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梅虽然结过婚,但却没有恋爱过,不知道那不搀水的爱情是何等厉害的东西!她和许达伟舞罢之后,便心神不定,坐立不安,有一种失落感。失落了什么?她开始还有些模糊,后来就很清楚,失落了隔墙的那一个。她想见到他,想和他谈话。谈什么话?什么话都可以,主要是想见到那个人,听到他的声音。如果听不到也见不到,心里就空荡荡的,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翻开英文书,那英文字母像蜜蜂似的在眼前飞来飞去。
许达伟算是恋爱过的,是在中学里,那种初级恋爱只能算是中学生的游戏。曾经有个同班的女生,生得漂亮文静,而且常考第一名。那女生欢喜从前排回过头来看他,眼光是从眼角上乜过来的,还伴以嫣然一笑什么的。许达伟受“顾”若惊,自作多情,也不停地去看她,算是心心相印。奇怪的是却因此而心虚得不敢和她谈话,不敢和她接近,只是把那美丽的倩影深深地印在脑子里,晨昏之际以那美女为对象。作出各种各样的遐想,从花前月下到同床共枕,直至相互伴随着度过那漫长的人生。此种恋爱最方便,最省力,也不需要征求对方的同意。随着时间的推移,许达伟心中的倩影也在换,也在变,变得离开了原来的模型和躯体,但却完美无缺,人间难觅。
进了大学以后,男女生有了更多接触的机会。特别是许达伟,一表人材,热心公益,参加学生自治会、伙食委员会,在大会上发表演说,在街头大声疾呼,为贫苦的灾民募寒衣,这就使那些活跃的女生都欢喜活跃在他的周围。不仅是亿他一眼,也不仅是嫣然一笑,简直是亦步亦趋,耳鬓厮磨,晚上还一起参加舞会,相互搂着,进进退退。
按照马海西的估计,至少有三个女同学在追求许达伟,而且队伍还在不停地扩大。一有风吹草动,马海西便要通报消‘息:“达伟,我看某某密斯对你很有情意,怎么样,要不要飞一封情书过去?”
马海西不仅通报消息,还要在饭桌上发表评论,帮着许达伟出主意,说某某密斯太胖,某某又矮了一点。
许达伟总是笑嘻嘻地听着,有时也发表点意见,弄得我们心痒难受,逼着他公开秘密:“大哥,你到底看中了谁?你总不能真的实行博爱主义,你想博爱,人家还有个乎等呢!”
许达伟把袖子一甩:“胡吹!她们都是我的同学,有着共同的信念,我们在一起工作,是正常的交际。马海西,你有本事能找到一点恋爱的实据,我情愿罚一桌酒席。”
许达伟的话倒是真的,活跃在他身边的女生可能都不是他心中的倩影,那倩影不在身边,在心底,在天边。
柳梅突然从天而降,翩若惊鸿,飞入舞会。许达伟不知她来自何方,也不知道她是谁,只感到有一股热浪向他袭来,一种骚动发自丹田,他那中学生式的初级恋爱立刻上升到白炽点!多年深藏着的倩影变得清晰可见,好像已经和她神交了几十年。大凡一见钟情的人都不是无缘无故的,都有一颗情种埋在心底,在等待着春风和雨水。
爱情是一种迷魂药,兴奋剂,可以使人兴致勃勃,也可以使人痴痴呆呆的;马海西吸了这种药是兴致勃勃,许达伟吸了这种药却是痴痴呆呆的。
我们这个大家庭从一开始就十分热闹,特别是每天吃晚饭的时候,时间充裕,人都到齐,阿妹也掌握了我们的规律,晚上的菜总比中午多一点,那紫菜肉丝豆腐汤谁想喝都可以添。大家便以汤代酒,天南海北地胡吹一气。谈自由平等,国家社会,爱情与余钱,看起来都是些大题目,实际上没有什么道理,通俗得很,连坐在旁边等着收碗的阿妹都听得津津有味。
突然之间,这日日召开的酒会好像是谈判决裂,气氛沉寂。许达伟心不在焉地不谈自由于等,马海西没精打采地不谈爱情金钱,饭桌上丢失了这两大话题,还有什么可谈的呢?
锅子里的紫菜肉丝豆腐汤也剩下来了,阿妹十分着急:“大家阿哥再喝一点嘛,蛮鲜的。”阿妹的声音和目光都像个小妹妹在祈求,希望大家多吃点,热闹点。
我也被这种气氛憋得难受,想在马海西的兴奋点上刺激刺激:
“喂,马海西,再来一次舞会怎么样,我们都还没有学会呢,张南奎特别想学,他那种癞蛤蟆舞是见不得人的。”
张南奎笑了:“别拿我出洋相啦,小弟。”
一马海西的反应冷淡:“你们……替我歇歇。”马海西的兴奋点有些麻痹。
许达伟倒兴奋起来了:“对对,这个星期六再来一次Party!”
