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说来也是该然出事儿,柳翠云妈肚子疼病越来越厉害了,公社卫生院的大夫说是治不了,得上县。李长林和柳翠云这就又把老太太折腾到县里,县医院诊断是子宫积瘤,好在是良性的,可是得开刀,医院让先交三百元钱押金。
三百元,这对一个农民来说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
没有钱,要脸干啥?李长林就低三下四地去央求这个,央求那个,可惜都没用。人家说得去找院长,李长林就找到了院长。他央求着说:“院长同志呀,我们一定能凑足这三百元钱,可是,现在手里没这些,先救人后交钱行不?”
那院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长了一脸的浅麻子,一笑起来那麻子就更加的显赫。也可以说就是这个浅麻子直接给李长林造成了一生的不幸。所以,在以后的许多年月里,李长林一见麻脸人心里就害怕。那浅麻子说:“同志呀,要都像你这样,医院不就得黄了吗?”
李长林这才明白,那墙上挂的“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得有钱。
柳翠云妈说:“要钱咱没有,要命还有一条,咱不治了还不行吗?咱回去吧!”
没办法,李长林和柳翠云只好把老太太折腾回月芽沟。
可是,翠云妈的病眼瞅着一天比一天重了,肚子疼得厉害,底下的流血量也不断加大,人也一天天消瘦下去,再不治就危险了。
柳翠云只有哭的份儿,啥办法都没有。
冯秀英是有点儿钱,可是去年她妈闹病花了不少,自己又买了一块手表,也没多少了,只送来80多元。这也不够呀,别人家呢,手里也都没有钱,家家户户买盐都是用鸡蛋换呢,上哪儿弄钱去?拉不下终于想出了办法:众人拾柴火焰高嘛,没钱就收鸡蛋,她就挨家挨户地收鸡蛋,收了鸡蛋就和陈春田早起上县城街上去卖。
到了县城,拉不下就高门儿大嗓地喊起来了:“同志们呐,大伙都帮帮忙啊!我们月芽沟有个阶级姐妹得了病没钱治呀,这是乡亲们凑的鸡蛋,大伙快来买呀,救人要紧呐!”
这拉不下在全县还是有知名度的,不少人都听过她的讲用,人们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大伙就一下子涌过来,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把两大筐鸡蛋全卖光了。于是,拉不下得胜而归,可是,到家一数那钱一共才卖了三十二块五角钱。这么一点儿钱,顶啥用呢?
李长林就去找白连发商量,白连发为难地说:“大队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哪儿有钱呢?想想别的办法吧!”
李长林一筹莫展了,哪儿还有别的办法?
白连发却想出了办法,他想借这个机会把柳翠云嫁给矿山的一个老光棍儿。就说:“我在铜矿有个朋友,看能不能借点儿来。”
李长林哪知道白连发的用心?他还挺高兴呢,就说,“那可得快点儿,晚了病人怕是危险了。”
白连发说我这就去。
于是,白连发就到矿山找到了井下工人石景山。这石景山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中等身材,方脸,小眼,厚唇,长得一副忠厚相。因为成份不好,没人肯嫁给他,他也就一直没成家。白连发把石景山请到矿山的一个小饭店,要请他吃饭。现在,白连发手里总是能有几个过河钱了。自从收了王局长的二十块钱以后,他也渐渐地学会咋样往手里弄钱了。这样就比以前活泛多了,他不但身上的衣着已经焕然一新了,而且也能隔三差五地请请吴主任什么的,上下级关系浑和多了,大家都说这回白连发才像个大队干部的样子了,不像以前了,抠嗖嗖的。白连发要了几个菜,半斤酒,就和石景山喝起来。
白连发说:“老石呀,你是不知道啊,我这个大队书记不好当啊!全大队七个小队,两千多口子人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啥心都得操啊!今天我跟你说个事儿,是个好事儿。我们月芽沟有个姑娘叫柳翠云,也是个有名的美女呀!你呢,岁数也不小了,也应该成个家了。正好,柳翠云她妈得了病没钱治,在这节骨眼儿上你伸把手,花点儿钱。她能不感谢你吗?这事儿要是成了对两方面来说都是好事儿。你得了媳妇,也保住了她妈的命。”
石景山说:“白书记,救人一命是应该的,可是咱可不能乘人之危呀,婚姻的事儿先别提,人家还不一定同意呢。”
白连发喝下一大口酒说:“我说老石呀,她一个乡下姑娘嫁给你这吃红本儿、端铁饭碗的工人,她还不得念佛呀?来,喝!”
