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叩拜黑土地

第九章

1978年12月,月芽沟下了一场大雪,这鹅毛一样的雪花悄无声息地飘了两天两夜。整个的山,整个的地,整个的河谷,一切的一切都被大雪所覆盖了。山间的小路,通往村外的大车道,所有的路径和所有的沟沟壑壑都被大雪填平了,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浑圆的雪白和平展的雪白。这大雪好像要用她的纯洁和坦诚来扫除世界上的一切阴霾和污秽。然而,在这银白的世界上也不乏有其它的色彩,在那松树的枝叶上托起的一团团白雪的下面仍然露出一簇簇难得的碧绿,显示出无限的生机,在松林的边缘上长着的白杨树和白桦树则显得越发的挺拔和圣洁。

这天早晨,雪终于停下来了,东方悠然涌起一轮金红的朝阳,这朝阳的两翼伸展着金红镶着桔黄的彩霞。这阳光和霞光辉映在银白的雪地上,使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七色的彩虹,五光十色,斑斓夺目。家家的屋门都被大雪封堵住了,因此就谁也不能出屋了。别说是人,就是狗也不出窝,鸡也不出架,猪也不出圈了。只有党员和干部们必须出门儿,公社要召开全体党员干部大会,说是有重要文件要传达。李长林预感到这个会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不然不会大雪泡天地开这么大范围的会。他记得这些年来,这样规模的会只开了两次,一次是粉碎林彪反党集团,一次是粉碎“四人帮”,这两次会都是让人们欢心鼓舞的会。李长林预感到这次的会也一定是让人们欢欣鼓舞的,一定也是十分重要的。他很早就起来了,随便吃几口饭就用力推开了屋门,趟着没膝盖的大雪往公社走去。

李长林走出村子,就看见远处四面八方的雪地上都有许多的小黑点儿在蠕动着,他知道,这些人也都是上公社开会去的。这时候,他心里油然升起一种欣喜,一种冲动。他已经意识到改变千百年来中国农村贫穷落后面貌的时机已经到来,他可以为实现爹的遗愿而拼搏一场了,想到这里,他的步子加快了。

到了中午的时候,村里广播喇叭突然响起来,还是那个吴主任的叔伯小姨子的沙哑的声音。不过,今天人们听起来她的声音特别地顺耳:“同志们注意了,公社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全文广播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

老农民们向来不很关心上边说些什么,广播里说备耕了,夏锄了,那都是干部们的事儿。老社员是你让干啥就干啥,听喝呗!往常是广播一响就闭了它,可是,这次事先公社已经通知了,谁也不许闭广播。人们都这样想,不让闭就不闭,反正你说你的,我该干啥还干啥。可是,这一回的内容他们听着听着就觉得广播里说的事儿挺对撇子的。头一条广播里好像是说从今往后不搞阶级斗争了,要搞经济建设了,这一条就挺可人心的。大伙都是这么理解的:就是说,从今往后就有正事儿了,不再成天扯王八犊子了,扯王八犊子你们几个扯去呗,让全国八亿人都扯王八犊子,这国家还有个好?再者说了,成天你整我,我整你的,老百姓连粥都喝不上溜,不是诚心祸害人吗?因为广播的内容和大伙对了撇子,大伙就愿意往下听了。紧接着,广播里就说了老农民最关心的事儿,要落实农村生产责任制了!而且是多种形式的!可以联产到组,也可以联产到户!这不就是要包产到户吗?

整个月芽沟都沸腾起来了!人们纷纷跑出屋,互相关切地问着:“他婶儿呀,听广播了吗?”

“听了,这回可好了,归大堆儿谁也不使劲儿,没个好!”

“就是呢,这回咱可挨不着饿了!”……

不一会儿的工夫,月芽沟街上就再也没有一片平展展的雪地了,先是有了一串串脚印儿,紧接着就让人们踩成了一条条坚坚实实的路了。孩子们也不懂得什么,见大人们高兴,他们就撒欢儿。一个个跑着,跳着,打着,闹着,有嘻嘻哈哈打雪仗的,有兴致勃勃堆雪人儿的,整个村子里的笑声是一阵接着一阵,就像是过大年一样。不,这比过大年还要热闹呢!

到了晚上,李长林和冯秀英还有陈春田等干部们才回到月芽沟,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少见的笑。李长林回到家里,进门儿就说:“桂兰,炒菜,我今天要喝点儿!”

白桂兰说:“看把你乐的,这会就这么重要?”

李长林高兴地说:“那可不是咋的!这回,咱可要有好日子过了!吴主任也升了,当了副县长,还包咱公社。这种干部都能往上升,上下都不得罪。不前不后,不左不右,上级说啥干啥,绝对听话,这样上级就认为你稳重可靠。”

白桂兰一撇嘴说:“有几个像你这样傻干的?像你这样的,又不知道给领导送礼,一辈子也升不上去。”

李长林说:“我也不想升上去,我就是要把月芽沟变富裕了。这回,党的三中全会要是真正认真执行了,就不愁不富!”

这一天说是月芽沟的人们像过大年一样喜兴可一点儿也不假。这天晚上,王老五家、何来福家,拉不下家,不少人家都做了好吃的。有杀鸡的,有做豆腐的,有包饺子的,有烙粘糕饼子的,而且还互相的请,互相的送,闹得沸沸腾腾的。

第二天一大早,拉不下就来找李长林。她高门儿大嗓地说:“长林,我想让大伙热闹热闹,搭个高跷队呗。”

在这种欢乐的气氛中,李长林还怕热闹吗!就说:“行呀,你张罗吧!”

拉不下说:“你可得支持我呀!”

李长林说:“我当然支持你,需要我干啥你就吱声。”

拉不下说:“那好,我们家老陈领跷,我就来老擓,上妆最好把柳翠云找回来,你来下妆。”

李长林指指屋里,低声说:“你可饶了我吧!那还得了?让她来那醋坛子还不闹翻了天?”

拉不下照自己的脸拍了一巴掌,说我咋乐糊涂了呢?她连忙就上虎牛沟去请来一个叫春柳的姑娘来扮上妆。

两天后,月芽沟的高跷队就开扭了,十里八村的男女老少都缕缕行行的来到月芽沟看高跷。这高跷是要技艺有技艺,要情节有情节的。据说,过去东北王张作霖张大帅爱看高跷,每回看了都赏钱。这高跷情节倒是没有啥新鲜玩艺,无非是上下妆谈情说爱,老擓用棒捶来打散之类,还有猪八戒背媳妇,跑旱船等传统故事。技艺可是要真功夫的,叠罗汉自不必说了,那鲤鱼跃龙门就够你练一阵子的了,蹬着三尺高的高跷,要从地上鱼跃而起,容易吗!李长林的下妆可是无可挑剔的,拉不下的老擓真是绝了,观众不断地为她鼓掌叫好。

这拉不下图的就是这个,观众越是叫好她越是来劲儿。所以,这高跷扭得是一阵阵高潮叠起。

这高跷是在村外的一片平地上扭的,观众是里三层外三层。有的人怕看不清楚就站在山坡上看,小孩们还有爬上树去看的,高跷一直扭了大半天才算完事儿。紧接着是这村请,那村约的,没完没了。李长林说这可不行,我还有工作呢,哪能成天扭这个呢?拉不下说,你开会我另换人,这样,拉不下就开始在这一带巡回演出了。

这公报的精神正经让老农民们欢喜一些日子呢,人们就纳闷儿:你说咱老农民的心思邓小平咋就能知道呢?有消息灵通的人就很神秘地说:“我说了,你们可别往外说呀,我听说邓小平也穿着咱农民的衣服下来调查了。像过去的皇帝似的,那叫微服私访。老百姓心里想啥,人家是一清二楚呀!”

