贾大奶奶骂你是言生,居然要和亲叔叔的小老婆结婚,是乱伦,她要叫人写一千张‘黄阴’,贴满苏州的大街小巷,弄得你没脸见人!”
所谓“黄阴”或“黄莺”就是中国古老的大字报或小字报,是写在一种黄纸上,到处张贴,专门揭发别人的隐私以制造某种邪恶的舆论。“文化大革命”中的大字报,和我们古老的文化垃圾是一脉相承,并发挥到登峰造极。
许达伟听了以后血都涌到头上,脸通红,气短急:“我……我抗议,这简直是对人的侮辱!”可怜的许达伟连抗议二字都用上了,这里又不是开会。他可以面对着千百人滔滔不绝,慷慨激昂,可在流氓和什么雌老虎的面前却是束手无策的。
万青田暗中发笑,这大少爷到底嫩着呢,可他却装出悲天悯人的样子:“哎呀,你抗议有什么用呢,只有想办法来化险为夷。我人微言轻,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有去请子宽先生帮忙。吴子宽先生是李少波的父辈,李少波是上校参谋,他可以在特警队方面疏通关节,所以我才和吴子宽先生一起到李少波家里去,罗小姐见到过我们,可她不知道内中的实情。”
许达伟听了这一派谎言,倒也信了,是的,罗莉是看到万青田和李子宽一起去的:“那……那你对抓逃妾的事情怎样处理呢?”许达伟反过来要求万青田办事了。
万青田沉吟着:“是呀,我们正在商量呢,贾大奶奶不是要人,而是要钱……”
许达伟脱口而出:“花点儿也可以。”他一心一意只想保护柳梅。
胡妈一听就熬不住了:“大少爷,你们还有钱要花呐。”
“什么钱?”
“啊呀,你还不知道吗,你的把兄弟朱品,就是那个会画像的朱先生,他假装替我家阿妹画像,在东厢房里把阿妹的衣裳脱光,睡了我家阿妹。阿妹气得要上吊,她的婆婆也知道了,要带人进城闹事,我们乡下人也不是好欺的!”
许达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哪有这种事体,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呢?”
“等你知道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最近就要摇五条船,装五十个人来。船就靠在照壁墙边的水码头上,五十个人上岸来抓人,抓不到人就上屋揭瓦,拆墙头,这是我们乡下的规矩,拆房子!”
“别胡来!”许达伟大喝一声。
胡妈也不在乎什么大喝了:“别来?”胡妈讳“胡”字,只说别来,“别来当然可以,那就要给她十亩田,外加三间房子,要盖瓦的。”胡妈见大少爷怕事,要价马上看涨,及时地添上了三间瓦房。
“这……算什么呢?”许达伟简直摸不着头脑了。
“算是娶我家阿妹为妻、为妾、做小,做啥都可以,他朱先生高兴就去住,不高兴就随她去。”
“算是结婚?”
“也不一定,这叫外室,许家的上两代人中也曾经有过的。”万青田补充解释,暗含嘲讽的意味。
许达伟把手一挥:“不行,这不可能!一个钱也不给!”
“他们要来拆房子的!”胡妈死扣住拆房子,这是她的杀手锏。
许达伟把台子一拍:“让他们拆吧,拆光了倒也安静,许家的房子太多,够他们拆一年!”
