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无事莫凭栏-人之窝

丝竹之声越墙而过,使得那位独处高楼的柳梅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她有点后悔,那天不该去参加舞会,更不应该那么亲近许达伟。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会那么自然而然地飘过去,好像许达伟的身上有一种强大的磁力。她是过来之人,知道这种强大的磁场会扰乱思想,会使得导航的罗盘偏向,这一叶扁舟不知又会飘向何方……

柳梅想想又不后悔了,似乎还有点甜蜜。这个穿着长衫的许达伟,好像是在哪儿见过的,是在梦中还是在少女的想象里?从少女时代起,柳梅的想象中就存在着一个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人,那人几乎天天出现,但也经常幻化,有时候是骑在马上,有时候是站在塔巅,有时在朗朗的书声中,有时在潺潺的小河边。她也经常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觅,却一直都没有发现,现在似乎发现了,好像就在自己的身边,就在那丝竹盈盈的乐声里……

那里,二胡、口琴和笛子合奏着《秋水伊人》,柳梅伏在栏杆上,在心里唱起了这深情的歌:“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更残漏尽,孤雁三两声……”这心里的歌许达伟当然听不见。

望穿秋水的柳梅,自小就生长在苏州城里,她的父母在一条巷子口的转弯角上开了一家烟纸店,小本经营,除供女儿读。书外就只能勉强糊口。

柳梅读高中的时候,父亲不幸病故,孤女寡母难以支撑门面,准备卖房关店,回到乡下去。她父亲的老家是在洞庭东山的杨湾,地处太湖之滨,日子还过得下去。正当她们准备关门停止进货的时候,却来了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买香烟。柳梅的妈妈认识他,是住在那座石库门里的贾伯期,人称贾经理。

贾伯期在上海滩上是个颇有名望的人物,是什么洋行的经理。他早年曾经留学英伦,又去美国,据说在哈佛大学获得过硕士学位。他虽然吃的是洋饭,却怎么也改不了那种苏州乡绅的习气。人在上海做事,家还留在苏州,每隔一段时期就回到苏州来休息。他休息时不会亲友,不宴宾客,不用车马,穿一件长衫,戴一顶礼帽,拿一根手杖,在苏州城里逛来逛去。去听书,去喝茶,去吃五香排骨,而那松鹤楼中的红焖鳗却是少不了的。松鹤楼里的堂倌都认识他,小帐都是超过菜钱。可等他回到上海以后,立刻汽车接送,西装革履,出入西餐馆,夜总会,摩登的秘书小姐不能送茶,只能送咖啡。这是苏州士绅和洋行买办的一点两面。

贾伯期出门逛荡时正好忘记了带香烟,走到巷子口却想起来了,便把手杖挂在手弯里,踏上烟纸店门前的石级,想买一包大英或美丽,他在上海是抽雪茄,到了苏州才抽纸烟(还好,倒没有抽水烟)。

贾伯期抬头一看:“唔,你们要关店?”

柳梅的妈妈抹着眼泪:“男人坏脱啦,我伲要回乡下去。”

贾伯期愣了一下,目光却被柳梅吸引了过去。他觉得这位面带愁容的姑娘十分可爱,比上海滩上那些美丽的交际花要多点儿闺秀气,回到乡下埋入泥土之中,太可惜。

贾伯期拿起手杖,在柜台上梆梆地敲了两记:“别关店,替我开下去,妇道人家,丈夫死了应该守住家业。”

“没有本钱啦,贾经理。”

“我给你,赚了算你的,亏了算我的。还有,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叫柳梅。”

“读书吗?”

“差半年高中毕业。”

“继续读下去,学杂费全由我给。还有烟吗,来包美丽。”

“贾……贾先生,我伲母女俩……”

“好啦好啦;邻居家边的,等歇我派人来处理。”贾伯期拿起香烟,拄着拐杖,继续逛荡去。

财大气粗或权大有势的人往往会有刹那之念,只费吹灰之力,便可留下千秋佳话,这是我们的老祖宗都愿意干的事情。百无一用的书生也曾因此而编过不少戏,写过不少的传奇;我们的老祖宗也很认真二讲究“言必信,行必果”。不像现在的某些人,当面都答应,转身忘干净。贾伯期的身上是既有古风,又沾洋气,做生意讲信用,做人讲仗义,他是说话算数的,三下五除二地就解决了问题,当然是只费吹灰之力。

母女俩都十分震惊,世界上竟会有如此的好人?妈妈首先怀疑,这老头儿是不是在打女儿的主意?因为近几年来她已经感到女儿的引力,有些男人来买香烟,是绕着路来看美女的,看不见还得问一声:“你女儿呢,这几天怎么没有看见?”