“真的呀?上咱月芽沟来没有?”

“来了你能认出来咋的?人家出来还不得化装呀?兴许,那些挑着担子来收鸡蛋的,卖针线的里头有中央领导呢!”

总之,人们是有的、没的瞎说一气。说了大伙就相信,就惊奇,就又去传播。最兴奋的还是冯秀英和王喜春,王喜春已经把那张登着公报的报纸翻得快零碎了,还在不停地研究。

王喜春认为,这回,中国有救了,开始干正经事儿了。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不以阶级斗争为纲了,就是不再整人了。我呢,也就不再挨整了,我也有权利做人,有权利去爱了。

这天早上王喜春拿杆猎枪,约了冯秀英上山去打兔子。下雪后的兔子跑得慢,好打,他们就上了北山,就是李长林那年抬参走的那条路线。进了老林子,冯秀英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王喜春见冯秀英的脸蛋儿绯红绯红的,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因为脸色红润,那一双大眼睛也就越发亮丽动人。二十四岁的大姑娘已经熟透了,胸前的一对丰乳都能够把她的小花棉袄高高的鼓起来。王喜春再也不能自制了,他紧紧把冯秀英抱在怀里,急促地,胡乱地吻着她的脸。王喜春平生这是第一次接触女人,他不懂得应该如何动作,他脚下一滑,俩人就倒在雪地上了。他们就在这雪地上欢笑着,不住地滚动着。过了一会,他们停下来喘息着,两双眼睛深情地对视着,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很久。

最后还是冯秀英先开了口,她就问他:“喜春,你喜欢我吗?”

王喜春说:“我喜欢你!秀英,咱们结婚吧!”

冯秀英也没说话,只肯定地点点头。

王喜春说:“我估计知识青年也快回城了,他们走了,我就把房子要回来,咱有了房子就结婚。”

冯秀英说:“你上我家去也行。”

王喜春脑袋里的封建观念还很强呢,就马上摇着头说:“那不行,那不成了倒插门儿了吗?咱结了婚,可以把你妈接过来一起住。”

他们还谈了很久很久,很多很多,也忘了打兔子。所以,整整一天,他们连兔子毛都没见着,也是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因为他们终于定下了他们的终身大事。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精神传达过以后,紧接着就是开小队以上干部会,研究如何落实三中全会精神。吴主任虽然当了副县长,可是还包着月芽沟公社,这次会议当然是由他来坐镇。公社的一把手还没调来,暂时就由白连发主持全面工作。

到了快九点的时候人才到齐了,白连发宣布开会。他又念了一遍公报全文,以表示重视,念完了他就说了:“同志们呀,文件呢,我又念了一遍。希望各大队、各支部要认真讨论,领会文件的精神实质。下边,由吴县长讲话,大家鼓掌欢迎!”

这吴县长在这儿人缘好,又升上去了,大伙都很高兴,听说他要讲话,就是白连发不号召,掌声也会特别响亮的。就在这经久不息的、热烈的掌声中吴副县长就笑眯眯地走上台。

他,坐下来习惯地清清嗓子,说:“说明一点,我是副县长,主管农业。咱县是农业县,我抓农业呢,担子就重一点。关于贯彻三中全会精神,我看还是先学好文件,把文件精神吃透。不忙于着手干,先看一看,等一等再说,咱先不伸这个头。有些事情挺吓人呐,在这一点上咱过去吃的苦头还少吗?今天下了文件,你执行了,过几天又下一个文件把上一次的文件否定了。头一个文件你要是执行了你就犯错误,你就得挨批判。家庭联产承包,不就是三自一包吗?过去都批个臭够的。把阶级斗争这个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是不是阶级斗争就不抓了?所有的地富反坏都摘帽子,不都和贫下中农一样了吗?万一过一阵子上边儿又来精神,咱就又不对了,咱不又错了吗?同志们呐,咱们不能头脑发热,说干啥就干啥……”

吴副县长讲了足足有两个钟头,他是副县长呀,说一句半句的就下了台,那还行了?那也不能说明他有水平呀!不少人听了吴副县长的话都很佩服,还是人家吴副县长有远见,有水平呀,要是虎绰绰地干起来一准得栽跟头。只有李长林听吴副县长这么说,心里就窝火。他天天想,夜夜盼,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好容易盼来了这好政策,又不让执行,咱老农民不还得苦下去吗?还要苦到啥时候是个头呢?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就忽地站起来,高声地问:“吴县长,照你这么说,三中全会精神就不能执行了?”

吴主任当了副县长以后这还是头一回到月芽沟来,他见他原先的部下就这么顶他,不给他面子,就来了气。他瞪起眼睛说:“长林,你坐下!现在是我在讲话,有什么意见你讨论的时候再说行不行?我不是反对执行三中全会精神,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讲的这些话也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我是说咱们要先把文件吃透,不吃透文件精神你执行也执行不好。大伙说对不对?”

吴副县长这么问大家的意思显然是要台下人们支持他,拥护他,给他挽回面子。可是,多数人听了李长林的话也都犯寻思:是呀,还是这么大帮哄下去啥时候是个头呢?人们这么想着,就都没能给吴副县长这个面子,只有少数几个人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对”。

吴副县长见没几个人响应他,还要说明他是正确的,就又强调说:“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县委的意思也要等一等,看一看。我的话完了!”

吴副县长站起来的时候很意外的没能听到台下应有的掌声,他就满脸通红,很不高兴地走下台去。

下边的干部们是干啥的?就是给领导们捧场的,不然的话要你干啥?于是,白连发就站起来说:“刚才,吴县长做了很重要的指示,吴县长的指示对我们执行三中全会的精神是有指导意义的。吴县长本来还要到别的公社去的,因为对咱月芽沟有着特殊感情,才到咱这儿来的。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来感谢吴县长对咱们的关心!”

白连发首先带头鼓起掌来,台下的人们听白连发说了吴县长对月芽沟有着特殊感情的话也很感动,尽管吴县长说的话不太投机,这特殊感情却真是有的,也就鼓起了掌。但是,这掌声也还是没有白连发期待的那样热烈。不过,毕竟给了吴副县长一些面子。白连发为了不让人们溜号,就宣布说:“中午咱杀了一头牛,大伙谁也不许走,下面分组讨论。”

这时候,会场上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比给吴副县长鼓的掌声不知要响亮多少倍。这把个吴副县长气个倒仰,心里发狠地骂道:这帮犊子玩艺儿,我一个副县长就没有一头牛重要?

像是对李长林不放心似的,吴副县长和白连发都来听月芽沟大队这个组讨论。开始是谁也不说话,李长林还是气得直劲儿地大喘气。吴副县长就说:“长林,你有啥意见就说说吧!咱一起研究研究。”

李长林要是知趣的,就应该说让领导先说说之类的话,可是,他实在是管不住自己了,就慷慨激昂地说起来了:“吴县长,白主任。你们都是农村干部,农村的情况你们比我还清楚。我认为,党的三中全会是一场及时雨,是一颗救命的星呀!这些年来,我们老农民为啥总是这么穷?说来说去就是生产关系不合理。社员不把生产队当成自己的,干活得糊弄就糊弄,上秋得把就偷,这还有好吗?大伙心里清清楚楚的,哪年都是个人家的自留地比集体的地收成好,现在看来,一大二公的生方式并不是什么好方式。家庭联产承包肯定能激发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别人愿等就等,我可是一天也等不了啦!”

