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冯秀英把痛苦深深地压在心底,恳切地说:“喜春,我知道你是真心对我好,可是我也是为了你将来生活得好,才这样的呀!我求求你,你忘了我吧!我,不值得你爱!”
王喜春说:“你到底是为的啥?你能不能说个明白?”
冯秀英说:“有些事情说明白了没啥好处。喜春,我只是希望你更幸福,你明白不?”
王喜春坚定地说:“没有你我就不能有幸福!”
冯秀英摇摇头说:“喜春,咱俩还是好朋友,这不挺好的吗?刘春柳人不错,我希望你俩好好处处。”
冯秀英说完这话就走了。
王喜春也不送她,还是坐在那里生闷气,李长林走进屋他也没发现。
李长林就问他:“喜春,咋的了?我看见冯秀英才出去,你没和她好好谈谈?”
王喜春摇摇头,叹口气,也没吱声。
李长林说:“她一定有什么苦衷,我想办法给你调查调查。”
王喜春就问:“石头回来了?”
李长林说回来了,王喜春问他石头在部队出了啥事儿,李长林说就是跟战友打架,档案材料上没写,还不错。唠了几句闲嗑以后李长林就进了正题。他说:“喜春,你看现在这形势要有一部分人冒尖儿呀。”
王喜春说:“中央不是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吗?”
李长林说:“那是,到啥时候都得有差别。可是,走共同富裕的道路是中央的一贯政策。咱一定要让月芽沟的乡亲们都过上有吃有穿的好日子。喜春,你能不能到村上工作,帮帮我?”
其实,王喜春早就猜出李长林的来意了,听他终于说出来了,他就轻轻地一笑,说:“我这一辈子当老百姓当惯了,当官儿当不了。”
李长林就想教育教育他,让他提高政治觉悟,就掏出一本小册子,说:“给,这是党章,你好好看看!”
王喜春像是轻蔑地一笑说:“你放那儿吧!”
李长林从王喜春家出来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拉不下,就说:“三婶儿,你想办法问问冯秀英,到底是出了啥事儿了,她又寻死又上吊的。原来都张罗和喜春结婚了,现在说啥也不跟人家了,到底是咋回事儿?”
拉不下说:“这事儿她不说我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我再问问她吧。”
当天晚上,拉不下就找到冯秀英,可是无论拉不下怎么问,冯秀英就是不开口。
拉不下就说:“这事儿你不说我也明白,你说,是不是有人欺负了你。”
冯秀英还是低着头不说话,拉不下就知道她这是默认了。
就问:“你告诉我,他是谁?”
这时候,冯秀英就哭了,说:“三婶儿,这你就别问了!”
拉不下见冯秀英哭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她就指名道姓地追问:“你说,是不是白乡长?”
冯秀英曾经答应过白连发不把这事儿说出去的,她到啥时候也不能不履行诺言。人嘛,说话不算数那还叫啥人呢?她就很严肃地说:“三婶儿,这事儿你可不能瞎说,不是他。”
拉不下心想,哼,跑不了是他!既然冯秀英不肯承认,她也就不问了,不过,她想,白连发的婚姻问题是得快点儿解决了。
李长林家的鸡舍开始动工了,哪家盖房子,谁家搬家等等大事儿,不用去请,大家都会来帮忙的,这是月芽沟的传统。这一天,何来福,王老五等十几个人一大早就都来了,因为石头回来了,又落脚在李长林家,拉不下的姑娘小红也来帮忙给帮工的做饭。
白桂兰见小红那两只眼睛总往门外瞅,目光总在石头身上打转转,她心里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不是滋味。
收工以后,吃完晚饭,白桂兰就发现石头没了影。她就问李长林石头上哪儿了,李长林说可能跟小红走了。白桂兰就很不高兴地说:“小红那丫头像拉不下一样,也是阵阵拉不下,一点儿也不稳当,不能让石头跟她来往!”
