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品成功地逃出了一场巨大的诱惑,回头一想,居然十分得意,感到一种人格的升华和道德的自我完善,好像是亚当战胜了夏娃似的。哦!《亚当战胜了夏娃》,是一个绝妙的油画主题,他见过夏娃那美妙的肉体,领略过那震撼山河的诱惑力……朱品又沉浸在美妙的遐想之中了,他能把人世间的一切都纳入艺术的天地。
阿妹也有美好的遐想与执著的追求,她的执著的追求就是和朱品结为夫妻,哪怕是关山万里去送寒衣。她不大明白什么叫未婚妻,未婚妻和童养媳是不是一样的?童养媳可以赖帐,未婚妻是否也能不作数呢?她十分天真地去向胡妈请教,认为胡妈是经验丰富,能够给她一些指点。
胡妈一听来劲了,她首先想到的不是什么恩爱夫妻,而是一笔好生意:
“你到底有没有跟他睡过?”胡妈觉得这是最最重要的一点。
“没有,真的没有。我光着身子向他扑过去,他说不行……”阿妹羞得满脸通红,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有!你要说有。有也是有,没有也是有,而且是不止一回。这样才能钉得住他,逼着他娶你。他看过你的身子?这有什么了不起,只看不吃就不付钱。”胡妈教唆阿妹耍赖皮。
阿妹摇摇头:“没有,确实是没有的。”
“啊呀,即使真的没有,又有谁信呢?这种事情人人都是信有不信无,遮遮掩掩地反而说不清楚,干脆,有的!乡下姑娘也是人,黄花闺女值千金,决不能让他先奸后弃,要明媒正娶,要用大红花轿抬回去!”胡妈越说越来劲了,她已经多年不玩这一类的把戏,有点儿技痒似的。
阿妹叹了口气:“他已经有未婚妻了,木能正娶。”
“已经有了!倒霉,这倒有点碍手碍脚的……没有关系,不能正娶就做偏房,不做大的就做小的,敲他三间房子十亩田,你一个人够吃够用,管他的。”胡妈倒也爽气,把情意绵绵的事情当作和买青菜萝卜一样的。
阿妹当然不同意:“不,我不要房子,不要田。”
“要人?戆大,有了田地房产,要人还不容易。再说,你和那个姓朱的确实也不配,人家能写会画,你却一个大字不识;阿妹啊,想空的不如捞现的,这些学生迟早要散伙,我也要告老还乡,将来就把许家的这个窝塘让给你,你在城里帮工,在乡下有房子有田,像我这样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想怎么的就怎么的。”胡妈认为自己的人生道路最完美,而且是值得推广的。
阿妹明白了,胡妈的目标是想趁此机会捞一笔:“姨妈,你这不是敲竹杠吗?”
“瞎说,这不叫敲竹杠,大户人家叫买小妾。这种事情你不懂,让我来办理,我不会让你吃亏,也不会让那个小赤佬占便宜。”胡妈对朱品有点怀恨在心,他竟然画了她的赤膊像,画得像个母夜叉似的。
阿妹晓得不好,连忙制止:“姨妈,你不能,不能做这种不要脸的事情!”
“不要脸的事情你已经做了,谁叫你脱光了衣裳爬到人家的身上去!”胡妈自行其是了,好像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上,而与阿妹无涉。
胡妈开始兴风作浪了,她不找朱品也不找许达伟,首先去告诉费亭美:
“许师母,出事情了,那个画画儿的朱先生强奸了我家阿妹!”
费亭美不相信:“瞎说,朱先生有点儿随便,强奸阿妹倒是不大可能的。”
“啊呀,千真万确的。就在前天的晚上,他把阿妹骗到东厢房里,说是替她画像,把她的衣裳脱光,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体。说实话,阿妹可能也有点愿意,做过以后便死心塌地,要离掉她的小男人,嫁给朱先生。朱先生想先奸后弃,说他已经有了未婚妻。这事情可惹大了,阿妹要寻死作活,阿妹的婆婆是有名的凶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的娘家和婆家会带上全村的人来拆房子的!”
费亭美倒也慌了,她并非是怕拆房子,许家大院不是三间茅屋,拆起来也不那么容易。可她一辈子就怕打架和相骂,见到蛮婆和泼妇就束手无策:“这事情你先别声张出去,让我先问问朱品和达伟,然后再和三舅商议。”
“用不着商议,这是瘌痢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让朱先生花三间房子十亩田,把阿妹买下来做小妾,养在许家大院里,等我告老还乡之后,让阿妹来服侍您。”胡妈用十分明确的语言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的。
“你知道朱先生家里总共有几间房子几亩田?别以为家家户户都和许家一样,把田地房产不当回事,可以随便给人,不收租米。”费亭美提醒胡妈,像她那样的便宜事世界上是少有的。
胡妈好像没听见:“没有田地房产就给钱呗。不要钞票啊,要袁大头。”哪时的钞票一日三跌,银洋还比较保险点。
“别瞎说,也不许你传出去,给我烧饭去!”费亭美难得如此严厉。
“好吧,我不瞎说,烧饭去,可这纸是包不住火的。”胡妈嘟嘟囔囔地走了,烧饭不能不烧,不瞎说恐怕是不可能的。
费亭美的血都冷了,头也昏了,木木然坐在红栏旁,手里夹着一支烟,看着太阳从前面的风火墙上沉下去。许家也是日落黄昏了吧,怎么麻烦的事情连着来呢?