马海西摇摇头:“有困难,借不到唱机。”。
“想想办法嘛。”
“要么去买一个,你出钱。”
许达伟挠挠头:“有办法,用我们自己的乐队,大家合奏《步步高》,跳起来也是很有劲的。”许达伟突然变得有主意又有办法,不再是那么大咧咧的。
“谁来跳呀?”
“罗莉,还有……还有那隔壁的柳梅,她……是个舞会的皇后。”许达伟说话有点不大流畅,心虚气短,不似往常。
马海西眼睛亮起来了,他对恋爱是有过敏反应的。~
我们几个人也不是木头,对许达伟的神情异常早就看出了端倪,大家睁着眼,咧着嘴,等待马海西眉飞色舞地进攻许达伟,罚他一桌酒席。
可那马海西却不争气,眼睛亮了一下,随即熄灭,没精打采地说:“这事情以后再说吧,马上要大考了,要把功课复习复习。”
罗非听了首先同意:“对呀,这话还像是人说的,读书不放在心上,一天到晚派对,神经病!”
一提到大考,大家都泄了气。考试是学生的心病,玩得高兴时千万不能提,提到考试便会兴趣索然,特别是期终考试,那是性命交关的。
晚餐会终于热闹不起来,那天气倒是很热的,大家吃完晚饭后就轮流洗澡,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临时抱佛脚,硬背抢记。
徐永平时的功课就很好,考与不考都是一样的,他还是每晚坚持练二胡,常到隔壁的王先生家去讨教技艺。他和王先生的一家都混得很熟,和那开古玩店的朱益也搭得够,有时候还陪着老头儿喝一杯。性格内向的人欢喜和有学识的长者在一起。
张南奎的生活很有规律,他的情绪很少激动,只是对清洁卫生一丝不苟,他督促阿妹扫地抹灰,还买来能够自喷的美国原装DDT,把我们房间里的蚊虫都消灭。
许达伟虽然神魂不定,但是还能克制自己,不让他的骚动不安暴露在我们的面前。他说是回家复习功课,谁知道呢。
只有那个马海西,神经真的有些不正常了:突然高唱一声“香槟酒气满场飞”,戛然之间又没有了声息。晚上说梦话,磨牙齿,房门外面都听见。
从不过问世事的罗非也担心了:“小弟,马海西怎么回事呀,真有神经病吗?”
我摇摇头:“不会,恐怕……恐怕和你的妹妹有关系。”我也感染了那种病,对恋爱有过敏反应。
罗非呔了一声:“神经病碰到神经病,无药可医!”他碰到了恋爱就反弹,因为他的那些化学公式、分子结构都是无情的。
无药可救?不一定吧。隔壁的王先生得了肺病,本来也是无药可救的,现在有了盘尼西林,不也是起死回生!好不热闹的一个大家庭,现在却变得有些沉闷,有吃有住了,却又来了什么爱情,真叫人头疼。我忍不住去找马海西,看看他的病有没有药可医,我虽然囊中无药,却有点治病救人的心意。
马海西独自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信纸,手里拿着钢笔,眼睛看着屋面。
“喂,你在数屋梁吗?”我大喊了一声。
马海西一吓,立刻用手遮住了信纸:“出去出去!”
“喔唷,大不了是写情书吧,有什么了不起。给我看看,也许我能替你出点主意。我没谈过恋爱,言情小说倒是看过不少的。”我突然感到囊中有药了,这药和马海西是对症的。
马海西果然把手从信纸上移开了,笑嘻嘻地搬了一张椅子叫我坐下,还问我要不要喝加啡。
我大模大样地往椅子上一坐:“好吧,来一杯。”
马海西愣了一下,他本来是说的一句客气话,想不到我倒是毫不客气,只好从抽屉里摸出一包鹅牌咖啡糖来,放在一只搪瓷茶缸里,倒上满满的一杯水。
我用一只筷子在茶缸里搅了一气,呷了一口那有着枯焦味的糖水。你马海西不把病情告诉我,我这囊中的药是不肯先拿出来的。
“呃呃……小弟,有件事情早就想请你帮忙了,但又说不出口。”
“你连最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那……那是开玩笑、这是正儿八经的。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和罗莉的关系这一次真的出了问题……”
“等等,你和罗莉到底有没有那种关系?”
“怎么没有呀,拥抱接吻都有好几回。”
“那就定了呗。”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本来想在暑假期间约她去和我的父母见面,可她这一个多月来却和我避而不见,连写了三封信都没有消息。”
“有什么事伤了她吗?”
“我从不伤人,何况是她呢!”
“有没有其他的人插手?”
“就是担心这一点。”
“哎呀,这可有点危险,现在是关键时刻,你不能迟疑!”
