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叩拜黑土地

第十三章

白桂兰终于勇敢地敲响了石头住的房门,石头还没睡得很实呢,就应了一声:“谁?”

白桂兰说:“是我,你开开门!”

石头就问:“婶儿,你有事儿呀?”

白桂兰以命令的口气说:“你快点儿把门开开!”

云头还以为白桂兰要到这屋里拿什么东西呢,就下地开了门。白桂兰进了屋就一下子抱住了赤裸着上身的石头,她这举动让石头感到十分地意外,惊讶和恐惧,他就急忙闪躲着,挣脱着。可是,他这种反抗没有取得丝毫的效果,白桂兰丰满的双乳已经贴紧了他那坚实的胸,石头说话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异样,他说:“婶儿,你,你别这样!”

可是,这时候白桂兰已经把石头按倒在炕上,她气喘吁吁地,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要叫我婶儿!我不是你婶儿!我是个女人!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他不行,这些年我守着活寡!现在,我实在是受不了了!石头,我要你!我要你!”

石头还是在用力地推着白桂兰,他说:“婶儿,我,我不能这样,我叔从小把我扶养大,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不能!不能!”

白桂兰这时候就扑在石头身上呜呜地哭了,她呜咽地说:“可是,他李长林对得起我吗?你不也是我扶养大的吗?我给你做饭,洗衣,侍候你上学,打发你参军,怕你在部队钱不够花,是我瞒着他给你邮钱,你这样对得起我吗?”

女人的哭声和眼泪对于任何男人来说都是威力无穷的,石头不再吱声了,白桂兰就又抱紧了他。

夜空上的月光不再清冷而凄凉,而是那样的明媚而温柔。

这月光洒在山林上,黑黝黝的山林就披上了一层银色的光环,具有一种神秘的,朦胧的美;这月光像是一个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囊括着自有人类以来的悲欢离合,恩恩怨怨;这月光洒在河面上,那本来是暗淡无光的波浪立刻就有了银光在闪耀,变得欢腾而活跃起来;这月光也像是一支永远唱不完的歌儿,吟唱着从古至今情男恋女们永远倾泻不尽的火热情怀。这支歌时而激越,时而低婉,激越得让人感到少有的亢奋,低婉得让人想到那种畅快的销魂。忽有几片浮云飘来,遮住了那金黄浑圆的月亮,浮云很快就飘过去了,那重新现出的明月就更加明媚而温柔。这一夜的星光也很灿烂,北斗星的斗字形十分地清晰,而且个个金红夺目,像是它们之间也要争个高低上下似的,牛郎织女星也闪着喜悦而激动的光,好像他们的团聚之日也指日可待了。

白桂兰像是经历了一场疾风暴雨,她感到有些疲乏,这是激动的疲乏,幸福的疲乏。一棵久旱的禾苗忽遇甘泉,那根须,那茎叶必然是要急不可待地吸吮,这急不可待就要疲乏。白桂兰还在搂着石头,她说:“石头,我谢谢你,没有你,我还不知道做女人是什么滋味。是你让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第二天早上,白桂兰很早就起来了,她要给石头做饭,她已经很久没做饭了,这一段时间都是石头或李长林给她做饭。

现在,她必须给石头做点好吃的,她就杀了一只小鸡炖上了,她要给石头加强营养。石头睡到八点多钟才起来,这要是在往日,白桂兰就得责怪他,石头醒来以后见日头已经很高了,他也在等待这难以避免的责怪。白桂兰果然责怪了,却是另外的一种口气。她说:“你起来干啥?多睡一会儿呗!”

石头说该给鸡上饲料了,石头就要去给鸡上饲料,白桂兰就说:“你歇会儿吧,先吃饭吧,吃完饭我干。”

石头就上炕吃饭,李长林家的早饭从来都是很简单的,一般就是稀粥和咸菜。石头瞅着桌上的炖小鸡就觉得奇怪,白桂兰就对他说:“你瞅啥?还不快吃?一个大小伙子,不加强营养可不行。”

石头瞅着白桂兰,觉得她好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脸上又有了那种青春的光彩,两眼也闪烁着少见的,欢悦的亮光,额头上那细微的抬头纹也不复存在了。白桂兰笑着问他:“你瞅我干啥?”

石头说:“你变得年轻漂亮了。”

听石头这么说,白桂兰心里美滋滋的,就说:“快吃饭吧!别甜嘴巴舌的,我还漂亮啥?你不嫌我老就行了。”

地里的庄稼已经长到齐腰高了,再铲一遍地就要跬地封垅了,这一封垅就说明这一年的丰欠已经基本定局。如果没有大雨风雹,或者霜期过早到来,日照也正常,今年的丰收就有把握了。不过,铲这第三遍地是很辛苦的,地里的草已经长高,根也深,要想铲下来就很费力,再加上已经长高的秧棵叶子划在胳膊上就火辣辣地疼。王局长两口子铲完一天地回到家里就累得都不行了,这俩人都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王局长说:“我说,你快起来做饭去!”

他媳妇说:“我,不行了,我也不想吃饭了。”

王局长说:“你他妈的不想吃饭了,我还想吃呢,你他妈的想饿死我呀?”

他媳妇是实在起不来炕了,就说:“谁饿谁就去做,反正我是不做了。”

王局长火腾腾地说:“我他妈的铲一天的地,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疼的!妈的,改革,改革!他妈的这改革坑苦了人了!在早,多自在?累着谁也累不着我呀!就是躲不过去,我也能偷懒。现在,你偷懒你自己的庄稼就得毁。这改革弄的,苦的苦,乐的乐,苦乐不均;穷的穷,富的富,穷富不等呀!妈的,过去富的是地主富农,现在富的都是干部!李长林这回可抖了,听说挣了好几千了,等着的,我非放把火给他烧了不结!”

他媳妇急忙说:“拉倒吧,你可别惹他,你还没吃够苦头呀?那小子没当书记的时候还挺仁义的,当了书记心就变狠了。哼,当官儿的一个好东西也没有,本来是好人,当了官也变坏了。”

王局长还是按着他自己的思路发着感慨:“妈的,还是生产队好,轻巧地就把工分挣了,哪能挨这份累?再说了,大伙一起受穷,心里也是舒服呀,那叫艰苦奋斗,也好听。如今呢,谁要是比我有钱,我心里就憋气!妈的,你快做饭去!你少打呀?”

