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三个小兄弟伏在体育场的瓦砾堆上喝西北风的时候,马海西正紧紧地搂着罗莉,那许达伟正依偎着柳梅在楼上喝黄酒呐!
柳梅受了五号门里朱益老头的影响,朱老头说,喝一点黄酒可以活血生精、驱寒健胃,所以在晚餐时柳梅总要让许达伟喝一点黄酒。许达伟也认为喝黄酒很有诗意,胜过喝白兰地。他记得白居易那有名的诗句:“绿蚁新酿酒,江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是的,外面的天气阴沉寒冷,正是那种欲雪天,这时候室内的盆火熊熊,手举一杯,依偎着火盆,依偎着恋人,对饮低唱,共度良宵,人生更有何求?
许达伟和柳梅对饮着,他们没有低唱,而是在商量,在构筑着美好的明天。自从他们在饭桌上宣布结婚之后,在爱恋之余便经常讨论这一点。本来,柳梅有一个非常现实的想法,希望许达伟和她一起到美国去。柳梅到美国继续读大学,许达伟去攻读硕士学位,只等那位艾德琳女士一到,他们便远渡重洋,离开这苦难的国家和沉沦的土地,去寻找新生活,开创新天地。到时候,两个人紧紧地依偎在甲板上,看那广阔的天空和蓝色的海洋,看那自由的海鸥在天际翱翔,把一切烦恼、屈辱、卑鄙和各式各样中国人所特有的阴谋诡计统统抛在那一望无际的大海里。可那充满幻想的许达伟却对这个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计划不同意,他曾经对柳梅说过:
“亲爱的,我们两个总不能一生一世都睡在床上,抱在一起,总要有所事事,有所作为,为谁而作,为何而为呢?你把一切都献给了我,这就使我更加有力量、有勇气去为博爱平等自由而奋斗!美国是一个很美丽的国家,生活也是很富裕的,可那里没有我们的父老,没有祖祖辈辈生我养我的土地;那里的土地也很富饶,但它终究不是我们的,到时候我们会天天吟咏:‘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许达伟不肯离开这个苦难的国家和这块沉沦的土地,但他也不愿投向“山那边”,他认为国共两党的战争都只能给人民带来灾难,最好的办法是兴办教育和实业。这种想法也不是许达伟所特有的,那时有很多人都主张教育救国和实业救国,许达伟觉得二者都好,所以把它们加在一起,其实他也没有好好地研究过,到底如何去发展教育和兴办实业。世界上的事情也真奇妙,真正把什么事都研究透了的人倒反而什么事情也不敢做,只有那些一知半解,朦胧憧憬着某种正义事业的人才能勇往直前。
自从有了柳梅之后,许达伟的志在千里便从空中楼阁变成了地上的桃李,也许是受了叶圣陶和陶行知的影响吧,他想带着柳梅到苏州的乡间去当一名小学教员。他愤世嫉俗,向往乡间的纯朴与自然。夫妻两人都去当教师,可以厮守在一起,与世无争,与世隔离,教育救国也是有所作为,也是志在千里,那比当一个县长要清高些。他有个朋友家在太湖中的西山,那里气候宜人,花果遍地,楷杷、杨梅、橘子、桃李,一年四季不断头。那里的农民有古风,婚丧喜庆,四时八节都是忘不了老师的。
柳梅也觉得这个计划很美,那种世外桃源式的生活正如一首歌曲里所唱的:“你把花儿栽,我把鱼儿养,那样甜蜜的好时光……”她自小生长在太湖的边上,童年的生活给她留下了十分难忘的印象。可借她那回到太湖之滨的妈妈已经去世了,要不然的话,见到女儿带回这么一个英俊的女婿回来是会笑得合不拢嘴的。人在大喜大悲之后最容易想起自己的家乡、自己的童年。十里洋场上的风浪她已经受够了,何必再到万里洋场上去冒险?
