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叩拜黑土地

第二十章

可是,他们哭得时间也太长了,竟把李长林这个大活人给忘得一干二净了。李长林就咳嗽一声,给他们一个知会,王喜春果然转过头来扑向李长林,又紧紧地抱住了他,李长林就打他一拳,推开他说:“你抱我有啥意思?拉倒吧,快点儿张罗结婚吧,省得以后再出岔头。”

王喜春和冯秀英的婚礼在白桂兰的歌舞餐厅举行,自从小红把餐厅兑出去以后,这就是当前全县最高级的餐厅了。

冯秀英的继母去年就去世了,冯秀英娘家又没什么亲戚,所以,她的娘家客是月芽沟人,婆家客也是月芽沟的人,人们就以自己的不同身份和地位随意归类。乡党委刘书记和白连发带一伙人来参加婚礼,他们自称是娘家客,因为冯秀英是村里的干部也是乡里的干部,娘家客可以坐上座。李长林,拉不下等村里的干部和王喜春的朋友当然就是婆家客了,白桂兰是餐厅老板,也自称是冯秀英婆家人,吴副县长也来了,他算是月芽沟的老领导,就参加刘书记一伙,这样,就自然分了桌,秩序也就很快井然下来了。

白桂兰挺能弄景的,她让服务小姐们在餐厅门口胸佩红花,肩挎佩带列成两排欢迎来宾,还有乐队奏迎宾曲,气氛十分热烈,十分引人注目,这场面在全县还是头一回看到,所以街上聚了很多人来看热闹,今天这婚礼的主持人当然得是李长林。

李长林见客人也到齐了,酒菜也上桌了,就宣布王喜春和冯秀英的婚礼现在开始。他很激动地说:“各位来宾,各位亲友,今天我们以喜悦和激动的心情来参加王喜春和冯秀英同志的婚礼。这是一对晚婚的模范,是一对执著的追求真正的爱情和幸福的一对苦难情侣,这在我们农村还是很少见的,为此,我们首先向他们致以热烈的祝贺。”

这时候,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接着,李长林又说:“喜春和秀英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年轻的时候就相爱,快四十了才结合,他们的爱情打了一场持久战,这其中的波折坎坷苦辣酸甜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清楚,这爱情也像酒似的,年头越久越值钱,越甜蜜,我衷心地祝贺他们白头到老,幸福美满!剩下的就是喝酒了,今天大家要喝个痛快,喝个一醉方休!”

于是大家就闹哄哄地喝起酒来,白连发瞅着冯秀英穿着一身雪白的婚纱,头上戴着几朵火红的玫瑰,见她那风度,那容颜尤其让他心神荡漾,他想:妈的,我白连发哪点比不上他王喜春?为啥我追了她这些年她一点儿也不动心?是的,她说过,我好像是有两个我,就是两面派呗!如今上上下下的有几个人是一面派?一面派有几个能有好结果的?我白连发对你冯秀英可是真心实意的呀!是的,我现已经转正为正式国家干部了,可细一寻思,这算个屁呀?我连我最心爱的女人都得不到,活得还有啥意思?妈的,喝酒吧!

白连发今天的心情很坏,那酒就喝得吓人。

李长林呢,心里就更苦了,他想,人家王喜春虽然历经磨难,最终还是如愿以偿了!可是,我李长林呢?我这辈子就算是苦到死了?他知道今天柳翠云也是受到邀请的了,可是,她没有来,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她不愿意看见他,更不愿意看见白桂兰。妈的,啥也别寻思了,喝酒吧!李长林和白连发一样,也是没命地喝酒。

白桂兰这些年来没见过李长林这么没命地喝酒,她怕他出事儿,就走过来夺过他酒杯说:“长林,别喝了,我给你点了一支歌儿。”

紧接着,就有一位女歌手在台上拿腔作调地说了:“下面,由我们白总经理给她的爱人,月芽沟村党总支书记李长林先生点了一首歌——祝你平安。”说完,那女歌手接着就很深情地唱起来了:

祝你平安,祝你平安,

让那快乐永远在你身边,

你的付出还是那么多吗?