李长林说:“咱管那个干啥?父母都不能包办婚姻,咱更不能管了。”
白桂兰就再也没吱声,心里还是老大不愿意。
月芽沟村外小河边有棵柳树,那树从根底一米高的地方就分了叉,分出两根树干来向上伸延着,像是一对情人相依相偎。所以,月芽沟的情人们就爱在这里相会。别人不太清楚,柳翠云和李长林就在这里幽会过,他俩最后也是在这里分手的。现在,石头和小红也依偎在这里,小红紧靠着石头那肌肉滚圆而坚实的胸,石头轻轻地搂着小红的腰,他们先是这么深情地凝望着,谁也不说话,他们就这样呆着就觉得特别地温馨,特别地幸福。后来,小红问石头:“石头,你在部队想我没?”
石头说想了,小红还问,你真想我了吗?石头说真想了。
小红还问,你喜欢我吗?石头说喜欢。小红又问,你真的喜欢我吗?石头说真喜欢。小红就扬起了脸,期待着石头的亲吻。石头就抱紧了她,用自己的厚唇吻住了小红。小红先是感到一阵窒息,然后就是晕眩和激动。正在他们吻得如火如荼的时刻,就听见一声呼唤:“小红!”
他们听了这呼唤,就立刻闪开了,这是拉不下的声音,是白桂兰到拉不下家去了,她说:“小红八成和石头出去了,孩子都不小了,都懂事儿了,你去找找,这黑灯瞎火的,别出啥事儿。”这拉不下也是很正统的,听了白桂兰的话就连忙出来找。
小红和石头一前一后地从那棵柳树下走过来了,拉不下就没好声地呼喝着小红:“你给我回家去!”
小红就低了头,跟着拉不下走了。石头也惴惴不安地回到李长林家,白桂兰就板着脸说:“石头呀,不是婶儿说你,你刚回来咋就搞对象呢?等过两年的,等咱有了钱,给你盖个房,再考虑这事儿也不晚。再说了,小红那丫头一天狗蹦子似的没个正形儿,一点儿稳当劲儿都没有,你找她干啥?”
石头也不敢吱声,回屋去睡了。
白桂兰的养鸡场已经基本建成了,她就和石头一起去进孵化器,种蛋,鸡饲料等等。小鸡的孵化也很顺利,不几天的工夫,小鸡雏就一个个啄开了蛋壳,露出了一个个活泼可爱的小脑袋。随即,就发出了叽叽喳喳的欢叫声,这是一曲悦耳的生命之歌。这支歌让白桂兰心花怒放;同时,她也有一种凄凉悲哀之感袭上心头。她看到这些小生命就想起了孩子,她渴望有个孩子;同时,她也就渴望有个能让她生孩子的男人。她渴望得到作为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一切;可是,她没有孩子,没有一个能让她生孩子的男人,她没有能够得到作为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一切!这公平吗?这不公平,千百年来的农村妇女什么样的不公平都得忍受着,因为她们必须忍受。她们必须依附于男人,她们靠男人养活着,离开男人或者得罪了男人她们就不能生存。
这天晚上李长林没在家,他上县开会去了,白桂兰躺在炕上说什么也睡不着觉。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白桂兰感觉这月光就像是冰冷的雪铺在她身上,她从这月光中感受到一种难忍的清冷和凄凉;她体内也觉得有一种少有的空虚和饥渴,她不由得想到了石头,想到了石头那满身的鼓起的坚实的肌肉。这一瞬间,她觉得她的脸烧得厉害,心也在怦怦地跳,她有一种羞耻感和罪恶感。石头,不是个孩子吗?不是李长林收养的侄儿吗?石头不是管她叫婶儿吗?咋能想到他身上去?