他媳妇听说要打她,才应了一声,就欠起身子要起来,可是,她又实在没了力气,就又躺在炕上了。王局长就狠狠地踢了她一脚说:“起来!不做饭想饿死我呀?”

这老娘们儿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挨了踢才不得不起来去做饭。

白桂兰拿下了石头,心情好多了,以前因为一点小事儿她就变脸吵闹,闹得家里的气氛一直很紧张。现在,就是她发现李长林上柳翠云家去了,她也不吱声了。她现在最喜欢李长林外出,李长林要是日子多了还不外出,她半夜也上石头屋去。人们对这种事情是最敏感的,人们断定这种事儿无需真正看到什么,只是凭着白桂兰和石头眼神儿和说话语气的变化就能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儿了。一时间,白桂兰和石头的风流韵事在月芽沟就家喻户晓了。

这天下午,石头从县里卖鸡蛋回来,还遵照白桂兰的指示买来了猪肉,鱼,香肠和各种罐头。白桂兰说石头你必须加强营养,别怕花钱。所以,石头就买了这些东西,石头一进村子,王局长就拦住了他说:“石头,给我看看,你都买啥好吃的了?”

石头很得意地说:“鱼,肉,罐头啥都有,咋的?”

王局长揭开石头自行车后座上的柳筐一看,就惊讶地问:“妈呀,你买这些好吃的,得多少钱呀?”

石头拿出财大气粗的架势,轻描淡写地说:“这算啥,用不了多少钱。”

石头这神态和这句话让王局长妒火中烧,他就喊起来了:“石头,你也不嫌砢碜?你这么大的小伙子给人家拉帮套,到多咱是个头呢?”

“拉帮套”的意思是说过去娶不起媳妇的光棍儿,以人家的媳妇和他睡觉为条件帮人家去干活,这种行为叫“拉帮套”。多半是这家的男人有病,失去了劳动能力的才不得不把自己的媳妇让给人家,以求得生存。石头听王局长也说他是拉帮套的,就满脸通红地跨前一步,瞪圆了眼说:“你再说一句?你再敢说一句我就打死你!”

任何人只要是跟他来硬的,王局长就害怕,更何况是身强力壮的石头呢?这时候这王局长就连着后退着说:“我,我这不是开个玩笑吗?”

石头警告他说:“你再胡说我就揍你!”

王局长就玩命一样地跑了,他跑远了,才又喊起来了:“石头,你别仗势欺人,你等着的!”

王局长在回家的路上在道边儿拣到半张报纸,他是念过高小的,认识几个字。那张报纸上有这么一条消息:二龙山村党支部热心扶贫,成绩显著。王局长看了这条消息心里就乐开了花,回到家里他就喊着说:“屋里的,给我烫酒!”

王局长媳妇就问:“又有啥好事儿了?又喝酒?”

王局长说:“你就别问了,我早就说过,共产党不能忘了咱贫下中农嘛!”

他媳妇走到他跟前问道:“咋的,又来新精神了?”

王局长说:“你就别问了,咱这回可有出头之日了,快给我倒酒!”

他媳妇说:“你别喝了,天天这么喝得多少钱?咱家还有一屁眼子饥荒呢!”

这王局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这回咱啥也不怕了,党有政策了!”

他媳妇问到底是啥政策?王局长说:“啥政策?扶贫政策!这回,叫那些专业户,万元户洋棒去吧!你不是有钱吗?你就拿钱扶贫吧!这回,咱也不用操那个心,费那个力,挨那个累,照样和那些富裕户一样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他媳妇疑惑地问,“你是说,让那些有钱的人家往外掏钱给咱贫困户?”

王局长得意地说:“他敢不给吗?他不给他就是地主老财,就得斗他,搞二次土改!”

他媳妇还是有点儿不相信,就问:“能这样吗?”

王局长哼了一声,用教训的口气说:“这你就不明白了,共产党不是无产阶级先锋队吗?啥叫无产阶级?无产阶级就是要啥没啥的穷光蛋一个。我现在就是无产阶级!共产党就是咱穷人的党,到啥时候共产党都向着咱穷人说话,你明白不?”

因为王局长是念过高小的,他媳妇平时就很敬佩他的才华,现在,她更是对她的男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还是你有文化,理论高呀!”

王局长顺杆儿就往上爬了,他把嘴一撇,很自豪地说:“真是的,你别拿豆包不当干粮,我念了六年书呢,那叫高级小学,简称高小!没点儿理论水平不是白活了?”

王局长媳妇还是不明白这扶贫政策的具体做法,就问:“你说,那些富裕户的钱咋个分法?能不能分给咱们?”

王局长说:“这得先下手呀,万一过几天政策又变了你朝谁要去?我马上就上白桂兰那儿要钱去,她要是敢不给我,我就把她和石头的事儿传扬出去!”

石头在县副食商店卖鸡蛋收的都是零钱,白桂兰得慢慢地数。这时候,王局长已经走进来了,他笑嘻嘻地问:“哟,大妹子,点钱呢呀?不大离儿的得拿出去晒晒,可别长了毛!”

白桂兰见是王局长来了,就忙收起钱问,“你来干啥?有啥事儿呀?”

王局长嘿嘿一笑说:“那当然是有事儿,我是无事不登金銮殿哪!”

白桂兰向来是见了这王局长心里就恶心,就连头也没抬地问:“你有啥事儿?就快说!”

王局长哼了一声说:“你男人是书记,还不清楚党的政策?李书记也没跟你说?”

白桂兰有些发懵了,她想:李长林这几天正在县里开会,说是传达省委全委会的精神,也没说是啥精神呀,她就问王局长:“你说是啥政策?”

王局长听白桂兰的口气,觉得她也是底气不足,他就理直气壮地说:“啥政策?扶贫的好政策!你还不知道呀?”

经王局长一说,白桂兰才明白了,她是听长林说过这事儿,具体怎么回事儿她也不清楚,也许长林在县里开的就是这个会。

王局长又是皮笑肉不笑的笑了笑,大大方方地坐下了,还支起了二郎腿儿,用教训的口气说:“桂兰呐,你得关心政治呀,广播里天天说要走共同富裕的道路,你没听啊?我问你,你现在走的是啥道路?”