胡妈听了倒也愣了,是呀,许家的房子太多,拆掉三两间也不在乎。乡下人的闲空又不多,冬天要罱河泥,开麦沟。何况那些拆房子的人图省力,开始就会拆最前面的房子。前面的破一号是阿五夫妻两个住的,还有五个小顽皮,如果要拆他们的房子的话,阿五会拿起杀瓜刀来拚命的!胡妈没有主意了,拿眼睛直乜万青田,要他出主意。
万青田只当没看见,那副扑克面孔是没有表情的,谁也别想在他的脸上看出虚和实,是和非。
费亭美一直坐在那里抽烟,今天是她把万青田和胡妈找到书房里来的。她沉思默想了三天三夜之后,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到了转折点。她不能再坐软席卧铺了,青春已逝,美色凋零,列车已经到了终点,她必须下车自己步行,自己动手来处理各种事情。她要像许春葳那样,坐在书房里吩咐下人,发号施令:“胡妈,冤有头,债有主,这事情和我们许家没有关系。朱先生到底有没有奸污你家阿妹,到底是怎么回事体,要去问朱先生,问阿妹,要你起劲的啥呀,你想挑拨是非?要是乡下有人上来拆房子,我就叫你跟着他们的船,回你的老家去!”费亭美是生平第一次,讲话如此的着力。
胡妈吓了一跳。
万青田的扑克面孔上也有表情了,那表情是一个愣怔。他第一次听到费亭美自己有了主意,他在背地里从来都把费亭美叫作费痴美。
胡妈倒真的慌了,拍手顿脚,眼泪鼻涕:“冤枉啊,我也是为许家好,许家就是我的家,我为啥要挑拨是非……”
许达伟对胡妈的这种伎俩十分讨厌:“好啦,好啦,你不挑拨是非就不许你散布流言,让我去弄清楚事情的原委。“
费亭美点点头:“是的,应该去把事情弄弄清楚,不能听任别人说东道西。”她的话中是有话的。
万青田没有说话,他已经感觉到,这个费痴美可能要醒过来了,一切要办的事情都得加快点。费亭美要醒来,许达伟要长大,醒来的狮子长大的豹,都是很可怕的。
许达伟以为抓共党和抓逃妾的事情都有办法缓和,朱品奸污阿妹的事却是不可原谅的。他认为有这样的可能,朱品有点吊儿郎当,画画裸体就情不自禁,就发生奸情,这种事他自己有经验。但他不能因此而原谅朱品,阿妹是个乡下姑娘,是个童养媳,你朱品是有未婚妻的,你这是欺负阿妹。
许达伟风风火火地通知我们弟兄、人人都要回来吃晚饭,饭桌上要讨论问题。
我开始以为是要讨论什么应变的对策,结果却是审问朱品:
“胡妈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是你强奸了阿妹……”许达伟开门见山。
“啊!……”饭桌上所有的人都放下了碗筷,这消息确实是惊人的。
“……说你假装要替阿妹画像,把她骗到东厢房,叫她脱光了衣裳,然后便奸污了她。”
饭桌上所有的人,包括我在内,听了以后首先是信以为真,然后是感到气愤。因为大家平时就发现朱品和阿妹的关系有点粘乎乎的,再加上朱品这人吊儿郎当,常常画女人的裸体,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可你奸污阿妹是缺德的,你是有妇之夫,阿妹是童养媳,你怎么对得起我们大家都喜爱的小妹妹!这不是马海西和罗莉,也不是许达伟和柳梅,这里没有丝毫罗曼蒂克的意味。
朱品不那么吊儿郎当了,说话讷讷的:“这……这完全是一场误会。我和阿妹之间产生了一点误会,胡妈的话更是传闻中的误会。”朱品轻描淡写地把那天晚上的事说了一遍,最后笑了笑说:“这事我和阿妹已经达成协议,只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以后谁也不提。”
“啊!”我们只能以啊声来表示惊疑。
许达伟说:“现在胡妈提出来了,要你娶阿妹做小,给她三间房子十亩田,要是不给的话,她们乡下的人就要摇船来闹事,拆我们的房子!”
朱品发急了:“这这……岂有此理!根本就没有发生过那种事情,是阿妹误会了,以为我是要画她的裸体,她便把衣服脱了,然后抱住我。我不敢伤害她,那样做是缺德的。”
朱品的话使人半信半疑。马海西根本就不相信,如果是罗莉脱光了衣服向他扑过来的话,他根本就想不起世界上还有什么道德之类的东西:“朱品,你要说真话,我看你也不是柳下惠,可以坐怀不乱。要是真有那么回事情的话,别说十亩三间,百亩十间你也得给,拿阿妹做小也便宜了你,你要养她一世,让她去嫁一个老实巴交的种田的。”
“是啊,首先你要说真话,怎么处理是可以研究的。”
“说啊!……”大家异口同声,催促朱品。
朱品有口难辩了:“唉,叫我怎么说呢,我说没有那回事,你们又不信,我说有那么回事吧,那就坏了阿妹的名声,不是几亩田就能了结的。”
朱品这么说,我们认为也有理。说实在话,我们是宁愿信其无,而不愿信其有的。
许达伟也软了:“那……怎么办呢?”
罗非坐不住了:“随你们怎么办吧,徐永,我们上楼。”
徐永坐着没有动,他现在对读书以外的事好像也有点兴趣。
朱品想了一想说:“兄弟们,这事情不用作难,你们可以去问一声阿妹,阿妹说没有发生那回事,了结。如果阿妹说是有那么回事,我认,十亩三间我给,能有阿妹做小妾,兄弟们,这是我的福气,我还求之不得呢!”