可是,她心里另一个声音又说了:不,石头不是个孩子了,他已经是个男人了;石头不是她的侄儿,他就是他,他首先是个男人,是个可以给女人以抚慰的男人!这第二个声音让她下了地,又让她很勇敢地走到石头的西屋门前。这时候,她的心又怦怦地乱跳起来,她想敲开石头的门,她就举起了手。
她知道,她的手一旦把门敲响,她就很可能会得到作为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快乐和抚慰。没有这快乐和抚慰她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自从和李长林结婚以来她还没有尝到做一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滋味;她同时也知道,她的手一旦把门敲响,也就会有很多很多能够让她难以想象的严重后果,一旦石头拒绝了她,自己的面子还往哪儿放?尽管是屯亲,人家不是叫你婶儿吗?婶儿和侄儿做这种事情说得出口吗?这事儿如果再传扬出去,今后还怎么抬头见人?更主要的是李长林,李长林要是知道了这事儿后果更不堪设想!他是村书记,出了这事儿,他的面子还往哪儿放?他是她的男人,尽管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男人,但是他毕竟是她的男人。如果她背叛了他,他一定不能再要她,一定会跟她离婚。因为这事儿离了婚,谁还能再要她?她今后还有什么活路?……白桂兰想到这些,她举起的手终于没有勇气落下来,她呆呆地在石头的门前站了很久很久才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表示她已经放弃了她的追求,表示她已经从灾祸中解脱出来了,她感到了一种轻松。于是她转身走回自己的屋去,她躺在炕上,觉得那月光依然像是冰冷的雪铺在她身上,她依然感到了一种难耐的清冷和凄凉,她满心的苦楚无处倾诉,只能和着泪水往外流淌着。可是,到后来,她觉得这泪水也流不尽她的苦楚了,她还得借助哭声来倾泄她的不幸,她就止不住呜呜地哭起来了。
正好赶上石头半夜起夜,他走到外屋地就听见白桂兰在呜呜地哭。他就问:“婶儿,你咋的了?”
白桂兰听见了石头的声音,就止住哭声,她的勇气一下子就压倒了她的怯懦,她大声地说:“石头,你进来!”
石头说:“婶儿,你咋的了?你有病了?”
白桂兰肯求地说:“石头,你进来说,你进来吧!”
可是,石头不想进去,就说:“我要去撒尿,有啥事儿明天再说吧!”
于是,白桂兰也没再对石头说什么,她说不出口,她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白桂兰的鸡场很快就见了效益,很快还上了吴副县长给她借的钱。在这一带,妇女养鸡专业户白桂兰还是头一份,白连发认为这是个好典型,要是树起来指定能一炮打响。他就向公社党委刘书记汇报了,白连发现在已经很熟练地掌握了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的全部技巧,那就是要善于说谎。他和刘书记说:“刘书记呀,这典型是我一手扶植起来的呀。开始,白桂兰还怕搞不好赔钱呢,我说,你干吧,赔不了,赔了我负责。就这样,她才有了信心,没资金,我和她一起找了吴县长,吴县长非常支持,给解决了一万块钱,这才办起来了。”
刘书记当然很高兴,就说:“好!我马上向县委汇报,最好是能和省报联系上,只要是登了省报就好办了。这事儿由我来办。”
白连发说:“那太好了!”
刘书记接着说:“党委要开个会,如果每个党委委员都能扶植一个专业户,用这些专业户带动全乡,这样,全乡就能很快脱贫。老白呀,你在抓专业户这件大事儿上带了个好头呀!”
白连发觉得能把这功劳揽到自己身上,心里特别高兴,因为这对他的转正,提拔都有好处。当干部的,如果你什么政绩都没有,说啥也不好听呀!
白连发今天心情特别好,嘴上总是哼着什么歌儿,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只是东一句西一句的乱唱着。在他情绪好的时候,如果有人求他办啥事儿都好使。就在这天上午,就有一个村民得到了他批给的两米木材指标。到了上午快下班的时候,拉不下就找他来了,说是让他跟她走一趟,白连发问是啥事儿,拉不下说:“你自己有啥事儿你自个儿不知道呀?你跟我走就得了呗!”