石景山说:“白书记,我酒量不行,你喝吧!这事儿我再考虑考虑。”
白连发说:“那好,我等你的信儿。不过得快点儿,那人眼瞅着就不行了。”
下午,白连发从矿山回来了,说是差不多了,人家说这两天就给信儿。李长林觉得这事儿还是没落实,不能指着这一棵树吊死人。李长林想起那回冯秀英在县里请他和王喜春吃饭的时候说她抬了一棵山参,卖了不少钱。李长林心想,我何不也去碰碰运气!第二天一大早,李长林就绑好了裹腿,带上了干粮,还借来了一杆猎枪,以防野牲口侵袭,手里还拿把镰刀,好用它来披荆斩棘。
李长林经过村北的一片平地一直向北走,不到一个小时就进了山。再翻过两道岭就进了老林子,这里他长这么大还没来过一次呢。他觉得不但他没进来过,好像也看不出有任何人进来的痕迹。因为这里没有路可走,到处都是荆棵草丛。
每走一步都自己用镰刀开路。脚下总是软绵绵的,大概那是多年形成的腐殖土,这里的空气潮湿而又闷热,还有一种什么东西腐烂了的臭气,让人感到窒息。他每走一步都得用镰刀扫荡着荆棵草丛,幻想在那里能发现一棵那种救命的草。可是,呈现在他眼里的却是无尽的茫然和失望。他全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每走一步大腿都被裤子磨得撕撕拉拉地疼。渐渐的,李长林的脑海里已经是一片真空了,手中的镰刀也只是机械地摆动着,像是一部打开了开关的机器。不知怎的,他眼前什么也没有了,有的只是一片黑暗。他抬头看看天,可是那天也都被红松枝叶所遮盖了,他只在那浓密的枝叶的缝隙中依稀看见几点星光。他这才知道现在已经是黑夜了,这时候,他才觉得肚子饿了,他就靠着一棵树,啃起又凉又硬的大饼子来。
柳翠云两天没见到李长林的人影,心里就发毛了,问谁谁都说不知道。最后,还是石头告诉她说,他叔那天烙了不少大饼子,还借了猎枪,好像是进山了。柳翠云想,他一定是上山抬参去了,因为以前他说过这事儿。他一个人上山去了,这有多危险!而且是两天没回来了,能不能出啥事儿?
柳翠云决定上山去找他。她知道,他要抬参,就一定是上北山进老林子了。她也就上了北山,当她进入老林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森林里是一片黑暗。松涛又发出一阵阵吓人的声响,使人毛骨悚然。远处还不时传来什么野兽的吼叫声;脚下呢,也不知道是什么野物被她惊扰后扑腾腾地奔窜而去,把她吓得胆战心惊,就没命地喊李长林。可是,回答她的只有她自己的断断续续的回声。她眼里流了泪,她绝望了。她知道,在这迷宫一样的大森林里要想找到一个人比在大海里捞针还难。现在,她自己也变成了一根针。
天已经黑透了,要想回去是不可能了。她知道,白天,她还可以凭着树干的阴阳面儿来判断方向,在夜里,只要一走动,就会“麻哒山”。山里长大的孩子到底还有点儿应变能力,柳翠云就找到一个树洞钻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睡着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睁开眼睛,她被射进林中太阳的光柱弄得一阵晕眩。过了一会儿,她渐渐适应了,就钻出树洞,又茫然地向前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那东西还发出“哎哟”的一声叫喊。柳翠云爬起来一看,却是李长林!两人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突然,柳翠云喊了声“长林”就扑了上去,紧紧抱住李长林呜呜大哭起来。
她哭,是因为她找到了李长林而过度的惊喜;她哭,是因为她感受到李长林对她妈,也就是对她有着真挚的深情;她哭,也是哭她现在难以解脱的困境……她见李长林这两天胡子长得已很长了,人也消瘦了不少,她又为心疼李长林而提高了哭声。她抽噎噎地说:“长林,咱回去吧!”