朱品这么一说,我们都不再穷追了,而且相信朱品的话是真的,要不然的话,那就太便宜了这个东西。
许达伟也信了:“那好,去把阿妹叫来,问她。”
史兆丰不同意:“大哥,这样做不对,阿妹是个姑娘家,她怎么肯当着这么多的人说是有那么回事呢。所有的人都要回避,只能由一个人问,而且要问得有技巧,不能没遮没拦的。”
“那就派你去。”
史兆丰直摇头:“不不,我看这事派小弟去比较适宜。小弟人小,阿妹也许对小弟并不介意。”史兆丰的话简直有点瞧我不起。
想不到史兆丰的话却得到了众人的同意,一致认为我去比较适宜。
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了。老实说,我虽然能替马海西写情书,出主意,那都是纸上谈兵,真的要和一个年轻的姑娘来谈论这种事,却是心跳得扑扑的,管它是阿姐还是阿妹。
我在庭院里兜了两个圈子:父到那黑黝黝的备弄里走了一个来回,是想平抑一下扑扑跳动的心,使发热的头脑变得冷静,好想出一种美妙的主意。
我回到房间里喝了半杯水。心跳就会感到口渴,喝了点水人就觉得滋润些,平静点。
我装着没事的样子信步走出边门。边门外的一块空地已经被阿妹开垦了,她在那里种了些葱、蒜、韭菜,还点种了大片的蚕豆。她曾经对我说过,要是把这一片空地种好的话,一年四季只要买点荤菜,蔬菜是足够我们吃的。
阿妹正好洗净了锅碗,见到我来也有些突然,因为阿妹是单身一人住在这里,平时我们都不大来,好像是要避点嫌疑。说我们共产共妻也实在是他妈的。
阿妹见到我来,连忙用抹布擦桌子和长凳,这是农村里待客的礼节,不管那凳桌上有没有灰。其实,阿妹把她的厨房和卧室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你坐啊,小阿哥,你怎么有空来的?”
我本来准备好一大套台词,准备先从阿妹烧饭的事情谈起,然后慢慢地切入正题。等到向板凳上一坐,虚词儿都忘光了,全是实打实的:“胡妈今天告诉许大哥,说是朱品假装替你画像,把你骗到东厢房里,诱奸了你。你提出要十亩田和三间房子,跟着朱品做小妾,有没有这件事情?”我问得极其粗鲁也极其坦率。
阿妹一听就哭了:“小阿哥,没有这样的事情。是我没有弄清楚,脱光了身体,也是我……那个的,朱阿哥根本就没有碰我一个指头。要什么房子和田地,是胡妈出的主意,她知道了以后就要我乘机敲朱阿哥的竹杠,我不同意,不能要钱不要面皮。”
阿妹的话听起来都是真的,和朱品的说法也是吻合的。我听了也松了口气,这样的话也是我希望听到的,否则的话,朱品有了麻烦,连我们也会被人家说长道短,说我们是共产共妻共出了事体。
“阿妹你不要哭,没有事就没有事,你也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里。”
阿妹哭得更响了:“小阿哥,胡妈会告诉我婆婆,要带人来闹事、要钱、拆房子,我对不起大家阿哥。”
“只要你一口咬定没有这种事,他们就不敢拆房子,城里不是乡下,是不能胡闹的!”我也不知道城里是否能胡闹,只是叫阿妹放心点。
“要不到钱他们会要人,要把我从这里捉回去,骂我、打我,要我跟着那个生鼓胀病的小男人过一世。小阿哥,你们都是好人,我情愿替你们做一世,我不回去……”阿妹抬起一双泪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别哭,你不会回去,我们也不愿你回去。我们走了以后,你可以服侍许师母,服侍许大哥,对了,你可以帮许大哥和柳梅姐烧饭,带孩子!”我说着说着倒替阿妹找到了一条出路。
阿妹抹抹眼泪:“这就再好没有了,小阿哥,要请你去跟许大哥说。”
“没有问题,大家都会帮你说的,大家都欢喜你。可你不能听胡妈的话呀,不要瞎说和朱品有那么回事,那就大家的面子上都过不去。”
“不不,我不会瞎说的,打死了我也不会诬赖朱阿哥,我不要他的田地,我要……”阿妹把后半句噎下了,大概有点儿什么话不好出口。
我也不希望阿妹再有什么话出口了,只希望让一切风波都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