白桂兰听他说这话,就觉得挺不顺耳的,就问他:“你说我走的是啥道路?”

王局长冷笑一声,说:“咋的?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呢呀?那我就告诉你吧!你现在走的是个人发家的资本主义道路!”

白桂兰听了这话就知道这小子又要来邪的了,就说:“你要是没正经话你就走吧,我没工夫跟你胡扯!”

王局长紧接着说:“这我明白,你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哪能看上我呢?”

王局长这一句话触到了白桂兰的痛处,让人揭了疮疤,她一时又羞又恼,就翻了脸,抬手指着门说:“你,你给我滚!”

见白桂兰这神态,王局长已经明白白桂兰是确有短处了,就又硬气起来,厉声说道:“白桂兰,你少跟我耍豪横!现在是啥形势你明白不?上级号召扶贫,不扶贫,吃独食儿的就是新型富农,就得搞二次土改。我现在手头不宽绰,痛快地把你那钱给我点过二百来!你要是不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王局长的这番话把白桂兰气得心里直抖,她就问:“呀呵,我是亏你的还是欠你的?你这不是敲诈,抢劫吗?我告诉你,我知道你是屯大爷,臭无赖。别人怕你,你姑奶奶我可不怕你!钱我是有,可是我一分钱也不能给你,有招你想去!”

王局长嘿嘿地笑了:“说,呀哈,你不怕我?别人不怕我行,你还敢说不怕我?”

白桂兰就说:“我咋的?我咋非得怕你不结?”

王局长又是嘿嘿一笑说:“你自个儿有啥毛病你不知道是咋的?我问你,你和石头是怎么回事儿?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天大月亮地的你就跑石头屋去了,我路过你们院门前的时候都看见了!你不给我钱我就给你传扬出去!”

人哪,最好是别做亏心事,做了亏心事就怕鬼叫门。白桂兰嘴上还说你这是血口喷人呢,心里可实在是不托底儿:难道说他真的看见了?

王局长是最能察颜观色的了,他见白桂兰神色慌张,就知道她已经心虚了,就进一步威胁她说:“你还是省劳模,三八红旗手呢,做出这种事来你不嫌珂碜呀?再说了,你这样不仁不义的一点儿风格也不发扬,一点儿雷锋精神也没有,说不定哪天我心里不痛快就放把火把你的养鸡场给你烧了!”

白桂兰这时候是真的有些害怕了,头一件就是她和石头的事儿,万一他张扬出去她就得身败名裂;再就是这小子啥事儿都能干得出来,万一他把鸡场给烧了,损失就更大了。想到这里她就说:“你有困难就吱声,少来这套!”

王局长听她这么说,就知道这事儿已经成了。他就说:“我现在已经揭不开锅了,我让你执行党的扶贫政策!”

白桂兰怕他以后还来要钱,就说,“你是不知道呀,我也有难处呀,养这些鸡也剩不下多少钱,得买饲料,得防疫,来人去客的得吃,也就是勉强维持生活吧。这么的吧,你要是实在有困难,就先拿一百块钱去,就算我救济困难户了。”

王局长心想,妈的,反正也没费啥劲儿,一百就一百吧!

这王局长白拿了一百块钱就乐呵呵地往外走去,走到门口,正好遇上了李长林。

王局长就笑嘻嘻地和他打着招呼:“李书记回来了?”

李长林以为王局长是来找他的,就问:“你有啥事儿呀?”

王局长说:“没事儿,没事儿。”说着,他就急忙溜走了。

李长林进屋就问白桂兰:“他来干啥?”

白桂兰说:“他说是上边有了政策,让富裕户扶贫,硬是要走了一百块钱。”

李长林就责怪地问:“他要,你就给他了?”

白桂兰说:“他说不给他,他就烧咱的养鸡场。他还说了,咱们走的是个人发家致富的资本主义道路,不扶贫就得搞二次土改,重新定成份。”

李长林听了这话,气得两眼就冒了火,就骂道:“他妈的,这是政治谣言!现在,好多人对政策不托底,想富又不敢富,富了不敢露富,这王玉山是吃大户来了,得狠狠地收拾他!”

白桂兰怕惹急了这小子会把她和石头的事儿张扬出去,就说:“算了,他一个臭无赖,惹他干啥?”

李长林说,“这关系到党的富民政策问题,不能这样放过他。”

王局长回到家里,得意洋洋地把那十张大团结往炕上一扔,对老婆说:“你快去供销社给我打酒,再买两个罐头,要一个红焖肉的,要一个山楂的,再买点儿五香花生米!”

他媳妇有些害怕地问他:“咋的,你真要来了?”

王局长哼了一声说:“她敢不给吗?她不给,我就把她的砢碜事儿张扬出去!”

他媳妇担心地说:“瞎说吧?人家白桂兰真能有那事儿是咋的?你也别高兴太早了,李书记能饶了你吗?”

王局长很有把握地说:“我看白桂兰和石头准定是有事儿了,要不的,我一说她咋就脸红呢?再说了,李长林我也不怕他,党有扶贫政策,他还敢把我鸡巴咬下来当哨吹?”王局长说着就甩过去两张大团结,说:“你快打酒去吧!”

他媳妇心里还是不托底,她说:“我看这钱咱先不能花,人家要是往回要你搁啥还给人家?”

王局长说:“这是扶贫款,谁敢往回要?少费话,你快给我打酒去得了!”

他媳妇说:“那可说不准,听我妈说土改的时候八路军工作队把一个地主的土地和浮财都分给贫雇农了,不几天的工夫国民党还乡团就打回来了。那还乡团的团长就是挨分的地主的儿子,他回来就把农会主席拉出去枪毙了,大伙把分的浮财乖乖地都给人家送回去了。后来,八路军又回来了,又要分地,谁还敢要呀?!”