昨天也是这个时候,许逸民突然来找费亭美,费亭美吃了一惊,以为这个鸦片鬼又来纠缠。鸦片鬼抽足鸦片的时候会对费亭美的美色垂涎,爬上楼梯来不三不四的;没有鸦片抽的时候眼泪鼻涕,爬上楼来借钱。
费亭美对这位堂叔不敢客气,总是把他堵在房门口:“三叔,你阿有啥事体?”
许逸民的口气很硬:“当然有事体!”那口气好像是在告诉费亭美,这次来不是为了求欢,也不是为了求钱,是来和你谈谈的。
费亭美也听出点意思来了,把手一伸,请许逸民坐在外廊的藤椅上面,递过去一支烟:“请吧,我听着。”
许逸民向藤圈椅上一瘫,大模大样地点起烟,无求于人的人气派也大些:“我不得不来告诉你,这许家大院已经被你弄得乌烟瘴气,你让一些什么样的人住在院子里?柳梅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贾伯期的大、小老婆都在找她,要她交出贾伯期的钱;这件事情还没有了,却又和你家许达伟睡到了一起,据说已经宣布结婚什么的。还得了,这是乱伦的行为,贾伯期是许春葳的同胞兄弟,这你不是不知道的。还有那帮子学生,他们开舞会,追女人,共产共妻,现在是勘乱时期,弄得不好许家大院是会被封门的!”
费亭美吓了一跳,这鸦片鬼今天是来寻衅的:“三叔,关于柳梅的事只有我知你知,别人是不知道的,只要你我都不说出去,事情就能平息。”
“不一定。”许逸民表示不肯妥协。
“再说,柳梅住在许家大院里也不会太长,她准备到美国去。”
“没有那么方便!”许逸民狠狠地抽了口烟。
“贾家的两位阿嫂也不必来闹,贾伯期并没有留下太多的钱,他在上海做的是空头交易,是靠调头寸过日子的。”费亭美又递给许逸名一支烟,这支烟有点儿收买的意味。
许逸民的口气也有点变化了:“问题不仅仅是一个柳梅啊,你的儿子也闹得太不像话了,占了叔叔的小妾,还弄来一帮小兄弟,搞什么共产共妻,这可是玩火啊,弄得不好要杀头!”
费亭美叹了口气:“你也知道达伟的脾气,他和他的爸爸一样,想到哪里做到哪里,是不听别人劝说的。这样吧,我跟他讲讲,叫他注意点。不过……三叔,这些事你目前都不要张扬出去,家丑不可外扬,许家大院内事还是化解于许家大院里。”
“那,好吧……不过,这事情也不能无限期地拖下去,达伟如果不听劝说的话,我劝他最好也是远走高飞,免惹是非。”许逸民打了个哈欠,烟瘾来了。突然把手向前一伸:“大妹,再借给我一点烟钱。”许逸民的这个动作,事先绝无准备,只是一个哈欠一打,就不知不觉地把手伸了出去。这一伸还果真有用,费亭美为了捂住他的嘴,不得不给了五个袁大头。
许逸民喜出望外,拿了五个银洋跌跌撞撞地奔下楼。他的鸦片是由他的老婆控制的,每天只能抽二钱,多一点也不给。有了五个银洋便能上烟馆,抽个够,一个月内不会受熬煎。
费亭美坐在红栏旁,看着许逸民从楼下的麻石板上蹒跚地走过去,她觉得此人也已是日暮途穷了,很像临死前的贾伯期。贾伯期死前的两个月,也像许逸名这样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贾伯期拄着拐杖,气喘吁吁,未曾开言先流下了眼泪:
“亭美,我已经不久于人世了,有一件事放心不下,特来拜托你……”贾伯期把他和柳梅的前前后后详细地说了一遍,声声悲叹,情意绵绵,说得连费亭美也差点儿流下了眼泪。
当时的贾伯期要求费亭美把柳梅藏在深院里,不能让她出门,不能走漏风声,暂时躲藏,学习英文,等待一个叫艾德琳的英国女人把她带到美国留学去。等待的时间不会太久,那位艾德琳女士是贾伯期在英国留学时的密友,是十分可靠的。
费亭美答应了贾伯期所有的要求,万一大哥有所不测,肯定会把柳梅平安地交给那位艾德琳女士。
那时候,费亭美还不知道柳梅是啥样子,贾伯期如此钟情大概是个不错的女人。及至见到柳梅之后,费亭美颇为震惊,世界上居然还有比她更美的女人。她在年轻时美得有些呆板,柳梅却美得轻盈伶俐。她一见柳梅便很欢喜,这不是说她对柳梅有什么理解,而是欢喜柳梅那迷人的风韵和惊人的美丽,因为她在这个世界上只相信美是最有价值的东西。