李长林也对自己的运气产生了怀疑,就点点头说:“你别哭,别哭,咱回去。”
柳翠云这才渐渐止住了哭,和李长林互相搀扶着向老林外走去,这时候,他们本来就都已经精疲力竭了,走不一会儿,就都走不动了。他们就坐在一棵大树下,他们互相依偎着,好半天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柳翠云叹口气,对李长林说:“你说,咱的命,咋这么苦呢?”
李长林苦笑着说:“不是命苦,咱是穷啊!穷,命就苦。”
在柳翠云眼里,李长林是无事不晓的,就问他说:“你说,咱老农民还得穷到啥时候呢?”
这问题也是李长林日思夜想的问题,他从报纸上,上边的文件中和最近的一些小道消息中把形势摸得八九不离十了。听柳翠云这么问他,他就很有把握地说:“快了,咱的穷日子快到头了!听说,邓小平同志正在制订富民政策呢,农村政策也要有大的变化。”
柳翠云向往地说:“那可太好了!”
这时候,柳翠云一回头,看见了一团红红的什么果实,像是山里红,又比山里红光滑透亮。就惊奇地问:“长林,你看,这是啥果子,红通通的,真好看!”
李长林回头一看,顿时惊呆了!他两眼瞪得溜圆,激动得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柳翠云见李长林一阵发傻,就疑惑地问:“长林,你咋的了?”
李长林也不说话,一下子拽开柳翠云,说:“快躲开,别碰坏了!”
柳翠云一时愣住了,不解地瞅着李长林。李长林也不说话,他突然抱住了柳翠云,不住地亲她,俩人就顺着山坡骨碌碌地滚动着,一边骨碌,李长林还一边怪声怪气地笑着,柳翠云也跟着他莫名其妙地笑。
李长林笑够了,才喘着气说:“翠云,这就是一棵老山参呐!”
柳翠云也惊喜过望,两颊的酒窝窝绽成了两朵花,她兴奋地问:“这是真的呀?”
李长林也没再吱声,就蹲下来,双手颤抖着抚摸那棵老山参的枝叶,他一边抚摸着,一边声音颤抖地叨咕着:“找到了,找到了,终于找到了!”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小铲,小心翼翼地挖起来。
柳翠云兴奋地问:“长林,你说这棵参能值多少钱?”
李长林头也不抬地说:“七品叶的,能值两千多吧。”
两千多!这些钱?一个壮劳力挣一辈子也挣不来呀!她放心了,这回她妈算是能保住命了!
李长林大约用了两个来钟头,才把那棵救命的草从它生息了上百年的黑土中请了出来。他就脱下外衣,又小心翼翼地把它包好,对柳翠云说:“走,咱上县去卖了去。”
这一对患难情侣这时候也不觉得累了,他们身轻如燕地飞跑而去。快到晌午的时候他们就跑出了老林子,上了国道。
这时候,正好来了一辆客车,柳翠云刚要招手,李长林却突然想起什么,忙说:“等等,翠云,咱先不能去。”
柳翠云不解地瞅着李长林。
李长林说:“我是想,这森林资源是国家的,我是个党员,这事儿,应该先向白书记汇报一下才好。”
柳翠云害怕了,她说:“不能向他汇报,他要是不让卖咋办?”
