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长林就是带着这样的思绪和企盼回到月芽沟的。他想,只要是党中央有了好政策,他就会拼命地带领大家大把大把地挣钱。他有一种预感,老农民的出头之日不会太遥远了。李长林刚到家,白连发就来了,李长林见了他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他想,我抬了山参,是你不让卖;也是你到矿山找来石景山的,你为啥这样阴损?
白连发见李长林没理睬他,他也没在意,就坐在炕沿儿上,点了一支烟,问他说:“长林呐,听说你上省城干活挣钱去了?”
李长林知道白连发这是又要批评他了,多少年了,老社员穷得叮当山响,谁要是找点儿来钱道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这不是诚心不让人活吗?如今四人帮都倒了,可是,在这老山沟里还是一点儿活动气儿也没有。李长林想起这些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还是没吱声。
李长林想错了,这回白连发可没有批评他。白连发讨好地说:“这事儿,家里可反了天了,还有人上公社反映去了。让我好顿臭骂,谁还没点儿特殊情况?长林呐,我比你大几岁,早入几年党,听我的没错。你看看这个!”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张报纸来递给李长林看。
李长林接过那张报纸一看,见头版头条有条很醒目的标题,写的是“农民党员李长林把百年老山参献给国家”。
不知为什么,李长林看过这消息之后心里觉得酸楚楚的,他就把那报纸扔在一边,低了头,一句话也没说。
白连发很兴奋地说:“长林呐,这是你的光荣,也是月芽沟共产党员的光荣!”
李长林心想,妈的,这光荣的代价可不小啊!十有八九我得失掉柳翠云。他就火腾腾地说:“我不要这光荣,我不要!”
白连发惊讶了,就问他:“你说啥?你不要光荣?你不要光荣你要啥?”
李长林一字一板地说:“我要我应该得到的一切!”
这时候,白连发立刻严肃起来了,他说:“长林呐,我没想到你能说出这种话来!你是共产党员呀。共产党员的一切都属于党的呀!”
李长林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白连发搞的名堂,他很想痛骂他一顿,可是,他还是忍住了,现在,他还不想得罪他。因为他还巴望着白连发推荐他当月芽沟的一把手。
果然,白连发向他交底了,他说:“长林呐,你不要忘记你是个共产党员,不要说那些没有原则的话。另外,我给你透个信儿,我可能要调到公社去,月芽沟大队书记这职务我已经推荐你了。长林,你有什么打算?”
现在,李长林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说一些白书记,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之类的应酬话。他目前最重要的是要得到大队书记这个职务。可是,他并没有想到为了得到这个职务他将要失去什么。
石景山和柳翠云把翠云妈送到省医院透了视,照了相,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原来是因为在县医院手术时把一块纱布落在腹中发炎了。于是又重新开刀,重新缝合。又过了半个月才出院,石景山又花了五百多元钱,翠云妈终于痊愈回家了。
柳翠云和她妈回来的时候也是石景山陪着回来的。这样,全月芽沟的人就都嚷嚷开了:柳翠云她妈治病花了人家石景山一千多块钱,柳翠云已经答应嫁给人家石景山了。人都说可惜翠云那孩子了,嫁给了一个半大老头子!
全月芽沟的人都为柳翠云惋惜,当然也有高兴的,那就是白连发和他的妹妹白桂兰。白桂兰可以说是欣喜若狂了,她急于要见到李长林,起早她就开始精心打扮起来,直到她自己认为十分满意了,才得意洋洋地向李长林家走去。
白桂兰在李长林家门前犹豫了一会儿,她要想好见了李长林应该说些什么。当她鼓足勇气走进屋门的时候,李长林却没在家,只有石头一个人在写作业。正好,石头有一道算数题不会做,就问她。白桂兰初中毕业,小学功课是难不倒她的,她就和石头一起做起作业来。
不一会儿,李长林就回来了,白桂兰于是就站起来,红了脸,低了头说:“你回来了?”
李长林现在已经什么都明白了,现在,这白桂兰果然找上门来了。他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就冷冷地问她:“你来干啥,有事儿呀?”
白桂兰早就想好了到这儿来的借口。就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来,递给李长林说:“这是二十块钱,你先收下,剩下的以后……”
见她来这套,李长林心里的火气就更大了。他想,我他妈的急等着用钱的时候你们兄妹俩跟我耍阴谋,现在才想送钱来有啥用了?他就没好气地摆摆手说:“你拿回去,拿回去!我现在要钱有啥用?”
