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闹嚷嚷的时候,许家大院里也是闹嚷嚷的,只是那种闹嚷是心底的骚动,是窃窃私语,是悄悄地商议。此种暗中的骚动我们都是不知道的。
自从我们进了许家大院,许家大院里的老住户就觉得我们对他们构成了威胁。
这里的老住户都是许家的亲朋故旧,都是许老大爷特许他们住进来的,像是老皇帝敕封给他们的领地,房子可以使用,可以世袭,没有人能干涉。老太爷已经过世,老太爷的独子许春葳远在海外,费亭美是妇道人家,那三舅更算不了个东西,大少爷嘛……大少爷还在念书,根本不管事情,没有人能更改许老太爷当年的决定。所以他们平时并不感到居住权受什么威胁,只是在内部进行争斗,谁都认为自己吃了亏,把那位三舅恨得咬牙切齿,说他是个没有骟过的太监,专门出坏主意。为什么让那个叫柳梅的女人独住一个院子,这个小寡妇是哪里来的,太监占了太后,还要再养个杨贵妃!那王先生是个什么人?王先生楼下的朱老头只不过是个收旧货的,倒是每家占有一个楼面,把许家的老亲眷、老功臣三户四户地挤在一起。他们经常找三舅商量,要求扩大居住面积。三舅把眼睛一翻:“这是不行的。”他们也找过费亭美,费亭美不胜其烦:“这种事情你们找三舅去。”一个说不行,一个向外推,使得许家大院里的居住格局多年不变。许达伟说得不错,这里的关系像锁链,是一环套着一环的。
蒋仞山因汉奸罪被捕,四号门内无人居住,锁链突然断了一节,许家大院里乱了套,那空关的房子像肥肉似的引起一场争斗。亏得许达伟破门而入,我们把四号门内的空屋霸占,这一场争斗才宣告平息。他们对许达伟也无可奈何,因为他是许家唯一合法的继承人,将来他可以把许老太爷的决定改变。偏偏许达伟又欢喜瞎说八道,说什么等将来要把我们这些寒士都请进来,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家都赶出去。他只是信口开河,可那些人却人人自危。他们觉得这位大少爷能说会道,敢作敢为,很可能会把他们赶出去的。
这里的老住户在我们进入大院之前也是分崩离析,谁对谁都有意见。有的意见是猫引起的,有的意见是为了倒垃圾。更多的意见是谁住得宽敞谁住得挤,那些没有明确划界的空间又被谁侵占。现在,他们自己的纷争暂时退居第二了,对我们的防范倒变成了第一。唉!这房子实在是个惹事的东西,据说,为房屋而引起的纷争,约占人类纷争的三分之一,其余的三分之二是婚恋和金钱。
住在二号门里的胖阿嫂最担心会被赶出去。
胖阿嫂不是谁的嫂嫂,对她称阿嫂实际上是从“白相人嫂嫂”演变过来的。在苏州话和上海话里“白相”就是玩,白相人就是玩客或流氓,“白相人嫂嫂”就是一种带有流氓腔调的女人。
胖阿嫂其实也不太胖,只是生得比较高大,面孔圆圆的。她说她的胖和别人不同,别人是吃胖了的,是实胖;她是气胖了的,是虚胖,就像河豚鱼胀足了气。
胖阿嫂自认受的气很多,住房不公是主要的。所谓不公就是她认为自己占有的房于太少,只住了二号门楼下的三间,灶间是和楼上的老佛婆合用的。问题还不仅是房子少,居于的风水也不好。因为许家大院的一号门整年关闭,内里的房子大多倾圮,不能住人,必须关门,如果不关门的话,那些讨饭的叫儿子,吸白粉的瘪三会进去过夜,冬天会有人冻死在里面。可那一号门内的灶房又没有倒塌,住了一户卖西瓜的。卖西瓜的阿五穷得要命,却生了一大堆孩子,就像西瓜似的滚来滚去。楼上的老佛婆,阿五的一家人,进出都走二号门,弄得二号门像城门洞,整天不能关闭,家里有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都容易被人看见。
胖阿嫂所以觉得住房不公,是因为她的丈夫对许家有功。想当年,那许老太爷的一条老命就是他的丈夫耿龙彪救出来的。耿龙彪用两把匣子枪撂倒了三个土匪,才使得许老太爷免遭杀害,免遭打劫。舍命保驾的人只住了三间房,而且是楼下的。两个女儿大翠小翠都不小了,她们都有男友,也不能老是住在一个房间里。说起来也真气人哪,楼上的那个老佛婆是个什么东西,一人住一层楼面,两个大房间竟然是供佛像的!
