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刀是有用的-人之窝

万青田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总是说李少波认为事情难办,不肯卖力。现在是非常时期,举凡有关共党的事情,谁也不愿插手。

风声似乎越来越紧了,阿五报告说,有人到他的小摊头上打听,问几个学生住在几号门里。这就使人感到一种气氛,好像空气里有什么危险的气体,碰着火花就要爆炸似的。我们几个人都提心吊胆,整天绷着脸,耳朵竖得高高的,哪里有一点异样的响声,心就跳得扑扑的;晚上时时惊醒,总好像有铜脸盆从过梁上掼到地砖上,“哐啷”一声轰鸣,醒来细听也只是阵阵呼啸的风声。

胖阿嫂在那里煽风点火,她当过妓女,对男女之事可以说得纤毫毕露,没有什么难以启口的。她把阿妹和朱品的事加油添酱,说得活龙活现,说他们两个把交合的姿态画在油布上,什么躺的、站的、横的、竖的当作春宫去卖钱。说阿妹是和学生轮流睡,每人一夜天,这就叫共产共妻,共得连警察局都知道了,要来抓他们的头头!这个自称是因为住房不公而气胖了的人,为了无偿而得到更多的住房,正在大造舆论,弄得连前远巷的人都知道我们这帮人出事儿了,将有大祸临头!

胡妈说的是另一套:“不得了呀,阿妹是被那个姓朱的强奸的,那姓朱的用一把尖刀对着阿妹,不脱衣裳就要戳她的胸口。阿妹的娘家人要来报仇了,要带着钉耙锄头来闹事,没有三间房子、十亩田是不会了结的!”胡妈表面上是为阿妹要房子,要田地,谁也不知道她自己是打的什么主意。

各人的主意我们都不知道,只感到八面来风,风声紧急。胖阿嫂家的大翠也来报告,说是昨天傍晚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来打听,问学生们是不是早出晚归,中饭是不是在学校里吃的,看样子是要下手了,问得这么仔细。

我连忙问大翠:“是穿军装、穿便衣,还是戴毡帽的?”穿军装的是来抓共党,穿便衣的是来抓逃妾,戴毡帽的是来扒房子的,我们的敌人来自三个方面。

大翠也说不清楚,她说她是听她妈说的,她妈又是听别人说的。

作为当事人的阿妹当然比我们还紧张,她在紧张之中还有自责和自悔,悔不该对朱品存有幻想,天地之遥,不能攀配;悔不该对胡妈吐露心声,她没有想到胡妈对男女之事有一套成功的经验,只要把田地房产弄到手,女人就成了天,男人就成了地,女人想找那个男人就可以自由自在的。说起来胡妈倒也有一半是好心,她想帮助不懂事的阿妹抓住机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竟然托她的老姘头阿土根带信回家,要阿妹的婆婆带人来扒房,闹事,耍赖皮。

阿妹知道她那婆婆的脾气,她会毒打她,会揪她的头发,抓破她的脸,要把她抱回乡下去,使得那刚刚敞开的天堂之门又重新关闭。如果一个人从来就没有进入过天堂,她会以为天堂和地狱没有什么区别;一旦到天堂里走过了一回,就会知道活在天堂里的人才是人,活在地狱里的人都是鬼,在地狱里没有死和活的区别,因为那里没有死的悲哀,也没有生的乐趣。

阿妹恍恍惚惚,夜不能寐,一个死的念头在她的头脑里转来转去。农村里的姑娘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死就是她唯一的反抗的本钱。不过,阿妹不想就这么死去,她要用死来和命运搏斗。

阿妹比我们有主张,她估计,婆婆来的时候肯定是摇那只破船来,肯定是在照壁墙那边上码头,肯定是要向阿五问讯的。因为阿五的摊头摆在桥边码头旁,面对前远巷,来往的人都要从他的面前经过,常去他的摊头上问个讯,因而也做成点小生意。阿妹去拜托阿五。

“爷叔。”阿妹的嘴很甜,她叫阿五爷叔,爷叔就是叔叔,和北方人叫大叔是一样的,“我的事你也知道了,都是胡妈黑说白道,我和朱先生根本就没有那回事。胡妈已经托她的老姘头阿土根带信给我的婆婆,估计我的婆婆要来,要来对我下毒手。她来的时候一定是摇船来,要从这里上码头,一定要问你胡妈在哪里,你想办法先告诉我,不要让我婆婆先和胡妈见面,等我先想办法封住胡妈的嘴。爷叔,这个忙你一定要帮啊,我在这里是无依无靠的……”阿妹流下了眼泪。