王局长说:“可是,国民党到了还是没斗过共产党,你说是啥原因?这你就不明白了吧?人家共产党向着穷人,天下还是穷人多呀,人多势众就把蒋介石打台湾去了,如今这扶贫也是这个道理。现在还是穷人多,共产党还得向着穷人才能万古长青呢。”

听了王局长这一番话,这女人心里才有了底,就去供销社打酒,买罐头、五香花生米。当天晚上,王局长就猛造了一顿。

王玉山从白桂兰家要走一百元钱的事儿很快就在月芽沟家喻户晓了。一些日子过得好一些的人家都害怕了,都风传着党的政策要有变化。恰好这时候上边儿让统计万元户,哪个乡,哪个村万元户多,哪个乡哪个村就能评上先进。所以,一时间各乡各村都费尽心机的拼凑万元户,连小鸡屁股里还没下出来的蛋都往里统计。闹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的。李长林最讨厌这风气,就告诉村会计,一定要实事求是,不能弄虚作假。经调查,月芽沟只有三户够万元户,就是李长林家,还有王喜春家,再就是王老五家。

这王老五听说把他家也列在万元户里了,就慌了手脚,听王局长说那意思,谁家要是评上万元户谁家就得拿出钱来扶贫。光是扶贫还不可怕,现在拿出点儿钱来也不致于挨饿,要真是重新划成份就糟了!你想想,苦巴苦拽地挣点儿钱再弄顶富农帽子戴上,不是倒了血霉了吗?这么一想,王老五就吓得坐立不安了,他不住地唉声叹气,饭也吃不下去,觉也睡不着。他老伴儿就说:“你去找找李书记吧,好歹不是沾点儿亲吗?”

王老五走到李长林家门前老半天没敢进去,他在寻思怎么开口。他知道李长林是黑脸儿的,是个认准死铆六亲不认的手,他正在门口转悠呢,就让李长林看见了,李长林说:“五姨夫,你有事儿呀?进屋吧!”

王老五也没说啥,就低头进了屋,进了屋他也不坐,很惶惑地瞅着李长林。

李长林就说:“五姨夫,你坐呀!”

王老五就在炕沿儿上搭点儿边儿坐下了,李长林就给他递过去烟笸箩说:“五姨夫,你有啥事儿呀?”

李长林见王老五卷烟的手在索索地发抖,就知道他一定有啥严重的事儿要来求他解决了。他就安慰他说:“五姨父,有啥事儿慢慢说,别着急。”

这样,王老五才支支吾吾地说了,还故意把事情说得很不重要。他说:“其实呢,也没啥大事儿,村上吴会计到我家去了,硬说我家是万元户。长林呐,我实在是冤枉呀!”

李长林见他紧张成这个样子觉得很可笑,就说:“五姨夫,评上万元户上级给奖励,是光荣的事儿,你冤枉啥呀?”

王老五说:“可是我不够格儿,我不能谎报浮夸呀!”

李长林轻轻地一笑,说:“五姨夫呀,咱月芽沟从沟里到沟外,从东头到西头,谁家炕头凉热,粮囤子深浅,牛羊肥瘦,锄把子长短,可都在我心里装着呢。你是月芽沟的养牛大户,从去年这个月算起,你卖了五头肉食牛,六条耕牛,少算也得卖一万五六千元。你还不够万元户,谁还能够?”

王老五马上就辩解着说:“可我花销也大呀,那牛得喂饲料,得防疫,治病,说不上念不上的花销老了!”

李长林说:“这些,宽打着有两千元也够了。”

王老五说:“那人不得吃,不得穿呀?去年是生产队的底儿,啥啥都得添呀!”

李长林说:“这些都不算,算纯收入。”

王老五听李长林说话是句句不松扣呀,他就更慌了,忙央求着说:“长林呐,你就抬抬手让我过去吧!不是说是亲三分向,是火热层炕吗?冲着你表姨你也得照顾照顾呀!”

李长林笑了,就问他:“五姨父,你就直说吧,你到底怕的是啥?”

王老五也不说话,只顾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出他心里的疑惑:“长林呐,你交给我个底儿,上边儿是不是要搞二次土改,重新定成份?”

李长林听了这话就感到问题很严重了,他就追问着:“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王老五说:“现在,大伙都这么说呀!”

李长林忽地站起来,严肃地说:“五姨父,这纯属谣言!改革开放的政策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定下来的,党的富民政策也不是一时的权宜之计。重新定成份,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儿!过去的地主富农都不算数了,咋还能重新定成份?”

王老五说:“不是说,富裕户得往外拿钱分给贫困户吗?这不是要吃大户吗?”

李长林就告诉王老五说:“党没这政策,扶贫是要帮助贫困户把地种好,帮助他们找到脱贫项目。不是吃大户,搞平均主义,这一点我可以向你打保票。”

王老五问:“那王局长咋从你这儿拿走一百块钱呢?这事儿,大伙可是都知道了。”

李长林说:“我没在家,他这是敲诈,我正要去整治他呢!”

其实,李长林早就打发石头去找王局长了,他要和他好好谈谈。这时候,石头回来了,石头说那王局长没在家,八成又上四间房老方家赌去了。李长林说好,我正要收拾他呢!

李长林送走王老五后,当即就上乡派出.所向胡子所长报告了王局长又去四间房赌博的事儿。天黑以后,胡子所长就带人到四间房包围了设局的老方家。可是,老方家的屋里却是一片漆黑,一个年轻干警说:“所长,屋里没开灯,八成没在这儿赌。”

胡子所长说:“你再仔细看看!”

那干警瞅了半天才看见屋里的窗边儿上透出一丝亮光。

胡子所长就告诉他说:“那屋里,已经用棉被堵上了,可惜没堵严实。”胡子所长说完就命令干警们冲过去。

原来,大凡是赌场都有专门望风的,望一宿风也能挣不少的钱。那望风的早就发现了情况,向赌徒们发出了危险信号。所以,还没等干警们接近那房子,那些赌徒们就跳窗的跳窗,夺路的夺路四散奔逃而去。可惜,他们的逃窜为时已晚,包括王局长在内的几个赌徒全部被逮住了。

赌徒们又被押到那间屋里,干警们就搜取赌资,可是,几个赌徒的身上是分文没有。胡子所长看见那设赌的娘们儿下意识地提提裤子,就命令一名女警说,你把她带到那屋去,搜她的身!那女警就把那娘们儿带走了。不一会儿,女警就回来了,把钱就交给了胡子所长,报告说,这钱她塞裤裆里了。

缴获赌资以后,胡子所长就把别人都放了,只把惯犯王玉山押回了派出所。

李长林早就等在派出所里多时了,胡子所长把王局长带回来,就对李长林说:“李书记,我把王玉山给你带回来了,我就交给你了。你说送进去就送进去,你们村里要能作保你就带回去。”

这王局长就“扑通”一声就给李长林跪下了,说:“李书记呀,你是大人不见小人怪,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那一百块钱我还给你不行吗?”

