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青田到底想出了什么办法,我们当然不知道,我们只觉得许家大院还是那么平静,平静得几乎没有任何事情。费亭美不让朱品画像了,说她的身体有点不适意;也不叫我去替她讲故事,整日呆坐在红栏边;她想和儿子谈谈,可却下不了决心开不了口。因为和万青田的关系,因为她年轻时不肯带孩子,更因为她的无能,所以他和儿子的关系并不那么亲热,不能成为许达伟生活的导师和道德的楷模,只能终日坐在红栏边拚命地抽烟,把满腔的心思化作烟雾,从肺腑之中喷向虚空。
马海西也自称心如死灰,不去跳舞了,也不再提女人和罗莉,转而去游山玩水,还从灵岩山的方丈那里讨来了两本经书,看得似懂非懂,却讲得头头是道。他在饭桌上又发宏论了,说这世界上的一切麻烦都是来自两个发源地,一个是女人,一个是金钱。人人都受酒色财气的支配。还是佛教好,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四大皆空。
马海西的高谈阔论使得许达伟颇为担心,他说有许多人出家做和尚,就是因为情场失意,叫我和史兆丰陪他到街上走走,别老是在庙里转来转去,消极的思想会消磨青年人志气。
没过几天,马海西突然欣喜若狂,拿着一封信跳到我的面前:“小弟,你看,这是怎么回事体?”
我拿过信来一看,居然是罗莉写给他的:“海西,星期五晚上七点半,我在体育场等你。我由南往北,你由北往南,在体育场的中央碰头,有要事,切切守密。”
马海西的脸涨得通红,这时候再也不四大皆空:“小弟,你看,你看这信是什么意思?”
我把信从头看到尾,总共也没有几个字,我看了两遍:“你认为这是什么意思?”我猜不透其中的奥秘,只好反问了一句。
“我想有三种可能……”了不起,遇事能想出三种可能,这对马海西来说是少有的。
“第一种可能?”我问。
“第一种可能,是罗莉不忘旧情;第二种可能是她有什么危难之处,需要我马海西仗义;第三种可能……也许是有什么事对我不利,小弟,你说呢。”
我也说不准,乱猜瞎碰的事情我是不干的,连忙去把史兆丰找来,他在这方面比我有见识,也许能猜出其中的奥秘。
史兆丰听了沉默了半晌,好像事情十分复杂,颇费猜疑:“唔……海西,你所说的三种可能都是存在的,而且很可能是三种可能相互联系。”
马海西迫不及待:“快说,说得明确点。”
“那罗莉可能后悔了,觉得李少波虽然有钱有势,有小洋房和狐皮大衣,可却不如你温柔多情,爱情专一,处处体贴入微……”
“是呀,人都要凭良心的。”马海西苦笑着点头。
“或许那李少波又另结新欢,罗莉感到有被抛弃的危险,因此又想重新投入你怀抱,甚至想约你私奔,逃出李少波的势力范围。现在要逃出李少波的势力范围十分容易,只消渡过长江投向山那边,许多人为了自由,为了婚姻的自由,都是投到山那边去的。”那时候我们把解放区和共产党都称作“山那边”,那是从一首歌曲里引过来的。
马海西听了十分得意:“那,为了自由,为了罗莉,我情愿战死在冰天雪地里!”他可能还记得那封倒霉的信“罗莉,你在哪里?”
史兆丰叹了口气:“慢点,这第二和第三种可能就不那么美妙了,这种并不美妙的可能性确实也是存在的。你想想看,罗莉是个傻乎乎的轻骨头,她和李少波一亲热就会忘乎所以,或者是受李少波的诱骗,说出她和你马海西也曾经抱在一起,她身上的这个地方你也碰过的,那个地方你也摸过的。李少波一听醋性大发,拿起手枪来要毙罗莉,逼着罗莉写信给你,约你晚上在体育场见面,在黑暗之中抓你,打你,干掉你,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
马海西愣住了:“没有那么严重吧,我和那个李少波并无深仇大恨,说起来是他从我的身边抢走了罗莉,而不是我抢他的。”
史兆丰啧啧嘴:“哎呀,你不懂这种人的心理,他们的妒心重,醋心重,谁和他的女人睡过觉,谁就是他的仇敌;他们可以睡几十个女人,却不许别人碰他的女人一个指头,男人对女人,公猴对牝猴都有一种独占的心理。”史兆丰怕我们不相信,还特地讲了一个师长打死一个大学生的故事,也就是因为那个大学生曾经和他的四姨太有过染指。这个故事有名有姓,是听他的哥哥讲的,不是写小说的人编造出来的,因为那时的言情小说里这一类的故事很多,都是一个军阀,一个女学生加一个小白脸。
我虽然不相信小说里的故事,但我觉得这样的可能性确实是存在的,问题是要看马海西和罗莉到底有没有发生过能引起李少波妒火中烧的事,如果没有的话,罗莉的骨头再轻也不会去编造谎言来损害自己的贞洁。我追问道:
“海西,说真的,你和罗莉除掉那个倒霉的初吻之外,到底有没有发生过其他的事体?现在不是开玩笑了,是性命攸关的!”