拉不下把白连发押解到山路上,就审问他说:“你说实话啥事儿没有,不的,我就不能饶了你!”
白连发就笑着问她:“三嫂,又是啥事儿呀?”
拉不下说:“你问谁呢?你啥玩意不老实你还不明白呀?”
白连发笑了,说:“三嫂,你又来扯淡了,是不是?”
拉不下就直视着白连发的两眼,断然地问道:“是不是你欺负了冯秀英?你说实话,我保证不说出去。”
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儿,无论拉不下如何追问,白连发一直把口封得严严的,说死了也不承认。拉不下说:“你就是嘴硬,我也不逼你说了,可是你必须依我一件事我才能饶你。”
白连发就问是啥事儿,拉不下说:“你还在正当年呢,像儿狗似的到处起群,闹得四邻不安的,这哪行?”
白连发苦笑着说:“看你把我说的,我也不是个人了。”
拉不下说:“你寻思你还有个人样呀?儿狗儿马起性是有时有晌的,可你是时时刻刻的!你得有个媳妇了,省得总去落实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
白连发说:“三嫂呀,大伙开玩笑你也信?我哪是那种人呢?”
拉不下说:“你小子老实不了!反正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光棍儿难免犯口舌。今儿个我给你看个人,你要是相中了就快点儿办了!”
白连发实际上直到现在对冯秀英还是没死心呢,特别是他听说冯秀英和王喜春闹掰了,他就还对她抱有幻想。他就推脱着说:“三婶儿,我现在工作太忙,顾不上这个。”
拉不下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就点破他说:“你是不是还想着冯秀英?我告诉你实底儿吧,那是绝对不可能了。人家冯秀英说死了也不能嫁给你。你还惦心人家,那不是白扯吗?你痛快跟我走啥事儿没有,不的,我就去找刘书记,把你那些馊巴事儿都给你抖落出来!”
白连发心里确实有鬼,算来福媳妇、冯秀英等这几年他跟的女人也足有一个女兵班了。听拉不下说要把这些事儿都抖落出来,他就害怕了,就说:“三婶儿,我跟你去还不行吗?”
拉不下就领着白连发到了秃岭子村的一个小寡妇家,这小寡妇姓杨,叫杨玉芝,结婚还不到两个月,她丈夫坐人家的拖拉机拖斗上县去,不料那拖拉机半路上出了事故,拖斗翻个儿了,一共扣在拖斗底下五个人,别人都没咋的,偏偏就把他扣死了,连个孩子也没留下。
拉不下和白连发来以前,那杨玉芝早就有所准备了,自己已经化了妆,屋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白连发一进屋,抬眼一瞅,见这小寡妇也就是二十多岁,个头不高不矮,看上去也就是一米六十左右,不胖不瘦的,给人一种小巧玲珑的感觉。脸儿也小,小鼻,小眼,小嘴儿,脸色白里透着黑红,十分招人喜欢。
白连发瞅着这小寡妇又想起了冯秀英,冯秀英那秀丽诱人的脸现在突然变得冷酷无情了,冯秀英那冷酷无情的脸也不再让人迷恋了。相反,白连发就觉得眼前这个小寡妇很迷人。
小寡妇杨玉芝虽然年龄不大,却能很敏锐地捕捉男人的心。寡居这两年她并没有守寡,风流艳事也是时时有之。她看白连发那样子已经是意乱情迷了,她一边给拉不下和白连发倒水,眼睛还一边瞟着白连发,竟然把水倒在外边了,烫了她的手。白连发就连忙站起来去接那杯水,又给她拿手巾擦手。拉不下是过来人了,早就明白这俩人已经对了眼儿了,就说:“你们就先唠唠吧,我牵了线儿就算完成任务了。”
拉不下说完就走了,屋里就剩下他们俩人了,空气还有点儿紧张了。杨玉芝的两手不住地卷着自己的衣襟,低着头,红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住地用两眼的余光瞟着白连发。
白连发这时候就显得有些急不可待的样子了,他就问;“你是啥意思?”
