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品是个最快活的人,他好像从来没有痛苦。可他也有另外一种痛苦,这种痛苦是不痛不痒,无边无际,看不见也摸不着十一艺术创作的烦恼与追求。很神秘。
朱品替费亭美画的那幅肖像,成了一幅永远完不成的杰作了。费亭美看看已经很称心,觉得已经永驻了她的青春。朱品却左看右看都不满意,没有达到目的,那伟大的创作意图没有得到体现。
朱品的目标是想借助于费事美,来创作一幅可以与蒙娜丽莎并列的伟大的作品。蒙娜丽莎是一种少女的、天然的美,费亭美应该是成熟的、高贵的美。将来他还要创作一幅老年的、慈祥的美,以完成人生的三个阶梯。第一个阶梯已经让给了达·芬奇,这第二第三个阶梯要由朱品来完成的。大志无可厚非,可朱品的这第二个阶梯却怎么也上不去。他照着费亭美描绘,成熟是成熟了,成熟中却透出了衰老的气息,那眼角上的皱纹,那皮肤的松弛,胸脯的陷落和肩膀的瘦削等等,都不美。
朱品再三向费亭美道歉,请她忍耐,请她不要着急,完成一幅伟大的作品往往需要几年或是几十年。
费亭美并不着急,她反正没有事,趁画像的时候和朱品谈天说地,比听那种电影故事有趣。她也欢喜看朱品作画的神情,很像当年许春葳给她画裸体,有点儿心神不定似的。她叫朱品慢慢地画,如果他有兴趣的话,可以一直画到她老,让朱品完成他那人生的第三阶梯。
朱品的眼睛是看着世界艺术的殿堂,是雄心勃勃的,哪里肯一生一世只画一个费亭美?他焦急万分,不停地钻研,把那些世界名画翻了一遍又一遍,要找出失败的原因,寻求成功之奥秘,废寝忘食是常事,而且不让别人干涉。我们中午在饭桌上见不到他时,也都懒得去找他,随他去,你喊他吃饭好像是和他过不去似的。
这就给阿妹添麻烦了,朱品不吃饭她就不能收拾碗筷,只能不时地到楼上去看看,轻轻地喊一声阿哥,再到楼下去等待。
阿妹自己倒不觉得麻烦,不管等到多晚,她都愿意。她欢喜朱品,欢喜多看他一眼,因而也就欢喜坐在饭桌旁边看着朱品吃饭。阿妹觉得朱品有趣,会把人画到纸上去。朱品替她画的那幅肖像,她特地配了个镜框,挂在帐子里,夜夜人梦之前都要呆呆地看,看着觉得美,画儿美,人也美,心里也美。她常常看得睡不着,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发胀,又好像室得难受似的,难受得爬起又爬倒,最后是把画框摘下来抱在怀里,好像是许达伟和柳梅,又好像是自己,一对牛郎织女,腾云驾雾,飘飘而去……
阿妹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睡不着,和胡妈闲谈的时候便说:“见鬼呐,以前在乡下就睡不够,头一碰上枕头就死了过去。现在过得快活倒反而睡不着了,翻来覆去的。”
“心里很烦闷,痒痒的?”胡妈说。
“对呀,你怎么知道的?”阿妹很惊奇。
胡妈笑了:“我是过来人嘛,死丫头。你怀春了,想男人呐!”
阿妹扭。泥着,红了脸:“没有,没有的事。”
“我知道你没有,要是有了的话,你还要难受呐。我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二想起来就通夜不睡觉,在冰天雪地里跑十几里,去找那个相好的。”
阿妹掩着嘴笑:“找到了吗?”