白桂兰一时还没想明白,这人是咋的了?钱咋还没用了呢?她见李长林脸上阴沉得很,才明白他这是在为要失去柳翠云正闹心呢。她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就说:“那,我就回去了。”
李长林只“哼”了一声,也没送她。白桂兰就这样灰溜溜地走了,她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可是,她又一想,不用你跟我拿臭架子,等过两天柳翠云出嫁了,你也就死心了。有我哥呢,你李长林早晚得是我的人!
柳翠云回来两天了,也没朝面儿,李长林就知道事情严重了,心里就更没底了。晚上他也没吃几口饭,撂下饭碗就往柳翠云家走去。他走到柳翠云家屋门口,就听屋里传出了烈属二婶儿的声音:“人家一共花一千多块呀,连手表都卖了,倾家荡产救了你的命呀!那是个老实人,人家倒没说什么,可咱不能见老实人就欺负呀!咱月芽沟的人啥时候干过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事儿?我也知道,翠云跟长林好,我也不愿意拆散他们。可是,事儿不是赶到这儿了吗?你们说,到底咋办,我好给人家回个话。”
能怎么办呢?李长林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一千多块!照现在这么干法,往多了算,一个工工值按五角算,一个壮劳力得干两千天,去了养家糊口还一个子儿也剩不下。这笔钱搁啥还给人家?经过暂短的停顿后,李长林又听见了屋里柳翠云的哭泣声,柳翠云妈的叹气声,接着,又是烈属二婶儿的逼命声:“你们倒是说个痛快话呀!”
回答烈属二婶儿的依然是柳翠云呜呜的哭声,这哭声像烈火一样焚烧着李长林的心。他再也听不下去了,眼里含了泪,转过身就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去。
回到家里,李长林搓了一支纸烟,点着了,他本来不会抽烟,这黄烟是准备招待客人的。现在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呛得他不住的咳嗽起来。他此时此刻才觉得他不是个男子汉,他无能,他二十多岁算是白活了!连自己的妈都养活不起;有个对象也保不住,他还算个人吗?
此时此刻,柳翠云的心也已经碎了,她一个弱女子,有啥办法来主宰自己的命运?她只能用泪水来倾泄她的苦痛。
翠云妈认为不怨天不怨地,只怨她自己。她得了病就应该“嘎崩”一下子死了,为啥还要折腾人,折腾钱,害了孩子一辈子?人到这份儿上,活着还有啥意思?死了吧,死了,就一切都听不见,看不着了。也许,她的死还会改变闺女的命运呢。这天夜里,她下定了死的决心,见闺女睡着了,就悄悄地下了地,又悄悄地走出了屋。
这是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翠云妈的眼前是一片漆黑,翠云妈喜欢这漆黑,只有在这一片漆黑中她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宁。她想,这棵小树就是她最后的归宿了,她觉得人呐,活着不容易,死原来是很容易的事儿呢,只要在这棵树上用裤腰带一吊就行了。
再说柳翠云,在这种境遇下,她怎么能睡得实呢?她一翻身,发现妈已经没了,她就知道不好,她也穿上衣服跑到那无边的黑暗中去了。当她跑到村外的时候,见她妈已经吊到树上了。她就“哇”的一声哭了,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妈。她哭着说:“妈,你别这样,别难过,我愿意嫁给他,我愿意呀!”
这时候,翠云妈已经在翠云的怀里醒过来了。她声音微弱地说:“孩子,是妈害了你,是妈害了你,是妈害了你呀!”
柳翠云为了解除妈的痛苦,她只好说了违心的话:“妈,人家是工人,端的是铁饭碗,不是挺好的吗?”
翠云妈说:“孩子,你真乐意了吗?不对,你这是在安慰妈呢,是不是?”
柳翠云说:“不,我愿意了,我愿意了。”
就这样,柳翠云就把妈劝回了家。
第二天,烈属二婶儿就把柳翠云已经同意嫁给石景山的信儿告诉了白连发。白连发很是高兴,他连夜就到矿山告诉石景山,让他做好准备,定个日子结婚。那石景山听到这个喜讯就如久旱的禾苗喜迎春雨一样,哪还有拖延的道理?日子很快定下来了,五天后就来迎娶。
在柳翠云出嫁的前两天晚上,她来到李长林家屋门前,她想最后和李长林说几句话。可是,说啥好呢?是她辜负了他,对不起他呀!她正犹豫着呢,李长林就从屋里出来了,柳翠云一见到李长林,那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她一头扑到李长林的怀里,呜呜地哭出声来。
李长林心里也像刀绞一样地难受,可是,事已至此,他也无力回天了。他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说:“翠云,你别哭,别哭!”