李长林毕竟还年轻,毕竟还单纯,他在这个决定他命运的关键时刻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不会的,白书记也正为这事儿到处张罗钱呢。告诉他一声,也好别让他着急了。”
柳翠云很不情愿地跟李长林回到村里,又很不情愿地来到白连发家门前。李长林就让柳翠云在外边等一会儿,他自己就进了屋。
柳翠云就在外边等着,可是,她这一等,等的可不是“一会儿”而是几十年!
白连发听说李长林居然抬了一棵老山参,心里就一阵发沉。他想,他们要是有钱给病人治病了,我的计划就要落空。
李长林和柳翠云的婚姻拆不散,李长林就不能做我的妹夫了。
不行,李长林必须是我的妹夫!这样,月芽沟就能永远姓白!
不然的话,即使我当了公社副主任,不也是没啥实权吗?想到这里,他就笑着说:“长林呐,你这事儿处理得挺好,是应该先向组织汇报。照说呢,正是用钱的时候,卖也就卖了。可我考虑你不是一般的党员,组织上对你的期望很大,期望大,要求得就高。我看这么办吧,咱把它献给国家,咱献上去了,国家也会给奖金的。没听说前几年后山有个老贫农抬着一棵老山参献给毛主席了吗!不是还登报了吗?咱们说啥也比那老贫农觉悟高吧?我的意见是咱也把这参献上去,咱得了名,还得了利,名利双收的事儿为啥不干呢?治病的钱有我呢,矿山我那朋友已经答应借给我钱了,明天我再去一趟。”
李长林这才后悔跟白连发说这事儿了,他急出了一头的汗。他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儿呀,万一借不来咋办?”
白连发说:“你放心吧,没问题。”
柳翠云终于把李长林盼出来了,可是,她盼出来的是一个愁眉苦脸的李长林。她急哭了,说:“是不是他不让卖?”
李长林点点头说:“白书记说,治病的钱他去给借。”
柳翠云就哭着说:“他的话还有准儿吗?我看他是没安好心!”
李长林这时候还没想到白连发会有别的什么用心,就说:“你别瞎说。这么的吧,为了保准儿,我明天就进城找大姐去想想办法。”
李长林当时就上了国道等客车,上了客车到县城就又换火车,到下午才到了省城。
李长林到大姐家的时候他大姐还没下班呢,老妈一见李长林就紧紧拉往他的手哭起来了。
李长林知道这是妈想他了,其实呢,他也想妈,见妈哭了,他心里也挺不好受的。可是,他还是故做轻松地说:“妈,你别哭呀,你哭啥?”
老太太抹着眼泪说:“孩子,妈不是想你吗!”
李长林的眼圈儿也红了。说:“妈,我这不是来了吗?”
李长林就问妈的身板儿咋样,他妈说是胃病是好了,就是腰腿疼。八成是那年秋天下地掰苞米坐在湿苞米棵上,那天回家就觉得腰疼。老太太又问咋不把翠云带来呢?我怪想她的。娘俩正唠着呢,李长英和她爱人都下班儿回来了。见弟弟来了,李长英进屋放下提兜就上街买肉去了。
那年月钱不是万能的。买肉,买粮,买豆制品等都得凭票供应,一个月一个人才给半斤肉票,也就是说每个人每月只有吃半斤肉的权利。弟弟轻易不来一回,在乡下更是成年到辈的闻不到肉腥,李长英狠狠心,一下子把三张肉票都花了,买回了希罕巴嚓的一斤半肉。
李长林在吃饭前已经把来意说明白了,吃饭的时候他也不咋伸筷儿,心里像压块石头似的。他姐夫就很爽快地说:“长林,别愁眉不展的,快吃肉,不就是缺点儿钱吗?咱家还有点儿钱,你都拿去。”
听姐夫这么一说,李长林心里才有了底,那猪肉炖粉条子才吃出点儿味道来了。吃完饭,李长林就想连夜赶回去,说是家里等着用钱呢,翠云妈的病再也耽误不得了。
李长英就从抽匣里拿出一摞钱来说:“正好我和你姐夫都刚开工资,你都拿去吧!”