你的所得还是那么少吗?

李长林听到这歌就更来气了!妈的,咋偏偏唱这歌呢?这不是整人吗?妈的,我李长林这辈子所作所为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拍拍胸脯子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把一颗心都掏出来了,为了月芽沟的乡亲们能过上好日子成年累月地奔波呀!我也没有别的要求呀,我只是想和我所爱的人到一起,这要求还过分吗?为什么就是横扒拉竖挡地不让我得到她?我已经离婚了,为啥还硬逼着我复婚?这是为什么?

李长林现在已经喝醉了,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晃悠,他自己也就晃晃悠悠地走上前去说:“我,我,我他妈的也唱个歌儿!”

李长林就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接过那歌手手里的话筒就唱起来了,他反来复去的只唱一句,他不像是在唱,简直是在呼喊着——

谁来爱我?谁来爱我?

谁来爱我?谁来爱我?……

李长林怪声怪调的歌儿引起大家一阵阵笑声,也有不笑的,那就是那些理解李长林当时的心情的人。他的“歌儿”把白桂兰唱得心里一阵发凉,她知道她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没有,也不可能得到李长林的心,她没想到的是,他李长林对柳翠云直到现在还是爱得这么深,爱得是这样的撕心裂肺。看起来那位算命先生算得对呀,他俩从来就没有缘分,今后也不会再有什么缘分了。

白桂兰眼里流下了绝望的泪,理解李长林的还是王喜春和冯秀英,他俩忙上前双手扶住了他,王喜春说:“长林,你醉了,别唱了。”

这婚宴从中午一直闹哄到下午三点钟才告结束,吴副县长说有事儿早就走了,刘书记和白连发是有始有终的,散席的时候刘书记,白连发和李长林就坐刘书记的车回月芽沟去。

刘书记原来坐的很破的一辆吉普车,现在换了新型北京吉普,也算是鸟枪换炮。

他们到了月芽沟乡政府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多钟了,刘书记的酒量是惊人的,他是越喝越来劲儿,在婚宴上他刚喝透,下了车他就说:“哎,这不是又到饭时了吗?咱得接着来呀,白乡长,你转了正也没个表示?”

白连发忙说:“行,我安排,我安排!”

李长林实在是不行了,就告饶地说:“刘书记,我可不行了,我得回家了。”

刘书记急头败脸地说:“那不行,长林,你要是走,我就走,咱今天就算散伙。”

白连发知道今天刘书记不接着喝下去是不能高兴,就说:“长林,你别走了,你就给个面子吧!”

于是,这仨人又到饭店去喝起来了,这回喝的是啤酒,刘书记喝这玩艺儿就像喝水一样,喝一阵子就去撒泡尿,回来还接着喝,一直喝到晚上十点钟才算完事儿。刘书记本来想用车把白连发和李长林送回去,可是司机又找不到,这俩人只好自己往回走。今夜天上没有星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喝得烂醉如泥的白连发和李长林互相搀扶着往回走,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醉言醉语。

白连发说:“长林,你说,是……是谁培养了你?”

李长林说:“那……还用问?我知道,是……你呗!”

白连发说:“算你小子还有良心!对,是我培养了你。可是,你小子可从来没报过我的恩哪!连我妹妹你都看不上!……长林,我转正了,你,知道不?”

李长林说:“我,我知道了,我祝贺你!”

白连发说:“你祝贺个屁!这,他妈的管啥用?人呐,最宝贵的是啥?你知道不?你说!”

李长林说:“要叫我说人这辈子最宝贵的是爱情,你说是不是?”

白连发说:“你小于这回说对了!咱哥俩都挺苦呀!我知道你到现在还爱着柳翠云呢,我呢,这辈子爱的就是冯秀英呀!可我为啥就得不到她呢?细想起来是我白连发不得人心呐!连冯秀英的一颗心我都得不到,惨呐!”