杨玉芝就说:“你是大乡长,咱是老百姓,你还能看上我吗?说啥你也得找个干部呀!”
白连发说:“找干部俩人都忙,谁侍候我?”说着,他就拉住了她的手,杨玉芝让他拉了一会儿的手就把手抽出来说:“白乡长,你饿了吧,我去给你收拾饭。”
白连发说:“你改改口吧,别叫我乡长了,就叫我连发就行了。”
杨玉芝听了这话就扬起头来,激动地瞅着白连发,白连发顺势就把她抱住了。杨玉芝推开白连发,装出一副贞节淑女的样子说:“你,你别这样,我去给你做饭去。”
杨玉芝就到外屋去给白连发炒菜,做饭。
白连发今天特别高兴,就喝了不少的酒,喝完酒他就躺在炕上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了,杨玉芝就给他泡了一碗茶水,说:“你喝点水醒醒酒。”
白连发就喝茶,喝完茶白连发也没有走的意思,杨玉芝呢,也没有撵他走的意思,白连发就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了。再说,这些日子他也早已是饥渴难耐了,就紧紧地抱住了杨玉芝,他问:“玉芝,今天我不走行不?”
杨玉芝也不说话,只是娇声地哼了一声,这白连发已经是情场老手了,知道这杨玉芝已经愿意了。寡妇和光棍儿还有两个别名,那就是干柴和烈火,干柴和烈火合在一起自然是火热炽烈,难分难解。
白连发没想到这小寡妇的技艺竟然是如此的精道,白连发上去以后她不让他动,她也不知怎动作的,把个白连发弄得一阵阵神飞魄散。完事儿以后,白连发还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不忍放开。白连发早就听人说过,他自己也有同样的体验:一个女人一个味儿。就是嘛,同样是饺子还不是一个味儿呢,有猪肉馅儿的,有羊肉馅儿的,有海鲜馅儿的,怎么能一样呢?
只一夜,这小寡妇就把白连发收服了。
这样,白连发和杨玉芝的婚姻就是这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发展着。第二天,他俩就上县去买东西,没过几天就登记结婚了。婚礼是在乡政府会议室举行的,刘书记和乡里及各村的干部们,还有李长林,白桂兰,拉不下自然也都参加了。这年月参加婚礼就得“上银子”了,比白连发官儿大的,党委排名在前头的,为了表示关心下级,一律拿十元钱;比白连发官儿小的,为了讨好上级,也得拿十元;村一级的干部们凡是对白连发有所求的就都得拿五十,还有拿一百的。
当即刘书记就吩咐把伙食办好一点儿,不能让白连发这小子把礼钱都剩下。
结果一共办了二十桌,人们把个乡政府食堂挤得个风雨不透,鸡鸭鱼肉俱全,溜炒烹炸都有,啤酒成箱的搬,白酒也是成箱的拽。李长林参加这个婚宴心情不怎么痛快,他觉得此风断不可长,乡领导都这么干,结婚大操大办的风气何时是了?再说了,乡里最近的吃喝风又有所抬头,只要是上边儿来了人,哪管是一个小科员下来也一定要摆上几桌,大家就都陪着吃。其实,那完全不是为了招待那小科员,只是他们自己要找借口吃一顿而已。李长林瞅着食堂里那些留连忘返的苍蝇们心里就十分地难受,这些苍蝇也是吃得一个个肥头大耳的,那肚子是滚溜溜地圆,轰都轰不走。其实,它们不是不怕人,不是不想跑,只是因为它太胖了,跑不动了,你只要想弄死它,用手指一按它就得粉身碎骨。
不知为什么,李长林挺害怕的,他怕他自己也会变成这苍蝇,让人家一按就按死了,他只吃了几口,就偷偷溜走了。
白连发结婚以后,拉不下才松了一口气。她觉得这回月芽沟可消停了,起码冯秀英算是彻底摆脱了白连发的纠缠了,何来福媳妇也不用再担心害怕了。
白桂兰这回成了大忙人,销售鸡蛋,买饲料,卖肉食鸡,孵化小鸡以不断地更新换代等等。她忙得这样,家务事根本就没工夫干了。现在是李长林当了家庭妇女,经常是他给她做饭。白桂兰风风火火地从外边赶回来就喊饿得慌,就问:“饭好没?妈呀,饿死我了!”李长林就得赶紧给她往炕桌上端菜端饭。
这些日子,李长林见白桂兰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他想,她也许是一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吧!