柳梅在许家大院里一住经年,却不见那个艾德琳女士来接。费亭美当然欢迎柳梅继续住下去,住到老都可以,就像一号门内的小姑,在楼上念经供佛,把许家大院变成寡妇院、修道院。可她也替柳梅担心,因为她已经听到风声,说是她那位老嫂子在到处寻找柳梅,说柳梅媚死了贾伯期,卷走了所有的黄金美钞什么的。费亭美知道,她那位老嫂子的凶悍是有名的,她那个家族在地方上也很有势力,像柳梅这样娇艳的花朵是经不住她们摧残的。所以费亭美也希望柳梅早一点离开许家大院,远走高飞。
柳梅没有飞走,却又飞来了一帮小兄弟。费亭美也很喜爱他们,觉得这帮年轻人来了可以打破大院的沉寂,使生活变得活泼而有生机。在生机勃勃的春天里当然会有鹁鸪求偶,桃花绽蕾。听说他们办舞会,听说那个马海西穷追罗莉,她都觉得十分自然,十分有趣,甚至当她得知许达伟已经爱上柳梅的时候,也没有吃惊,只是觉得日常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她早就有一种女人的预感,觉得柳梅的美貌会像强大的磁场一样把她的儿子吸过去。因此,费亭美从未向许达伟介绍过柳梅,生怕她的预感会变成真的。想不到磁场的吸引是决定于距离,用不着人为的动力。
如果柳梅不是贾伯期的小妾,费亭美真希望她能成为自己的儿媳,现在却存着某种辈分,说起来也是一种乱伦的行为。她早就想把这些事情告诉许达伟,可她也深知儿子的脾气,热恋中的许达伟根本不会承认什么辈分,更何况此种辈分已经成了过去的名义。许达伟知道以后不仅不会退让,反而会大声嚷嚷,慷慨激昂,甚至立即宣布结婚,用行动来表示反世俗、反封建,这一反可就把柳梅暴露了,贾家会纠结一帮人来把她抢回去,把个宁静的许家大院闹得翻天覆地。
夹忙头里又出来了个朱品和阿妹。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就要三间房子十亩地,浪漫主义的代价竟然如此的昂贵。
费亭美坐立不安了,坐在红楼上绣花的时候总好像听见杀声四起。一边是贾家的人马手执刀枪,一边是乡下的农民举着钉耙和锄头,许家大院临近末日!
费亭美只好找三舅万青田来商量了,对付这种动手动脚的事,也只有靠那种动手动脚的人。
万青田还没有过足烟瘾,精神不振,坐在费亭美的面前哈欠连天。作为一个打手他已经在烟榻和床第之间丧失了拚命的力量和勇气,剩下的只有狡猾和阴险。
万青田听完了费亭美的叙述以后,脸上肌肉稍稍地动了一下,不像笑也不像惊奇,是一种没有表情、不动声色的面部反应,用这种细微的动作来引出低沉的声音:“我早就算到会有这一天,这个柳梅,这一班子学生我是不主张接受的。如果说柳梅的事情是出于不得已,这一帮学生又有什么必要呢?大少爷随心所欲,想到哪里就是哪里,还要问我这房子是他的还是我的,我是许家的什么人?是的,我算许家的什么人呢,忙了一辈子也不会有个名义,房子嘛,当然是他大少爷的,我说话等于放屁……”万青田总算有了机会发泄出胸中的怨气。他确实怀恨许达伟,觉得许达伟是他的潜敌,控制费亭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左右许达伟可就不那么容易,甚至是不可能的。如果费亭美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他万青田就得从许家大院里滚出去,偌大的许家大院,他住了半辈子的许家大院,到后来没有一块砖头瓦爿是他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万青田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听费享美这么一说,他觉得事情倒有了转机,可以趁此把许达伟从许家大院撵出去……
费亭美见万青田半晌不语,还以为他是在想什么御敌之计:“你说呀,有什么办法呢?”
“没有办法,许家大院气数已尽,房子有人住,没钱修,塌掉拉倒,免得惹是生非,家无宁日。”万青田嘴里说没办法,心里的办法却在逐步地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