阿五把胸脯拍得嘣嘣响:“放心,这个忙我帮定了。胡妈个老贼不是东西,她想从你的身上把棺材本捞回去,什么地方不好捞啊,要拉人家姑娘垫棺材底,这个缺德的老东西!”阿五把个胡妈狠狠地骂,就差没有他妈妈的。

果然,第二天就有一条小船在水码头上停了下来,船上有一个大汉,一个老太婆,还有一个半桩子的小男人,面黄肌瘦,腆着肚子,是生血吸虫病的。不用说,那老太婆便是阿妹的恶婆婆了,不过,看上去倒也没有什么凶相,是一个俏刮麻利的小老太婆。至于那个大汉倒是需要介绍的,他叫阿戆,有无穷的力气,一顿能吃三斤米的饭,外加三斤肉,号称顿六斤。阿戆是个戆大,和白痴是差不多的。这阿戆有个特点,不管是谁,只要给他吃足饭和肉,你叫他打谁他就打谁;打的时候你可以叫停,你不叫停他就一直打下去,是一个十分理想的打手。

小船上有个西瓜灶,那个半桩子的小男人歪着身子在吹火,锅子里面冒着热气,看样子是在烧饭给阿戆吃的。

“请问这里是许家吗,有个做娘姨的胡妈可在里面?”阿妹的婆婆登岸问讯了。

阿五一看就明白:“啊,你们是从唯亭来的,是胡妈的亲一戚?”

“是啊,对对。”

“胡妈关照过了,她眼下有点事,等些时就会回来,请你们先到我家坐一会,喏,我家就在那门后面。”

“不用了,我伲先在船上吃中饭,吃过以后再进去。”阿妹的婆婆想先把阿戆喂饱,万一许家仗势欺人,她就要依靠阿戆保卫。阿妹的婆婆对城里人有点畏惧,她以为城里人都是住在衙门的旁边,都是认识官府的。

阿五叫他的大儿子看住小摊头,自己慌忙奔回去告诉阿妹:“来了,一个老太婆,一个大个子男人,还有一个大肚子的小把戏。”

阿妹的脸红了:“那是我的小男人,得了鼓胀病,也可怜。爷叔,你先稳住他们,我找胡妈去!”

阿妹倒也有主见,她没有先找胡妈,而是首先来向我报告消息:“小阿哥,我的婆婆来了,没啥了不起,总共只有三个人,也没有带钉耙锄头;你们做好准备,如果他们不三不四的话,就把他们轰出去!我去找胡妈,先封住她的嘴。”阿妹说完就转身小跑,我想再问她两句,她头也没有回。

阿妹穿过备弄,奔向上房,先到厨房里去找胡妈,胡妈不在厨房里。奔到西厢里一看、胡妈正在那里梳弄着那稀稀的几根头发呢。

“姨妈,我婆婆来了,在外面等你。”阿妹气咻咻的。

“啊,来啦!来了几船人?”胡妈不是问几个人,而是问几船。她曾经关照过阿土根,许家的人怕事,所以来势要大些。

“总共三个,连我家那个小男人。”

“啊,只有这么几个人来做啥?”胡妈大失所望,她等待的是大队人马,而且是人人手执钢叉,“也罢,你先领他们去找大少爷,还有那个姓朱的,先和他们开开价钱,要房子要田,讲成了你一世就不愁吃穿啦,小鬼丫头。走!”

“慢!”阿妹双手叉腰,横在胡妈的面前,“你叫我婆婆来做啥,阿是要向朱先生要田、要钱?”

“是啊,你怎么到现在还是笨头笨脑的。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嘛,只要你说一声姓朱的奸过你,你就可以到手三间房子十亩田。”胡妈笑嘻嘻的,“阿妹呀,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呀,到时候你要给我两亩田作坟地。”胡妈不仅是要捞棺材本,还想要一块大坟地,她在阳间的一切都有了,现在要准备阴间的房子和宅基。

阿妹“啊!”地一声,那声音像竹帛撕裂:“我早就对你说过,朱先生没有动过我一个指头,我不能栽害别人,也不能坏自己的名声,昧着良心要来的田要遭水淹,要来的房子要天火烧的!我不许你去做这种没良心的事体!”