这时候,李长林肚里的酒劲又上来了,他实在是支撑不住了,就一头裁倒在路边了。

白连发也不清醒,他以为李长林还在他身边呢,就继续说下去:“长林呐,到现在我才明白,一个人自己活明白了就比啥都好,你争我斗的有啥意思?长林呐,哥,也是对不起你呀!是哥想整垮你,把你挤出月芽沟呀!你能不能原谅哥?你那天批评哥的话,哥都记住了,你说得对呀!一个人呐,不好好做人就让人瞧不起呀!……”

白连发这是醉话呢,还是他对人生真的有了某种感悟?这谁也说不清楚,总之,他就这样叨叨咕咕地走进黑黑的夜幕里去了。也许,第二天他一觉醒来以后,说不定他已经把他今夜说的话全部忘掉了,他白连发依然是白连发。

李长林躺在路边已经睡着了,他似乎觉得自己到了一个山花烂漫的山坡上,他和柳翠云手拉着手走在馨香醉人的花丛中,柳翠云依然是那么年轻漂亮,依然是那么脉脉含情地瞅着他。他激动得一下子把她搂在怀里,不料他却扑了个空,柳翠云已经隐入那烂漫的花丛中了。这是他的一个梦,可是,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柳翠云就在他身边呢。

这时候夜空上的云已经淡了一些,有朦胧的月光洒在山路上。柳翠云夜里往诊回来路过这里,她就觉得好像有个人躺在路边上,把她吓了一跳,她还以为是个死人呢,其实呢,当医生的不怕死人,她见到的死人多了,她就下了自行车,她打开手电筒一看,却是李长林!柳翠云的心不由得一震,她急忙摸摸他的脉,那脉还是挺正常的,就是心率过速,柳翠云知道他今天参加了冯秀英和王喜春的婚礼,一定是喝醉了,如果他在这儿睡一宿,非得喂狼不结,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总是恩恩相报的,那年,李长林在山里救了她一次,这回她又救了他。她就把他弄上自行车后座,往诊所推去。

柳翠云把李长林推到诊所的时候李长林还没醒来,她就把他安置在床上,让他睡觉。突然她看见他的胳膊上好像有伤,就卷起他的袖子来看,只见他的胳膊已经摔破了皮,再不处理就得感染了,柳翠云就给他消毒,包扎。这让她想起那年修水库他也是受了伤,她也是这样为他包扎的。可是,那时候他们对未来都是充满希望的,现在,他们的希望已成了泡影,这泡影能不能化成水,汇成甘泉呢?柳翠云想到这里,她就觉得一阵心疼。

这时候,李长林醒过来了,他睁开眼看见了柳翠云就在他身边呢,他还以为是梦呢。就直呆呆地瞅着她,看她是不是梦中的幻影。

柳翠云也瞅着李长林,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李长林说:“翠云,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柳翠云说:“你喝醉了!”

李长林感慨地说:“你说得对!我是喝醉了,我已经醉了大半生了。可是,我不能一醉到死,现在,我已经醒了。翠云,我不能没有你。”

柳翠云凄然一笑,说:“你还没醒,还说醉话呢!你快回家吧,你媳妇正等着你呢。”

李长林解释说:“复婚,是他们强迫的。自从我和她复婚以来,我从来也没回过家,我一定要和她离婚!翠云,我不能没有你!”

柳翠云只是轻轻地一笑,不再吱声了,对于和李长林的重新结合,她也曾幻想过,盼望过。但是,她的幻想一次次地破灭了,她的盼望也一次次地变成了失望。她已经不再敢作任何幻想和盼望了,听了李长林的表白,她冷冷地一笑,说:“你别骗我了,离婚?你怎么能舍得离开她?”

真正相爱的人们往往总是说一些别着劲儿的话,李长林呢,现在需要听一些安慰的话,顺心的话。他听了柳翠云说了这些话,心里就更不痛快了,他就再也没说什么,转身就走出屋去。

柳翠云原本是不希望他这么快就走的,可是他却走了,李长林走了,他留给柳翠云的依然是痛苦和怅惘。

王喜春新婚后的第一天早上就很早来到村委会办公室。

李长林笑着说:“咋这么早就来了?没跟媳妇多亲热一会儿?”