胖阿嫂愤愤不平,可那卖西瓜的阿五却在背后揭她的底,说那个耿龙彪是个流氓,当年是领着老太爷嫖堂子,当保镖的。胖阿嫂名叫白兰花,年轻时长得亭亭玉立,在阊门外同乐坊的妓女之中是数一数二的。现在已经是胖河豚了,却把风流的勾当传给了大翠小翠,两个女儿做私门子,做点儿高档皮肉生意,赚大钱。
楼上的那个老佛婆虽然是以慈悲为怀,可对楼下这家人的憎恨却是永远也抹不掉的。
楼上的老佛婆是许老太爷的小妹妹,人称许小妹。她嫁出去不到一年便死了男人,婆家说她是克夫命,要送她到西山的寡妇院里去,她不肯,回到娘家来守节,守着守着便出了点纰漏。许老太爷伯家丑外扬,便叫耿龙彪住在楼下面,死盯着许小妹,不让任何男人沾她的边。耿龙彪也不是个好东西,他想监守自盗,妄图染指许小妹,可他那副歹相在一个大家闺秀的面前实在是不值得一提。同时,那白兰花也把个耿龙彪看得紧紧的,不让他讨好卖乖,嬉皮笑脸。耿龙彪看着许小妹,白兰花看着耿龙彪,谁对谁都提防着点。如今当然用不着再看了,许小妹已经六十八岁,满头白发,心如死灰,烧香念佛,修来世之风流。耿龙彪更用不着看了,疯瘫在床上,斜着眼睛,歪着嘴巴流口水。倒是那个卖西瓜的阿五常常看着大翠、小翠,看着她们又把什么客人带回来睡觉,赚了多少钱,卖皮肉倒是比卖西瓜有赚头。
自从胖阿嫂感到居住的危机之后,她也曾去和阿五拉关系:
“你听说了吗,许家大少爷要把我们从这里赶出去,把房子让给他的把兄弟。”
“赶就赶呗,我反正就住了那么巴掌大的一块,到照壁墙下去搭个棚子也可以。”
话虽这么个说法,阿五的心里还是有点七上八下的,他和许家非亲非故,只是那一年送西瓜到上房里去,只只西瓜大又甜,费亭美和三舅一高兴,才把耳门内的那三间柴房借给他们作为安身之地,不交房租,也没有祖契,随时随地都可以滚蛋的。
胖阿嫂也把这个消息去告诉楼上的老佛婆,许小妹听了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我在这个鸟笼子里也住够了,真想住到尼姑庵里去。”
胖阿嫂知道这两个人都没有什么魔力,只是透透风声而已,用现在的话说是造造舆论的。她把希望寄托于三号门里的一个人,此人名叫吴子宽,连三舅也怕他三分。
吴子宽听了胖阿嫂的话之后一阵沉吟。此人干锤百炼,世故极深,他听人讲话时痴痴呆呆,好像没有听进去,也好像没有听懂似的,其实他什么都听进去了,什么都听懂了,只是不想把他的想法告诉你。
吴子宽年轻时也是好生了得!他和许春葳是诗文之交,一起组织过“天雨诗社”,作过街头讲演,欢迎北伐军进城时当过大会的司仪,年少气盛,倜傥风流,引得一位闺中的千金随他私奔。许春葳助人为乐,把三号门内楼上的房子给他作为藏娇之处。合卺之日诗友聚会高楼,通宵欢饮,不三不四的艳情诗写了一大堆。据说还曾经石印出版过,收旧书的朱益老头曾经在废纸堆中见过的。当年的文人雅士出路常有三条:一是当官僚,二是当教授,三是卖诗文。吴子宽走的是第一条路,当过幕僚,当过参议,还当过政务次长什么的。官虽不大,却也实惠,待到官场失意后便回到苏州来当离公,准备安安静静地颐养天年。