柳梅倒没有想到这一点,她觉得有一个古老的故事正在自己的身上重演:苦命的女子流落他乡,被一位好心的老员外收养在身边,老员外不幸蒙难,苦命女舍身相救……柳梅决心知恩报恩,不亚于那故事中的女人。一

慢慢地,柳梅的妈妈便打消了疑虑,她觉得贾伯期并没有对女儿的青春美貌垂涎,这种事情可以从眼睛里看得出来,而且是十分准确的。看得出来的倒是他对女儿在学业上的关怀,贾伯期要把她培养成材。

柳梅的妈妈没有猜错,贾伯期当时所想的也确实如此,他要把好事做到底,要使得这个孤苦的女子能成长,成功,自立。他当然也看到了柳梅的美貌,可他觉得女人的美貌是走向成功的半票,如果没有成功,那也是一张废票。所以贾伯期每逢国苏州休息的时候,都要检查柳梅的功课,鼓励她走上成功之路,给她讲许多女人成功的故事。他不讲居理夫人,因为居理夫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他也不讲慈禧太后,这样的女人没有什么发明,可以重复出现,但又十分阴险。他讲的都是些西方的女经理,女店主,高级女助理等等的职业妇女,讲她们的学识、风度和交际手腕。

柳梅很能理解这样的故事,因为在当时的女学生中想成为科学家、文学家、电影明星的人并不多,最多的是想能“出去做事”,不依赖公婆或男人而生活。她也曾在外国电影中见到过西方上流社会的妇女,见到过那种高贵而豪华的生活,当伯爵夫人有点不大可能,当个女秘书还差不多。

贾伯期对柳梅的这种比较实在的想法十分赞许,觉得这个聪明的姑娘很能领会自己的意图,决定把她培养成外国公司或洋行里的高级女职员,平时和柳梅谈话便不讲中文,只讲英语。

柳梅也能用英语应付几句,可那贾伯期一听就摇头,不是发音不准,就是音调不对。他认为是老师教得不好,学习的环境也有问题,决定把柳梅带到上海去进教会学校,同时让她在自己的洋行里吃一个空额,领一份干薪作为学费。

柳梅的妈妈感动得掉下了眼泪,拉着柳梅的臂膀要她向贾伯期叩头。

贾伯期连忙制止:“说一声thankyou就行了,不能叩头。可有一点要说清楚,我对你们母女俩的帮助到此为止,往后的一切,望好自为之。”

当时的贾伯期确实是想到此为止,留下千秋佳话已经花了不少的力气,可以对得起菩萨,也可以对得起上帝。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菩萨是那么的多情多义,上帝是会请他吃饭的。

柳梅到了上海,有了薪水,进入了大学里富家小姐的行列,这三种条件就像什么助长剂,使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突然之间开得粉雕玉琢,流霞溢艳。此种效果的产生当然是柳梅的天生丽质,但也不得不归功于霞飞路上的那些高级服装商店。服装对某些人来讲效果不太显著,适得其反时还会使人讨厌。可对柳梅来讲,质地精良,时髦开放的服装不是裹住她的肉体,而是使她的肉体更加散发出光彩、美艳和那使人昏迷的诱惑力。贾伯期虽然年近花甲,却也抵挡不住此种力量的冲击,开始想入非非……

贾伯期在上海有个小公馆,有个姨太太,经常在公馆里宴请宾客,举行舞会,他便叫柳梅也来参加,说是让她开始进入社交界,结识各种名流。

柳梅记得很清楚,她第一次去贾伯期家参加舞会是一个初夏的天气,是贾伯期派了一部福特牌的汽车把她从学校里接来的。她当时十分感激贾伯期的提携,觉得这是一个走向成功的起点。她精心地打扮着自己,衣服换了一件又一件。长裙曳地虽然端庄高贵,却又和她女学生的身份不配;旗袍坎肩显得素净典雅,却又缺少青春的活力。最后决定穿一双白色软木响底的高跟鞋,肉色长简丝袜,上罩一条湖绿色薄呢西装套裙,使得白色的鞋和绿色的裙形成柔和的对比;上身穿一件白缎、敞领、带花边的短袖衣,又使得上下的白色归于统一。不施脂粉,唇边却抹得十分红艳。一头蓬松的长发用一条红色的丝带拢在脑后,既有学生的淡雅,又有鲜艳的魅力。

柳梅像一阵夏夜清鲜的风吹进了贾伯期家的大厅,宾客们的精神突然为之一振,她的光彩好像使灯光也有了变化,使那些珠光宝气的交际花和姨太太们都显得有些俗气。宾客们纷纷围到她的身边,请问芳名,介绍自己,邀请她跳第一个曲子。贾伯期也变得颇有风趣:“诸位稍候,今天晚上我是有优先权的。”

柳梅不卑不亢,活泼矫捷,落落大方地周旋于各界名流之间。她发现这些名流在她的面前都没有架子,十分和蔼可亲,彬彬有礼,只是那目光好像有点儿不正常似的,她当时沉浸在喜悦之中,也没有介意,反正她对不正常的目光也习以为常。