王喜春说:“别扯淡了,快研究工作吧。”

他们就开始研究工作,就是办企业的问题,前天乡党委传达了邓小平同志南巡讲话,邓小平同志提出步子要再大些,我们已经耽误几十年了,不能再耽误了。李长林知道小平同志所说的“耽误几十年了”所指的是什么,那就是这么多年来政策上的失误。现在,中央已经有了顺应民心的好政策,这就没有任何理由不积极行动起来,李长林就拿出了前几年王喜春画的月芽沟远景规划图。

王喜春笑着说:“这规划图看来已经很保守了,咱们还是重新研究吧!”

于是,王喜春就提出首先要办个塑料厂,因为现在不少地方都搞塑料大棚,销路是没有问题的。资金问题王喜春负责解决,村上的积累是有数的,除了号召群众集资外,主要是要引进外资。前不久,王喜春和他在台湾的舅舅已经联系上了,这事儿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造反派还追查过,说王喜春有海外关系,当时王喜春是死不承认,可是,现在还真借上光了,他舅舅答应给家乡投资办企业,除了塑料厂外,他们还要办肉食加工厂,还有中药厂,办中药厂的事儿就是柳翠云和王喜春说的,她说咱这山上有的是药材,陆大夫有新药项目,有几种药已经通过药检。这样既有原料来源,又有拳头产品,指定有销路。再就是技术问题,要办厂就必须有专业技术人员,李长林想通过他省城的姐夫想办法请到专家来帮助办厂。

李长林第二天就去了省城。

李长林这几年工作太忙,好久没到省城来了,他一下火车就感到省城的变化很大了,连火车站都变成了现代化的新楼了,楼梯也变成丁可以上下自动滚动的电梯了,人们只要往上边一站就可以上下楼;出了大楼,原来站前广场中间的花池也没了,变成了可以喷水的水池,里头还养了金鱼,地底下听说是个地下商场,李长林就顺着入口进去,里头果然大得很,卖啥的都有。服务员的服务态度也变了,前几年你到商店要是问售货员,人家不是打毛衣就是唠闲嗑,你要问她点儿啥可困难了,连眼皮都不带抬一抬的。现在咋样?原来的大爷们统统都变成三孙子了。三十来岁的售货员就差管你那只有六七岁的孩子,叫爷了!时代的变代真挺大呀,变得人们都差了辈儿。那服务态度更不用提了,你只要从她们的货摊前面经过他们就喊你:

“大哥你买点儿啥?大爷你看看这布料,质量又好又便宜!”

“大奶呀,买点儿我这蛋糕吧,老年人得加强营养呀!……”

李长林在里边转悠半天也没转出来,他找不到出口了,后来一打听才好歹走出了地下商场。他出来一看,这里已经不是他进来的那地方了,是啥地方他也不认识了,因为这里原来的小楼小房都拆了,盖成了好几十层的大楼。街上的行人像蚂蚁似的挤挤擦擦的来回窜动着。人们的穿着都挺洋气的,男人西装革履,牛仔裤,长头发,从他们身后看不出男女来。

女人们浓妆艳抹,大腿,胸脯子都露在外边,也不嫌砢碜。在这人流中,穿着白衬衫蓝裤子的李长林让人搭眼一看就知道是乡下人,就都躲着他走,生怕他碰脏了他们的衣服。

说来也是该着出事儿,李长林不小心偏偏就踩了一个女人的脚,那女人就“嗷”地一声叫了起来,说:“你瞎了?往人脚上踩?”李长林连声道歉说对不起,那女人还是不依不饶地骂个没完。李长林看她那妖里妖气的样子心里就来气,就“呸!”地啐了她一口,那女人就抓住理了,她就高声地喊,你咋一点儿规矩也没有?这是世界卫生城你知道不?你随地吐痰得罚款!这时候就走过来一个戴袖标的老太太问谁吐痰了?