李长林这回可是真气坏了,就厉声地呵斥他说:“你起来!”

这王局长就抖抖索索地站起来,央求着说:“李书记呀,你要是想把我送进去我还上以前那个拘留所,我可不去上次那个大号呀,那里没好人哪,那个罪我可实在是受不了呀!”

李长林就骂他说:“你他妈的还是好人咋的?别他妈的净想便宜事儿,这回进去十年八年你也出不来!”

王局长听李长林这么说,就更慌了,他就哭咧咧地问李长林:“你说啥?我犯啥罪了?不就是赌博吗?”

李长林嘿嘿一笑,说:“你他妈的在村里散布政治谣言,说要搞二次土改,公开到专业户去讹诈钱财。你犯了三条罪:赌博罪;散布政治谣言罪;敲诈勒索罪。三罪并罚,你说你得判多少年?”

这王局长哪懂得这些?他听说他只是要来了一百块钱就犯了这些个罪,就吓得又跪在地上哭着说:“李书记呀,你抬抬手让我过去吧!进公安局,十天八天的还行,进去十年八年的谁能受得了呀?我那媳妇非走道不结呀!”

李长林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喝斥着说:“你起来,起来!你要是能痛改前非,我这回就饶了你。我把你送进去对我也没啥好处,你走了,你的家还不是得村里照顾吗?”

这王局长连声说是是是,李长林就说:“我告诉你,走共同富裕的道路不是搞平均主义,不是吃大户,是要共同劳动致富。扶贫也不是让富裕户无偿地拿钱养活贫困户,扶贫是要帮助贫困户把地种好,帮助他们找到致富门路。好吃懒做的,不务正业的要批评教育,让他们走上勤劳致富的道路,你明白不?”

王局长把头点得像小鸡啄食儿似的,连声说我明白,我明白了!其实,李长林就是想让王局长回村去做公开检讨,以消除他在群众中造谣所造成的不良影响。就说:“这回我保你回去,回去要向全村群众做检讨!”

王局长连忙说:“李书记,我检讨,我检讨!”

李长林说:“你他妈的责任田也不好好地侍弄,庄稼照别人家的矮了半截,晚上一宿一宿地去赌,白天还能干活?照这样下去,你啥时候能脱贫?”

王局长连声说是是是,我改,我改!

王局长在回村的路上就犯了寻思:妈的,明天让我向全村群众做检讨!妈的,明明李长林是要批斗我呀!是文斗呢?

还是武斗?唉,斗就斗吧!反正比进去强多了。

王局长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他媳妇见他回来了就长出了一口气,说:“你还回来了?我还寻思这回得进去呢!”

王局长说:“妈的,这也够呛呀,明天要批斗我!我心里明镜似的,这是他妈的李长林存心想报复我,我上四间房就是他向派出所报告的!我让人家带到派出所的时候,李长林正在那里等着呢,不是他还能是谁?”

他媳妇说:“检讨就检讨吧,咋的也比进去强。”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告诉他说李书记让他上村委会去,他就让媳妇把线衣找出来,他媳妇说挺热的天你穿线衣干啥?王局长说你懂个屁呀?万一在批斗会上有人捶我两下子,穿得厚实点儿不疼。他媳妇就给他找出了线衣,王局长穿戴好了就走出屋门,他走到街上就迈开了方步,摆出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来,他不能让人看出他是个熊蛋包、孬种呀!

可是,他走进村委会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几个人,他就挺纳闷儿的:开批斗会咋没人呢?李长林看见他来了,就说;“你跟我来!”

王局长就跟着李长林进了一间屋子,他知道这是村委会的广播室。平时这是干部们通知开会或者宣传政策的地方,他不明白李长林带他到这里来干什么,这时候,只见李长林拿过话筒递给他说:“你说吧!”

王局长一时还愣住了,不敢去接那话筒。

李长林就不耐烦地说:“你快接过去呀?还得让我给你举着呀?”

王局长有点儿不敢相信地问:“李书记,你是说让我在广播里做检讨?”

李长林说:“咋的,这还不行呀?还得给你开个会呀?”

王局长这时候就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样子,他忙说不用不用,这就挺好的,挺好的!王局长心想,这是干部们讲话用的,今天我也用上了,这不是提高待遇了吗!

李长林见他激动成这个样子,就说:“你快检讨呀!咋的,你还想在这儿做报告是咋的?”

王局长激动得一时不知说啥好了,就问:“李书记,我说啥呀?”

李长林不耐烦地说:“你犯了啥错误你不知道呀?还得我替你检讨呀?”

王局长忙说:“不用,不用,我说!我说!”

于是,王局长就对着广播话筒很激动地,拿腔作调地说开了:“各位领导,各位同志,各位父老乡亲们!我是王玉山呐,因为我好赌,常进公安局,大伙都叫我王局长。同志老乡们呐,我王玉山不对了!我说得搞二次土改,这是造谣呀!扶贫是帮助贫困户搞好生产,找致富的项目,让他们劳动致富,可不是吃大户,搞平均主义呀。我错了,大伙可别向我学习呀!我还上李书记家去讹人家一百块钱,我一分不差地要还给人家呀,人家那钱是劳动所得,我不应该去要呀!”

接着,这王局长就在广播里做起报告来了,讲什么国际形势一片大好,国内形势也是大好呀,等等。李长林气得就把话筒抢过来说:“咋的?你上这儿过官儿瘾来了?”

王局长就问李长林:“李书记,你说,我这么说行不?”

李长林就往门外推他,说:“行了,你快走吧,我还有事儿呢。以后你要好好劳动,再来邪的,我再也不能饶你!”

这王局长连连地点头,说:“是,是!李书记呀,你这么瞧得起我,还让我在广播里讲话,我再不务正业那还叫个人了?万一我再犯了错误,我就还上这儿来检讨,行不行?”

李长林见他做检讨还上了瘾,就觉得挺好笑的,就说:“行,你快走吧!”

王局长今天不但是没挨着批斗,还在广播上过了一把瘾,心里十分地得意。首先,他特别地感谢李长林,他认为这个李书记真是个好书记呀,真讲民主呀!这广播不单是干部能用,连普通老百姓也能在里头讲话了!王局长走在街上,得意洋洋地迈着方步走着,他逢人就问:“哎,你听着我在广播里讲话没?咋样?也挺带劲吧?”