李长林不好意思伸手去接那钱,他说:“我都拿走,你们花啥?”
李长英说:“已经买完粮了,你就拿着吧!”
李长林听姐这么说,就接过那钱,也不好意思当面数,就揣兜里了。到了街上,他找个没人的地方查了查那钱,一共才有七十多块,这点儿钱给翠云妈看病,还差得多呢!要做手术,光押金就得三百,还得吃饭,路费啥的,起码也得四百多。他舍不得花钱坐磨电车,就步行到车站。到了火车站,他也舍不得花钱买火车票。他想,正在用钱的时候,能省点儿就得省点儿。于是,他就偷着从货场往站台走去。在货场的一个专线上,他看见一列火车刚进站,就有一群装卸工一窝蜂似的跳上车纷纷扬扬地往下卸煤。他想,我能不能也在这儿干点儿活,挣点儿钱再回去呢了他就向一个铁路职工打听谁管这事儿。那同志就指着一个正叉腰吵嚷着什么的胖子说,你跟他说就行。李长林见那工头长相挺恶的,就壮起胆子凑上前去跟工头说了他的情况。没想到那工头挺同情他的,二话没说,就让他上了车。可是,那车上的人是有数的,多上来一个人别人就会少挣一份钱,车上就有一个工人要往下推李长林。那工头就上前几步,指着那工人大骂道:“我X你妈的,不想干你就给我滚!他是我安排的,你他妈的瞎眼了?”
于是,李长林就成了一名装卸工,他就在这里为金钱苦战奋斗不止了。晚上,他就合衣睡在货场,渴了有的是凉水,饿了就啃干面包。他兜里的钱在一元一元的增长着,他心中的希望也在不断地增长。可是,他却没有想到家里的后院会不会起火。
翠云妈的病这几天急剧恶化,肚子疼得嗷嗷地叫,看来再不手术就不行了,白连发连忙又上矿山找来了石景山。白连发把石景山直接领到烈属二婶儿家,让烈属二婶出面去到柳翠云家说媒。这烈属二婶儿三十岁上丈夫就在部队因公牺牲了,成了光荣烈属。大概为了保持光荣烈属的光荣,就一直没再嫁人,不但队上对她有照顾,每年给三千工分;公社民政还按月发抚恤金,人人都很敬重她,称为烈属二婶儿。烈属二婶儿是白连发前妻沈杜鹃的妈,直到现在白连发还管她叫妈呢,她成天闲着也是闲着,也爱管个闲事啥的,她在月芽沟的威信仅次于拉不下。她办事洒脱,说话也是很有分量的。白连发说:“妈,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儿,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把翠云嫁给人家,才能救她妈的命啊!”
烈属二婶儿哪里肯错过当救世主的机会!她二话没说,就一路小跑到了柳翠云家,她一进门儿就开门见山地说:“翠云呀,你妈都到这份儿上了,你得救她一命呀!”
柳翠云哭着说:“二婶儿,我有啥办法呀?”