人们就指着李长林说,是他,乡巴佬,没教养,你还寻思是在乡下呀,出门儿就拉屎撒尿?那老太太就撕下一张收据来说,罚款五元!李长林说,我没吐痰呀?那女人就高声喊起来,大伙看见没?他随地吐痰还耍赖!围观的人们也都说看见了。李长林气得甩出一张十元的票子说,给你们买烧纸去吧!

李长林说完挤出人群愤愤地走开了,他身后还有人骂着,一个乡巴佬,有几个臭钱,还甩开票子了,咋不甩出四个老人头呢?李长林心里骂着:他妈的,你们这是瞧不起我们庄稼人呐!妈的,过两年,我他妈的不开着高级轿车来我就不进城!

李长林到了他姐家他这气还没消呢,脸色还是很不好看,他妈就问他:“长林,你这是咋的了?跟谁生气呢?”

李长林就说:“我没跟谁生气,我是跟我自己生气呢,妈,我还没让月芽沟彻底变样呀,咱庄稼人还是让人家瞧不起呀!总有一天我一定让那些城里人也羡慕羡慕我们老农民!”

李长林妈说:“还能有那一天吗?人家城里人还能羡慕咱乡下人?”

李长林说:“能,山东就有个村的人均收入就比城里人高,城里人都托人到那里去工作呢。”

他妈说那可敢情好了,李长林说咱月芽沟得办工厂,办了工厂收入就高了。

他妈就问白桂兰,就问孩子,李长林没把他和白桂兰离婚又复婚的事儿告诉妈,也就支支吾吾地应付过去了。

李长林跟他姐夫说了他要请技术人员的事儿,他姐夫就给他写个条子,让他去找一个科学研究所的老同学。第二天一早他就找到了那个科研所,到收发室一打听,人家说那人已经调走了,李长林就问调哪儿去了,人家说是调新疆支边去了。李长林一听心里就一阵瓦凉,他走出收发室,站在外边寻思老半天,他想:我不能就这么回去呀,科学研究单位不是要和实践相结合吗?现在不是还提倡支援农业吗?我找找他们所长行不行?李长林就又回到收发室说他要找所长,人家问他找哪位所长?他说找哪位都行,人家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和所长们都不认识,不能让他见,收发人员的职责不就是不让闲杂人等干扰领导工作吗。就说:“不行,所长都不在家,开会去了。”

李长林寻思所长们也不能都去开会呀,这是不让我见呐,那收发员是个老头儿,李长林见他抽着烟呢,他就上外边去买了两盒红塔山,又回来给了那收发员说:“老同志,我也没带啥东西来,抽支烟吧,还请帮帮忙,我有要紧的事儿要找所长。”

收发员这才给一位所长打了电话,说是调到新疆去支边的那个王工程师来个亲戚,要见你。

李长林终于闯过了收发室这一关,就又闯进了所长办公室。

李长林见这位所长有五十来岁了,看上去挺和气的,他很热情地给李长林倒水,问李长林有啥事儿?李长林就把他要办厂,要请一位技术人员的事儿说了。

那所长寻思半天才为难地说:“现在我们所还没有支农的任务,每个人都有科学研究项目,都挺忙的,这不太好办。”

李长林就说:“我们给所里一定的劳务费,他本人也有报酬,无论如何请您帮帮忙!”

所长说:“你再等几天吧,看有没有人能有时间去。”

李长林只好告退。

第二天,李长林又来找所长,所长到省里开会去了,说是下午能回来。李长林站在楼道上等着,他见楼道里很脏,就顺手拿起拖把擦起地来,一个上午,李长林就把科学研究所的楼上楼下打扫得干干净净,人们还都以为他是新来的清扫工呢。第二天所长没去外边开会,可是得在所里开会,还是让李长林等着。他还是闲不住,就擦楼梯,那楼梯脏得很,李长林就跪在地上一点点地把楼梯上的泥和痰迹用手抠掉,就这样,李长林就一连给人家当了好几天清扫工,他裤子的膝盖部分已经在地上磨破了,可是,所长一直没能把到月芽沟去的技术人员给落实。所长也是有难处呀,上边没这任务,所里硬让人家下乡去也真是不好动员。

这天早上,李长林正在拖地呢,那位所长就把他叫到会议室来了,只见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所长就请李长林坐在前排,李长林觉得挺奇怪的,人家开会让我来参加干啥?而且还让我坐在前排?

