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自由的鸟儿飞到许家大院里来了,他们究竟是出巢还是归巢呢?不管是出巢还是归巢,鸟儿总是要噪呱一顿的。
许达伟领着我们七个人,长蛇似的游进了许家大院那暗无天日的备弄。备弄里顿时响起了嗡嗡的回声,前呼后应,欢声笑语,脚步噔噔,在暗无天日之中似有春雷滚滚。
八个人沿墙摸壁地走到四号门前,一看,愣了,有铁将军把门。
许达伟二话没说,转身去找到三舅:“三舅,把四号门上的钥匙给我。”
三舅睁大了眼睛:“做啥?”
“我们要住进去。”
“谁?”
“我和同学们,总共八个人。”
“啊呀,大少爷……”
“什么?”许达伟严禁别人叫他大少爷。
“喔喔,达伟,这房子是动不得的。原住户蒋仞山,目前虽说是汉奸,蹲在监牢里,可说不定哪天就会变成国民党的地下别动队。”
“怎么会?”
“嘿嘿,他们会用金条接关系。”
“管他的,快把钥匙给我。”
“不能给,我也不同意,这么一大帮人,乱糟糟的。”
“你不同意!你是许家的什么人,这房子是你的还是我的?”许达伟的话中有骨头。
三舅气得脸泛白,转身回上房,找费亭美告状去。
许达伟也不睬他,叫胡妈替他找来一把斧头,“咣啷”一声就将那铜锁砸碎。同学们一阵欢呼,一声叫喊,冲了进去,像砸开了牢房救人似的……
眼前这静静的庭院,立刻把同学们都镇住了,见几只小鸟从白皮松上飞起来,唧唧地冲向蓝天。蔷薇花瓣像受了什么惊吓,悄悄落地。花坛里虽然有些杂草,可那牡丹却舒枝挺叶,开得热火朝天,向那布满绿荫的庭院喷射出红彤彤的火焰。绿色使人安静,红色使人热血沸腾,红绿相间使人得到平衡。这奇妙的大千世界,基本上是由红绿二色组成的。红色的太阳,绿色的森林。大海和天空是蓝色的,蓝色和绿色是亲戚。
想当年,我们这帮人都没有研究过色彩,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绿色的庭院里必须有朱栏红楼,只感到这小小的院落使人舒坦,叫人欢喜。有人进出苏州话:“喔唷,住勒格个里厢实逗写意。”苏州话是好听不好写的。
同学们都喜出望外,楼上奔到楼下,把每个角落都看遍,然后商量住房的分配。那时分配住房很爽气,比现在开会时分派宾馆的房间还容易。喏,五个大学生住在楼上,楼上共有三个房间,两个人住一间。许达伟和朱品住在一起,朱品是美术专科学校的学生,一副艺术家的派头,长长的头发,欢喜抽烟斗。一间给徐永和罗非,他们俩一个读化学,一个读物理,都是死读书,读死书的户头。还有一间指定给那个穿西装、留长发、晚上会磨牙、会说梦话的马海西。马海西还要反对,说他只有在Party之后才说梦话,其余的时候夜夜酣睡,磨牙也是偶然的。
中学生住在楼下,我和史兆丰住在东面,当中是客厅、饭厅;西边的一间给张南奎,因为他有洁癖。张南奎并不反对,他表示要把房间布置得清洁、整齐、优美,让我们这些把房间弄得像狗窝似的人学习学习。
三舅又回来了,胡妈跟在他的后面,手里拿着两把扫帚。三舅面带笑容,卑躬屈膝:“达……达伟,你妈说欢迎同学们来住,人多也热闹点,缺什么东西可以到家里来拿,不必客气;只是希望你和小弟仍旧住回家,让家里也有点热气。”
许达伟把头发向后一甩:“我是自由的,高兴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
“你呢?小弟。”三舅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腰板也是笔直的。
我的腰板不硬,三舅那绿莹莹的目光就使我软了三分,还有三分是于心不忍,我走了以后谁来为费亭美讲电影故事呢?她和这个世界、和她想象中的世界就是通过我的电影故事来联系的。她虽然是比死人多口气,可也从未伤害过谁。我说:
“我……每个礼拜一的晚上还是回来住,给姨妈讲电影故事,请她放心。对了,我不回来也不要紧,我们这里会讲电影故事的人多得很,可以轮流上阵。”
三舅淡淡地一笑:“也罢,你还有点儿良心。胡妈,你进去打扫打扫,这房子长远没人住,到处都是灰尘。”
许达伟张开双手,拦住胡妈,叫胡妈把扫帚留下,像赶鸭子似的把胡妈和三舅都赶出门:“请请,我们这里不需要任何人管,我们也不管任何人!”
大家情绪激动,欢呼胜利:“万岁,许达伟!”
许达伟也激动了:“同学们,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建立一个大家庭,小社会。在这个大家庭里没有君臣父子,没有富贵贫贱,大家自由自在,一律平等!”
“不自由毋宁死!”朱品高喊一声,自由是艺术家的生命。
“只是有一点,大家要团结。”许达伟举起右手,捏紧拳头,加重语气,“团结得像一个人,生死不分!”然后把拳头向下一劈,双手抱在胸前,稍作停顿。这一套演说的动作,老师也曾经教过我的,只是我用起来就像唱双簧,不像许达伟这样自然流畅,铿锵有力,使人不感到他是在演说,而是在倾吐肺腑之言,很有魅力。
“同学们,”许达伟压低了嗓门又说,“请大家不要感谢我,更不要对我祖宗感恩戴德。少数人拥有大量的房子,这事情本来就是不平等的。同学们愿意住到这里来,恰恰是对我的帮助,帮助我这个大少爷向着平等迈进了一步!”许达伟说得十分诚恳而动情,使大家都感动得寂静无声。我的心中还升起一股浩然之气,好像我们都有点什么了不起。
那时候有这么一种风气,大家好得不能再好的时候,男的便结拜为兄弟,女的便结拜为姐妹。不知道是谁首先动议,说是我们八个人今后要亲如手足,最好是结拜为兄弟。大家一致同意,而且马上付诸实现。
结拜兄弟是有手续的,大家派我去跑腿,到东来仪纸店去买金兰谱。那金兰谱是印好了的,封面上有“义结金兰”四个大字,金色的。内页是宣纸薛涛笺,印有一段不伦不类的语言,大体上是:尔等情投意合,愿效桃园结义,而今而后,情如手足,相互提携,以及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等等。然后有几张空页,供大家签名盖章,按年龄大小先后排列,分出老大、老二、老三……许达伟是老大,我又是小八子,其实我只比史兆丰小两天,倒霉。别慌,此处暂存一笔,因此而倒霉的事情还在二十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