可是,柳翠云的哭声更高了,李长林就把她扶到屋里,让她坐在炕沿儿上,安慰她说:“翠云,你别这样,无论如何也要保重身体,可别坐下病来。”
柳翠云哽咽着说:“长林,忘了我吧,忘了我吧!这都是命啊,咱就认了吧!”
李长林老半天没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他痛苦地,坚定地说:“不,这不是命!是因为咱们穷,穷,就没有权利去爱,甚至没有权利生存下去!翠云,不早了,你回去吧,结婚缺啥,你就吱声,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帮忙。”
柳翠云紧紧抱着李长林,说:“长林,今晚上,我不走了。我要把我先给了你。我给了你,嫁鸡,嫁狗,这辈子我都认了!”
柳翠云说完就热烈地,几乎是疯狂地亲吻着李长林。李长林一时间感到很惶惑,他慌忙地闪躲着。柳翠云却更加用力抱住了他,她喃喃地说:“长林,我是你的,我要把我先给你,给你!”
对!她说得对,她原本是属于我的!李长林这么想着,就不再闪躲了,他激动而狂热地和柳翠云滚倒在炕上。他油然感到有一股热流在体内涌动,一团烈火在心中燃烧。是的,她要把她交给他,他也要把她据为己有,这样,他们此生毕竟没有空空地爱过一回,他们也许就没有什么太多的遗憾了;这样,当离别到来的时候他们也许会觉得有些充实,也许不会那样肝肠寸断了。
在他们的滚动中,柳翠云把自己处女的,丰腴而又坚挺的双乳紧紧贴在李长林坚实的前胸。李长林也已经是箭在弦上了,此时此刻,他们完全可以了却他们此生的一种夙愿了:虽然不能长相厮守,也可以算做夫妻一场了。可是,理智,人的理智有时候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它往往让人们一生的幸福失之交臂,让人们痛苦一生,遗憾一生,悔恨一生。就是这关键时刻,这东西就让李长林清醒过来了,他轻轻地推开柳翠云,喘息着说:“翠云,咱,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柳翠云不解,不甘心地问他说:“长林,为啥,咱为啥不能?”
李长林轻轻地叹口气,摇摇头说:“翠云,你是个姑娘。你嫁过去,不能让人轻视你,瞧不起你,你明白不?”
柳翠云心想:长林呐,你为什么总是为我着想?你为什么不想想我走了以后,你该是多么痛苦,多么孤单?想到这里,柳翠云就哭着说:“长林呐,你的情,你的意,我这辈子咋报答呀?”
李长林说:“翠云,不说这些了,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柳翠云还是不忍心就这么离开李长林,她倒退着一步步向后退去。她退到门口,才一狠心,扭过头去,甩下几滴眼泪走了。李长林开始还呆愣一会儿,等他清醒过来起身去追柳翠云的时候,柳翠云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无边的,沉重的黑夜之中了。李长林忽然觉得自己身子一阵瘫软,多亏是那门框把他的身体支撑住了,
可是,门框呀,你能支撑起李长林这一辈子的痛苦和悲哀吗?