“还有找不到的。男找女隔重山,女找男隔层板……噢,现在想起来实在是吃了大亏,你吃辛受苦,真情实意,倒让那些骚男人占了便宜。姑娘,你现在还来得及,不管怎么个睡不着,你都不能凑上去,裤腰带不能松,晚上要把门闩紧点,防止黄鼠狼来偷鸡。”
“这个大院里都是好人。”
“好人,好人还没有生下来呐。这个院子里有黄狼,有狐狸。狐狸精会迷人,黄鼠狼会拖鸡,你要当心点!不要出去瞎跑,特别不要到二号门里去,那里有两个小妖精,打扮得像朵花,暗地里是卖身的。”胡妈见阿妹一脸的惊慌,连忙拉回来点。“当然喽,你们那里都是些好人,学生子总是规规矩矩的。万一有谁不规矩也别怕,逮住一个就算你的福气。你别看这些人穷,能出来念书的人家里都是有钱的。”这个曾经沧海的老婆子像是在替阿妹出主意。
阿妹不听这些话倒也罢了,情丝像游丝在冥冥之中飘忽不定,时隐时现。听了胡妈的话之后倒真的觉得有那么回事儿了,游丝挂枝儿了,在朱品这棵芙蓉树上缠来绕去。
乡下的大姑娘不大会掩饰自己,阿妹看朱品时的眼神,喊朱品时的声音,做事时在朱品的身边挨挨擦擦,都使人感到有一种异样的柔情,特殊的引力。我和史兆丰都看出来了,两个人常常相互眨眨眼睛。我们都不敢明说,也不敢开玩笑,我们都很欢喜阿妹,真的把她当成小妹妹,这不是罗莉和马海西,也不是许达伟和柳梅,乡下出来的童养媳,弄得不好要上吊的。
朱品好像还没有感觉到,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也许是看裸体女人看多了,他只注意人的形体,对人的内心不大注意,他后来未能成为伟大的画家,恐怕和这一点也有关系。
朱品苦思冥想,把那一大堆资料翻来翻去,我们吃饭的时候都叮叮当当地敲一阵碗,他只当听不见。我们不去喊他,阿妹也不去喊他;我们不去喊他是随他去,阿妹不去喊却是故意的,她故意让朱品一个人吃饭,好让她在旁边看着,帮他做一点什么事情,帮助是爱情的原始表现。
阿妹又去喊朱品吃饭了,那声音柔和得使人心醉:“阿哥,快来吃吧,菜都凉啦!”
朱品总算听见了,从楼上下来,一边走一边扑打着身上的灰。他大咧咧地向饭桌上一坐,拿起筷子来就要动手。
阿妹突然叫起来:“嗨,慢点!”
朱品回过头来:“作啥?”
阿妹也不讲话,一只手掩嘴而笑,一只手指指旁边的脸盆、毛巾、热水。
朱品看看自己的一双手,也笑了:“一大堆积满灰尘的旧书,从来没人翻过。唉,故纸堆里找不出美……唔!”朱品的一双眼睛霎时间被阿妹吸引住了,还到废纸堆里去找什么美,美就在眼前,阿妹那发亮的眼睛,红润的脸,浑圆的肩膀,高耸的胸脯,紧抿着的嘴,那种神态,那种风韵使得青春之美喷薄而出,达到了顶点。对了!青春的顶点加上衰老的前奏,阿妹加上费亭美,这就是人生的第二阶段,就是成熟的美!
朱品头脑里的灵光一闪,就解决了艺术上的难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几天的辛苦都是白吃的。他更不想吃饭了,盯着阿妹看,越看越觉得自己的发现是伟大的,脑子里已经在挥舞着画笔,思索如何把阿妹的青春光彩覆盖到费亭美的那显得衰老的肉体上面。
阿妹被朱品盯得脸都发烫了:“唔……阿哥,你看啥呢?”
“看你。”
“我有啥好看。”
“你很美。”
“你欢喜?”
“是的,很欢喜!阿妹,我求你一件事情,不知道你答应不答应?”
“答应,我都答应。”
“我想请你替我当几天模特儿……”
阿妹的脸突然鲜红,她听见这些阿哥们谈起过模特儿,是脱光了衣裳让人画画儿的。她想拒绝又舍不得,想同意又说不出口,她心跳得说不出话来了,紧咬着嘴唇,点点头。
朱品高兴得嘘了一口气,觉得阿妹真是个好姑娘。他不知道阿妹已经想入非非,见她那种羞涩的样子以为是大姑娘头一回做模特儿,可能有些腼腆,便说:“别怕难为情,这完全是一种对艺术的奉献,如果能够成功的话,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
“阿哥,你放心,我……我奉献。”阿妹决心奉献给艺术了,艺术和朱品当然是一体,离开朱品还有什么艺术呢。
朱品关照阿妹:“晚上收拾过锅碗之后,你先到那边的东厢去,就在我替许师母画画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炭火盆,你先把炭火烧旺。衣服不要穿得太多,外面披一件大衣。到时候怎么个坐法,我会告诉你的。”为了让阿妹懂一点当模特儿的常识,朱品给了阿妹一本画册,画册里半数以上的画儿都是裸体。
短命的朱品呀,你应当事先告诉阿妹,你不是要画她的裸体,只是要她袒胸裸肩而已;你吊儿郎当地把人家当作个模特儿,人家却痴情实意地把你当作情郎哥哥呐!