李长林说出了许多农村干部的心里话,不少人都连连点头。吴副县长为了消除李长林的话可能产生的影响,就和蔼地笑着说:“长林呐,别这样激动嘛!饭得一口一口地吃,事情得一件一件地办。你的心是好心,这我理解,可是,也别认死铆。文件中说要搞多种形式的联产承包责任制,作业组也是一种形式。依我说呢,目前还是要学好文件,不忙着行动。你说是不是?”

白连发赶忙补充说:“长林呐,吴县长是咱老领导了,他说这些话也是关心你,爱护你,你要考虑呀。大家要畅所欲言,把文件精神吃透。”说完,他就和吴副县长到别的组去了。

讨论会走了领导,大家就开始东拉西扯起来,其实就是泡时间等着吃那顿土豆炖牛肉。可是,李长林却陷入沉思中:妈的,党中央有了好政策为啥还不让执行?中午那顿土豆炖牛肉他也没吃出什么滋味来,回到家里李长林的心情也不太好。他终于意识到他太简单了,太幼稚了,他以为党中央一下文件他就可以雷厉风行大干一场了。这么多年的极左路线是多么根深蒂固,多么难以扭转哪!它就像是一辆开得很快的火车,它有着强大的惯力,想一下子刹住是完全不可能的。

可是,这火车还要滑行多久呢?是一年还是两年?不,不能再等了,已经等了好多年了,还要等到啥时候?别人愿意等多久就等多久,我是不能再等了。月芽沟不是我说了算吗?我要马上召开支部大会,马上落实三中全会精神,李长林下定决心要大干一场了。第二天晚上,月芽沟支部大会在陈春田那个小队部召开了。

开始,人们还是不说话,闷了很长一段时间,李长林只好说话了。他说:“能不能坚决执行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是考验我们每个党员是不是有坚强的党性,考验每一个干部是不是一个好干部的惟一标准。我想今年就把土地承包到户,有人说了,别的地方都不动,为啥咱先动?因为我不想让咱月芽沟再穷下去了。咱不能再等了,等一年老百姓就多挨一年饿。有啥意见大伙都说说。”

可是,李长林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谁也不说话。李长林问,“你们咋都不吱声呢?心里咋想的就咋说呗!”

拉不下是个直肠子,就高门大嗓地说:“既然中央有精神咱还怕啥?干呗!”

陈春田白了一眼拉不下,斥哒她说:“你懂个啥?枪打出头鸟,分田到户就是三自一包,过去都批个臭够了。这要是出了事儿,头一个倒霉的就是李长林。长林要是有个好歹,月芽沟就更完了。”

拉不下不服气地说:“咱执行中央的精神还能有啥错?”

陈春田说:“过去批判的也都是中央精神,没几天就不对了,还得批判肃清流毒。反右的时候是先号召你大鸣大放,给党提意见,谁提意见还表扬谁。不几天就翻脸了,谁提意见谁就是右派。大伙还记得不?在咱这儿劳动改造那个王教授一句话也没说,因为单位打右派是有名额的,为了凑数,就说他看别人的大字报点头了,说明他和那人的观点一样,就因为这个就把他打成右派了。上咱这儿来改造好几年呐,大伙说他冤不冤?咱月芽沟,长林要是有个好歹的就更没指望了。依我说呢,咱还是等一等再说。”

听陈春田这么一说,大伙就都哄嚷开了:对,咱得稳当点儿,可不能让李书记有啥闪失!……

支部大会异口同声地反对包产到户,同意先搞作业组,目的是很明确的,就是为了保护李长林。弄得李长林无可奈何,他还不死心,就走访了一些社员群众。群众心里是特别希望搞包产到户的,可是,人们嘴上却闪烁其辞。白连发的意见是明确的,那就是头一年先搞联产到组,把现有的生产队分成两个或三个作业组。原来是越大越好,越公越好,这联产到组就打破了这种模式,也是一种进步。李长林觉得当前只好这么办了,他就在1979年春耕前分了作业组。把有亲属关系的,人合心马合套的分成一个组。这作业组比以前的生产队小了,生产积极性也能强点儿。果然,大伙的劲头足了,从春耕开始几个组就摽着劲儿干,农家肥,化肥上多少都不说实话;小苗一露土就开始铲趟;你五点下地我就四点,各组的庄稼长势都比往年强。过了八月节,丰收已成定局,李长林就约了陈春田和王喜春等几个作业组长到各个地片儿去估产,大伙都说比去年强。大苞米垧产八千斤问题不大,去了公购粮填饱肚子是没问题了。李长林却说:“大伙不能满足现状,大苞米超万斤才算正常,增产余地还很大。再说了,我们不能满足于不挨饿,还穿衣不?盖房不?供孩子上学不?手里没点儿活动气儿,没点儿过河钱,有个天灾病热的咋办?”

大伙听了李长林的话,觉得是不应该满足,都思量着明年应该怎么办。

眼瞅着白桂兰消瘦了许多,原来丰满可人的白桂兰已经不复存在了,不到三十岁的人额上已经有了抬头纹,眼窝也已经陷下去了,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人们都知道饿肚子的滋味是很难受的,多数人都还没尝过性饥渴的滋味,白桂兰可是尝到了。那滋味是咋样的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她宁可挨饿,吃不上饭,也比这种煎熬好受些。她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就没精神,她精神长期压抑就老得快。其实,由于性饥渴导致精神失常的也大有人在。

说起来白桂兰这人还算是挺刚强,挺够意思的。尽管李长林长期不能尽作为一个丈夫应尽的义务,她还是默默地忍受着,每天默默地为李长林做饭,默默地喂鸡喂猪侍弄自留地,默默地尽她作为一个妻子应该尽的责任。

李长林见白桂兰一天天憔悴下去心里十分地愧疚,十分地难受。这天夜里,李长林抱着一种侥幸心理又披挂上阵了,可是,战了几个回合过后,他还是气喘吁吁地败下阵来了,就这样,白桂兰觉得更加难受。本来就饥饿,还用好吃的东西在她面前晃悠,还不让她吃到嘴里,这种心理上的折磨可以说是很残忍的。李长林的头上已经冒了虚汗,他叹口气说;“桂兰,我对不起你!不行,就离婚吧!”

白桂兰眼里含着泪说:“离啥婚?我也不是图希你这个,不行就别这样了。你不引逗我还差点儿,这一折腾,我更受不了。再说了,我就不信,你这病治不了。”

李长林说:“我找了一个中医大夫,姓陆。他说我这病是着凉做下的,能治。可是太贵了,一个疗程就得一百多。”

白桂兰说:“花多少钱咱都治。”

李长林说:“等有钱的吧。我这病八成就是那年修水库坐下的,打那以后我晃常就腰疼。”

李长林就再也不说话,还直劲儿地翻身,叹气。

白桂兰就问:“你还想啥呢?”

李长林说:“我是考虑这作业组还是不行,要想富还是要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白桂兰说:“还没听说哪儿把地分到各家呢,你可别伸这个头。不是说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党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吗?万一又变了你不是还得倒霉吗?”

李长林说:“那是过去的事儿了,往后就不能变了,再变老百姓真没法活了,邓小平说一百年不变呢。明个我进城看看妈去,连问问大姐,全省别的地方有没有搞联产到户的。大姐在市委宣传部工作,消息能灵通一点儿。”

李长林第二天就上省城去了,他下了火车,就觉得城里已经有了变化。车站广场东侧那座文革期间两派武斗炮轰倒塌的旅馆大楼已经重新盖起来了,而且比原来更高,更壮观了。广场中间还修了喷水的池子,那水柱在阳光的辉映下现出七彩的虹光,让人看了眼花缭乱的。李长林到副食商店给妈买槽子糕,就是蛋糕,妈总叫槽子糕。买完蛋糕就坐磨电上大姐家去了。他敲了半天门,才听见妈的声音,妈听准了是儿子的声音才开了门。一见儿子,老太太就流了泪,说,“长林呐,你咋总不来,妈想你呀!”