柳梅和许达伟的商量当然是没完没了,他们喝着黄酒,设想着将来要有怎么样的一座房子。这房子要小,但要明亮,要有充足的阳光,那阴沉沉黑压压的大房子实在是住够了。那房子最好是在树林间、池塘边,离开村庄远一点……
马海西和罗莉的拥抱当然是短暂的,时间长了有危险。马海西一放下罗莉之后便飞奔到我们的面前:“快快,快出来,有危险!”
我们吓了一跳,以为是被“敌人”发现,从瓦砾堆上连跑带滚地滑下来,齐集到马海西的面前。
马海西比我们还要紧张,跑得说不出话也透不出气:“快回去,他们要抓、抓共党,许达伟,柳、柳梅都有危险!……”马海西气急败坏,结结巴巴地把事情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往回奔,好像有一队宪兵已经在向许家大院进军!
我们三个人小跑着进了许家大院的石库门,进入备弄时速度也没有放慢,使得那黑黝黝的狭弄中充满了急促而又恐怖的脚步声。
我们不顾陈阿姨的拦挡,径直闯到柳梅的楼上,楼梯和楼板上的脚步声惊动了那一对被醇酒和幻想陶醉了的鸳鸯。
许达伟听完了马海西的叙述之后怒不可遏,拂袖而起:“岂有此理,那个李少波是个什么东西,他凭什么说我们是共产党?为了私怨,为了私利,竟然可以无中生有,可以随便地置人于死地。老实说,我同意共产党分房产,分田地,那是人人平等,是住者有其屋,耕者有其四。可我不同意他们的阶级斗争和铁的纪律,人们除掉要平等之外,还要自由与博爱。我这能算是共产党吗,平等的概念也不是共产党所特有的……”许达伟慷慨激昂。
柳梅拉住了许达伟的手:“别天真了,达伟,他们要抓你们是本意,至于你们是否是共产党只是个借口,用不着去辨真伪……倒是有一点,海西,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
“是的,他们怎么会知道的?!”许达伟惊惶了,这比抓共党还要可怕点,他坐监牢不碍事,柔弱的柳梅是受不起惊吓的,“快说呀,海西,他们怎么会知道的?”
“我……我也不知道。”马海西支支吾吾的。
“你没有问吗?”许达伟跺了跺脚,责怪马海西。
“没……没有来得及。”马海西只能说是没有来得及了,其实他是没有想到要提出这样的问题,他鬼迷心窍,只是在罗莉的胸脯上打主意,现在后悔莫及。马海西也急得跺脚,一跺倒想起了一件事:“噢,对了,罗莉说,她在客厅里见到三个人,除掉李少波之外还有三号门里的吴子宽和那个三舅万青田。”
许达伟沉吟了:“他们去做什么呢?……”
柳梅的脸色顿时发灰,她心里明白,万青田知道她的底细,这个心狠手辣的人可以随时随地挑起事端,把她弄得无藏身之地:“达伟,事情恐怕都是因我而起的,我……对不起大家,也对不起你。”
许达伟连忙捂住了柳梅的嘴:“不许你说这种话,我们要全力保护你,和那邪恶的势力去搏斗!”许达伟向我们扫了一眼,那眼光里有一种英武之气:“到时候要你们一起出力。”
“没说的,到时候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听大哥的!”说话的是史兆丰,他那柄寒光闪闪的军刀还插在腰眼里。
许达伟的英雄气概显示出来了,雄性在保护雌性的时候总是雄赳赳的。他像一个将军那样发号施令,紧急指挥:“从现在开始,小弟,你们要日夜加紧防范,把大门闩紧,陌生人来不能开门,如果那帮家伙要来的话,你们赶紧溜进下房,从沿墙的那棵桃树上爬上去,翻墙头,跳到穿心街上逃出去。柳梅你……你这庭院里的沿墙有一块太湖石,石头上有许多洞洞眼,好像是石级,你踏着石级越墙过,墙那边是棵白皮松,沿着松树滑下去,到朱老头或王先生家避一避。他们都是好人,会帮助你的。小弟,你去和王先生、朱老头打个招呼,让他们事先了解原委。明天我们分头行动,我去找万青田,问问他到底想弄什么鬼!”