人们就觉得很可笑:你他妈的在广播里做检讨还臭美啥?

小孩子们见这王局长走道的姿势怪模怪样的,就嗷嗷叫着起哄,孩子们一齐喊起了给他编好了的一支民谣——

驴粪蛋子两头尖,

屎壳郎子往里钻,

钻来钻去变个人,

大名就叫王玉山!

今天这王局长心情特别地好,所以听了孩子们埋汰他的民谣反而觉得挺可乐的,就假意追打着他们,嘴里还骂着:“小兔崽子们,我饶不了你们!”

孩子们都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王局长回到家里,头一句话就是问他媳妇:“哎,你听我在广播里讲话没?”

他媳妇也十分自豪地说:“听见了,说来也是怪事儿,这话一从广播里传出来就挺招人听的,你那口气也特别的像干部呢!人家李书记这么看得起你,从今往后你可得学好了,可别再去讹人了,也别再去赌了。”

王局长说:“行,不过,今天晚上我还得去,那天让派出所把我的钱都没收了,我得去捞捞本儿。”

这王局长又去赌了一宿,第二天回家睡了大半天的觉,过晌午了他才下地干活。别人家的地都是铲了三遍的,他只铲了两遍,地里的大草都和庄稼一般高了。陈春田路过他的地头,实在是看不下眼去了,就帮他铲起来,王局长看见有人在他的地里干活,心里这个乐呀!心想:你愿意干你就干吧,我正好坐在这儿迷登一会儿,于是,他就靠着一棵树坐下了。

王局长坐下就迷糊过去了,朦胧中他好像听见了李长林的声音。他听李长林对陈春田说:“老陈,你咋给他干呢?”陈春田说:“长林呐,你看,王玉山这地眼瞅着就得扔了。”他就听李长林这么说了:“三叔,我想晚上开个支部会,把党员,干部动员起来,帮助那些老弱病残的户把三遍地铲了,再起上垅。不过像王玉山这种户不能帮他干,你给他干惯了他自己更不干了。”这陈春田就顺着李长林说了:“是呀,他这种人像滚刀肉似的,咋教育也是不顶用呀!”最后,他听李长林说了这么一句:“实在不行明年就把他的地收回来,不能让这地白瞎了。”

王局长再听,就听不清楚了,这俩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了,他就知道这是都走了。他在心里暗暗地骂道:妈的,要不是李长林说坏话,这块地陈春田一下午就能给我干完,那人干活麻溜。李长林这小子真不是玩艺儿呀,一点儿好作用不起,等有机会的我还得让他知道知道我的厉害!没法子,还得自己干呀!王局长就懒洋洋地站起来去铲他的地。

白连发对他死去的媳妇并不很留恋,他媳妇死的时候他连一个眼泪疙瘩都没掉。有人说是因为那女人不能生育,白连发早就想甩她了,死了正好。其实也不尽然是这样,原因是那女人在炕上的功夫也是太一般了,无论白连发怎样地卖力气,她在底下总是十分地冷静,连哼一声都不哼。这就好比是演员在台上演戏一样,如果演出的时候台下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那戏演得还有啥意思呢?所以,他就不怎么想他死去的媳妇。跟冯秀英那一回更是兴味索然,自己还紧张,人家还睡着呢,能有啥意思?可是,这个新娶到家的杨玉芝就不同了,前边说过这个小女人原来在这方面是有着特异功能的,每一回都让白连发如醉如痴。有了她,白连发就心满意足了,他也就没心思,也没精力再去招惹别人了。冯秀英他是再也不敢想了;自从那回被来福媳妇拒绝之后,他就再也不敢去朝弄她了。这样一来,月芽沟年轻的女人们就都有了一种安全感,这里边应该说拉不下是立了功的。

不过,白连发这小媳妇对他也没起啥好作用。白连发已经学会“吃、拿、卡、要”了,她还天天叨咕着他如何的死性,不顾家。她启发式的对白连发说:“你看人家当干部的,谁不搂个脑满肠肥的?烧柴,吃粮都是人家送的。你可倒好,一个大乡长,自个儿还苦巴苦拽地种责任田呢!平时就指着那点儿工资,到啥时候才能脱贫致富?”

白连发对这小媳妇是言听计从的,不是有套嗑吗?说的是:“多吃菜,少喝酒,听老婆的话,跟党走。”白连发不知道这“听老婆的话”和“跟党走”多半是绝对矛盾的,就满口答应说:“我明白了,你放心,从今往后指定让你过上吃穿不愁的好日子!”

说实在的,当干部吃喝拿要这一套白连发不是不会,而是以前没媳妇的时候,只他老哥一个只“吃喝”就足够了,“拿要”就没怎么上规模。这回有家了,“吃喝拿要”这四个字就得全面加大力度了。小媳妇说咱得盖个东厢房,白连发就开始备料,乡里正建中学校舍呢,白连发就从工地要来十袋水泥;乡里还有个砖瓦厂,那厂的厂长是他安排的,砖瓦以出厂价卖给他,而且可以先不给钱,赊给他的,其实以后也就拉倒了。剩下的就缺木料了,白连发跟他媳妇说,木料好办,我跟长林说一声就行了。

晚饭前,白连发就到了李长林家,他一进门儿就理直气壮地说:“长林哪,我正盖下屋呢,你知道不?”

李长林说:“这我知道,是不是缺人手?明天我找几个人给你帮工去。”

白连发说:“人手不缺,现在,砖瓦都差不多了,就差点儿木料。”

李长林说:“乡里是你主管林业,就弄点儿指标呗。”

白连发心想,指标我是能弄,我说了就算,可是,那不得花钱吗?长林这小子总是一本正,死心眼子,还不能和他直说。他就说:“乡里要是有指标我找你干啥?村里的机动林我批就行,你给我砍几棵呗。”

李长林听了他这话就低了头,老半天没吱声,白连发就问:“咋的,有困难呀?”