从此以后,柳梅便进入了所谓的上流社会。贾伯期带着她去游乐场,上夜总会,出入国际饭店,每次跳舞都是欲罢不能,精疲力竭,深夜方归,第二天上课时便打瞌睡。

柳梅的衣着慢慢地趋向豪华了,打扮得也更加浓艳,带上了钻戒和项链,坐着贾伯期的福特牌汽车在不夜的南京路上穿梭来回。南京路上灯火通明,霓虹灯彼明此灭,先施公司、永安公司门前的大幅霓虹灯广告,把四马路浙江路口照得光怪陆离。美国水兵的敞篷吉普车呼啸而过,车上的吉普女郎放荡大笑,沿路抛下空酒瓶和空罐头。柳梅回头看看自己,看看坐在自己身边并和自己挨得很近的贾伯期,突然感到自己也是个吉普女郎,只不过是坐在福特车里。

柳梅有点害怕了,从苏州出来时妈妈曾经关照过:“要当心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男人都不是个东西,没有几个是正经的。”这话也许有点道理,上流社会的人也有下流的动作,也有污秽和挑逗的语言,那利箭似的目光恨不得把女人的衣服都撕碎。她感到自己像一只欢蹦跳跃的牝鹿,不知道哪一天会死在谁的手里,但愿能碰到一个自己想象中的人,倒也是死而无怨的。

终于有一天,在国际饭店的七重天,舞会结束得很晚,福特车正好出了毛病,需要修理;贾伯期便开了一个房间,叫柳梅住在那里。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十分简单也十分拙劣。贾伯期关上房门,单膝跪地,双手托起,像演西洋歌剧似的:“亲爱的柳梅,你救救我吧,爱的烈火快把我烧死了,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我不想死,我要娶你,海枯石烂,我永不变心,永远不会亏待你……”

柳梅好像被鬼迷住了头,面对着西洋歌剧却想起了古典戏剧:老员外身在难中,苦命女舍身相救……踏上一步去拉贾伯期,却被贾伯期一把搂在怀里,如此这般,就成了贾伯期的小妾。所以说他们的结合是既突然又简单又缺少柔情蜜意。

贾伯期确实没有亏待柳梅,爱她爱得像发了疯似的,金屋藏娇,夜夜都在她的身边,不去理睬二姨太,再也不回苏州。

柳梅的妈妈知道以后,气得差点儿昏了过去。世界上果然没有好人,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是放长线钓大鱼的。黄花闺女给人家骗去做三房,那贾伯期算是她的女婿还是她的大哥呢?一气之下便卖房关店,回到东山老家去了。

柳梅在贾伯期的爱抚下倒也并不后悔,鹿总是要死的,死在老头儿的手里也许比死在洋场阔少的手里可靠点。她索性不去读书了,干脆到洋行里去当秘书,把空额变成实位,帮着贾伯期办理各种事体。凭着她的聪明和魅力以及对上流社会的熟悉,她能左右逢源,把各种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这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有些女人在成功之前,都得和某个有财有势的老头儿有性关系,有些是明的,有些是暗的,有些是若即若离,十分暧昧。女人的美貌是通向成功的半票,这半票的代价却比全票都昂贵。

贾伯期喜出望外,他不仅得到娇妻,还得到了一个有力的助手,高兴得恨不得要把柳梅捧在手里,含在嘴里。

良宵苦短,欢乐有期。贾伯期不幸身染重病,卧床不起。那时候还不大知道什么叫癌症,人家都说贾伯期是纵欲过度造成的。他的大小老婆联合起来兴师问罪,骂柳梅是淫妇,是婊子,揪她的头发,抠她的脸,并且扬言,如果贾伯期有个三长两短,就要把她卖到妓院里去。

柳梅从来没有经历过此种阵仗,吓得手足无措,终日以泪洗面。什么成功不成功,什么短命的上流社会,她此时此刻只想找个庙宇做尼姑去。

贾伯期当然不会亏待柳梅,临终的前几天,偷偷地把柳梅叫到自己的身边,关上房门,拉着柳梅的手。“亲爱的柳梅……”这一次不是演西洋歌剧了,而是临终前的忏悔,“……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我得到了你是死而无憾,可你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死之后……你赶快离开上海,这里是是非非之地;不能久留。你还是回到苏州去,住在许家大院里,许家和我有特殊的关系,你愿意住多久都不成问题。你住在那里不要出门,好好地学习英文,准备到美国留学去,西方社会对已婚再嫁的妇女是不会歧视的,你到那里就能摆脱各种纠缠,也会找到成功的机会……我已经为你作好了一切安排,在外国银行里存了一笔钱,这笔钱足够你使用的。原谅我吧,柳梅,我也只能做到这一点……”

柳梅兜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苏州,住在许家大院里,苦雨青灯,学习英文。可是现在的柳梅已经不是少女时代的柳梅,已经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她对所谓的成功已经产生怀疑,怀疑那西方的上流社会是不是也和中国的上流社会一样的。

正当她犹豫不定的时候,却在自己的身边,在那丝竹盈盈的院子里出现了一个许达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