烈属二婶儿说:“现在没别的办法了,我到矿山给你找个主,人家同意拿钱给你妈治病,是个井下的工人,人挺厚道,一个月能开八十多元呢。人在我家呢,你要是同意,我就把他叫过来相看相看。”
烈属二婶儿大概要突出自己的作为,就把白连发从矿山找来石景山这过程也归到自己头上了,这也正是白连发所希望的。
到了这个时候,柳翠云只有哭的份儿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烈属二婶儿说:“你要是没意见我就把他叫来。”
柳翠云听了这话,哭得更厉害了。烈属二婶儿以为她这是同意了,就把石景山找来了。柳翠云抬头一看,这人额头上已经有抬头纹了,少说也有四十岁,她就哭得更厉害了。
石景山心软,受不了这个,他就说:“老妹子,我今年快四十岁了,比你大不少,婚姻的事先不谈。我看大婶儿病成这样,也不是谈这种事情的时候,我这儿有五百块钱先治病,救人要紧。”
柳翠云一听这话,就“扑嗵”一下子给石景山跪下了,她哽咽着说:“大叔,我谢谢你了!”
石景山见状慌了,他想拉起柳翠云,又不好意思碰人家,急得他在地上直打磨磨,他说:“这,这是咋说的,大妹子,快,快起来!”
柳翠云站起来还是哭个没完,石景山就掏出五百块钱说:“可别耽误了,快上县吧!”
这时候,拉不下,白连发也都赶来了。白连发说:“快走吧,陈队长已经套好车了。”
众人也都吵嚷着说,快走吧,别耽误了!这时候,陈春田已经把车赶来了,石景山就背起病人往大车上放。拉不下赶忙抱来了被子,说:“不行,得铺上点,看着凉。”
柳翠云这时候也止住了哭,就上了车。
石景山以为没自己的事儿了,就退到一旁去,准备回走。
白连发小声跟烈属二婶说了一句什么,烈属二婶就推了石景山一把说:“你也去吧,帮帮忙,翠云一个人怕是不行。”
这样,石景山也上了车,坐在柳翠云对面儿。
见车上的人坐稳了,陈春田就甩响了鞭子。大车就箭一般奔上大车道,翻过南山,下坡就是公路了,大车上公路的时候正好来了一辆客车,石景山就把翠云妈背上了车。
客车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县城,等石景山把病人背到医院的时候,病人已经很危险了。石景山就赶忙交了押金,病人也就很快进了手术室。
柳翠云和石景山就等在手术室外,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担心和焦虑,手术终于结束了,翠云妈被安置在病床上以后还在昏睡着。护士说手术挺顺利,现在没事儿了,要让病人多睡一会儿。
柳翠云这才放下心来,就和石景山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唠嗑。
柳翠云问石景山今年多大岁数了,石景山说三十九了。柳翠云又问石景山,这么大岁数咋还没结婚,石景山说我成份不好,说几个都黄了,慢慢的也就没那心思了。
柳翠云说:“那可不行,有合适的还得处处。”
石景山听柳翠云这么说,就知道自己和她是根本不可能的了。人家口口声声叫我叔,这不是差辈儿了吗?他就叹口气,很悲哀地说:“我想找个离婚的,死男人的,再就是有点儿残疾的也行。”
柳翠云笑了,说:“大叔,你太悲观了,大龄女青年有的是,你的条件也不错,正常人也能找到的。”
石景山瞅瞅柳翠云,心里就止不住一阵慌乱,她真不愧称为月芽沟的美女!她的皮肤虽然是黑了点儿,可是,那眉,那眼,那唇,没有一处不打人儿的,还有那一对深深的酒窝窝就更动人心魄了。他想也不敢想这样的一个俊姑娘能嫁给他这样的出身不好,岁数又大的井下工人!