李长林说:“哥,那机动林支部已经研究了,要给小学校盖教室,小学校两趟教室房子都不行了,头一趟就更危险了,不解决实在是不行了。万一倒塌了,砸死孩子就得出大事儿了。”

白连发这是头一回来求李长林,就让他碰个钉子,他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李长林呐,你不是条狼吗?是谁把你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你得了势就不认人了?别的不说,就是冲我是你大舅哥你也不能卷我的面子呀。李长林见白连发的脸已经变了颜色,再也没说什么,起身就往外走去,就知道他这是生气了,就赶忙追了出去,说:“哥,你吃了饭再走呗!”

白连发头也不回,气哼哼地说:“不吃了,再闹个多吃多占,犯不上!”

白连发走后,白桂兰就埋怨他说:“你这个人也真是的,哥要点儿木料,你就给他弄点呗,你也太死性了!”

李长林说:“小学校有好几间危房得修了,再不解决砸死孩子谁负责?那木材谁也不能动。”

白桂兰说:“那也不差他那几棵呀!”

李长林说:“你还没听明白呀?他这是要白要,不能给钱。你给了他就是坑他,他这样干,早晚得倒霉。有机会,你也应该劝劝他,别总从村里要这个要那个的,影响多不好?花赃钱,喝冷酒,早晚是病。”

白桂兰听了李长林这话,心里也来了气。她说:“哼,就你是雷锋,就你大公无私!这干部让你当的,越当是越穷。现在,不是都这样吗?”

李长林也急眼了,严肃地说:“谁这样都得改!这就是腐败呀!都像这样,共产党就得完!我觉得,哥这几年变化挺大呀!”

白桂兰就问:“你说他有啥变化?”

李长林说:“你还没看出来呀?他原来的那种苦干实干的劲头没有了;那种公而忘私的精神没有了;公家的东西张口就要,吃请收礼习以为常;这样下去咋行?”

白桂兰不屑地一撇嘴说:“你可拉倒吧,如今的干部有几个像你这样的?一个劲儿地找亏儿吃,不是傻透腔了吗?”

李长林狠狠地瞪了白桂兰一眼说:“说不到一起去,不说了!”

白桂兰自从得到石头以后,对李长林的态度好多了,她不想再惹他生气了。因为她总觉得她亏了他一些什么,亏他什么呢?大概是亏了理吧?尽管他不行,可是,他不行也是她的丈夫呀!她背叛了他,就是亏了理。所以,她要好好待他,以补偿他心灵上、名义上以及人格上的损失。现在,她见李长林真的生气了,也就不再吱声了。

白连发回到家里以后那脸色还是那样煞白,杨玉芝见白连发脸色不好看,就问:“咋的,没要来?这李长林也太不够意思了!”

白连发愤愤地说:“我看李长林这村书记也要当到头了!妈的,我上别的村要去,不信就没人给我!”

白连发果然从后山村要来了两米红松木料,在乡里实际上只有一把手说话好使,办事好办。一把手不用说话,只要是底下的干部知道你缺啥了,就能主动送上门去,就是这样,还恐怕人家不要呢。副手就不行了。白连发从下边要东西,人家是不太情愿给的,可又不敢不给,怕一旦有啥事儿求着人家呢?给完了就开骂:“妈的,这不成了还乡团了吗?要是这么要下去,谁能供得起呀?”不管怎么说,白连发还是把木材要来了,他还这样念道着呢:“妈的,全乡这些村干部还是懂事儿的多呀!”

从这件事儿上,白连发算是彻底看透了李长林,他提拔李长林以控制月芽沟的目的也彻底落空了。所以,他就决心把李长林弄出月芽沟去。

正好有个机会,乡里的农机站缺个站长,乡党委正酝酿人选呢。这差事虽然不起眼儿,可有许多人惦心着呢,因为当站长就可以有机会转为国家干部。白连发心想,还不如卖个人情,让李长林来干,这既是对李长林的照顾,又可以达到把他撵出月芽沟的目的。就积极地向党委推荐,党委刘书记听白连发说了几次也没表态,只说,得听听他本人的意见,这事儿就先搁下了。

自从石头被白桂兰完全控制以后,小红就很少能看见他了。这天,石头正在屋里睡午觉呢,小红就进了院子,白桂兰问她干啥来了,她说是找石头。白桂兰马上就拦住了她,就冷冷地说:“石头没在家!”小红就问:“他上哪儿了?”

白桂兰就想彻底断了小红对石头的念头,就骗她说:“他上四间房相亲去了。有人给他介绍一个对象,才十九岁,人挺漂亮的,差不多就要结婚了。”

小红听了白桂兰这话,就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天和地都在转悠,她好容易站稳了,就失魂落魄往回走去。她回到家里,拉不下见她眼圈儿都红了,就问她咋的了。小红就问她妈说:“妈,你听说石头有对象了吗?”

拉不下说:“没听说呀。”

小红说:“白桂兰说,他上四间房相对象去了。”

拉不下说:“没有的事儿,中午的时候我还看见石头来着呢。”

小红这才知道是白桂兰骗了她,她为什么要骗我呢?对了,她要破坏我和石头的关系!她要独占石头!这说明人们的传言是真的了!石头,你咋这么糊涂呀!你真要是跟她有了这种事儿,你对得起你叔吗?你对得起我吗?你砢碜不,你还有脸见人吗?

一天傍晚,小红终于在院门前堵住了石头,小红命令式地说:“石头,你跟我来!”

石头见小红的眼里像冒了火似的,就知道她一定是知道他和白桂兰的事儿了,就低着头跟小红走去,他们又走到村外那棵相思树前,就都靠着那棵树站住了。

小红就开始审问了:“石头你说,你和白桂兰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小红的两只眼睛直直地瞅着石头,把石头瞅得脸通红,心也怦怦地乱跳。

可以这样说: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一个绝对诚实的人。照说,石头是最诚实的了,但是,他为了掩盖他和白桂兰的隐私也只有选择说谎这条路了。他说:“我和她,没啥事儿呀。”

小红又顶上了一句:“没啥事儿她咋造谣说你相对象去了呢?”

石头就低了头,支吾地说:“谁知道她为啥那样说了?”

小红就明侃了,“人家都说你和你婶儿有那种事儿,到底有没有?你说!”

石头听小红这么问,那脸就刷地一下子又红了,他想,这事儿就是刀按脖子也不能说出来呀!说出来对我叔的名誉多不好?他是村书记呢,这事儿张扬出去他还咋出头露面了?他这么想着,就跟小红坚决地说:“你别听人家瞎哄嚷,哪有那事儿?”