听妈说这话,李长林的眼圈儿也红了,说:“妈,我这不是来了吗?”

李长林就把槽子糕放在桌上,他妈说:“买这些东西干啥?这儿啥都不缺,你姐啥都给我买。你咋不把媳妇带来?自打你结婚,我还没见桂兰一面儿呢。”

李长林妈哪里知道,那白桂兰本来就不是李长林真爱着的女人,他就不愿意到处领着走。李长林应付地说:“她离不开,家里又是鸡又是猪的,离不开人。”

他妈又问了他最闹心的事儿:“媳妇怀孕没,我想抱孙子呢。”

李长林心里一阵发沉,又不想跟妈说明实情,就说:“都忙,不着急要孩子。”

他妈说:“那可不行,咋忙也不能把孩子耽误了。”

这老太太是咋的了?今天是李长林啥事儿闹心她就说啥,她又想起柳翠云来了,就问:“翠云挺好的吧?见过她没有?”

李长林心里又是一阵发沉,说:“她挺好的,听说生了个闺女。”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那孩子,好呀!”

也许她是为儿子失去柳翠云而惋惜,老太太不再吱声了。

李长林说:“妈,咱月芽沟不像头几年了,都能吃饱饭了,我想把你接回去住一些日子。”

他妈叹口气说:“唉,我张罗好几回了,说回去看看。可是你姐,你姐夫不让呀!他们说,你别张罗了,张罗也不能让你回去。你回去能住上楼房呀?能吃上细粮呀?你要能住楼房,吃上细粮我们就让你回去,我跟他们说,你们这就是孝心吗?妈想咋的就咋的,遂妈的心,那才叫孝心呢。可我不管咋说,人家就是不松口呀!”

说着,他妈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听了妈的话,李长林心里这个难受劲儿,就别提了!他想,现在党有了好政策,我一定要让月芽沟人也住上楼房,也能吃上细粮!

下班的时候,姐和姐夫就都脚前脚后地回来了,李长林就和他们商量把妈接回去的事儿。姐,姐夫是一点儿也不欠缝。大姐说:“妈身体不好,一吃粗粮就胃疼,有时候她吃细粮吃腻了,就给她做点儿粗粮改改口。可是,吃了就犯病,妈苦一辈子了,现在我们这儿条件还行,就别让妈回去遭罪了。”

大姐的一番话说得李长林哑口无言。是呀,现在让妈回去,不还是让妈回去遭罪吗?他就暗发誓言:妈的,我不把月芽沟的工作搞上去,不让月芽沟富起来我就不是我爹做的!

吃完饭,李长林就和姐,姐夫打听全省农村改革的形势。他大姐说:“你还打听啥?你就放心大胆的干吧!这回有邓小平同志坐镇呢,谁敢不执行三中全会精神就撤了谁。南方和西北不少地方全部包产到户了,而且还办了乡办企业。”

李长林无奈地说:“啥精神到我们老山沟都得晚半年,在我们那儿,还左得很呢。”

他姐夫感慨地说:“宁左勿右,这些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要说批判谁,立刻就有人上去踢你几脚,要说给谁落实政策那可就难了。现在,上边决心挺大,要下茬子了,听说要对那些不坚决执行三中全会精神的干部一律撤换。这回你干吧,没错。”

李长林回来以后还是层层受阻,他去问新来的公社刘书记,能不能搞包产到户,刘书记说再等一等,他去问白连发,白连发还把他好顿批评,说:“长林呐,你不让我省心呐!像你这么毛愣的,早晚要跌跟头。”他又召开支委会,支委们还是都不表态,李长林也是无可奈何。

元旦后,上边儿有了信儿,又要征兵了。今年的兵是到二炮去,听说是搞原子弹的,要到大西北去。石头就闹吵着要去当兵,石头人倒是长得挺壮实的,像个大小伙子了,可岁数还不满十八周岁,只差不到一个月。李长林心想,石头当了兵,回来兴许能安排点儿啥工作,一个孤儿,应该照顾。

就跟公社派出所说了,那派出所所长才三十来岁就长了满脸大胡子,人都叫他胡子所长。胡子所长看在李长林的面子上就给石头改了户口。

石头要走那天,白桂兰给他包了饺子。衣裳部队发,可白桂兰还是给他准备好了一套内衣,还有牙膏牙刷啥的一些日常用品。石头走那天,白桂兰的眼圈儿红了,她心里挺不好受的。不管咋的,有石头在,这个家还有些活气,石头这一走,李长林又不常在家,家里就显得更冷清了。

可是,石头还是走了,白桂兰心里觉得空落落的。

转眼又到了大年根儿了,李长林心里急得火腾腾的。眼瞅着又要备耕了,再不着手搞联产到户,就还得耽误一年,老百姓就还得受一年的穷。他就召开支部大会,这回他的态度有些强硬。他开始就急头酸脸地说:“我是受穷受够了,受苦受够了。不知大伙受够了没有?南方有好多地方都分田到户了,我们省也有搞的了,咱还要等到啥时候?有党中央的精神,有邓小平同志给咱做主,咱还怕什么?现在,考虑一个党员是不是有党性,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干部,就是看他能不能坚决执行党的三中全会精神。我的意见是明年我们大队就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大伙还有什么意见?”

党员们一听李长林这么说,这不是来强迫性吗?谁不同意谁就没党性,谁就不能当党员,当干部了!再说了,包产到户,谁还能不愿意呢?眼瞅着的,现在自留地的庄稼还是比作业组的好。分田到户那地不是都变成了自留地了吗?能不多打粮吗?反正炒豆是大伙吃,炸了锅是你李长林一个人的事儿。我们怕啥呀?还不是怕你犯错误吗?你还急头酸脸地这么损我们,我们何乐而不为呢?大伙都这么想着,就异口同声地喊起来了:“同意!”

李长林当时心里挺高兴的,好歹是支部大会通过了。可是,他会后一想,支部大会通过算个屁呀,上边儿不批准,你不是还得干瞪眼吗?

晚上,正好王喜春来找李长林,王喜春这一年来可了不得了,当了作业组的组长,他的作业组在全大队产量拔了尖儿。他自己卖了不少的余粮,估计能卖一两千块,加上他上山采药材也没少卖钱,这小伙可以说是鸟枪换炮了,身上焕然一新不说,还买了一台永久牌二八加重自行车,在月芽沟飞来飞去的神气得很。李长林见王喜春来了就问:“喜春,你有事儿呀?”

王喜春开门见山地说:“李书记,是不是应该把我的房子还给我了?知识青年也回城了。”

李长林心想,可不是咋的,喜春年龄也不小了,到现在还让人家住生产队,咋娶媳妇呢?他想到这里,就说:“这事儿怨我没想周到,我尽快给你安排。你和秀英是不是应该结婚了?”

王喜春笑而不答,脸上的表情是洋洋自得的。

李长林就问他:“喜春,你这两年没少挣钱吧?”

王喜春一笑,说:“咱这山上满山都是钱,挣钱不会挣行,拣钱再不会拣多土鳖?”

李长林很有感慨地说,“你说得对呀,我们这些年就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吃,我明年就要搞联产到户生产责任制,又怕上级不让,喜春,你说咋办?”