白连发没有说错,他终于提升到公社当了以工代干的副主任;李长林终于接替了他的月芽沟大队书记的职务,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为了得到这个职务他已经付出了更大的代价;可是,他自己却还不知道为了当好这个支部书记他此生还将要付出更大代价。
公社吴主任要和李长林谈话,起大早,李长林就走在通往公社的那条山间小路上了。李长林的脚步很重很重地踩在那条路上,他好像要把这条月芽沟人祖祖辈辈艰难跋涉的小路踩平,踏直似的。大队书记!这职务对他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又是多么的沉重!他要用这权力干番事业,他要用这职务让月芽沟人换一个活法!他要把这想法和吴主任好好谈谈,争取得到上级领导的支持和理解。还不到一个小时,他就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公社吴主任的办公室。
吴主任很热情地给他倒了一杯开水,说了一番类似公文的话:“长林呐,根据你的表现和工作需要,公社党委决定任命你为月芽沟大队党支部书记。希望你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认真执行党的基本路线,把工作做好,你可以谈谈你的想法。”
想法是有的,李长林此刻心里有千言万语要和吴主任说。
可是,先说些什么呢?说月芽沟人祖祖辈辈的艰辛和贫苦?说现在生产队这种大帮哄的生产关系农民没有生产积极性?他想,现在说这些不行,这不是要否定三面红旗吗?并且刚才吴主任说的党的“基本路线”指着还是阶级斗争呢。我不能还没上任呢,就当上不讲阶级斗争的典型。李长林一时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也说了类似的公文话:“吴主任,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信任,我一定努力工作。”
可是,吴主任还是让李长林说说工作上的打算。工作上,李长林是早有打算的,打算他是天天想,已经想了好几年了。
可是,我现在说了,吴主任能不能同意?
吴主任见李长林好像是有顾虑,就鼓励他说:“你说说看,咱们可以一起研究研究。”
听吴主任这么说,李长林压在心里很久很久的话再也憋不住了,他就激动地说:“吴主任呐,穷,这个滋味可真要人的命呀!咱不能让老百姓再穷下去了!我们党的宗旨是为人民服务,为人民谋幸福的。可是现在呢?老百姓过的是啥日子呀?做一名党员,一个党的干部,我心里发愧呀!”
吴主任听李长林口气好像有点儿过格似的,就问他说:“那你说说,你想怎么干?”
李长林想,既然他问了,我还不如索性说了,也好试试他的态度。他就慷慨激昂地说:“吴主任,这些年我就总寻思一件事儿,为啥咱这里山是富裕山,地是黑土地,老百姓咋还总是这样穷呢?我看原因就是社员谁也不把集体的地当成自己的地,春耕夏锄都糊弄,上秋就偷青,闹得年年不打粮食。我想把生产队化小,人合心马合套的,有亲属关系的成立小生产队,名义还是生产队……”
吴主任的脸立即沉下来了,他问:“实际上是包产到组,对不对?”
李长林也没注意吴主任脸色的变化,他就接着说下去:“反正是越小越好,越大越不好管理。越小,大伙的积极性就越大,再就是大力发展副业生产,家庭也可以多养猪,养鸡,养牛……”
实际上,吴主任觉得李长林说的是有道理的,做了这么多年的农村工作,这些事儿不比李长林明白?可是,他也明白,这些年来好多正确的事儿,有道理的事儿,都是和上边儿的政策不搭调的,谁干谁就犯错误。他是国家干部,每个月开五十多块钱呢,干好了还有长的可能。要是犯了错误这五十块钱就难保住。所以,他说话办事的出发点首先考虑咋样才能保住他的饭碗子。上边儿说咋干就咋干,致于对和错他从来不在乎。这样,他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他觉得李长林政治上太幼稚了,就赶忙摆摆手说:“得了,得了!你还是先给我勒着点儿吧!现在,上边儿是批判两个‘凡是’,可也没说要搞三自一包呀!你可不能乱来,这可是原则问题,闹不好就犯大错误。你犯错误不要紧,那不是我的责任吗?你本来就是农民,撸了你的书记你还种地去。可是,你要是砸了我的铁饭碗谁给我饭吃?”
李长林激动地说:“吴主任,你真要是为老百姓丢了铁饭碗,月芽沟人养你一辈子!”
吴主任笑了,说:“我谢谢你了,你可拉倒吧!炒豆大伙吃,炸锅算自己的,你图希啥呀?”
吴主任以前在李长林的心目中还是个挺和蔼可亲的好干部,没想到他竟是这样油滑世故。他认为当干部的就得豁出一头来,只要是老百姓有饭吃,就不要怕炸自己的锅。
吴主任认为这李长林太不成熟了,就又嘱咐他说:“长林呐,你还年轻,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你不怕虎,那虎就不吃你呀?好了,就这样吧,生产队千万不能动,别的事儿也要勤请示汇报!”
听了吴主任的这番话,李长林才知道这现实是很复杂,很冷酷的,这些当官儿的,有几人能把老百姓的冷暖放在心上?