“你……你做啥啦?”胡妈见阿妹的那种气势就有点发糊了,这鬼丫头怎么还拎不清呢,“阿妹啊,只要你说一声是,点一点头,十亩三间就到手,你一生一世不用愁,你那恶婆婆也会奉承你,你那个小男人也就有钱去医大肚皮。错过了这个机会,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不,我不后悔,我说不,我不点头。你也不能说有,就说根本没有这回事,是你的那个老姘头阿土根弄错的。”阿妹的一只手已经伸进口袋里。

“不,我说有,我说有……”胡妈根本没有把个小鬼丫头放在眼里。

“好啊,你说有,你有个狼心狗肺!”阿妹从口袋里唰地抽出一把尖刀,直抵胡妈的胸口,“你敢说有?说有我就杀了你!我在你的黑心上戳十个洞,让你做鬼也淌血水。杀了你之后我上吊,做鬼还比你多条绳,牵你到阎王那里去告状,阎王会叫夜叉小鬼割你的舌头,把你锯成八大块,因为你在阳间瞎说八道,还跟八个男人睡过觉!……”阿妹真的要下手了。

胡妈吓得脸发白,踉踉跄跄地往后退:“阿妹,你……你别发昏,你住手……”胡妈的双手捂住了胸口。

“你答应不答应?”阿妹向前冲了一步,刀还是抵着胡妈的胸口。

“好好,答应,我答应。”胡妈害怕了,她不完全是怕刀戳,主要是怕阎王割她的舌头,还有把她锯成八块什么的。她最担心的就是到阎王那里被小鬼倒过来锯,因为她确实有过好多姘头,这笔风流债偿还起来是很痛苦的。

“真的?”

“有啥假呀,我是为你好,你又何必跟我挤死拚活呢。放下,快把刀放下……”胡妈这才想到向旁边一闪,以防那把杀猪刀会戳她的心口。

“那好,现在就请你去跟我的婆婆说,就说没有这回事,是阿土根弄错了的。你要是见了我的婆婆又瞎说的话,刀还在我手里!”阿妹把尖刀在胡妈的面前晃了一晃,倒插进口袋里,“你到码头上去接我的婆婆,我在那边厢等你。”阿妹居然命令胡妈了,不怕死的人最狠。

胖阿嫂奔走相告,乡下人来闹事了……

万青田得知消息,心里又高兴又有点失望。他苦心筹划的三把火,这第一把终于烧起来了,可是烧得不旺,声势太小,三个人有什么用呢。不过,万青田总是有办法的。他特地风风火火地去告诉费事美:“不好了,阿妹的婆婆带人来闹事了,他们要和朱品算帐,要毒打阿妹。如果能要到房子要到田,便打个半死不活;如果要不到房子也要不到田,就把阿妹打死在许家大院里,乡下人就是这样蛮不讲理。”万青田不讲扒房子了,因为来的人不多,也没有带钉耙锄头。

费亭美大吃一惊:“人呢?”

“人在水码头上,胡妈去领他们抓阿妹。阿妹是个好姑娘啊,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打死打伤了也牵连大少爷。”万青田知道费亭美的心理,他就把救阿妹放在第一位。

果然,费亭美十分欢喜阿妹,她不忍看到好好的一个姑娘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叫胡妈、阿妹、阿妹的婆婆都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当面调解,不许动手动脚。”

万青田正中下怀,他希望许家把这件事情揽下来,如果把事情限在朱品一个人的身上,那就是一件小小的奸情案,报纸上一天都有几十起,没有什么了不起。现在要认定,这是许家大少爷干的事,是他们那个共产党的地下小组,共产共妻共出来的事,弄得乡下人要来兴师问罪。那时候的万青田就已经懂得上纲上线了,他要努力把民事案件弄成政治案件。

万青田拖着他那虚弱的身躯,一路小跑,先到我们的院子里来通知阿妹:“你婆婆来了,费……师母,要你到上房……大厅里去。”万青田直喘气。

我和史兆丰、张南奎在楼下,听得清清楚楚。我们怕阿妹一个人去要吃亏,便跟在后面当保镖,不让她的婆婆揪她的头发,抓她的脸。朱品说他也要去,要当着许师母把事情说清楚。我们都不同意,他去了倒反而是说不清楚的。

我们簇拥着阿妹走过备弄,边走边跟她壮胆:“你别怕,你理直气壮,也别怕他们动手,有我们三个人护着,他们打不到你。”

阿妹也雄赳赳的:“我准备死,准备和他们拼到底!”

