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无可置疑,我们高贵的祖先是没有房子的,他们或是盘在树上,或是钻进洞里,倒也省力。不过,上树或钻洞总是不大舒服,也非长久之计,因为人口越来越多,树木越来越少,洞穴也不是到处都有的。于是,亿万年间人类为了房子便进行着惊心动魄、无声无息的世界大战。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子子孙孙、永不停息。有的用劳动,有的用智慧,有的用权力,把那房子越弄越多,越弄越美,越弄越舒适方便。呕心沥血啊!从三间平房到摩天大楼,从十分简陋的茅屋到豪华的宫殿,拥有一座房子都是一场战斗,不管你是自己造的、花钱买的,或是挖空心思分到手的。不信?你可以去体会体会。
我活了半个多世纪,作为有巢氏的子孙对于房子当然有所体会。不过,我的体会不如我的老友许达伟,他体会得比我深,比我透。他从有房子到没房子,从没房子到有房子,从有大房子到有小房子,从有小房子到有大房子,又到没房子。三百六十度,全景式的。这番话说起来好像绕口令,可那人生的酸、甜、苦、辣却全在里面。
许达伟生下来便有房子,而且有数不清的房子。所谓数不清是我未能数清。我和许达伟是转弯抹角的姨表兄弟,他的母亲是我的姨妈的结拜姐妹。我在苏州无立锥之地,所以在他家寄住了五六年。五六年间我弄不清他家有多少房子,更不清楚有多少平方米的建筑面积,多少平方米的使用面积,这些概念对许家大院都是不适用的。
我只记得许家的大门是在前远巷,后门是在藏书里,左面是穿珠弄,右面是百丈街,两边的围墙高三丈,长约三百五十米,许家大院就在这么一个正方形的院墙里。高墙深院里是一片黑压压的大屋面,小天井,风火墙耸立东西,谁能弄得清有多少使用面积,多少建筑面积?
严格地讲,许家大院的面积还不止这么一点,后门外藏书里内还有一个大门堂,那里是许家的祠堂。祠堂的后面是花园,园子的面积和住宅的面积差不多,里面有亭台楼阁,假山,曲桥,荷池。还有什么厅,什么室,什么斋,什么轩,高低参差错落有致一大片。不过,那祠堂早就被什么机构侵占,花园也被几个当官儿的分割了,在里面养着小老婆什么的。
当我借住到许家的时候,许家大院早已显露出一派破落的景象。大门前的照壁塌倒一角,砖雕脱落,粉墙斑驳,几根用柏树钉入地面的拴马桩却奇迹般地竖在那里,像不死的老人的秃顶,被人摸得红艳艳、光溜溜;照壁内的一片空地被人用来摆摊头,卖花生糖果,甘蔗荸荠,山芋片。
许家的大门可能已经关闭了一个世纪,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说是见过许家开着大门的。死掉的人倒是说过,说是乾隆皇帝二下江南到苏州,传出了一个小道消息:皇帝要看老尚书。当年的许老尚书已经卧床不起,奄奄一息,听了以后吓得屁滚尿流,结结巴巴地下了最后一道命令:“快……快……快点改大门!”
“急啥,皇帝来了再开大门嘛。”
许老尚书摇摇头,在手心里写了个“改”字,不是开大门,而是改大门。
儿孙们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政治意义,因为许老尚书是被贬过的,不能再用尚书府的门第,弄得不好要杀头。
说上面一番话的人早已死了,死无对证,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相传而已。写文章的人只消用“相传”二字,就可以随意乱编。可是有一点倒是真的,许家的大门不像什么府第,没有门媚,没有金匾,没有高门槛和下马石,而是八扇长门一字排开,门上钉着人字形的竹片,是一种员外款式,江南士绅,说明他是一个所谓的普通老百姓。
当我住进许家的时候,大门内的三道厅堂都已荒废,没有门窗,没有朱栏,铺地的方砖也是有一块没一块,沙土一堆堆,那是黄狼或老鼠的洞穴;雕梁灰暗无光,夜间蝙蝠栖息,蝙蝠屎洒满一地,庭中蒿草过膝,自生自灭。
许家大院的人好像已经忘记了还有大门,进出都由边门。边门是座石库门,确切地说是有条石门框而无门。进门的右侧是一方上有天篷的方砖地,早年是为了停轿,而后是停黄包车,而今是放自行车的。左侧是一条五尺来宽的备弄,弄长三百五十米,直通许宅的后门,把许家大院左右平分,一边是正房,一边是别院。备弄里永远是黑黝黝的,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只有另院空庭的漏富中透进一点光线。
那别院颇有生机,比起上房来更富有人间气息。每座院落各不相同,大体上都是三楼三底,黑色的庭柱,红色的栏杆,广漆地板。楼下走廊通边门,门内是灶间和佣人们居住的。每座院落里都有一个小小的庭院,鹅卵石铺地,几座湖石,几根石笋,花坛内种着牡丹、芍药,两边旁有白皮松和桂花树,正面的粉墙上爬着蔷薇,春风吹过时很有闹意。相传,这些别院当年都是二姨娘、大小姐们居住的,颇有点大观园的风味。不过,大观园是在曹雪芹的笔下写出来的,他可以把这个院、那个馆随便拉开距离,可以开河挖沟,堆山叠石,反正是只动笔不花钱。许家造宅时就没有这等方便了,苏州的土地金贵,只好把六个院落依次排列,门都开在备弄里,那门上虽然也有砖刻的雅号,什么“幽兰”、“秋谷”、“听春”、“碧雪”……可是许家大院里的人都把它叫做一号门,二号门,三号门……好像是牢房号子,实在有点大煞风景。
喏,这就是许家大院大体的情景,详细情况容后再禀。
公元一九二五年阴历的三月初三,三月三,好日子,许达伟在这许家大院的红楼上呱呱坠地,当然不是坠在地上,而是坠在一个满月形的红漆木盆里。许达伟,好运气,生下来就是当年许家的长房长孙,是许家大院优先合法的继承人,所以说许达伟生下来就有房子,而且有数不清的大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