他们放在心上的只有他们自己头上的乌纱帽,为了这顶乌纱帽,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说一些昧着良心的话,办一些昧着良心的事儿。刚才自己不是也说了一些官话,套话吗?即使说了点儿实话,挨了批评不是也不再敢坚持,不再敢吱声了吗?人呐,只要是当了官儿,你就步入了一种生活的怪圈儿之中了。在这怪圈儿里你如果还能够辨明是非,走上正道,那才算是个为民办事的清官儿呢,这很难哪。
李长林的心情很沉重,他觉得他这个大队书记不咋好干呀!
李长林回到家里,就听邮递员在门外喊:“李书记,你的信!”
李长林还以为是姐姐来信了呢,就忙走出屋来,他接过那封信,一时愣住了。只见那信封下边印着“中共中央办公厅”七个红色大字。他想,中央咋给我来信了呢?可是,他马上就想起来了,他曾经给邓小平同志写过信的,难道还真的给我回信了?他赶忙拆开那信看,果然是中央给他的回信。
只见那信上也是印的铅字:“李长林同志:你的来信收到了。你向中央反映的情况很好,很及时。你们的要求,实际上也是全国广大农民的要求。中央正在研究解决,小平同志让我们给你回信,让你放心。你们的要求在即将召开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会得到解决的……”
李长林拿着那封信,他的手颤抖了很久,他的心也颤抖了很久。说实在的,当初,他把那天夜里给小平同志写的信塞进邮筒里以后,他是挺后悔的。他觉得他有些个太莽撞,太不慎重了,一个普通农民给中央领导写信,这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吗?这要是让人知道了,多不好,后来他也就把这事儿渐渐忘掉了。没想到中央还这么重视他的信,还给他回了信。
这说明中央很重视他的意见,这就是说明中央很重视解决农民问题。农民们有希望了!
李长林的心情总是平静不下来,他激动得不住地在地上来回地走着。他就这样激动了老半天后,他才想起应该召开个支部大会了,这是他上任后的第一次支部大会。
支部大会就在李长林家召开,党员们陆续都到齐了。李长林烧了开水,他突然想起他还有一点儿黄豆呢,是留着下酱的,他倒进锅里一下子全炒了。李长林把炒熟的豆都倒在了炕上,那豆骨碌碌地滚了一炕,大伙就抢着吃,李长林就宣布开会。
白连发认为柳翠云出嫁已成定局,那么他妹妹白桂兰嫁给李长林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了。他就催着白桂兰上李长林家去,他说柳翠云明天就要出嫁了,他心里一定挺难受的,你应该去看看他。
白桂兰觉得这种事情作为一个大闺女,自己太主动了反而容易让人家瞧不起。再说了,我差啥呢?论长相,论水平,我哪点儿比柳翠云差?在学校的时候,我的成绩还排在她柳翠云前头呢。可是,她又一想,李长林这么年轻就当了大队一把手,哪个姑娘瞅着不眼红?还是不能大意,这么想着,她就向李长林家走去。
白桂兰走进李长林家的院子,从窗户往屋里看去,见屋里有许多人,她就知道是开会呢。她就没进屋,坐在屋门外的台阶上,想听听李长林开的是啥会。
李长林的声音很大,白桂兰听得很清楚,她听李长林说;“现在开会了,首先,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中央办公厅给我回信了,党的政策要有大的变化,咱老农民快苦到头了!”
于是,大伙就抢着看那信,大家都很兴奋,七嘴八舌地嚷嚷开了。
门外的白桂兰就更兴奋了,中央还给长林来信了,长林真了不起呀,说不定长林将来能当大官儿呢!紧接着,她听李长林又宣布说:“还有一个好消息,拉不下,不,是杨玉芝同志。经本人申请,支部讨论通过,公社党委已经批准她为中共正式党员了!”