王喜春瞅着李长林有一会儿没吱声,那目光里好像有些蔑视。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这个人心是好心,可是心眼儿太实,办不成什么大事。”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王喜春走后,李长林觉得这小子心里一定有好主意,他就是不说罢了,不行,我还得问问他去。

第二天,他又找到了王喜春,说:“联产承包的事儿我想找领导好好反映一下群众的要求,公社不行我就上县。喜春,你说行不?”

王喜春听李长林这么说,只是冷笑一声,没答言。

李长林就问:“你笑啥?你咋不说话?”

王喜春说:“亏你还当了这些年干部呢,连当官的心里关心的是啥你都不知道。那些当官儿的关心的不是群众冷暖,是他们自己头上的乌纱帽,你知道不?你想想,全县现在还都是作业组,谁能表这个态让你搞联产承包?”

李长林就问:“那你说咋办呢?”

王喜春再也不说话了,只是翻着他的《新华字典》,李长林觉得很没趣儿,就要走。王喜春说:“李书记,你干啥非要抢这个先呢?枪打出头鸟呀!”

李长林很动感情地说:“喜春呀,你是知道的,咱月芽沟人祖祖辈辈过的是啥日子呀?一把弯钩犁用了几千年,住的是茅草房,年年得抹泥巴,还冬不挡风夏不遮雨的。年年是吃大饼子喝稀粥还得断顿儿。如今党有了好政策,为啥还不紧跟照办?”

王喜春见李长林眼圈儿都红了,这是动真感情了,他就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又一想,还是不能直说,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李长林该埋怨他了。想到这里,他就说:“你让我好好想想,明天你再来一趟,咱再商量。”

李长林心想,这他妈的赶上刘备三顾茅庐了!没办法,第二天李长林又去了王喜春那儿,他到了队部,王喜春却没在屋。只见桌上有二张字条,那上面写着:“长林,我等会儿就回来,你先看看我的字典。”李长林拿过那字典,见王喜春已经用纸条隔开了几页。他一页页翻开来看,就分别查出四个字:“先斩后奏。”李长林这才明白王喜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心想,这小子挺鬼呀,主意也给你出了,将来他还什么责任也没有,话没说一句,字也没写一个,你是干没辙。“先斩后奏”这四个字的分量可不轻啊!这就是要违反组织原则自作主张。轻了挨顿批评,重了就得撤职,党内还得给处分,李长林的心都要碎了。

李长林走出队部,就信步走上山去,在他爹的坟前停了步。他看见爹的坟上已经积了很厚的一层雪,不过还有几簇枯草拱出雪层当风抖着,像是爹在向他招手,和他说话。爹在说什么呢?还不是让他快点儿让月芽沟的父老乡亲们过上好日子?这是爹临死说的话,也是爹终生的遗憾。他又想起爹说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话,心里就打定主意;妈的,我豁出来了,撤职就撤职,处分就处分,该死该活屌朝上!当个传声筒,顺风倒的支部书记也没啥意思!

李长林寻思了好几天也没敢张罗分田的事儿,眼前这白连发就是最大的障碍,他一干涉上边儿就得知道,上边儿一知道这事儿就不好办了。怎么才能把白连发甩开呢?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白连发明天就要上县党校学习去了。李长林就告诉白桂兰说,哥明天就要上党校学习去,晚上炒俩菜,给他送行。晚上白桂兰就炒了菜,白连发来了,盘腿往炕里一坐,就问:“长林,今儿个是啥日子?”

李长林说:“哥,听说你要上党校学习去了,这是好事儿,回来准能往上提。这酒,一来是给你送行,二来是祝你提升,哥,这头一杯,咱哥俩干了!”

白连发心.里挺高兴的,心想,李长林是越来越会来事儿了,当干部不这样干,你要想当长远了是根本不可能的。白连发就一口把酒喝了,并嘱咐李长林说:“长林呐,我走这些日子你可得搂着点儿干,我包着你们大队呢,可别给我惹麻烦。”

李长林满口答应说:“哥,这你放心,我现在也想明白了,上级说啥就干啥,一点儿也不走板儿,这才能不犯错误。”

白连发高兴地说:“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白连发哪里知道,李长林不是想明白了,他是学会说谎了。都说当干部的嘴里没真话,当干部不会说谎那是寸步难行呀!

第二天白连发就上县学习去了。

李长林当天晚上开了支委会,研究了大半夜;紧接着第二天就开支部大会,又开到了大半夜。这样,李长林要干什么,在月芽沟已经是家喻户晓了。李长林让党员们分头做群众工作,主要是要保密,谁要把这事儿说出去就不给他分地。

这下子月芽沟就开了锅了,有高兴的,有害怕的,有想不通的,也有坚决反对的。害怕的是白桂兰,她怕万一上边变了政策李长林犯错误。过去上边儿变了政策就说你下边不对,倒霉的都是小喽罗。她就劝李长林先不伸这个头,李长林说:“这回不怕了,我也是豁出去了,万一有人整我,我就上北京找邓小平去。现在中国谁也没有他官儿大。”

想不通的是陈春田,他回家睡不着觉就和拉不下叨咕:“妈的,这不是辛辛苦苦三十年,一下子回到解放前了吗?地都分给个人了,我这个生产队长还管谁去?”

拉不下就说:“你咋总想管人呢?把你自个儿的地种好比啥都强。”

陈春田说:“这人民公社是三面红旗里头的一面,这地一分不是也倒了吗?那还叫社会主义吗?”

拉不下说:“我说你也没学好文件呀,这不是叫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吗?那地咋分也还是集体的,就是承包给你种,不许买卖。你也不好好学习,尽瞎说。”

这两口子戗戗大半宿,最后,陈春田说不过拉不下了,才住了口。

还有坚决反对联产到户的,那就是王局长。这王局长听了信儿,回家就吵吵:“妈的,复辟了,复辟了!真是他妈的资本主义复辟了!这一复辟,头一个受害的就是我这样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呀!”

他媳妇说:“你嚷啥呀?人人都说分田到户好,偏你就受害了?你受啥害了?”

王局长说:“你还问我受啥害了?你不是犯傻吗?你想想,这一分田到户,春种秋收铲耥割拉打,哪一样不都得自己干?不得累死你!集体的时候多好呀,累人的活我就不干,照样挣工分儿。干活累了我就多直一会腰,再累了我就拉屎去,我蹲半个钟头他还敢扣我工分呀?这一分田到户,你就擎等着挨累吧!”

他媳妇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就说:“这三面红旗说倒就都倒了,这是咋回事儿呢?”

王局长说:“三面红旗也不能都要,大跃进那杆旗应该倒,那年深翻地,差点儿没把我累死。还是人民公社好呀!这面红旗说啥也得保住!在这节骨眼儿上,我可得站稳立场。”

他媳妇就问他说:“人家都决定了,你还能咋的?”

王局长说:“我得采取革命行动!这回李长林要是栽了,对不起了,月芽沟这书记你别干了。这书记,我王玉山得当几天了。”

他媳妇撇了撇嘴说:“你连党员都不是呢,还想当书记?”

王局长说:“入党还不容易?这回我站对了队,上级得上赶着让我入党!”

第二天起早,王局长就上供销社买了白纸,回家就写了几幅大字块儿上街去贴。这王局长在街上一边贴着大字块儿,还一边高声喊着。很快的,就围上来很多的人。只见王局长写了“坚决反对三自一包!”“坚决反对复辟资本主义!”还有毛主席万岁啥的。有人说,这是咋的了,又要搞文化大革命了?还有人说,这分田到户早晚也是个事儿。正在这时候,李长林从人群外挤进来,两眼狠狠地瞪着王局长命令道:“痛快儿的给我揭下来!”