当我们走到大厅里的时候,胡妈和乡下的人还没有到,只有费亭美一个人坐在那里抽香烟。她的脸色很难看,发青、发灰,见到我们时也只是把眼皮抬了一抬,不像往日那么笑嘻嘻的。我们也不敢说话,阿妹更是紧张得浑身发抖,在等待着一场命运的搏斗。

万青田领着胡妈和乡下人从玉兰树下走过来,阿妹轻轻地告诉我们:“那扎头巾的是我的婆婆,噢,那是阿戆,当心,他会打人!那挺着肚子的是大弟,是我的……”阿妹不说我们也知道,听说她的小男人是生鼓胀病的。

阿妹的小男人要比阿妹矮一个头,他见到阿妹的时候老远便高叫一声:“阿妹!”那神情不像是小丈夫见到了妻子,而像是弟弟见到了姐姐。

阿妹咬着下唇,点点头。眼睛却横着胡妈,右手还插在口袋里,那是提醒胡妈,刀还在口袋里,她说话是算数的。

胡妈有点儿惊魂未定,眼睛看着阿妹,盯着她那只插在口袋里的手,慌慌张张地对费亭美说:“许师母,这是阿妹的婆婆,这是阿戆,这是阿妹的男人。他们勿知道是听着啥闲话,有点事情要来看看阿妹,你说呀,三妹。”

阿妹的婆婆讲话了,她说话是直来直去的:“阿土根回转来说,说有个朱先生搭伲阿妹困觉。匆来格,伲阿妹是出来帮人家,勿是出来卖身格,啥人想勿三勿四,我伲就要对俚勿客气!”阿妹的婆婆一口苏州乡下的话,听起来比苏州城里的话还要难懂,语调很软,可那口气倒是很强硬的。

阿妹向胡妈乜了一眼,胡妈连忙插嘴:“阿土根瞎七搭八,传错消息,我是叫他去告诉三妹,阿妹在城里蛮好,一人一个房间困觉,诸位先生对她都很客气,怎么会扯到朱先生搭俚困觉呢……”胡妈倒也编得蛮像的。

阿妹松了一口气,对胡妈看了一眼,表示满意,同时把手放到了口袋的外面。

万青田愣了,这胡妈是糊涂了呢还是怎么的:“胡妈,是这样的吗?”

“是是……是这样的。”胡妈嘴里应着,眼睛却注视着阿妹的那只手。

“你说话是要负责的!”万青田加重了语气。

“负责,我负责。”胡妈不怕负责,只怕尖刀抵着胸口。

阿妹的婆婆也变软了,看起来,她对十亩三间并不寄于奢望,只是想到城里来碰碰运气,讹点儿钱回家过冬天。她也改变语调对费亭美说好话了:

“是啊,我也匆大相信,师母家是大户人家,屋里人啥世面勿曾见过,哪会对我家阿妹勿上规矩呢?我来看看就放心了,阿妹在这里帮工是匆会吃亏的,师母心善,先生们人好,高兴起来会多给阿妹一点工钱。我也想让阿妹在师母家长做下去,总比在乡下种田好。你看我儿子,得了这么个鼓胀病,不能做田,只能吃饭、吃药,用铜钿。若不是阿妹月月带钱回家买油买米,我伲就呒没办法活下去!许师母行行好吧,让我家阿妹做长的,不替学生烧饭就来服侍师母,胡妈也老了,总是要回去的。”

“啊!”胡妈惊叫起来了,“三妹,你这话就不上路了,你不能叫阿妹来夺我的饭碗头!”

“这是哪里话呀,大姐,我是说人总是要老的,总有老得做不动时候,你要是做得动的话,阿妹想夺你的饭碗也夺不着,师母,你说对不对?”阿妹的婆婆倒也是能说会道的。

费亭美脸上的颜色转过来了,她虽然弄不清楚胡妈为什么要突然改口,可那一场风波总算暂时平息。至于谁在许家当佣人,都可以,她很欢喜阿妹,但对胡妈也不讨厌,也只有胡妈才懂得她的爱好和脾气:“两个人我都要,老的有经验,小的有力气,只要我有饭吃,都不会饿着你们的。”费亭美对这种事情从来就无所谓,她也不知道用一个人要花多少钱。

阿妹的婆婆十分欢喜,拉拉阿妹,要她向费亭美磕头:“快谢谢师母,谢谢师母答应收留你。”