白桂兰听到一阵热烈的掌声,又听到拉不下激动地喊毛主席万岁。接着,她听李长林说:“是的,杨玉芝同志没啥文化,可是我认为她有党员的味儿。啥是党员的味儿呢?这就是乐于助人,关心群众。群众喜爱她,信任她,这就是合格的党员。可是,现在我们有些党员让群众瞅着害怕,这很不正常。无论是新党员还是老党员都要认真学习党章,党章呢,是不断修改的,可是不论怎么改,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是永远不变的。现在,社员群众的生活很苦呀,不让老百姓有衣穿,有饭吃,这不是共产党的政策!我有些想法,现在,主要是要把粮食产量抓上去,还有搞副业,集体副业,家庭副业都可以搞。”
白桂兰听了李长林这么一番话,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的是她没想到李长林的口才还这么好,说起话来有条有理的,他还真是个大队书记的材料呢;担心的是他说的话好像有些过格,还要搞家庭副业,那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吗?果然,她听屋里的人也都哄嚷开了,也都说就怕还批资本主义。
可是,李长林说:“大家别害怕,刚才大伙不是吃了炒黄豆了吗?炒豆大伙吃,炸了锅算我自己的,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明天开个支委会。”
白桂兰听李长林这么说,心里就一阵发沉:长林呐,你这不是犯傻吗?你图希个啥呢?将来一定得劝劝他,可不能干那些光吃亏不讨好的事儿。她听说散会了,就赶忙躲到一边去了,等人们都走光了,她才走进屋去。
李长林正在扫地呢,她就接过笤帚说:“长林,我来。”
李长林抬头见又是白桂兰,心里就发烦。他冷冷地问:“你来有事儿呀?”
白桂兰笑了笑说:“没啥事儿,我来看看。听说你当书记了,大伙都挺高兴。”
李长林只用鼻子哼一声,很不自然地笑了笑。
白桂兰见李长林不咋高兴,又讪讪地问了一句:“翠云她,真要走吗?”
白桂兰的这句话又往李长林受伤的心上撒了一把盐,他想给她几句难听的话,又觉得跟人家发火没啥缘由,就板起脸来,一声不响。
白桂兰知道李长林正在痛苦之中呢,就劝解他说:“你想开点儿吧,别上火,别憋闷出病来。其实,你这么年轻,又是大书记,还愁没对象?”
李长林听了这话,心里就更不得劲儿了,他抬眼瞅瞅白桂兰,那意思是希望她快点儿走开。白桂兰已经感受到了李长林的冷淡,可是,她以为是因为他现在心情不好,不一定就是烦她。就又说:“有合适的,再处一个吧,你一个人过日子多难?你当书记了,工作又忙……”
李长林听白桂兰说这些,心里的火气就更大了,他烦躁地说:“现在,我没那心思!你要没别的事儿就先回去吧,我还有事儿。”
就这样,白桂兰就红着脸回去了,回到家趴在炕上就呜呜地哭。
白连发就问她:“咋的了,你哭啥?”
白桂兰抽泣着说:“都怨你,我不去你偏让我去,让人家把我撵回来了!”
白连发心里是有一定之规的,他说:“他现在心情不好,等过些日子的,等他断了对柳翠云的念头就好了。这事儿,有我呢,还能跑了他?”
第二天,就是柳翠云出嫁的日子。一大早,拉不下和烈属二婶儿就到柳翠云家给柳翠云梳妆打扮,一身纯毛蓝干部服,一块大上海手表,一双半高跟儿牛皮鞋。这些东西,头几天石景山就已经送过来了,石景山还要给柳翠云买辆白山牌自行车。柳翠云原来想把自行车要来送给李长林,别的大队干部都有自行车,只有李长林上公社开会还得用步量。后来,她一想,李长林是绝对不能要的,她就没让石景山买,就是这些嫁妆,也算是很说得出口了。拉不下帮柳翠云穿好新衣,烈属二婶儿帮她梳头,描眉,抹口红,插头花。柳翠云只是木然让她们摆布着,她好像是失去了知觉一样,一句话也不说,两眼也有些发直。
当一切都打扮停当儿之后,拉不下就拿过一面小镜子说:“翠云,你看看行不?”
柳翠云这时候却突然推开拉不下,疯了似的往外跑去。
柳翠云跑出院子,就直奔李长林家跑去,当拉不下追出来的时候,柳翠云已经没影了。
柳翠云一口气跑到李长林家,抬头一看,只见那门上挂了一把锁,她心里一阵瓦凉,不由得倒退两步,呆呆地瞅着那挂了锁的门。好像只有在那门里她才能找到幸福,她的爱情,她此生所有的希望。现在,这一切一切全部被紧紧地锁住了!柳翠云机械地转过身来,她看见拉不下已经站在她身后了,拉不下拉住她的手说:“孩子,已经到这份上了,走,跟婶儿回去!”