许达伟一连串地吩咐下来,左一个小弟,右一个小弟,句句话好像都是对我说的。我们在结拜兄弟的时候就曾经有过誓言,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大难临头,我当然是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我立即召集张南奎、史兆丰、马海西和朱品,共同商讨如何应对紧急事变。徐永和罗非暂不通知,这两个书笃头通知了也没有用,反而会把他们吓得昏昏,或者是变得碍手碍脚。
别看朱品平时吊儿郎当,大大咧咧,他对这种事情倒十分认真,好像也十分内行似的。他领着我们察看地形,绘出图纸,设置机关,规定逃离路线。张南奎不惜牺牲,把他妈妈给他的一只铜面盆搁在走廊上的一块翻板上,用一根细绳通到大门口。如果开门见到有人来者不善,便立即拉动牵绳,带动翻板,把一只大铜盆从屋梁上掼到砖地上,呕哪山响,惊天动地,通知房子里所有的人立即撤离。楼下的人跳后窗由后夹弄里进入东面的空地,楼上的人不能下楼,如果下楼就有可能和间来的匪徒迎个照面,必须从马海西住的那间房里越窗上墙,再从墙上缘木而下,进入东面的空地。兄弟们在空地上集结之后再见机行事,如果真是抓人便相互帮助越东墙而逃,如果是误会便由边门回来,了却一场虚惊。
这一套复杂的程序首先必须教会阿妹,给阿妹的指令简单明了:任何陌生人敲门都不开,如果硬要打门、冲门便立即拉绳。阿妹现在变得十分聪明,一听便知道如何执行,她还要安慰我们:“大家阿哥不要怕,不会有什么事情,因为你们都是好人。”她不知道,现在的坏人倒没有事,出事的都是好人。
这一套复杂的程序还必须教会徐永和罗非,决不能让这两个书呆子被人家抓去,抓去以后受不起严刑,可能瞎说一气什么的。
罗非听了我们的紧急严肃的通告后却满不在乎:“见鬼,都是你们在惹是生非,谁是共产党呀,我连共产党见都没有见过,他抓我作啥呢,是少个人吃饭还是怎么的?”
史兆丰来教训这个书呆子了:“吃饭?你想到宪兵队里去吃饭!抓进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请你吃一顿生活,两记耳光,一个东洋跟头,再不招,那就是三上吊,老虎凳,辣椒水,接得你吃不进一粒米!”
罗非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啊,我常跟大哥到宪兵队里去玩耍,挨打者的哭声、喊声,叫人听了心都发抖……”史兆丰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了,好像那被吊打的人就在眼前。
罗非的心也有点抖了:“不是共产党也得挨打?”
“那当然,不打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呢?”
“打死了也不是呀。”
“不是也行,叫你爸爸拿十两黄金来赎你回去,临走时还要再交十个袁大头的伙食费,尽管你被打得吃不进一粒米。”
“简直是暗无天日!”
“天都塌下来了,你还谈什么天日?二哥,你不能只顾读书了,现在要领点世面,这些倒霉的事情惹不起,只能躲着点,听着我们的信号,一有动静便从墙头上爬出去。”
罗非也只能点头了:“好吧,看起来这许家大院也非久留之地。徐永,我们还是搬回学校去吧,那里虽然挤些,倒也保险。”
徐永摇摇头:“不见得,也有特务到学校里抓人的。现在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了,窗外有雷鸣和闪电。”徐永批手击掌,嘴里哼哼唧唧:“暴风雨啊来了,暴风雨啊来了!扬子江的水啊……”这不知道是一首什么歌中的词句,徐永现在所唱的歌都有点进步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