小红也不太相信人们的传言,听石头说得又这么坚决,也就不再迫问了,她就劝他说:“那你就快点儿从人家家里搬出来吧!总这么的,好说不好听,算咋回事儿呢?”

石头说:“我家那房子也不能住人了,得盖房子。”

小红就问:“你现在有多少钱了?”

石头说:“有两千多了,我婶儿给我存上了。”小红说:“哼,存折在人家手里就不是你的钱。”

都快天黑了,白桂兰还没见石头回来,她就慌了,她最怕的是石头和小红搞到一起,就出来找石头。正好她在村头遇见了何来福媳妇,就问她:“来福家的,你看见我家石头没有?”

来福媳妇听白桂兰说石头是“我家石头”心里就来了气,她就问她说:“你说啥?你家石头?石头咋成了你家的了呢?那石头是人家老石家的,啥时候卖给你家了?”

白桂兰是心虚理短,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转身就走出村去。

这时候,太阳早已经落山了,西边的天空中只剩下一缕玫瑰红的晚霞,晚霞的边缘上过早地悬挂起半圆的月亮。那月亮的颜色是橙红色的,显得十分艳丽。小红和石头谁也不说话,就这样依偎着,小红就感到很温馨很幸福,石头的心绪却是很烦乱的。他想的是如何尽快地摆脱白桂兰,他这样成天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多咱是个头呢?他每天最怕见的就是李长林,他一看见他心里就不是滋味。这么想着,他就跟小红说:“小红,咱快点儿结婚吧!”

小红紧紧地靠在石头的怀里,温柔地说:“你没房子,咋结婚?要不,这么的吧,你先上我家去住吧!我听说,李书记八成是有病,要不,白桂兰咋好几年没生孩子呢?你也不小了,总在她家呆着早晚得出事儿。”

这时候,他们忽然听到一声女人的断喝:“石头,回家去!”

石头和小红一抬头,看见白桂兰已经两眼瞪得溜圆地站在他们面前,奇怪的是,石头像是犯了什么错误似的低着头乖乖地跟着白桂兰走了。小红心想,石头为啥这么害怕白桂兰呢?白桂兰又为啥把石头看得这么严呢?想必是他俩真有那事儿!

小红就这样眼巴巴地瞅着石头和白桂兰一起走去了。

天黑以后,李长林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揭开锅盖,看见锅里有给他热着的饭菜,就拿出来吃,他想,这俩人上哪儿去了呢?村里人的风言风语当然也传到他耳朵里了,他开始还不相信呢,后来,他渐渐地就有感觉了,首先,他觉得最近白桂兰的变化太大,太明显,她变得十分地兴奋,十分地快乐,十分地活跃。再也没有愁眉不展,再也没有唉声叹气,再也不歇斯底里地发脾气了。这种变化很突然,很奇怪。白桂兰还有一个明显的变化,那就是对李长林格外地宽容和关怀备至。无论李长林啥时候回家都有热饭热菜给他留着。所有这一切,都让李长林感受到一种带有悲哀和酸涩的温暖。是的,她应该有个男人,她有权利有个男人,她有了男人他心里也会安稳一些。不过,他不希望她找到的男人真的是石头,石头还年轻,出了这事儿孩子将来怎么办?现在,已经是夜里了,他们俩人上哪儿去了呢?

白桂兰在押解石头的路上又拐了弯儿,因为李长林已经有好多日子没出门儿了。尽管李长林每天晚上都睡得很实,白桂兰也轻易不敢上石头屋去。他们这种关系毕竟不是合法的,不合法的关系就心虚胆怯。白桂兰已经忍受了好几年的寂寞了,可是,自从她得到石头以后却忍受不了多久的寂寞。现在,她就把石头带到路边的树林中很有质量地做完了她所渴望的事情。

白桂兰和石头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们一进屋,李长林就追问他们上哪儿去了。

白桂兰很镇定地,很自然地说:“我找他去了,再去晚一点儿就要出事儿了。”

李长林就问:“你说要出啥事儿了?”

石头不愿意和李长林多有接触,就低着头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白桂兰指指石头的屋说:“他和小红深更半夜地到村外树林子里去了,我要不去,说不定要出啥事儿呢。”

李长林听白桂兰这么说,心里就很沉重,难道说,她找的男人真是石头?不然,她为啥要干涉石头的婚姻?想到这里,他就声音重重地说:“人家石头和小红从小就要好,人家是在搞对象呢,你管那些干啥?”

白桂兰说:“搞对象也不能要小红那样的,一点儿也不稳当,像她妈一样,我半拉眼珠子也没看上!”

李长林说:“这是人家的婚姻自由,做父母的都不能包办干涉,咱管那干啥?”

白桂兰的嘴是满顶楞的,就强调说:“他没爹没妈的,咱不管谁管?”

李长林就再也没吱声,到睡觉的时候,白桂兰就从锅里舀出热水倒在洗脚盆里端到李长林脚下说:“快洗脚睡觉吧。”

这也是她和石头有事儿之后新给李长林添的服务项目,李长林就开始洗脚,他们都躺在炕上以后,白桂兰就把李长林搂在怀里说:“长林,明天我想上县买个电视机,你说行不?我打听好了,买个十二时的黑白电视机也就三百多。”

李长林就轻轻地推开她,他总是觉得她的热情里透着虚假,他心里烦躁得很,也没回答她的话。

白桂兰说:“我和你商量事儿呢,你咋不吱声?”

李长林想了一会儿,就说:“再缓一缓吧!我是书记,全村没有一户有电视机的,咱先买了,不是脱离群众吗?这影响不好,五保户老周大爷的房子都漏雨了,民政的钱也是有数的,我想给他买点瓦苫上。”

白桂兰说:“民政没钱,村里就拿呗!”

李长林说:“村里现在哪有钱?”

白桂兰寻思老半天也没吱声,她心想,这事儿一开了头,就没个完了!

见白桂兰不吱声,李长林就央求着说:“这事儿算我求你还不行吗?也用不了几个钱,有几十就够了。”

白桂兰狠狠心说:“行,就这一回,下不为例。不过,电视机我还是想买。”

李长林想,我的要求人家都答应了,这事儿就依她吧!就说:“行吧,买就买吧!”

李长林说啥也没想到他的这一许诺会给他们家带来那么大的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