阿妹只是稍微弯了弯腰,她知道,在这里是不兴磕头的。

费亭美笑着:“好啦,好啦,阿妹,陪你婆婆在院子里走走,到你那边去看看,让他们放心地回去。喏,这里有三块钱,晚上陪他们吃饭去。”费亭美一高兴,从口袋里掏出了三个银洋钱。那时候关金券天天贬值,一般的人都是把纸币换成银元放在身边。

阿妹不好意思要,说:“不不,我有钱。”

“快谢谢师母,阿妹,三个袁大头够我们吃一个月呢。”阿妹的婆婆怎肯放弃,她就是为钱而来的。

阿妹把钱接下来,转身交给婆婆:“走吧,到我那边去,师母要休息。”阿妹想赶快把这帮人领走,免得他们生是非。她特别担心那个阿戆,戆大站在那里不讲话,可那样子却是怪怕人的。

我们浩浩荡荡地离开大厅向备弄里走去,史兆丰吹起了口哨,班师回朝般的得意。

万青田在后面拉住了胡妈:“你个老东西,怎么突然之间改了口?”

胡妈把膀子一甩:“你个老东西,你不想活我还想好好地活几年。”

我回过头来看看胡妈和万青田,知道他们在争论什么事情,便轻轻地问阿妹:“怎么搞的,胡妈怎么会突然改了口?”

阿妹掩着嘴:“别问,等他们走了再告诉你。”

阿妹的那个小男人大概是病入膏育了,走路不快,而且喘气,努力依傍在阿妹的身边:“阿妹,你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不害怕吗,不怕鬼?”

“不怕,城里没有坟,也就没有鬼。”阿妹走进备弄里的时候,很自然地又搀着她的小男人,像姐姐搀着小弟弟,搀着小弟弟去买糖果,搀着小弟弟去赶集。她八岁就当童养媳,整天搀着这个小男人到处走,村庄上人几乎忘了他们是夫妻。

“妈还打你吗?”阿妹轻轻地问大弟。

“有时候打,不痛。”

“有肉吃吗?”

“要等过年了。”

阿妹把手伸进口袋里,从那把尖刀的旁边掏出一块银洋钱,贴在小男人那出汗的手心里:“别给妈知道,村头上的羊肉店开门了,你晚上去吃点羊肉,多要点汤,补补身体。”阿妹有点心酸了,她觉得现在已经无法照顾这位小弟弟。往年,她集蝉蜕,捡蛇皮,采拘杞子卖给药店,换几十个铜钱埋在一棵榆树下,等到树叶落光,北风呼啸的时候,她偷偷地搀着小弟弟去买碗羊肉汤,肉很少,汤很多,她站在旁边看着弟弟吃,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阿妹自家的弟弟夭逝了,死的时候和她的小男人差不多的年纪。那个弟弟从生下来到死,几乎都是她抱、她背、她搀着走东走西。

走出那黝黑的备弄,进入到我们的院落以后,阿妹就和她的小男人拉开了距离,把他们一直带到她住的厨房里。这里的三间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两间是大灶、碗柜、方桌、长凳和水缸,一间是阿妹的卧房。

胡妈拉着阿妹的婆婆看房间:“你看,我没有说错吧,阿妹是一个人住一个房间,晚上把门一关,连猫都进不来的。”胡妈特地把两扇房门开开关关,表示那门是很结实的。

阿妹的婆婆并未注意房门,她为阿妹住处的阔绰感到惊奇,产生猜疑,这哪里是佣人的住处,和小姐的闺房是差不多的。阿妹把许家那些废弃不用的红木家具放在自己的房间里,床、橱、桌椅,还有一个很漂亮的梳妆台,上面有两块小镜子,一面大镜子,全都擦得亮闪闪的。

阿妹按照农村里的规矩,来客都要吃点东西,她锅上锅下,烧了四大碗挂面,碗面上还有一个鸡蛋;大弟的碗里是两个,还有一个藏在碗底。阿戆一人吃两碗,他连四碗都能吃得下去。

阿妹的婆婆吃完了以后把阿妹叫进房间里,关上了房门,对着阿妹那高耸的胸脯就是一拳头,打得阿妹双手捧着心口透不出气。

“小婊子,我不管你是不是和别人睡觉,你每月要交五块钱,不然就撕破你的皮!……”一场闹剧最后还是靠拳头收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