李长林在货场卸了三天煤,这三天,也像是进老林子抬参似的,把自己造得没个人样了。他不但胡子长,脸消瘦,而且黑。好像那煤渣子已渗入肉里,总也洗不掉了似的,他正干得入迷呢,忽然想起他不能再在这里干下去了,他耽心柳翠云妈的病大发了,急等着用钱,就风风火火的回到月芽沟。
李长林走进村子,就直接往柳翠云家跑去。他一进院子,谁也没看到,他看到的只是门上的一把锁。他心里就“忽悠”一下子,知道坏了,一定是翠云妈的病又重了。可是,没有钱,她上哪儿去治了呢?他正寻思着呢,就听身后有脚步声,他一回头,看见却是白桂兰。
白桂兰的话里多少有些个幸灾乐祸,她说:“你回来了?你还不知道吗?翠云妈病重了,都在县城医院呢,听说开刀了,是矿山一个老工人拿的钱,翠云已经答应嫁给人家了。”
听了白桂兰这话,李长林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一阵嗡嗡乱响,他也不说话,两眼直直地瞪着白桂兰,好像这一切都是她给造成的。
白桂兰说:“你咋的了?瞅我干啥?快去看看吧!翠云和矿山那个工人都在县医院呢。”
这时候,李长林眼前的一切都虚幻了,天也在摇,地也在动,他的身子也往地下栽倒下去。白桂兰就忙上前去扶住了他,李长林过了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他推开白桂兰说:“我没事儿。”
白桂兰见李长林这样,心里就酸得很。她想,看来李长林和柳翠云的感情深得很呐!这感情,李长林能给我一半我就知足了。不,我要得到他整个的心!想到这里,她就说:“长林,想开点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可别把自己窝囊出病来……”
李长林这时候才意识到似乎有人在背后摆弄着他的命运,他心里烦乱得很,也没再说啥,转身就走了。石头这几天已经让拉不下接家去了,家里也没啥牵挂的了,他也就没回家,就直接上公路去等客车上县。
这天上午,冯秀英和拉不下都来医院看翠云妈。
翠云妈挺感动的,她说:“我没啥事儿了,拆了线就好了,你们都来干啥?花着路费,还花钱买东西。”
冯秀英说:“是白书记让来的,他脱不开身,让我们来看看。大婶儿,一共花了人家多少钱?”
翠云妈也说不清楚花了人家多少钱,就瞅着柳翠云。
柳翠云说:“他交了三百押金,怕是还不够。”
冯秀英说:“咱欠钱还钱,不能把人搭进去。”
翠云妈叹口气说:“那些钱,咋还?”
拉不下说:“大伙想想办法,说啥也不能把孩子踢蹬了。”
翠云妈为难地说:“可当初,烈属二婶儿是跟人家那么说的,咱又没说不同意,这话可咋跟人家说呢?”
听她这么一说,大家都发愁了,一时谁也不再吱声了。还是柳翠云下定决心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了,她说:“我去跟他说。”
照说,石景山早就应该走了,可是,他不走,他还要护理病人。还要去打水,还要去买水果,还要去打饭。其实呢,他心里还是抱有幻想,幻想柳翠云能为他的真诚所打动,主动提出和他成家。那天,他见了柳翠云的面心里就不平静,她太美,太可爱,也太年轻了。他觉得他配不上她,他年纪太大,又是个井下工人,他不忍心说出要娶她的话,这话他说不出口。柳翠云就像是一朵花,他不忍心把她掐下来,掐下来那花就要枯萎,就要毁灭。这时候,他正坐在门外的长椅上想心事呢,柳翠云就走过来了,她很大方地坐在他身边。
他见柳翠云坐在他身边了,而且和他挨得很近,他心里就一阵慌乱,急忙往外闪着身子。柳翠云见他这样子,就付以嫣然一笑,她说:“大叔,这些天,多亏你帮忙了。”
石景山心里还在打鼓,忙说:“没啥,没啥。”
柳翠云说:“你一宿宿的护理我妈,也没睡好觉。”
石景山说:“没事儿,应该的,应该的。”
柳翠云终于向对她抱有一丝幻想的石景山做了终审判决。她说:“大叔,我们欠你的钱,欠你的情,将来我们都还你。”
石景山听了这话,心里就一阵发凉,他想,这事儿完了,没希望了。这事儿,本来就不合适,我压根儿就不应往那上想,他这么想着,那脸就通红通红的。他就站起来说:“那我就回去了。”
柳翠云为了让他彻底放弃幻想,又补充说:“大叔,我已经有对象了,他去借钱去了。你等他回来,拿点钱回去吧?”