一天上午,一辆吉普车又呜呜地开进了月芽沟,自从那年县里用这种吉普车把出去讲用的拉不下送回来之后,月芽沟人这是第二次看见这种东西呜叫着开进了村子。也是立即就有一群孩子嚷叫着围了上来,觉得挺新奇的,因为拉不下坐这种车回来的时候这些孩子还没生下来呢。
吉普车在李长林家门口停下来了,白连发先下了车,随后又下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白白胖胖的人,那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的近视镜,十分地有风度,他是省报记者,姓赵,是来采访白桂兰的。
李长林正在灶坑前烧火做饭呢,他还以为是上边来人找他的呢,就忙迎出来。李长林说什么也没想到白连发做了这样的介绍,白连发对赵记者说:“他是李长林,是村书记,是白桂兰的爱人。”
李长林对白连发的这种介绍感到十分地不习惯,以前,人们都是这么介绍的呀,都说“白桂兰是李长林的爱人”。怎么现在李长林成了“白桂兰的爱人了”?李长林还没有意识到呢,现在,白桂兰的地位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一个农村妇女,一向被人称为“我们家那口子”,或者是叫“屋里的”,“做饭的”等等,总之,都是那种轻蔑的称谓。这些称谓的含意只有一个,那就是妇女是男人的附属品。白连发把李长林称为“白桂兰的爱人”这本身就是把那种固有的关系颠倒了,起码是把白桂兰和李长林的地位拉平了,这说明白桂兰的自身价值已经提高了。
白连发接着说:“长林,这位是省报社的赵记者,是来采访桂兰的。”
李长林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说:“她刚回来,在屋里呢。”
白桂兰在屋里听说来人是找她的,就急忙对着镜子梳几下头发迎了出来。白连发就向赵记者介绍说,“她就是白桂兰,是我妹妹。”
赵记者笑了笑就算是打了招呼,就忙举起照相机给白桂兰拍照。白桂兰急忙扭过头去说:“我这样披头散发的,可别照相,快进屋先歇会儿吧!”
赵记者说:“这是生活照,显得更自然。”说着,他就和白连发进了屋,白桂兰就忙着给客人倒水,点烟,赵记者说:“你别忙了,先说说你这鸡场是怎么办起来的吧!”
白桂兰像是抱歉地笑了笑说:“这有啥可说的!”
赵记者说:“咋没说的?你是全省第一个致富女能人哪,省里领导特别重视,县里一汇报,马上就派我来采访来了,你一定要好好谈谈。”
白桂兰就想起了她办这个鸡场的许多难处来,就感慨地说:“唉,要说不容易呢,也真是不容易,我就说说我是咋办起来的吧。”
赵记者忙说:“对,对,你就说这个就行。”
白连发对赵记者说:“赵同志,你们先唠着。”
白连发说着就走到外屋低声跟李长林说:“长林,这记者可不是一般人物,一会儿刘书记也来,得杀俩小鸡儿好好款待呀!”
李长林说我知道了,李长林就告诉正在给鸡上饲料的石头,让他杀鸡。
石头说,“我不杀!这鸡是有数的,乡里来人杀,县里来人也杀,现在省里又来人了,来一个人就得十个人陪着,用不了几天,这鸡场就得让他们吃黄了!”