那位所长终于讲话了,他说:“同志们,大家都说坐在大家前面这位同志是新来的清扫工,而且大家对这位清扫工还相当满意,说是比以前任何一个清扫工都认真负责。同志们呐,不对了!他不是什么清扫工,他是农村的一位村的党总支书记,他叫李长林。李长林同志,请你站起来让大家认识认识!”

李长林就站起来了。

所长激动地说:“大家都看见了,他,一位村的党总支书记为了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为办企业到咱们这来请技术人员,在我们所里当了十来天的清扫工!他的裤子都磨破了!同志们哪,党和国家培养了我们,我们才有了一技之长。现在,人民用着我们了,难道我们就没有一个人愿意说我要去为他们做点事情吗?”

所长说完以后,会场上好一阵子一点声音都没有,大家是为李长林这种为百姓来请能人的精神所感动了。接着,就有很多人都站起来说:“所长,我去,我去!”

李长林被这样的场面所感动了,他感动得流下了热泪。

李长林终于请到了办塑料厂的一位工程师,由这位工程师带着王喜春到全国各地去买来了机器设备,李长林按着工程师设计的厂房图纸盖厂房。几个月后,月芽沟的第一个企业就要开工了,因为这是月芽沟的第一个工厂,只能办好,不能办坏。

李长林决定让王喜春亲自来管理,头一项就是招工,要进工厂当工人!老农民们居然可以不光是顺着垅沟找豆包吃,还可以像城里人一样当工人了!这种吸引力是空前的,乡里领导的子女,外村的干部亲属,都纷纷托门子,写条子找王喜春让他安排,也有送礼的,给钱的,王喜春是一律谢绝。他的原则是先内后外,陈春田为月芽沟的乡亲们当生产队长辛苦一辈子了,他的儿子陈小田得照顾;陈小田的对象刘玉琴现在对陈小田的追求有点活口了,她说你要是能跟王村长说说,让我进厂子当工人我就跟你;王喜春觉得陈小田的婚姻也挺重要,也就答应了;王局长的儿子二小也已经长大了,他爹还有二年才能刑满释放,家庭生活也有困难,也得考虑照顾。

这几天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挤满了前来报名的人,王喜春是接应不暇。李长林说,乡领导的子女也不能不考虑,不然的话以后也不好处关系。所以,乡里的干部亲属挑官大的优先安排,外村的干部子女挑有用的优先考虑,正忙乱呢,挤过来一个女人,王喜春抬头一看,却是刘春柳。春柳已经结婚了,丈夫是乡财政所的干部。春柳本来就是民办教师,也没转正,现在,学校的教师一色是师专分配来的,当然就得辞退她,王喜春觉得挺对不起她的,把人家耽误了好几年,自己又跟了冯秀英。再说,乡财政所沈所长也有用得着人家的时候,也就答应了。

塑料厂很快就见了效益,李长林看到了希望,他吩咐一定要把钱管住,增加积累,好发展其它企业。

陆大夫觉得自己没有多长时间了,就天天让柳翠云记他的祖传药方,果然,过了不久他就去世了,柳翠云哭得死去活来的,陆大夫一辈子没结婚,也就没有子女,他早就把柳翠云当成亲生女儿看待,所以他把他所有的医术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她。