石景山仍然很大度地说:“钱的事儿先别提了,谁还没个天灾病热的?”他说着,就往外走去。柳翠云这时候心里挺过意不去的,就说:“大叔,我送送你。”
石景山说不用了,你回去照顾大婶儿吧!柳翠云还是把石景山送到医院门口。
这时候,李长林就气喘嘘嘘地跑来了。他见了柳翠云就问:“咋样?”
李长林这“咋样”俩字儿包含很多意思:大婶儿的病咋样了;你是不是已经答应嫁给别人了?这是真的吗?
柳翠云一见李长林心里就委屈,要知道,这几天她着了多少急?上了多大的火?为了给妈治病,差点儿把我卖给人家,这一切,你都知道吗?此时此刻,她可以说是百感交集呀!她就带着哭声问:“这些天你上哪儿去了?”
李长林说:“我挣钱去了,我挣来钱了!大婶儿咋样了?”
柳翠云说:“开刀了,拆了线就好了。”
可是,柳翠云的话音儿还没落呢,就听柳翠云妈在病房里没命的喊叫起来了。他们俩人忙跑进病房,只见老太太嗷嗷叫着,头上冒着虚汗。李长林就忙去找大夫,大夫护士来了好几个,忙了老半天也是晕头转向,不知是怎么回事儿。
石景山没有直接回矿山,他又回月芽沟找到白连发,把柳翠云的意思跟白连发说了。白连发就问他:“这么的,你就认了吗?”
石景山说:“姑娘是好姑娘,可是,我比人家大不少,再说人家已经有对象了,我拆散人家不是作损吗?”
白连发还是不甘心让柳翠云占据他妹妹白桂兰的位置。
就说:“话可不能那么说,那些钱,他们咋还?你那钱也不能白花呀?我说这事儿不能这样就算拉倒。这么的吧,你先回去,我再做做工作,你听我的信儿吧!”
石景山回到矿山第二天,白连发就又来找他了。他说柳翠云她妈的病又有反复了,得转院上省去治,你再拿点钱,马上到县医院去。这回你放心,我决不会让你人财两空的。
这石景山又赶忙往县里跑,他是个好心人,他想,不管柳翠云最终能不能跟他,他也不能见死不救。
翠云妈病情的反复,经过县医院几乎是全体大夫的会诊也没有什么结果,视也透了,相也照了,也没看出什么来。据说医院的那些设备本来就陈旧,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还让造反派给砸坏过,后来修也没修好。没办法,县医院只好通知病人转院上省。
上省?路费,医疗,又是一大笔!李长林挣来那点儿钱够干啥的?也许是翠云妈还没到寿,这时石景山又赶来了。石景山说:“快转院吧,我带钱来了!”
又是这个石景山!他的消息咋这么灵通?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李长林的心头。
柳翠云也不想再花人家钱了,再花人家钱,将来还咋跟人家说?可是,救妈的命要紧呀!现有的钱,李长林姐给的,加上他挣来的钱刚好够在这里结帐的。要是上省不花人家的钱还能上哪儿弄去?
石景山还带来了白连发的指令:让李长林马上回去,说是大队有事儿。
李长林心里又蒙上一层阴影:这不就是让我退出来,把我的位置让给石景山吗?他心里有苦也难以倾诉,就只好把翠云妈背到火车站,又背上了火车。当那列载着柳翠云、石景山和翠云妈的列车开走的时候,他就预感到这列车拉走的就是他终生的幸福,他的一切一切……
钱哪!谁他妈的给你这么大的权力?你就可以决定人的生死,主宰人的命运?妈的,有朝一日,我要大把大把地把你攥到手!李长林这样暗暗发着誓。
可是,世世代代受苦受穷的老农民们会有这么一天吗?这一天啥时候才能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