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史兆丰吓得再也不敢去跑荐头行了,想慢慢地托人找关系,可那嘴巴却是等不得的,天天都要吃东西。这下子真的是八仙过海了,各吃各的。
朱品和马海西欢喜吃洋饭,西餐也吃不起,便到大街上去买回来许多美国军用食品。这也是剩余物资,匣装的,蜡封的,可以防潮防水,分正餐和晚餐(dinnersupper),里面有饼干,午餐肉,咖啡,还有几根防风火柴和骆驼牌的香烟。这玩艺中国人吃不饱,还必须到广州食品公司再买两只枕头面包。
其余的人可就乱了,有的专跑朱鸿兴,一天三顿阳春面;有的索性打牙祭,吃碗四喜肉盖交饭,解解馋;有的到采芝斋去买麻饼,有的只吃小馄饨、豆腐干外加五香茶叶蛋。吃得楼上楼下到处是鸡蛋壳,包装纸,空匣子。幸亏有个张南奎,每天把楼上楼下扫一遍,才没有使我们的院子成为垃圾堆。
许达伟见了直摇头,他虽然可以回家吃饭,却不能丢下我们不管,他是我们的大哥,是我们的领袖,我们有这样的看法,他自己也这样认为。可他这个领袖只善于设想、鼓动、反对,是个干大事儿的,小事情还得靠小弟。
“小弟,现在看起来,古人还是说得不错的,民以食为天。人类是先有食色,而后有住行,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们把次序颠倒了,女佣没有找到却先从学校里搬出来,是兵马先动,粮草不行,要接受教训。”许达伟的话和我的想法倒是一致的,可这教训如何来接受呢?
许达伟说完了他的见解便把头发一甩,拎起袍衩就走了,好像有了教训就有了女佣似的,真叫人着急。
可能是当我们着急的时候胡妈也在着急,她着急比我们实在,不知道怎么一绕,就从乡下带了一个大姑娘来:
“小弟,这是我的侄女儿,叫阿妹,今年十八岁。她妈没有出息,把她从小就给了人家做童养媳;她那个恶婆婆更不是个东西,没吃少穿,动不动就把她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阿妹,你把衣裳撩起来给先生们看看,可不是瞎说的。”
大姑娘哪肯当众撩衣裳,胡妈竟要亲自动手。
我连忙拦阻:“不必不必,我们信的。”
胡妈舒了口气:“信就好啦,你们就可怜可怜她吧,把她留下来替你们烧饭、洗衣、扫地,她什么事情都肯做,她不会的我会,我会教她的。”
阿妹点点头,眼巴巴地望着我们,确实有点可怜,像一只受伤的小鸟来寻求庇护似的。就凭这一点我已经同意了,何况我们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
我仔细地打量着阿妹,这姑娘头扎青巾,穿一件蓝士林布大襟上衣,一条黑洋布的裤子,一双绣花鞋,腰间束着一方小围裙。这围裙是农家土染,蓝底白花,绣着花边,大红的丝带束到身后,还拖着两个长长的丝穗。围裙束腰使阿妹显得苗条,但也显得更加瘦削单俏,再加上面目黧黑,头发焦黄,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
朱品叼着烟斗,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阿妹,这位未来的画家可能对阿妹的农家打扮有兴趣,他又抓住了特点。
胡妈也抓住了我们的心理:“啊呀,你们别看她面黄肌瘦,饿的。两个月饱饭一吃,准像发酵馒头,白白胖胖的。”
许达伟首先发话:“好吧,把她留下。胡妈,你去安排她的住处,被头铺盖,锅瓢碗盏,缺什么就到家里去拿。我说的!”许达伟把“我说的”三个字加重了语气,肯定是针对那位三舅的。
胡妈心满意足了,赶紧拉着阿妹:“快,快谢谢大少爷……”
“别叫大少爷了,就叫大阿哥吧。”许达伟笑嘻嘻的。
“谢谢大阿哥,谢谢大家阿哥。”
大家都笑起来了,觉得这个阿妹十分乖巧,说出来的名词也挺新鲜。
胡妈再一次谢过大家之后,便把阿妹领到厢房里,她是熟门熟路,出边门向右一拐,另有天地。
厢房是三小间,一间是大灶,三口铁锅外加两个利用余热烧水的汤罐。一间是柴房,堆放劈柴和稻草。还有一间是佣人居住的地方,那比七个人居住的学生宿舍都宽敞。
厢房面对着一块空地,近处是水井,稍远处有几株红杏与桃李。空地上曾经有过豆棚瓜架和菜畦,颇有点乡村风味,目前无人管理,荒草萋萋。
阿妹发了愣,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大的房子和空地竟是给她一个人居住的。当然,她住在这里要替别人烧饭,烧饭算个什么东西,农村里的妇女如果只烧饭不下地,那就是天大的福气。她曾听说过上有天堂,原来天堂不在天上,是在苏州城里。
“呆着做啥,快点动手。”胡妈大声地催促,“今天要烧一顿刮刮叫的好夜饭,让他们吃得满意,吃得不满意就坏啦,他们会不要你的!”