李长林找来几个人帮助柳翠云把陆大夫的后事处理妥善以后,就跟柳翠云研究办中药厂的事儿,柳翠云说现在办厂需要两个条件:一个要有资金,二是有项目。项目的问题不大了,陆大夫的专治糖尿病的中成药已经通过药检,还有治动脉硬化的,壮阳强身的几种药也是在市场上有竞争力的拳头产品。李长林说:“资金问题不大,塑料厂现在已经见了效益,喜春舅舅的款子已经到位一部分了,咱可以马上着手盖厂房,进设备了。”

冯秀英搞的计划生育三结合,主要是组织妇女搞致富项目,让她们把对生孩子的兴趣转移到挣钱上来。妇女们多数是养猪,全乡上规模的大养猪场就有十来个,这样,生猪的销路始终是个大问题,她就跟喜春叨咕办肉食加工厂。王喜春那年和她一起上人家亿元村去参观过肉食加工厂,觉得村办企业就应该就地取材,既给农副产品打开了销路,又使工厂有了充分的原料基地,这样,才能逐步实现农业产业化,所以就同意再办一个肉食加工厂。

李长林不同意占用更多的耕地来办企业,农民嘛,到啥时候都是得以农为本,他就提出提前实现住宅规划这条计划来,王喜春对他的意见完全赞同。

李长林东奔西跑,王喜春运筹帷幄,这俩人忙得不亦乐乎。头些年还有人说土地承包了,干部们没啥用了呢,现在看来不对了。李长林对过去所说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这句话是真的有了体会了。厂子一个接一个的建,建厂房,进设备,请能人,试生产,搞推销,一天下来,身子就像要散架子似的。这天夜里,李长林回到家里,连鞋都没脱就上了炕,他上了炕就睡着了。朦胧中,他感觉到好像有人给他脱鞋,他欠起身子一看,却是白桂兰。

白桂兰的歌舞餐厅这几年一直还不错的,到现在为止,她已经有了五十万元了。她觉得她和李长林的离婚主要原因是她以前对李长林的工作支持不够,现在,她有钱了,她就想拿出二十万元钱来支持他办厂。人呐,人的小气往往多半是因为穷,穷怕了,就小气了。现在,白桂兰拿来二十万钱想买回李长林的心。

白桂兰打扮得可以说是花枝招展,描了眉,抹了唇,发式也新颖,李长林觉得白桂兰打扮得好像歌星。李长林不是追星族,他说不清楚她像哪位歌星。

白桂兰向李长林温柔地笑着问他:“你吃饭了吗?”

李长林见了白桂兰,心里就一阵烦,他见了她总想象着她是怎样和石头在一起翻云覆雨。他就冷冷地问了一句:“你来干啥?”

白桂兰说:“这不是我的家吗?”

李长林再没说话,一翻身就掉过头去。

白桂兰就给他端来一盆热水说:“你洗洗脚吧!……”

李长林没吱声。

白桂兰说:“长林,咱们重新开始吧,好不?”

李长林心想,那年大旱,你因为我从家里拿几千块钱你就跟我离婚。现在,你想用这二十万来买回我的心,晚了!更何况你这二十万现在也不能解决啥问题呀!他就没吱声。

白桂兰又说:“长林,咱们重新开始吧,好不?”

李长林终于说话了:“钱,我现在不需要,你还是拿回去吧。这样,对你我都是一种解脱,今天晚上,你就上那屋睡吧!”

白桂兰这最后的努力就这样宣告失败,她彻底失望了,她没再说什么,也没再掉眼泪,更没有到“那屋”去睡。她相信那位算命先生是对的,她和他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没有缘分。他们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她当即就走了。

白桂兰回到县城第二天就见了吴副县长,吴副县长现在已经不再是吴副县长了,他也是普通老百姓了。这一点,他退下来好几年后他才意识到。什么都有惯性,人的自我感觉也有惯性,在吴副县长退下来的很长时间里,吴副县长还都以为他是县级领导呢,时时处处都还加着小心呢。现在他终于自己摘下了套在头上的紧箍咒,他拉住白桂兰的手说:“桂兰,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就不要再自寻烦恼了。说实在的,我很早就喜欢你,跟我一起生活吧!我是比你大几岁,可我身体还好,咱们还会有许多好日子呢。”