柳翠云的两脚终于向前移动了,向着命运已经安排好了的方向移动了,向着她的不幸和痛苦的深渊移动了。
已是初冬的大山已经失去了它往日的艳丽和辉煌,本来火红的枫叶也已经变成让人伤感的灰褐色,有的已经脱落在地下,有的仍在枝头上做着最后的挣扎,说不定哪阵风吹来它也会离开枝干,离开那生命的依托重新归于泥土。白杨的碧绿也只有等待来春了,在它的身下也铺满了灰褐的凄凉。那可人的黄花,那或雪白或嫣紫的山菊花,以及所有花的同族们通通都不见了往昔的妩媚。这一切,都给大山涂上了一层空旷而凄凉的色调。
然而,这时节的苍松却越发显得碧绿和挺拔,洋溢着勃勃生机;那失却了绿色的白杨也反而显得越发的圣洁和崇高。
李长林绝对不能亲眼看着柳翠云让人家接走,他没有那个勇气,他没有那个胸怀和胆量。那样,对他来说是太残忍,太无情了。所以,他起大早就和石头上山去了。李长林拿把镰刀奋力地向山上攀登着,好像他每走一步他心中的痛苦和悲哀就会远离他远一步似的,他要走得远远的,走到天南地北,海角天涯,走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去!刚刚翻过一道岭的时候,他隐约听到山下传来迎亲的喇叭声,他的脚步更快了。
石头跟在他身后累得直喘气,央求他说:“叔啊,慢点走吧!”
李长林没理睬石头,他的脚步更快了。
石景山是用一辆大解放来接柳翠云的,他还雇来四五个吹鼓手在车上卖力地吹打着。那喇叭声动人心魄地响彻整个月芽沟,并且在山谷中回荡着。当大解放牌汽车停在柳翠云家门前的时候,穿了一身崭新的确良干部服的石景山就很有风度地下了车,向柳翠云家屋里走去。
几乎全月芽沟的人都来看热闹了,这规模比近年来月芽沟所有的迎亲嫁女来看热闹的人都多。因为这是一个畸形的婚姻,是个不幸的婚姻。这种畸形和不幸就更加具有吸引力和凝聚力,人们有的要来同情,有的要来叹息,有的就是要来看看这畸形和不幸将是多么悲壮。
人们没有失望,那场面确实够悲壮的了。一时间,喇叭响,鞭炮鸣,打扮得焕然一新的柳翠云由拉不下和矿山的一个女工搀扶着走出院门向那辆解放牌汽车走去。柳翠云的头低垂着,人们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见不时有泪水滴落下来。
突然,柳翠云挣脱了拉不下和那个矿山女工,就要往外跑去。月芽沟的迎亲嫁女拉不下没有一次拉下的,每一次她都给张罗得周周到到,滴水不漏,婆家娘家都满意。可是这一回可让她难心了,不来吧,又是件儿大事儿;来吧,又不忍心眼瞅着拆散柳翠云和李长林这美满的一对,不忍心眼瞅着柳翠云嫁给比她大二十来岁的男人。可是,不嫁给人家咋办?欠人家一千多块钱哪辈子能还上?拉不下觉得这一回她还得到场,万一出点啥事儿咋办?果然,柳翠云这时候要往外跑了,她就一把拽住她,眼里也掉了泪,说:“孩子,你可要想开呀!”
柳翠云好像已经没了气力,她几乎是呻吟地说:“三婶儿,我,我要见他一面,见他一面,见他一面啊!”
拉不下就低声地告诉她说:“孩子,他和石头一大早就上山了,这不是你同意的吗?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快上车吧,好孩子,听话!”
翠云妈这时候也哭得像泪人儿似的,说:“孩子,是妈害了你呀!”
柳翠云扑腾一声跪在妈的面前,泣不成声地说:“妈,女儿不孝,不能侍候你老人家了!”
翠云妈还要说什么,烈属二婶儿怕出差错,就吵嚷着说:“不早了,快上车吧!”说着,她就向来迎亲的矿山的人们招手,早有几个工人上前把柳翠云架上了车。
这时候,围观的人们都受不了了,很多人都落了泪。眼瞅着柳翠云让人拖上了车,眼瞅着柳翠云让那辆大解放拉走了。
李长林终于没有看见这悲惨的一幕。他在山上靠着一棵红松树坐着,用镰刀挖着一种植物的根。他把那植物的根挖出来了,很珍惜地把那东西托在手上,石头就问:“叔,这是啥?”
李长林很珍惜地说:“这是药材呀,叫山贝母,挺值钱的,咱这山上,到处都是钱呐!石头,你说,咱月芽沟为啥世世代代这样穷?”