王局长见有这么多人来看他贴大字块儿,就感到十分地荣耀,他以为他已经得到了群众的拥护,态度也就强硬起来:他两手叉腰,胸脯子也挺得很高了。他说:“哼,这大鸣大放大字报是毛主席提倡的,谁敢反对?大伙说,对不对呀?”

这小子不但他自己捣乱,还煽动群众,李长林心里的火就窜上来了。但是,他还是压着火气,叫着王局长的大号说:“王玉山,这不是文化大革命了,省公安厅已经下了通知,不许在街上乱贴大字块儿,大字块儿违犯治安条例,你知道不?”

这时候,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王局长见来的人多了,就想在这么多人面前显显威风。他想让大伙看看:自从李长林当书记以来你们谁敢和他对付?也就是我王玉山吧!他这么想着,就瞪眼很得意地向人们扫视一圈儿,高声地反驳着说:“哼,李长林,你放屁。到多咱革命群众贴大字报也不犯法!”

李长林立起眼睛吼着:“你快给我揭下来!”

王局长不但没被李长林镇服住,反而还上前凑了两步,逼近了李长林,说:“我要是不揭呢?”

李长林说:“你不揭我就把你送进去!”

王局长一听李长林这话,这火气就更大了。心想,他妈的这两年你把我送进去好几回了,让我吃够了苦头,这回你还想把我送进去?就破口大骂起来:“x你妈!李长林,你也太欺负人了!”

李长林听王局长骂他妈,心里这火也更大了,他也向前跨了一步,厉声问道:“王玉山,你骂谁呢?”

王局长毫不示弱地说:“咋的?我骂的就是你,你还能把我鸡巴咬下来当哨吹?”

这李长林就上前抓住了王局长的袄领子说:“我X你妈的!你还敢骂人?走,上派出所去!”

这王局长是越看人多就越上脸的玩艺儿,他哪里肯示弱?

他抬手就打了李长林一个嘴巴子,嘴上还骂着:“X你妈的,别寻思谁怕你!”

李长林哪能受得了这个?他脚下一扫,就把王局长绊倒在地,接着,就骑在王局长身上把他一顿好揍。你不是打了我的耳光吗?我他妈的要打得你鼻口窜血!这李长林也来了虎劲儿,左右开弓地打王局长的嘴巴子。一边打,一边还问着:“妈的,你还敢不敢再骂人了?”

一旦动起手来,这王局长哪里是李长林的对手?这时候的王局长只有嗷嗷叫的能水儿了,在他的叫声中,可以断断续续地听到“不敢了,不敢了!”的求饶声音。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讨厌这王局长,巴不得让李长林多揍他几下子,也不上前去拉。

这时候,拉不下一阵风似的跑来了,她拽开了李长林,说:“长林,你疯了?跟他一般见识干啥?”

这样,李长林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心想,还得把这小子送进去,他要是到公社去闹腾可就坏菜了。于是,他就拽起满脸血污的王局长说:“走,咱上派出所!”

王局长站起来以后,又来了神儿了。他说:“上派出所我还怕你呀?你当书记的打人就不犯法呀?”

李长林说:“走,上派出所你再说理去。”

这时候,王局长却回身逃走了,他一边走一边说:“李长林,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等着的!”

李长林跑上前去又揪住了王局长,说:“不行,你不是说要告我吗?得上派出所!”

王局长就壮起胆子说:“去就去,谁还怕你是咋的?”

就这样,这俩人就一前一后地向月芽沟镇走去,他们走到公社派出所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王局长一进门就放声大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喊叫着:“政府呀,你们可得给我做主呀!他当书记的动手打人,你们管不管呀?”这王局长哭着,喊着,就趴倒在地上直劲儿打滚儿。派出所的干警都知道他是个无赖,就有人上去踢他一脚说:“快起来,你嚎啥?”

王局长坐起来哭着说:“李长林当书记还打人你们管不管?你们要是官官相护,我就上县!”

胡子所长见李长林也是火腾腾的,就知道出啥事儿了,他就把李长林拉进里屋问他说:“李书记,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长林说:“这小子上街贴大字报,反对落实生产责任制。我让他揭下来,他还骂人,我就把他揍了一顿。”

胡子所长就皱起眉头说:“无论如何,你也不该打人呀,他鼻孔已经出血了,这就是轻伤害。”

李长林说:“是他先打我的嘴巴子。”

胡子所长说:“可是你身上没伤呀?这么的吧,王玉山上街贴大字报又不听劝阻,违犯了治安条例,可以拘留十天。”

李长林说:“不用十天,你扣他三五天就行了,省得他干扰我的工作。”

胡子所长说:“李书记呀,我这是按法律办事,不能你说关几天就关他几天。再说了,你也不是没事儿呀,你打人致人于轻伤害,得处以治安罚款的。”

李长林说:“认罚,得罚多少?”

胡子所长说:“那得罚二十。”

李长林知道自己的兜里没有这些钱,就说:“我先写个欠条,明天我再送来,行不?”

胡子所长说行,胡子所长立即就要把那王局长往县拘留所送,临上车的时候这小子他还想骂人呢,胡子所长警告他说:“你再敢骂人我就多拘留你十天。”

王局长只好忍下了这口恶气,他心想,他妈的,还是官官相护呀,胳膊拧不过大腿呀!李长林严肃地说:“王玉山,土地联产承包,落实生产责任制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精神,谁想反对也反对不了,谁想阻挠也阻挠不了。你还想耍滑藏奸混工分儿,从今往后是不行了。”

这时候,王局长才软了下来,他央求地说:“李书记,我不对了,你说句话,放了我吧!”

李长林就问他:“你还敢不敢干扰我的工作了?”

王局长说:“我不敢了,不敢了!”

李长林的心也软了下来,就对胡子所长说:“算了吧,我也打他了。”

胡子所长严肃地说:“李书记呀,咱这法律再不健全也不能说咋就咋的呀?他违犯治安条例不听劝阻,一定要拘留的,你的罚款也得交上来!”

李长林讨了个没趣儿,就应了一声回去了。

要分田到户就得重新丈量全大队的土地:哪一片地是多少面积,能分几户;人口少的尽量给他分到一块地里,也好管理;另外,平地有多少,岗地有多少,涝洼地有多少,都得给均摊了。不能让乐的乐死,愁的愁死,这些工作做好以后才能让大伙抓阄,分地。

丈量土地这天,天高气爽,天上瓦蓝瓦蓝的,一丝云彩也没有,阳光以它炽烈的热能来对抗着残冬的严寒,也许是心里热吧,人们谁也不觉得冷。丈量土地的有李长林,陈春田,王喜春,何来福,还有以办事公正闻名的王老五。他们丈量到哪里,人们就都跟到哪里,孩子是看热闹,大人们呢,实际上是不放心,来监督量地的。每量完一块地,人们都把眼睛瞪得溜圆,看量下的尺寸,与记录表对不对。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呀!以前,归生产队的时候谁还关心这些土地?