马海西支支吾吾的:“我……我在她的身上摸过,在她的胸部摸过两回,想要进一步,她没有同意。请你们不要嘲笑我,我不是个君子,怎么也抵挡不住她那肉体的诱惑力,一心想占有她,不顾一切地追求她,也原谅她的一切,我无力自拔啊,小弟!”马海西低下头,把双手插在头发里,痛苦已极。
我觉得事情有点儿严重了,史兆丰所说的那第二种可能性完全是存在的,体育场的相会暗藏着杀机:“海西,你不能去。”
史兆丰也同意:“是的,不能去。不管他们的用意如何,你都不能去,也不必去。你和罗莉的恩爱已绝,她已经成了李少波的小妾,因此你对她就不必存在妄想,也没有必要去为她的危难仗义。”
马海西也点点头,一会儿却又把头抬起来,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万一她是不忘旧情,约我私奔呢,那我不仅是白白地错过机会,也辜负她的一片好意。我……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和史兆丰相互看了一眼,觉得这事倒有点为难,谁能断定呢?也罢,既然马海西有情,我们也不得无义。
“好吧,你去,我们跟在后面,不,事先埋伏在体育场东面的瓦砾堆里。如果发现来者不止罗莉一个,那就说明事情不妙,我们高喊一声,你就及时开溜;如果他们趁你和罗莉谈话时从外面冲进来,我们便一声发喊,一方面是吓他们,一方面是通知你,到时候能否逢凶化吉,那就靠我们的眼睛,靠你的腿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智慧,一口气说完了我的妙计。
史兆丰和马海西听了都很同意,马海西的目光里还充满了感激:“谢谢你,小弟,你们自己也要当心点,请张南奎也去,人多势众些,还有,你们每人都带一根铁棍什么的,作为防身的武器。”
马海西的事情把我们弄得很紧张,也很有点刺激性,连张南奎一听也来劲,觉得这事情有点像快客行径,他常替那个写武侠小说的作家抄文稿,对行快仗义的事情最感兴趣。他还埋怨我们,说我们以前有事都不叫他参加,把他撇在一边。冤枉,我们是想让他多抄点文稿,多赚点钱。
到了星期五的下午,我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借了一个五节电池的大电筒,必要时可以像探照灯似的射到对方的脸上去。史兆丰从家里拿来一把“军人魂”,刀一出鞘便寒光闪闪。张南奎还做了一个飞镖,实际上是在尖刀的后面系了一方红绸而已。我只是找了一根木棍,壮壮胆罢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真正要打仗是敌不过人家的枪子儿的。
那时候的苏州体育场是个偏僻冷落的地方,围墙倒塌,四周都是瓦砾。白天常有几个足球爱好者在那里自我娱乐,晚上是荒凉阴森,漆黑一片。偶尔有几个胆大的夜行者从体育场抄近路,不时传出有人被“剥猪猡”的消息。
根据拟定的方案,我们三个人提前进入阵地,伏在体育场东面的瓦砾堆的凹塘里。马海西准时于七时十分从北面的一条弄堂里走出来,慢慢地向体育场的中央走去,不能走得快,要看好对方,即使没有什么异常,也要与对方同时到达体育场的中央。
冬日的七点天色已经大黑,但也不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虽然没有月亮,但那灿烂的群星也能投下一点微弱的光。那时候我们的目光锐利,能有一点星光便能辨别物体,何况那体育场十分空旷,一个人的身影老远就能看见。
罗莉和马海西都十分准时,七点十分,从南北两边同时出现了两个人影,不用说,由北向南的是马海西,由南向北的是罗莉。我们三双眼睛都盯着南面,看着罗莉的身后,如果罗莉的身后出现人影的话,我们便要用电筒照射,同时大声发喊,叫马海西开溜。
两个冤家的身影渐渐地靠近了。体育场的四周,包括体育场外的五卅路上都是空荡荡的,别说是人了,连一只可疑的黑影如猫狗之类都看不见,只有那呼啸的寒风吹得我们浑身冰凉,吹得我那本来就很紧张的心在颤抖。
