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欢喜许达伟,也很佩服许达伟。他比我大三岁,一九四六年我读高中时他已经是大学二年级,许家大院里的人都叫他大少爷。那年头我见过很多大少爷,可是和这位大少爷相处时却不感到他是个大少爷,只觉得他是个有才华、有理想、有作为的时代青年。那时代的青年学生有三大类,我是从穿着上来分的:
一类是西装革履。尽管那西装并不挺括,也许是从玄妙观的地摊上买来的,可我认为都属作派,英语都是学得很好的,踩了你的脚都说sorry,不说对不起。第一类是穿美国茄克的。那茄克不是呢茄克也不是皮茄克,是黄咋叽的美军军服,是二次大战后美孚在远东的剩余军用物资,通过善后救济总署发到学校里来的,差不多的学生不肯穿,也有人穿了自认为很神气,甚至冒充青年军去看白戏,因而被同学们称之为“流派”,意即有点流里流气,或者说有点流氓嫌疑。
许达伟属于第三种,他的穿着不中不西,中西合壁。外穿一领长衫,内穿一件塔夫绸的中式衬衣。那衬衣的袖管很长,足有三寸卷在长衫袖管的外面,好像为那蓝布长衫饭了一道白边;他的下身却穿着一条笔挺的毛料西裤,一双擦得雪亮的大英皮尖头皮鞋。此种装束最能为当年的知识分子所接受,从理论上讲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民族传统现代意识;从表现形式来看是既无传统之陈腐,又无新潮之轻浮,看上去倒也很美。特别是许达伟,穿上此种服装别有一番英俊潇洒之气,用现在的话说是很帅的。因为许达伟的个子较高,眼窝很深,前额耸起,一头长发既不蓬乱也不油光滴水,也没有烫成波浪式,梳成飞机头,而是十分自然地一个弯曲,覆到脑后。由于动作,那长发也常常拨到额前,遮住了半个脸,许达伟也不去管它;可当他抬头看人,和你说话,或发表演说的时候,他便昂起头颅,轻轻一甩,突然间头发向后,面貌俊美,目光流溢,使得不少女同学都欢喜多看他几眼,对异性很有吸引力。
我每天和许达伟一起到学校,出了石库门以后他总是走在我的前面。他右手拎着袍衩,左手夹着一大摞用书包带缚好的课本。那时候的学生没有书包,中学生和大学生的区别就在于谁腋下书摞的高低。当我们俩走出前远巷的时候,见到我们的人眼睛都发亮,特别是那异性的目光盯着我们行注目礼。许达伟神态自若,不时地把披在脸上的长发甩向脑后。我心里明白,所有的目光没有一双是照顾我的,对我简直是不屑一瞥。我头发蓬乱,一件蓝布长衫洗得泛白,一双回力球鞋在弯折处早已订了两块皮,和那硬底高踉的大英皮皮鞋简直不能比;仅此一点就矮了一截,走起路来就不能有声有色,只能是无声无息。可我也不顾影自怜,我希望所有的人都不注意我,好让我把所有的人都看个仔细。
我算是把许达伟看仔细了,越是看得仔细却越是摸不透。他衣着考究,倜傥风流,有时候还欢喜出点儿风头,和那个时代的大学生没有什么区别。奇怪的是他作为一个拥有无数房子的大少爷,却对大房子十分厌恶,而且觉得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是在受罪。
每逢大雨滂湾,风雪交加的时候,许达伟就要背诵一首杜甫的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那凄楚枪然,悲天悯人的样子好像是在忏悔。照理说,这样的诗应该由我来背才对。一个拥有无数大房子的大少爷吟哦《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我听了总觉得有点虚伪:
“算了吧,达伟,这首诗和你是不搭界的。”
许达伟听了很生气:“小弟,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以为一个人有了房子便有了幸福,有了一切?”他从来不叫我的大名高孝悌,因为孝悌和小弟同音,倒霉。
“那……至少也是有了四分之一,其余的四分之三可以用这个四分之一换来。”我所说的四,是指衣、食、住、行而言的。
许达伟摇摇头:“不对,简单的算术不能够解决社会问题。如果讲平等的话,我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房子,大众却没有房子?如果讲自由的话,住在这座房子里的人都像笼子里的鹦鹉,谁也飞不出去;如果讲博爱的话,这笼子里的鹦鹉明争暗斗,不停地厮打。无穷大是等于零啊,小弟,这是一个很高深的数学问题。你会唱那首歌吗,‘我们为了博爱、平等、自由,愿付任何的代价,甚至我们的头颅……’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散掉这广厦千百间,庇得数百寒士俱欢颜!”
许达伟唱的是《热血歌》,抗日战争的时候我们都唱过,唱它的时候也曾是热血奔流。那时唱它是为了不愿意做奴隶,不愿意做马牛;而今胜利了,当然要去争取博爱、平等、自由。只是我对自由和博爱不大理解,弄不清自由是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博爱当然很好,可是我爱她,她不一定爱我。所以我只对平等有兴趣,有追求。
许达伟也追求平等,这使我感到意外,而且自愧不如。因为我感到不平等是觉得我穷人富;他感到不平等是觉得人穷他富。虽然是殊途同归,目标一致,却不可同日而语:
“你真了不起,达伟。怪不得大家都觉得你从不高人一等,你我之间也能平等相处。”
“平等相处?”许达伟摇摇头,“别说好听的了,你会天天觉得我和你是不平等的。说,你想过没有想过?”
“没有。”
“没有?”许达伟点了点我的鼻子,“你是个懦夫,连说真话的勇气都没有。你和我是平等的吗?为什么我有大英皮的皮鞋,而你的那双目力球鞋却补了又补?”
“我……”我顿时无话可说。我得勇敢地承认,许达伟所说的事儿我确实想过:“想过也就算了,世界就是如此。”
许达伟把头发一甩,有点儿光火:“算了,算了,你什么都是算了。小小的年纪就没有志气,你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也在想发大财讨小老婆?”
许达伟的话使我吃了一惊,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内心?是的,当我感到贫穷低下的时候就开始想入非非,想到耍发大财讨小老婆什么的,可耻,可悲。可也不能完全怪我呀,三妻四妾,九美团圆,书里有,戏里也有,直至如今谁也不去批判。女人看了不提意见,男人看了更加美滋滋的。
许达伟,了不起!他又有房子又有钱,想讨几个小老婆就可以讨几个小老婆,一个庭院里养一个。可他却超凡脱俗,热切追求平等、自由,这大概也是来自于戏,来自于书。那书和戏都是两面派,要好有好,要坏有坏。
不错,许达伟的家里藏有很多珍贵的古书,可他认为那些书都是废纸,转而跑书店,买杂书,欢喜新文艺,新哲学。他不看京戏看话剧,欢喜《雷雨》、《日出》,还有什么娜拉出走。他还常常说些我所不懂的新名词,什么布尔乔亚,大众普罗。
这下子我算是把许达伟摸透了,摸透了以后就佩服得五体投地:
“达伟,你真了不起,你将来一定能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那当然!”许达伟也不谦虚,而且把头发向后一甩,目光炯然。
“当个县长怎么样?”
“县长算啥呢?”
“总统?”
“那也大了点。”
好家伙,介乎县长和总统之间也不能不算是志在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