村外靠河套的那片地每年都让洪水冲去不少,谁心疼了?这回丈量到这块地的时候,人人都说这块地得宽打点儿,年年都让洪水冲去不少。李长林说:“大伙放心吧,这块地可是宝地呀,旱涝保收呀,不信咱就打赌,谁家分到这地他自己都得在河岸边垒石头坝。”

李长林这么一说,大伙都笑了,都说李书记说得对,这地一归自己种,指定比以前上心多了。到了下午,人们就到东山坡下的那块兔子不拉屎的涝洼地去丈量了。这块地是下雨就涝,不下雨就旱,种啥瞎啥,就是苣荬菜、小根蒜长得盛。大伙见李长林他们还挺认真地丈量着这块地,就都嚷嚷开了:“李书记呀,这地还分吗?谁摊上谁倒霉呀!”另一个人也响应着说:“这地就别分了,谁种谁就得干拿公粮、管理费。”李长林说:“分还得分,抓阄,谁抓着是谁的。放心吧,不能让大伙吃亏。”不知是谁在后边嘟哝一句:“哼,到啥时候党员干部也不能吃亏,吃亏的都是老百姓!”李长林猛地抬起头来,想看看这话是谁说的。可是他没看清,也就不好向别人打听,不过,他心里却是很难受的。他想,这话虽然不好听,可是却说出了一个事实,是呀,这些年来党员干部都是整人家,教育人家,说是误工补工呀,有事没事儿的那些大小队干部没有几个下地干活的,可一律天天记工。社员都说是黑爪子干活白爪子花,生产关系不理顺,党风也难好,党群关系也难好。这回党员干部也分了地,你自己不去种谁能给你种去?党员不起模范作用,啥工作也难搞好。

晚上,李长林就召开了支部大会。他说,明天就要抓阄分地了,这是关系到每个人切身利益的大事儿。现在,全月芽沟的人心里都在敲着鼓呢,我们党员咋办?大伙讨论讨论。

接着,他就讲了月芽沟的党员应该把自己的形象正倒过来,咋正倒呢?那就是甘心吃亏,吃苦,把好处让给群众。这会一直开到下半夜才散。这个会,他们做出了一个决定,这决定可以说是李长林带领月芽沟的党员们向着脱贫致富的改革大道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也就是在这天晚上,王局长回来了,一进屋,把他媳妇吓了一跳,他满脸的连腮胡子长得很长,几乎看不见鼻子眼了。王局长就气哼哼地说:“妈的,你瞅我干啥?还不快给我做饭去?都快饿死我了!”

他媳妇一边下地,一边问他:“这回咋去这几天就回来了?”

王局长就瞪起眼睛骂道:“妈的,你还嫌我去的日子少呀?别看就这几天,我他妈的可遭老罪了。那里头是啥人都有啊!小偷,强奸犯,还有一个奸马的,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儿,实在忍无可忍了,就把自己放的母马也强奸了。”

他媳妇就很惊奇地问:“人跟一个马还犯罪?”

王局长说:“犯!比奸人罪还大呢,说是得判二十年!你说这小子倒霉不?哎,他妈的,就是这小子当了犯人头,你刚进来的,说不上因为啥就先打你一顿,完了,他就拣不顺眼的欺负。妈的,这小子可损了,他让我张开嘴,他往我嘴里撒尿!”

他媳妇一听忙捂了嘴说:“妈呀,你可别说了,恶心人!”

王局长愤愤地说:“妈的,李长林,你等着的!”

他媳妇说:“你骂人家干啥?还是人家找人把你放出来的呢。”

王局长说:“也是他把我送进去的,早晚我得找他算帐!”

他媳妇说:“你可拉倒吧,小胳膊还能拧过大腿了?往后,你少惹他,我看这小子的心是越来越狠了。党员正开会呢,听说明天就抓阄。”

王局长说:“妈的,这回党员干部要是分了好地,我就给他搅黄,你瞅着的!”

第二天,各小队都分头开始抓阄分地了,李长林家在陈春田这小队,自然就在这里抓阄。我们上边说的那块兔子不拉屎的涝洼地也是在这小队范围内。刚吃完早饭,人们就缕缕行行地走进生产队部。比月芽沟历史上所有的会来的人都早,都齐。不光是大人,就连小孩子们也是一个不拉地挤了进来。拉不下出出进进地张罗着,驱赶着孩子们:“都上外边玩儿去,大人们有正事儿呢。”不一会儿,陈春田和李长林一前一后走出屋来了,人们都鸦雀无声地瞅着他俩,好像是他们今后的命运都在他俩手里掐着似的。陈春田见人都到齐了,就对李长林说:“李书记,你说说?”李长林说:“还是你说,这是你们小队的事儿。”

陈春田就往前走两步,清清嗓子说:“那我就先说说。现在呢,就要抓阄了,有人说了,这是二次土改,这不对。土地只是承包给个人种,所有权还是集体的,不准买卖。大伙都知道,咱这地分三等:平地,岗地和涝洼地,地分三等,阄也是三种颜色,红的,绿的和白的。每户一种颜色的抓一个,这样,这三种地每户都能摊上了。也不能让大伙有撑死的有饿死的,对不对?”

这时候,人们还有一些事儿不明白,就都嚷嚷起来了。

陈春田摆摆手说:“大伙先别嚷嚷了,我说完了你们就明白了。”

大伙静下来以后,他就接着说了:“谁抓到哪块地就给你哪块地,然后呢,按人口给你量面积。三种地也是按人口比例来分,大伙说行不?”

这回大伙都听明白了,都齐声喊着说明白了,快开始吧!

这时候,王老五端来了一个大簸箩,里边装满了三种颜色的阄。这一下子人可乱了套了,有往前挤的,有往后退的,有的要先抓,有的说先抓不好,大头在后头呢。陈春田说大伙别乱呀,一户来一个人来抓就行。李长林说,还是一户出一个代表来抓,别人都别往前挤!秩序刚刚见好,王局长就窜出来了,他大声嚷着说:“社员同志们,老少爷儿们呐!大伙可别受蒙蔽呀!今天抓阄,昨天晚上他们党员干部就开了大半宿的会。李书记,你能不能说说,你们开的是啥会?”

李长林心想,这小子又要捣乱了,就说:“我们党员干部开啥会没有必要告诉你!”

王局长说:“你是不敢说吧!分地这么大的事儿,你们还不得好好研究研究?你说,你们都是咋研究的?不敢说就是心里有鬼!你说,你们是不是已经做好了扣,把好地往自己手里划拉?”

李长林跨前一步,眼睛又红了,人们以为李长林又要揍王局长,吓得陈春田忙拉住他。李长林轻声说:“你们躲开!”

说着,他就冲着王局长火腾腾地质问说:“王玉山,你说这话有什么根据?”

王局长说:“不用啥根据,我算看透你们了,要抓阄,党员先抓,抓完了公开给大伙看看!”

拉不下听了这话也气得鼓鼓地,也质问王局长说:“你这是啥话?你凭啥说这话?”

秦桧还有几个好朋友呢,所以,人群里也有支持王局长的,就吵嚷着:“对,让党员先抓,抓完了念给大伙听听!”

李长林说:“谁先抓都行,谁抓了啥地也不能揣兜里去,大伙都能看着。王玉山你再胡搅,就是妨碍公务,看我能不能把你再送进去!”

听了李长林这话,王局长真害怕了,他想,李长林这小子是说到做到呀,他说把谁送进去谁就不能在外头呆着。王局长就退到后边去,消停了。

这就要开始抓阄了,人们还是你推我让的不敢伸手,有人伸出了手,那手又颤抖着缩回去了。人们怕什么呢?就是害怕抓着那块兔子不拉屎的涝洼地。然而,勇敢者还是有的,有个妇女抱个小女孩子,她让那小姑娘抓的阄。结果那白色的三等地的阄竟不是那块涝洼地,那妇女和她的丈夫乐得一齐喊起毛主席万岁来了。何来福对媳妇说:“小孩子手气好,你快去把孩子找来。”于是,人们就开始纷纷乱乱地找自己的孩子,这样闹闹吵吵的一直抓到后半晌才算抓完。大伙你问我,我问你,问来问去谁家也没抓着那块涝洼地。

这时候,李长林说话了,他问:“大伙说说,你们都谁抓着涝洼地了?”