马海西慢慢地向体育场的中央走过去,他也是个怕死鬼,心跳得比我们还要快一倍。他在开始时是把右手插在裤袋里,袋里有一把大折刀,那是准备自卫的。慢慢地向来人靠近时,看出了是罗莉的身影,而且是四下里无人,又不见我们有什么动静,他简直忘乎所以了,肯定是罗莉约他来幽会的。当离开罗莉还有几十步的时候,马海西把手从裤袋里抽出来,张开双臂向罗莉扑过去,一把抱住罗莉,轻轻地喊了一声:“亲爱的……”这动作是下意识的,马海西事先并未有如此非分之想,是沉积在脑海里的一种强烈的欲念突然破壁而出,不听指挥。也不知道有多少晨昏长夜了,马海西焦急地等待着这么一个瞬间,想象着有这么一个爱得可以燃烧的机会,现在燃烧了,管它是否是在体育塌的北风里。
罗莉居然也没有拒绝,反而敞开狐皮大衣把马海西裹在怀里。
我们伏在瓦砾堆上的凹塘里。看着两个人影合而为一,看看四周又无险象,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这短命的罗莉是约马海西幽会的,何必拿我们来开玩笑呢。紧张的心情一消失,就觉得冷得实在受不了,砖头瓦片搁痛了膝盖,划痛了手皮,这两个人抱在一起了,你等呗。
马海西在罗莉那温暖而有异香的怀抱里魂飞魄散了:“亲爱的,跟我走吧,我们一起渡过长江,参加革命,在自由的天地里双宿双飞,李少波的魔掌伸不到那里。”
罗莉突然震动了一下,把马海西从怀里向外一推:“你!果然是共党。”
“什么,我……不是的,我是为了你,为了你,我可以跟着你走向天边!”马海西有点察觉了,这罗莉和革命是完全不搭界的,革命者只能穿土布,啃窝头,住在窑洞里,哪有花园洋房、狐皮大衣和白兰地?
“海西。”罗莉裹紧了大衣,和马海西拉开了一点距离,好像马海西的身上已经有了一点匪气,“你不要存在什么幻想了,我和你是走不到一起去的,可我们也曾经有过感情,决不能见死不救。我约你黑夜相见,不是为了别的,是冒着极大的危险来告诉你们,特别是通知许达伟和柳梅,叫他们赶快离开苏州,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否则将会有极大的麻烦甚至有生命的危险!”
“为啥?!”
“为啥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你们大院里的那个穿长袍的老头,姓吴的,叫……”
“叫吴子宽?”
“对对,李少波总是叫他吴老伯,好像是少波的长辈。这老头最近常到我家去。星期二的晚上,我从外面跳舞回来,又看见这老头和你们大院里的那个……我去跳舞的那天晚上也见过的,你们叫他三舅……”
“万青田,绰号万青皮。”
“可能是的,那人的脸色很难看,有点像个青皮流氓。他们三个人坐在客厅里商量什么事,见到我进去便东拉西扯,谈谈天气。我推说上楼换衣服,从楼梯口转到了屏风的后面听壁脚,因为我感觉到他们有什么事情背着我,当我进门的时候也似乎听见他们提到过许达伟。
“果然不错,他们要对许达伟下毒手,说什么许家大院里有共产党的地下小组,许达伟是头头,你们是外围。说那个漂亮的女人,那天舞会上的皇后……”
“柳梅。”
“是的,说柳梅是个逃妾,卷走了大量的美钞和黄金,躲在许家大院里,他们要抓共党,抓逃妾,可以邀功,可以得钱,可以把共党的小组捣毁。”罗莉用很快的速度,很简短的语言说清了事情的原委,“你快走吧,快回去通知许达伟,要防止他们马上下毒手!”
马海西呆住了,站在那里不进也不退。罗莉向他靠近了一点,推推他的肩膀:“快走呀,呆在这里作啥呢?”
马海西乘机抓住了罗莉的手:“谢谢你,罗莉,谢谢你冒着危险来告诉我这么重要的消息。这说明我们到底是同学,而且曾经有过那么深深的情谊……”马海西的声音有些颤抖了:“罗莉呀,我们的爱情是永远地结束了,可友谊却是长存的,希望我们都能把我们的初恋永远地、深深地铭刻在心里。永别了,亲爱的罗莉。”马海西放开了罗莉的手。
想不到罗莉却被马海西这一番并不高明的台词深深地感动了,敞开了大衣抱住了马海西:“海西,请原谅我,是我对不起你,我们好来好散,把高兴的事情永远记住,把不高兴的事情永远忘记。”
没有出息的马海西,他在女人的面前是不能自拔的,他乘机抱紧了罗莉,吻着她,同时情不自禁地把他那冰凉的右手伸到罗莉滚热的胸前。
罗莉也没有拒绝,只是说:“快些,我最后让你一回。”
我们三个伏在瓦砾堆上的阿木林当时不可能知道这一切,远远看去;只见体育场的中央有两个黑影合在一起,久久地不肯分离。该死的马海西热昏了,竟然把兄弟们的寒冷和许达伟的危险都忘在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