石头说,“往后,就不能穷了,你当了书记,就不能再穷了。”
李长林笑了,说:“我算个啥呀?石头啊,咱党中央正筹备十一届三中全会,中央领导正制订富民政策呢,咱老农民有希望了!”
说到这里,李长林忽然站起来,像是面对着大山说:“石头,你放心,我们的党,一定会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一定!”
李长林的声音在群山中久久地回荡着,好像他的话也变成了山的呼唤,树的呐喊,天的誓言。
柳翠云被折腾到矿山,在矿山又举行了婚礼,婚礼在矿山办公楼的二个小会议室里举行。室内,挂了一些彩纸条条;桌上,摆了一些水果,瓜籽儿,还有迎春牌的香烟。不是有套嗑吗?说的是:“省中华,县牡丹,机关干部迎春烟,井下工人大建设,困难户就抽握手烟。”现在,桌上摆上了迎春烟就相当有吸引力了。再说,石景山四十来岁终于娶上了媳妇,在矿山也是件大事。所以,副矿长,工会主席,矿妇联主任,石景山的工友,老铁,方方面面的人都到了,闹闹吵吵的挤了一屋子人。女的就嗑瓜籽儿,男的就没命地抽烟,由那个又胖又矮的工会主席主持婚礼。他先是让新婚夫妇向伟大领袖毛主席像敬礼;而后是夫妻对拜;再就是讲了一通夫妻要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之类的话。再往后就开闹了,人们吵嚷着让石景山和柳翠云讲恋爱经过;又让石景山和柳翠云同啃一个吊起来的苹果。可是,此时此刻的柳翠云却总是想哭,但是,她又得控制住自己,她不能哭,她觉得应该给石景山一点儿面子。已经到了这份儿上,再哭也没用了,好歹人家救过妈的命,不能让他过不去。此时此刻石景山的心情也不好受,他看到柳翠云从家里出来直到现在一直沉浸在无尽的痛苦之中,就知道她是不情愿嫁给他的,他想,这是咋说的呢?
我这不是和黄世仁一样,让人家来以身抵债吗?
众人见这一对新婚夫妇情绪不咋对头,也就没了兴致,这婚礼也就草草收场了。
到了晚上,柳翠云的脸上还没有开晴,她整整一天也没吃没喝,石景山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她也没接。石景山又给她端来一盆热水,说:“你洗洗脚吧,这一整天挺累的,也松快松快。”
柳翠云还是没抬头,眼里却又流了泪。
石景山实在忍不住了,就说:“你这是干啥呢?不愿意早说呀,我也不是强逼着你跟我结婚,这是何苦呢?”
柳翠云听了这话,突然呜呜地哭出声来了。
石景山还是耐心地劝她说:“你别这样,别伤了身子,你得吃点饭呀,你这么不吃不喝的,能受得了吗?”
柳翠云还是不说话,只是不住的哭。
石景山的心彻底地凉了,他想,强扭的瓜不甜呐!他把饭菜摆在柳翠云面前,说:“你别哭了,吃点饭吧!你要是实在不乐意,我今晚上上别处找个宿去,明天我就送你回去。”
石景山果然走了。这一宿,柳翠云也没睡着觉,她想了很多很多,她是多么想回月芽沟,回到李长林身边呀!可是,欠人家的钱咋办?我回去了,李长林还能不能再接受我?
第二天起早,石景山果然把柳翠云送回月芽沟去了。其实,走山路这里离月芽沟只有五里路,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这里的风俗是闺女出嫁三天后回门子。可是,人们看见柳翠云第二天就和石景山回来了,人们就哗然了:“这是咋回事呢?不是得三天回门子吗?咋两天就回来了呢?怕是出说道了……”
柳翠云和石景山一进屋门,翠云妈也愣住了。柳翠云一见了妈,像是离别了十年八载似的,一头扑进妈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翠云妈还以为是闺女受了什么委屈呢,就问石景山:“你说,这是咋回事儿?”
石景山低着头说:“她不乐意,我把她送回来了。我,我就回去了。”
石景山走出柳翠云家,正好碰上了白连发,白连发就问:“老石,咋回事儿?”
石景山说:“她不乐意,也不吃也不喝的,总哭,我就把她送回来了。”
白连发立即就皱起了眉头,他一字一板地说:“不行,这是绝对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