当寓公首先要有一座宽敞雅致的寓所,三号门内的房子雅则雅矣,可惜是两户合住,显得有些拥挤。独住叫寓所,合住的是公寓,寓公而住公寓有点儿不大体面。他也曾想花钱买一座别业,可惜费用太高,而且看来看去也不如许家的这座小庭院幽静美丽。等到抗战爆发,日本飞机轰炸苏州,他便打消了买房子的念头,困思梦想要把楼下的许逸民赶走,让他把个小庭院独占。许逸民住在他的楼下,总像是一群虱子在身上爬来爬去。抗战八年他深居简出,表面上不和日伪勾结,暗中却和汪伪的县长,和那住在四号门里的蒋仞山过从甚密,他倒也不是想投靠蒋仞山去当汉奸,而是想在三方面都有朋友,求个近有所靠,远也无虑。蒋仞山被当作汉奸捉进去之后,便请吴子宽帮忙营救,吴子宽一口答应,但要蒋仞山准备大出血,从大后方来的军政要员都是饿虎。蒋仞山也是一口答应,他准备尽其所有。经过一番考虑,吴子宽找到了他朋友的儿子李少波,李少波是驻军某师的中校参谋。吴子宽向李少波允诺了黄金十两,外加花园洋房一座。
李少波年少风流,身边的女人很多,正需要金屋藏娇,便为蒋仞山奔走,证明蒋仞山不是汉奸,而是中统特务,做地下工作,有特殊任务。那时候这一类的玩艺很多,谁也弄不明白,但也人人心里明白。
吴子宽的忙当然也不是白帮的,蒋仞山答应事成之后把四号门里的房子让给吴子宽,因为他在苏州也不能再混了,准备开码头。
吴子宽又答应,把他现在的房子让给楼下的许逸名。许逸名是许达伟的堂叔,虽然是个百无一用的鸦片鬼,可他却是许氏家族的活账本,知道许家的各种内情。多年来,许逸名为了住房不公的事受老婆的凌辱,被儿女们轻蔑,所以他也愿助吴子宽一臂之力,让吴子竟拿下四号门,他自己独占三号门,一家住一个院落,各遂心愿,都当寓公。想不到事情办成,房子落空,许大少爷拉来了一帮小兄弟,把房子抢占,蒋仞山虽然已经出狱,却也不能出面干涉。
吴子宽眼看到手的房子没有到手,许逸名想吃的落地桃子也没有到嘴,两个人都恨许达伟,都想在我们的身上出气。吴子宽和许逸名对我们特别讨厌,因为三号门与四号门仅一墙之隔,我们那里的欢声笑语,把他们吵得烦得要命。其实他们也是自己心烦,五号门里的王先生和朱老头听到我们的声音就高兴,认为年轻人过日子是得热热闹闹,不能像快死的人那样有气无力,无声无息。
吴子宽听着胖阿嫂的报告面无表情,只是向她探听消息,苍蝇叮蛋的时候也是慢慢地爬来爬去,找一个缝隙:
“那些学生都在做点啥呢?”吴子宽要找把柄了。
“啊呀,不能提!”胖阿嫂来劲了,“他们花钱雇了个女的,日里替他们烧饭,晚上陪他们睡觉,他们成立什么小社会,共产共妻……”
吴子竟还是沉吟着,胖阿嫂以为是火烧得不够:“吴先生,这件事情你不能不管,我们这个院子里都是些正正派派的人,不能让他们做那些伤风败俗的事情。”
吴子宽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容易发现的微笑,他嘴里不说心里想,伤风败俗的事情倒是你做的,男女之事都吓不了人,大学生租妻也时有所闻,共产共妻……唔!吴子宽凝神了,共产共妻就是共党,共产党的地下小组就在许家大院里,嘴巴一歪就能把他们吹得干干净净的。吴子宽终于微笑了:
“你再去看看,看看他们怎样共产共妻。”
“那还用看嘛,他们有饭同吃,有房子同住,有女人同睡,不是共产党是什么呢。”胖阿嫂立刻明白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抓共党,把这些人从许家大院里抓出去,空出来的房子就归自己,我赶不掉你还抓不掉你!
我的天啊,即使有了广厦千万间,那天下的寒士也难欢颜,人们为了争“公房”,鸟儿为了争窝巢,都会打得血流满面,羽毛乱飞。杜甫的诗只是一种美好的想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