阿妹吓坏了,已经进了天堂,哪能再回到地狱里?立即吊水,抱柴、扫地、抹灰,胡妈说啥她做啥,一趟又一趟地到许家去拿东西,那不是拿,简直和抢是一样的。两个小时之后,那屋顶上就升起了缕缕青烟。
这一顿晚饭果然使得人人满意,原因不在于菜,菜都是临时从许家拿来的。许达伟如果是在家里看到这些菜,也许会皱眉头。可在这里他却连连称好,赞不绝口,原因是在于他那头脑中的什么小社会终于实现,这对从来没有办过什么事情的许达伟来讲,已经是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事业。成功使许达伟更加信心百倍,使他误以为改造社会就是散尽家财,加上向他的三舅发一顿脾气:
“同学们,我们不能以有房子住,有饭吃为满足……”
大家都把筷子停下来了,奇怪,好不容易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吃上这么好的饭,怎么还不满足呢?
“……我们不能只顾自己,除掉读书之外,还要关心大众,研究社会。小弟说我们也可以仿照《红楼梦》,成立个海棠诗社什么的,那是女孩子们弄着玩的,不是大丈夫所为,只有贾宝玉那个娘娘腔的人有兴趣……”
我连忙声明:“我……也是说着玩的。”
“……很好,我们应该成立一个……成立一个‘人间社’,来研究并解决人间的一切问题。”
大家对许达伟的倡议不感兴趣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介意。那时候的学校里,有不少像许达伟这样的人,热衷于组织各种社团,什么人间、大地、求知、热流。有的组织起来是出墙报,有的组织起来会募寒衣,有的组织者是为了在女同学的面前出风头。当然,也有一些是有政治背景的。我们之中除许达伟之外,对此种活动都不感兴趣。
我们感兴趣的是终于有大房子住了,终于有较好的饭菜了,心满意足了,至于社会嘛……也不是漠不关心,将来再说吧,远着哩。
许达伟倒也不介意,高谈阔论没人听时他也不生气,反过来听我们谈篮球,谈女生,谈某某密斯最近又和某某密斯脱要好等等,他也很感兴趣。
我没有资格谈篮球,谈女生也难以启口,因为别人打篮球的时候我总是给别人看衣服,倒开水。我们学校里是男女分班,漂亮的女同学没有一个是认识我的,想想有点寒碜,便来点儿忆苦思甜:
“今天太惬意了,我十岁就当寄宿生,吃饭从来是站着的,想不到今天还有八仙桌,靠背椅,舒舒服服地坐着吃,真是头一回。”我这么一说倒引起了大家的回忆,因为我们这帮人当寄宿生都在抗日战争时期,学校不停地流亡、搬迁,有课桌就算不错的了,哪能坐着吃呢。
史兆丰说:“站着吃算不了稀奇,我们在重庆的时候都是蹲着吃的,菜盆放在地上,一只手拿筷,一只手端碗稀饭,大拇指里还要卡只馒头,那才是本事哩。”
死读书的徐永也讲话了:“我就缺少这种本事,馒头老是掉在地上,蓝布长衫上都是粥斑,白煞煞,硬梆梆的。”
马海西总是忘记不了女同学:“女同学可惨啦,穿旗袍的蹲不下来,穿裙子的又怕露腿,死要面子活受罪。”说得大家都笑哈哈的。
连站在旁边等着收碗的阿妹也笑了,她本来以为这些先生都很了不起,现在听下来也不怎么的,农民除掉下田之外,吃饭总是有桌子板凳的,尽管那桌子是四仙桌,板凳也许是三条腿。
朱品靠在墙壁上抽烟斗,他吃得腰都弯不下来了。吃了几天的美国军用物资和面包,肚子总像没有饱,今天逮住一顿,胀得舒服极了,猛地抽了一口烟,放声大叫:“许大哥万岁!”
“许大哥万岁,我们永远跟着你!”
大家一齐轰叫,那叫声虽然没有把房子抬起来,却惊起了庭院中夜宿的小鸟。鸟儿扑着翅膀冲向天空,天空中星斗稀疏,明月高照。
隔壁楼上的二胡又响起来了,今夜拉的是《良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