李长林低声说:“你小点声行不?今天,说啥也得杀鸡呀,这位是省报的记者,他要是把你婶儿的事迹写了报道,发表出去,咱有了名以后就啥事儿都好办了。”
石头就气哼哼地说:“杀!杀!杀光,烧光,拿光,来个三光政策!听说后山有个养田鸡的专业户养的田鸡全让这些人吃光了吗?千万可别让那记者给咱登报,登了报来的人就更多了,有多少鸡都得让他们吃光!”
李长林说:“说啥也得杀,快杀吧,一会儿乡里就来人了。”
石头没办法,只好去杀鸡。
果然,快到中午的时候,乡党委刘书记,白连发,孙宣委,还有那个王喜春说的李文统,就是文书兼统计,还有村里的几个干部,李长林一查人数,正好是十六个人,得摆两桌,两桌菜除了肉,蛋和蔬菜外,还得杀几只鸡。李长林又让石头再杀几只鸡,石头说杀!他一赌气连杀了好几只,杀得他眼泪汪汪的,杀完了他还得收拾鸡,李长林就手忙脚乱地忙着炒菜做饭。
石头听白桂兰还在屋里和那记者谈呢,也不能出来做饭,就嘟哝着说:“哼,这回倒过来了,你倒成了家庭妇女,锅台转儿了!”
李长林也自嘲地笑着说:“如今是谁富谁光荣,谁能挣钱谁是爷呀!”
不久,省报的第一版上就登出了一篇长篇报道,标题是“记致富女强人白桂兰”。由此,白桂兰也就从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变成了全省闻名的风云人物了。紧接着各种各样的头衔一股脑儿地扣在她的头上了:三八红旗手,致富女强人,县劳模,省劳模等等。白桂兰也就得到处去讲用,做报告,县里各单位就不必说了,就连省妇联也请,省工会也请,省农业厅也请。还有各种会议白桂兰也得到场;省劳模会,省妇代会,省多种经营会,省计划生育会,什么会都少不了她。
白桂兰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了。而柳翠云呢,她却要脚踏实地的追求她的追求:自从石景山死后,她就发誓要学医,她认为石景山的病本来是可以治好的,就是医学上还有空白。她先是给陆大夫采药,多接触他,想先跟他学习,然后再想办法深造,她相信她一定能学成的,因为她从小就是赤脚医生。
有一天柳翠云上山采药的时候正好遇上了一场大雨,回家就感冒了,身上火烧火燎地难受。拉不下就告诉了李长林,李长林就来看她,给她送来了索密痛和土霉素。他给她熬了姜糖水,让她吃药,柳翠云眼里含着泪说:“我一个人什么也不怕,就怕有病,有了病,死在炕上都没人知道。”
李长林说:“你别瞎说,有我呢。”
柳翠云听了他这话心里更难受了,哼,有你?你心里还有我吗?你已经不属于我了!你属于你那个三八红旗手了!这么想着,她就说:“你回去吧!人家回来又该怀疑你了!往后,你也少上我这儿来!”
李长林说:“不怕的,你别想得太多,我得看看你吃完药能不能退烧,要是不退烧就得上卫生院打针去。”
这时候,白桂兰已经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进了院子,这摩托车是省汽油机厂工会赠送的,在这老山沟里也是个新鲜物,白桂兰骑着它风驰电掣地奔走四方十分地神气。石头正在灶坑前烧火做饭,白桂兰进屋就问他说:“妈呀,可累死我了,饭好没?”
石头说马上就好了,白桂兰就坐在板凳上,一边擦汗,一边瞅着石头,说:“明年,咱把那点儿地包出去得了,种大地汗巴流水地干了一冬带八夏的能挣几个钱?还不够我一个月挣的,挨那个累干啥?有你们吃的,有你们穿的就行呗。石头,今天拣了多少蛋?”