白桂兰对吴县长的追求始终没表态,是因为她对李长林始终抱着幻想。现在这幻想破灭了,这样一来,吴副县长的怀抱就是她最后的归宿了,她终于扑在吴副县长怀里哭起来。

她哭什么呢?哭她这一辈子的痛苦,哭她这一辈子的委屈。吴副县长就给她擦泪儿,就把她抱紧,就亲她的嘴儿。吴副县长还是张罗包饺子,他实际上不怎么爱吃饺子,只是觉得和女人一起包饺子能包出感情来。男人和女人的一切接触都是两性的交往,也可以简称性交。他们既然已经有了一般意义上的性交了,那么实质上的性交也就水到渠成了。所以,这天晚上,白桂兰就在吴副县长家睡了,白桂兰切身体会到吴副县长所说的“可我身体还好”的话并不是吹牛。吴副县长的精力充沛得可以,不是说有个“乡政府”的吗?吴副县长居然可以在“乡政府”“办公”半个来小时,他竟然能够让白桂兰上来两次高潮。六十多岁的人了,容易吗?了得吗?

白桂兰心满意足,吴副县长还是紧紧地抱着她,和她说一些亲热的话,吴副县长有个老同志上了海南,来信说海南发财的机会多,让他也过去,他就和白桂兰商量上海南的事儿。

头一年,月芽沟塑料厂就盈利七十五万,第二年,柳翠云的药厂也见了效益。村里规定了奖励制度,凡盈利企业,厂领导班子可以拿盈利总额的百分之五的奖金。这两年王喜春和柳翠云都拿了两三万元的奖金,这很让有些人瞅着眼红,有的人是眼红了以后就也卖力气地干。冯秀英的肉食加工厂在抓紧运作,还有人提出要办粮食加工厂。这样,月芽沟在农业产业化的道路上就开始大步向前迈进了。可是有的人眼红了却只想来摘桃子吃,白连发就找到李长林,也想要承包一个厂子。李长林心想,要是把哪个工厂交给你白连发用不上几天你就能把它弄黄了。就笑了笑,推脱着说,“哥,你有这积极性挺好的。我看行,可是,现在各厂都已经安排人了,把谁撤下来好呢?等再办工厂的吧,我一定考虑。不过,你是乡领导,到村里来管厂子不是降级使用吗?我跟刘书记说说,如果乡里再办什么企业就让你去管。”

白连发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也就蔫退了,过了些日子,白连发调到县里当了土地局副局长,李长林才松了一口气,没有他在身边搅和,清静多了。

村里有了一定的积累,李长林就提出买车,而且还要买奥迪。他是想要开着车去省城把妈妈接回来,也风光风光,王喜春就不同意,他说:“不行,你寻思挣这点儿钱容易吗?你一屁股就给我坐去三十多万!”

李长林说:“我就是想改变一下子咱屯老二的形象,再说了,咱有了车,和商家谈起生意来也有信誉。穷嗖嗖的,谁愿意理你?”

王喜春一想,李长林说得也对,过了不久,李长林就求乡里原司机小刘从长春第一汽车厂把一辆崭新的奥迪车开回来了。李长林像着了迷似的,天天学开车,学会了,就给县交警大队训练班塞了五百元钱,换回了一个驾驶证。

这一阵子李长林开车简直是开上了瘾,有事儿没事儿的总要开车兜上一圈儿。王喜春就看不惯,更严重的是最近以来他的酒量也大起来了,加上他心情也不好,找个由子就喝,喝完大笔一挥签字报销。这天晚上,客人都吃完喝完走了,他自己还在喝呢,王喜春就走进餐厅,两眼直直地瞪着他。

李长林见王喜春的眼睛通红的,就问:“喜春,出啥事儿了?”

王喜春说:“没出啥事儿,你自己要出事儿了!”

李长林还没明白过来,就疑惑地问:“我?我能出啥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