人们谁也不吱声。

李长林又问王局长:“王玉山,你呢?”

王局长说:“我也没抓着,可真是的,那涝洼地哪儿去了呢?”

李长林说:“王玉山,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们昨晚上开的是啥会。那一垧多涝洼地根本就没往阄上写,由我们党员干部均摊了。”

众人听了李长林这话,一时谁也不吱声了,一时间队部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人们的喘气声都听得真亮的。李长林说的话声音并不高,可是,它却像一声响雷一样震撼了人们的心灵。党员!过去多少年了,这称谓就是整人和多吃多占的代名词。如今却变了,变成舍己为人了!人们感到惊讶,感到突然,更感到由衷的敬佩。王玉山也低了头,嘟哝着:“这是咋说的呢?”

这时候,人们忽然听王老五嗷地一声喊起来:“不行,那不合理!党员干部就得吃亏,那以后谁还能入党了?”

李长林觉得现在是他应该说话的时候了,他很深沉地说:“老王呀,你又说错了,想入党占便宜的人,压根儿他就没资格加入中国共产党。中国共产党党员就是要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要甘愿吃亏,把方便,把好处让给群众。过去,我们好多党员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那是四人帮破坏了我们党的形象。从今往后,我们月芽沟的党员、干部都要按照党的宗旨办事,都要时时刻刻把群众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希望月芽沟的父老乡亲们也用这个标准来要求我们,监督我们!”

李长林说完以后,院子里还是有一阵子静得很,突然,人们一齐鼓起掌来,那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李长林在这掌声中感动得热泪盈眶了,他从这掌声中感受到人们对他的一种肯定,一种信赖,一种鼓励。而他,面对未来却觉得肩上的担子是十分沉重的。

月芽沟大队几个小队分责任田进行得都很顺利,社员们都是喜气洋洋。王局长媳妇也很高兴,说:“咱月芽沟的党员真不赖,把涝洼地都包了。”

王局长说:“你乐啥?哭的日子在后头呢,自个儿种地了,啥啥都得自个儿干,还不累死你?要不咋说资本主义复辟了贫下中农得吃二遍苦遭二茬罪呢,就是这个道理。这几天我想来想去还是人民公社好啊。哎,你听说没?白主任也分了涝洼地块,他指定不能干。我是看透了,李长林这小子办事儿太死性,要交,还得白主任这样的,明天我就上县告诉他去。”

第二天一早,王局长就上县去找白连发。他一出村子,就看见岗地上,平地上已有许多人在走动,他们都是在看自己分到的责任田。王局长忽然听到路边的地里有一男一女在嘻嘻地笑着,他扭头一看,却是何来福和他的媳妇抱在一起在地上滚着呢。只听来福媳妇推开何来福说:“别这样,让人家看见呢。别乐大劲儿了,听说,乐也有乐疯的。”何来福说:“我咋能不乐?这地多肥呀,往后,我们再也不能挨饿,不能挨欺负了!”

这王局长有一种奇怪的心理:他见别人高兴,心里就来气。他往那边一看,还有王老五一家,徐大兵一家都在地里转悠呢,也都乐得合不拢嘴。王局长心想,你们高兴得也太早了吧,还说不准是怎么回事呢。他这么想着,就直奔公路等客车去了。

巧得很,王喜春在地里看见了兴致勃勃的李长林也对他说了同样的话,他说:“长林,你高兴得太早了,说不定还会有麻烦事儿呢!”

王喜春这句话说得李长林心里一阵发沉。

这王局长到了县委党校进门儿就往里闯,让门卫给喊住了。王局长说我找白主任,正好白连发从楼里出来,王局长就说:“表姐夫,可不好了,家里出事儿了!”

白连发就问:“出啥事儿了?”

王局长说:“表姐夫,你还不知道吧?李长林把地都分到各户了!”

白连发一听这话,他的脸立即变了颜色,就问:“这是真事儿?”

王局长说:“表姐夫,这事儿我还能扒瞎吗!他们把那块兔子不拉屎的涝洼地也分给你了,那地咋种?这不是明摆着是整人吗?好歹你也是老革命呢,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整人也不能这么整呀!”

白连发很严肃地说:“这是个大事儿,我得马上向县委汇报。”

白连发和王局长就上县委大楼找县委刘书记,刘书记一听也感到很惊讶,就问:“这是真的?他们咋没向县委汇报呢?”

王局长说:“刘书记呀,这事儿是一点儿也不假呀,我就是月芽沟的贫下中农呀!”

刘书记接着就给月芽沟公社打电话,公社回答说也不知道,刘书记放下电话,气得直喘粗气,问:“月芽沟大队书记叫啥?”王局长说叫李长林,那小子可霸道了,谁的话也不听呀!

刘书记就摆摆手说:“这事儿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

王局长得意洋洋地回到月芽沟,他的胸也挺高了,步也迈方了,像是一个得胜而归的将军。逢人就说:“李长林这回可完了,县委刘书记听说月芽沟把地分了,气得直摔电话。这回李长林撤职是轻的,弄不好就得进去。以前,他总让我进去,这回,他也进去尝尝是啥滋味吧!”

对王局长的话,人们是将信将疑的,这小子向来说话是二八扣。早有人告诉了李长林,李长林说:“别理他,他啥话不说!”

分地以后,最让李长林闹心的是分到涝洼地的党员干部们,党员干部本人想通了,家属想不通。有的在家里打架,有的直接就来找他闹吵,说那涝洼地能种啥?这败家地种啥啥扔,只能种荞麦,那产量多低呀,还算土地面积,公粮得交,购粮得卖,还有管理费,不上算呐!就连他自己媳妇白桂兰也埋怨他,说没有你这样当书记的,占不着便宜就够二百五了,你还故意找亏儿吃,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第二天上午,白连发回来了,他还没回家,王局长就直接领着他到了涝洼地。只见地头上立着一块小木牌子,上边写着“白连发”三个字,王局长指着那小木牌子说:“表姐夫,你看,我没扒瞎吧?这就是他们分给你的地!”

白连发的脸也红了,眼也直了,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晃悠。王局长忙扶住白连发说:“表姐夫,你可要保重呀,你要是有个好歹的,我们贫下中农就没贴心的人了!”

白连发也不说话,就怒气冲冲地直奔李长林家走去。他闯进屋来,两只红红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李长林,李长林知道他是生气了,就陪着小心说:“哥!……”

白连发把手往上一扬,说:“你别叫我哥,我没有你这个妹夫!我高攀不起!”

李长林就给白连发倒了一杯水,说:“哥,你喝点水,消消气。”

白连发气得流了泪,说:“算我瞎了眼,看错了人!”

李长林说:“哥,我没有别的意思,咱月芽沟人祖祖辈辈过的是啥日子你也清楚。咱们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盼来了党的好政策,咱为啥不彻底执行?为什么不让乡亲们尽快拔去穷根,过上富裕的日子呢!”

白连发听了李长林这一番话,这气就更大了,他吼着说:“就你积极,就你进步,就你爱民如子!你前后左右看看有谁搞了联产到户?再说了,你给我分的那涝洼地我不要,那地咋种?我培养你,提拔你,就是为了让你整我呀?”

李长林说:“哥,这是支部大会定的,那块涝洼地党员干部分了。你的关系在公社,但是我考虑还是按支部决定办对你有好处……”正说着呢,就听门外有停车声,紧接着,公社刘书记和吴副县长就走进了院子。

李长林和白连发赶忙迎出屋来,李长林见吴副县长和刘书记都是一脸的严肃,心里就有点儿发毛,难道说王局长说的是真的?县里真的不让了?吴副县长见李长林在发着愣,就说:“进屋说,进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