石头一边往炕上放桌子,一边说,“还行,今天拣一百多斤。”
白桂头就吩咐着说:“你明天把那批老鸡卖出去,早就该淘汰了,影响产蛋率。”
石头就应了一声,白桂兰就盘腿坐在炕里说:“快给我盛饭!我快饿死了!”
这时候的白桂兰俨然已经成了这个家的一家之主,而李长林和石头显然已经处于从属地位了。白桂兰瞅着桌上的饭菜就皱起了眉头:还是炖小鸡,鸡蛋糕,炒鸡蛋之类。就说:“明个儿弄点儿蘸酱菜,得多吃蔬菜才行,总吃这些玩艺儿油腻腻的谁能吃得下去?”
石头也不敢吱声,只是连声地说是,这时候,白桂兰才想起来问石头:“你叔呢?”
石头也不会说谎,就说:“翠云姐有病了,他去看看。”
白桂兰听了这话,心里就气鼓鼓的,正在这时候李长林进屋了,白桂兰就阴阳怪气地说:“哟,你还回来了?我寻思你在那儿睡了呢。”
李长林说:“你别胡说,翠云病得挺厉害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谁都应该去照看一下。”
白桂兰一撇嘴说:“你那么不放心,干脆娶家来得了,我给你们倒地方!省得牵肠挂肚的!”
李长林就沉下脸说:“你能不能说点儿正经的?”
白桂兰哪里肯住嘴?她气哼哼地说,“哼!你们俩这几年根本就没断过,别寻思谁不知道!”
把个李长林气得吼了起来:“你少歪擓邪拉的行不?”
白桂兰就把筷子“叭”地一声摔了,说,“咋的,你还有理了?”
李长林不想再理睬她,把门一摔,转身就走了。
到了晚上,李长林也没回家,白桂兰就让石头去找,石头到了村委会,通讯员说李书记上县了,得明天才能回来。
这天晚上的月光实际上是很明媚的,但是它透过窗子洒在炕上白桂兰仍然觉得它像是那冰冷的雪,这雪是那么的清冷和凄凉。她睡不着觉,心灵深处那种出于本能的需求和渴望又让她六神无主了。她又想起石头,想起石头那一身滚圆隆起而又坚实的肌肉。最初,她还是这么想:不,我不能想到他!他不是我的侄儿吗?婶儿怎么会这样想到自己的侄儿?
可是,她转念又一想,不对,他姓的是石呀!这个侄儿只不过是屯亲,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可以叫我婶儿,也可以叫我“嫂子”,也可以叫我“姐”。我是比他大不少岁,可是也只不过大了八岁,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白桂兰这么想着,就起身推开自己的屋门,走到西屋石头的门前,她又举起了手。
她知道,她有这个把握:只要她的手把这门敲响,她就可以得到他了。可是,她又把手放下了。她知道,这是她又害怕了,她现在还怕什么呢?怕李长林知道了和她离婚?离婚她又怕什么呢?这鸡场是她办起来的,离了婚她还有这个鸡场,她完全可以生存下去,而且会生活得很好;怕别人知道了笑话我吗?笑话我又能把我怎么样呢?我又不是党员,怕受处分;我也不是干部,怕撤职。她在省里开会的时候看过几部外国电影,在电影里她看到人家外国人根本就不把这种事情当回事儿,只要俩人愿意就可以到一起过一夜,然后就各奔东西,像在一起吃顿饭那么随便。现在的白桂兰再也不是依靠男人活着的一般农村妇女了,她的称谓再也不是“李长林屋里的”,再也不是“李长林媳妇”了。她是她自己了,她叫白桂兰,是省劳模,是省三八红旗手了,她只属于她自己,她应该得到她要得到的一切。她想,她再也不应该害怕什么了!
于是,她就勇敢地举起手,敲响了石头住的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