马海西更加惶恐了:“你不是看见我急得团团转吗,想赶快写第四封信给她,可是想来想去只有几句干巴巴的话,不能打动她。小弟,帮帮忙,你在学校里作文总是第一,又看过许多言情小说,请你替我写一封漂亮的情书,感情浓厚,情意绵绵,让她看了以后会感动得掉下眼泪:啊!我的海西……”马海西又活络起来了,也许罗莉曾经这样叫过他的,谁知道呢。
我把胸脯一拍:“没问题,小弟两肋插刀,助你一臂之力!……这样,你先出去走走,到玄妙观里去吃点儿东西,顺便向三清殿里的老爷叩个头,求那菩萨保佑你。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就把情书交给你。”我那时有点自命不凡,自认为写文章是倚马可待,下笔千言。
“啊,我的小弟!”马海西双手张开,双脚踮起,好像又要跳舞似的。旋转了一下又从抽屉里摸出一块咖啡糖来,“再加一块,刚才的水倒得太多,不甜。再见,祝你顺利!”
“哎哎,慢走,还有一个重要的情节要问你。”
“问吧,对你已经没有什么秘密。”
“就是说……在你和罗莉拥抱接吻之前,她有没有和别的男人干过同样的事情?”我已经在琢磨情书的内容了。
“没有,绝对没有。她亲口对我说过,那是她的处女的初吻,拥抱也是第一回,她浑身都在颤抖。”
“好了,去吧。”我挥挥手,摊开纸,拿起笔,沙沙地写下了那个不朽的名篇:
我的最最最……亲爱的罗莉(这个称呼倒不是来自言情
小说,而是从一个大文豪那里贩来的):
你在哪里呀,亲爱的罗莉。你可知道,当你离开我的
时候我就进入了黑暗的深夜,寒冷的冬天。在这黑暗的深
夜里没有星光没有月亮,因为你就是我的星星,你就是我
的月亮。你走了以后剩下的仅是黑暗一片,在这寒冷的冬
天里没有太阳没有暖流,因为你就是我的太阳,你就是我
的暖流,你走了以后剩下仅是冰天雪地。
我站在荒凉的山岗上,站在刺骨的寒风里把你盼望,
希望你像明月当空,像太阳升起,像一朵白云飘落到我的
身边。那时候冰雪会融化,百川会奔流,芳草和鲜花将铺
满大地,我会紧紧地拥抱着你,精心地照顾着你,从这鲜
花铺满的道路上向前走,一直走到人生的尽头,永无反悔。
啊!我们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候,你挽着我,我挽着你,
你搂着我的腰肢,我抚着你的肩头,在那漫长的街道上,
在那空寂的小巷里,走啊,走啊……永远不感到疲倦,永
远不想停息。人生的道路就这样开始了,没有悲伤,没有
叹息,因为有你和我在一起。你给了我力量,你给了我勇
气,你给了我那处女的初吻,那么甜蜜,那么珍贵,世界上
的一切财富、声望、权威、大考获得第一,和那永世难忘的
初吻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那时候,你的身躯在我的怀里
颤抖,我的心也在你的胸前颤抖,那不是恐惧,不是寒栗,
是幸福的膨胀,是爱情燃烧时的炸裂,我们的生命在一起
燃烧,发出光和热。从那一刻起,上帝就决定我们两人必
须在一起燃烧,否则那火焰就会熄灭,你理解这一点,我
也理解这一点,我们是相依为命的。
你在哪里呀,亲爱的罗莉。你可知道我在日夜想念
你,你平安吗,你愉快吗,你有没有碰到什么危险?如今的
这个世界到处充满了奸诈、欺骗,到处都有悬崖峭壁。你
是那么天真,那么纯洁,那么善良而又不知道防卫。
我近来常做一个恶梦,梦见你受到了歹人的袭击,我
拔出匣枪,连连射击,把歹人打得落花流水,可是我也身
中数弹倒下了,不是倒在血泊中而是倒在你的怀里。我不
觉得疼痛,只感到甜蜜,战死在情人的怀里是莫大的安
慰。
我知道这是一个梦,是不会发生的。可我却情愿沉浸
在这个梦中,因为在梦中我可以为你效力,可以和你永不
分离,请你相信我的一片痴情和诚意。
你在哪里呀,亲爱的罗莉……
我站在荒凉的山岗上,站在刺骨的寒风里把你盼望,
盼望在近处出现你的倩影,盼望从远处传来你的消息。请
求你别让我期待得太久,因为那刺骨的寒风使得我浑身
颤抖。
你的忠实的马海西
我喝完了一缸咖啡茶,写下了这篇美文。当时自以为了不起,认为罗莉看了以后会感动得流泪,立即回到马海西的身边;如果还不感动的话,那罗莉也不值得去爱了,是条冰冻的美人鱼,没有知觉的。
过了几天,作文课是自由命题,我竟然把这封情书加了个题目叫《你在哪里?》,当做作文交给老师,满以为可以得到称赞的,可是那位女老师却用红笔批了四个大字:
“一派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