到了晚上,朱品一进东厢就觉得屋子里特别热,灯也特别亮,阿妹披着一件大衣,侧坐在费亭美常坐的那张沙发椅上,低着头;当朱品坐到画架前揭开罩布的时候,阿妹慢慢地转过身来,掀去了大衣,一尊溢彩流霞的少女五体展现在朱品的面前,那比维纳斯美丽,因为维纳斯终究是来自大荒山中的一块石头,冰凉的。阿妹却是来自青山绿水之间的少女,是听民间的情歌长大了的,当周身没有什么遮盖时,那种少女的情火像火焰似的向外喷泄,比那盆中的炭火还要炽烈。她抬头、挺胸、微笑,眼睛迷离着,似醉非醉。
朱品惊呆了,他画过职业的裸体模特儿,同班的女同学也曾经裸体坐在他的面前。女模特有一种茫然的职业的感觉,女同学有一种故作藐视世俗的气息,都像是被外科医生解剖过的躯体,和艺术的欣赏,和情欲似乎都没有多大的关系。阿妹的裸体简直是一尊用琥珀雕成的艺术女神像,散发出绚丽、晶莹的光辉,而且还看得出情火与热血在皮层下奔流。
朱品被阿妹的玉体陶醉了,这种陶醉主要是艺术的美感,情欲的骚动被对艺术的诚挚的追求挤到了角落里。他没有想到阿妹是如此的大胆,也知道她今天是产生了误会,以为是要画她的裸体。朱品倒真想画,情愿把费亭美的画像暂时搁在一边,先画一幅少女的画像,作为人生的第一阶梯。可他不敢画,在学校里画裸体模特儿已经有许多风言风语,在许家大院里画裸体的阿妹是要引起风波的,吊儿郎当的艺术家也不是对任何事情都是吊儿郎当的。
朱品不敢画阿妹,又舍不得就此叫阿妹穿上衣服,失去了如此宝贵的观察的机会。他慌慌张张,抓紧时机,好像是偷闯了殿堂,只有三分钟可以参观眼前的这尊神像。他围着阿妹左看右看,用艺术家的眼光打量着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
阿妹的胸脯迅速地起伏着,她开始的时候是低着头,不敢看朱品,在等待着朱品的双臂把她抱起。后来见没有动静,便抬起头来,见朱品像个猎人似的围着她转,两只眼睛亮晶晶的。阿妹受不住了:“阿哥,你,快点……”
“好了,这就好了,你把衣裳穿起来吧。”朱品有些恋恋不舍的。
阿妹浑身的血液都向头上涌,除掉自己的心跳之外什么也听不见,头脑里一片昏糊,耳朵里一片轰鸣,本能地弹跳起来,扑向她的阿哥,把个朱品搂得紧紧的:“阿哥,我给你,全给你……”她声音低哑,浑身颤抖。
朱品的心也跳得不行,可他的头脑还十分清醒,他不像许达伟那样久已堕入爱河,而是刚刚还沉浸在艺术的海洋里。当阿妹光着身子向他扑过来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好像是女神的雕像从高高的底座上掉下来似的。他头脑里的第一个反弹就是不能,奸污女神是一种亵渎行为。当他明白过来胸前是抱着阿妹时,马上就想到不能伤害这个小妹妹,因为他自己已经有了未婚妻。
朱品轻轻地推开阿妹:“不行,我不能……”
“能,你能,我嫁给你。”
“不行,我已经有了未婚妻,实……实际上是已婚妻,我们寒暑假都住在一起,就像许大哥和柳梅一样的。阿妹,我,我很欢喜你,我不能伤害你……”
阿妹像被冷水浇头,心凉下来了,眼泪也流下来了:“阿哥,我痴心妄想,我没有那份福气。”
“不不,阿妹,我永远把你放在心里。”
“阿哥,我,我也永远把你放在心里,可你千万不能讲出去!”
“永远不会,阿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