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叩拜黑土地

第二章

白桂兰听她哥说要把她嫁给李长林,心里不由得一阵惊喜。她想,这事儿有哥给她做主,就成了一多半儿了。她知道,李长林得听哥的,不过,一个姑娘家,咋也得有点儿深沉呢,不能喜形于色。所以,她就没吱声,低了头不说话。

白连发见妹妹没吱声,就说:“看情形,我早晚得提上去,我不能一辈子当大队书记呀。所以,我想把月芽沟交给李长林,你要是嫁过去,不还和我在这月芽沟一样吗?”

白桂兰这才说话了,她说:“听说人家李长林和柳翠云好上了,就怕人家不同意呢。”

白连发武断地说:“那不行,长林是党员,他的婚姻问题也得组织批准。”

听哥这么一说,白桂兰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体,她认为这事儿已经是手拿把掐了。一是凭哥的权势他李长林也不敢不服从;再就是她柳翠云凭长相和我也不能比,她黑巴粗溜的,像个啥呀?

白连发说:“长林妈走了,剩下他一个人不容易,你常去看看他,帮他干点啥。”

白桂兰瞥了她哥一眼,摇着头说:“我不去,这样不明不白的,算是咋回事儿呢?”

白连发说:“这事儿你得主动点儿,有机会我和长林说说就妥了。听说王老五找我有事儿,我去一趟。”

前边说过,白连发是死去的老书记,李长林的爹李福贵培养起来的。李福贵当初对他要求是很严格的,临死还给他立了几条规矩:要联系群众,不吃请,不收礼。所以,无论谁找他,他都是主动上门的。

白连发哪里知道,这王老五今天是有事儿要求他办,要请他吃饭。这王老五本来和李长林是有点亲戚的,可李长林,是副书记,说话不算数,还得请白连发。

白连发一走进屋,就看见一桌酒菜已经摆好了,他情知不对劲儿,转身就往外走去。

王老五急忙拦住了白连发,说:“白书记,你别走哇!”

白连发就板起脸,说:“王老五,你这是干啥?有事儿办事儿,可不兴这个。”

王老五陪着笑说:“白书记,也没啥好吃的,昨天碰巧打了一只野兔子,你嫂子说,把白书记请来吧,他也没个家口,也挺苦的。”

白连发的口气有些缓和了:“你有这份心就行了。咱这穷地方都挺困难的,可不兴这个。”

王老五媳妇也忙说:“不是没花钱吗,白书记上炕,快上炕里。”

王老五就急忙推推让让地把白连发推上了炕。

白连发皱着眉头说:“这可不好!咱老书记定下的规矩,党员干部不许吃请。”

王老五媳妇的嘴可真能顶上溜,她故意板起脸说:“白书记你要是这么说,那你就趁早走人!这成啥了,难道说我们要腐蚀干部不成?今天我们没把你当书记看,一个村住着,谁也不能顶着门儿过日子,是不是?当了书记就摆架子,就没有人情往来了?那不是脱离群众吗!”

这女人的一番话倒把个白连发说得没词儿了,他走也不是,坐也不是。这时候,王老五已经给他倒上了酒,送到他面前说:“白书记,给个面子,咱爷们儿今天喝两盅!”

白连发只好端起了杯,说:“这……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呀。”

王老五媳妇急忙给白连发夹菜,说:“也没做啥好吃的,白书记你得吃好喝好呀!”

白连发说:“你们是不是有啥事儿求我办?要是有事儿这酒我可不能喝,喝了你的酒,明明能办的事儿也办不成了。人家该说了,白连发喝了人家的酒才给人家办的,这对你们,对我都不好。”

王老五陪着笑说:“白书记,你这么说不是把咱的感情说没了吗?抛开你是书记这一层咱不说,乡里乡亲的谁还求不着谁?要说有事儿呢,其实也没啥大事儿,这事儿对你来说也不算个啥事儿。要是你办不到的,我也就不开这个口了。就是你侄儿去年当兵没去上,今年还吵嚷着要去。听说今年要的是坦克兵,我寻思呢,去就去吧,复员回来起码能开个拖拉机啥的,不是也能有个出息吗?”

白连发觉得吃的菜挺合口味的,酒也喝得晕晕乎乎的,心就自然挺顺的。就说:“这点儿小事儿不算啥大事儿,政审没问题,体检合格了就行了,让谁去不是去呢?”

这王老五原是有点儿酒量的,让来让去的把白连发灌得酩酊大醉。天都擦黑了,白连发才从王老五家出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只觉得眼前金光闪烁,地转天翻。

这时候,白连发在王老五家喝酒的事儿在小小的月芽沟已经是家喻户晓了。人们都当做一个不小的新闻互相传递着,议论着。因为从老书记李福贵开始,月芽沟支部早就立了规矩,党员干部不许到社员家吃饭喝酒,几十年了,谁也没破过这规矩。今天,白连发也是第一次破例,这还能不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吗?白连发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又偏偏和王喜春撞个满怀。本来是白连发撞了人家的,可是,他反倒瞪起眼睛说:“王喜春,你没长眼睛啊?”

王喜春哪能让这个份儿?就说:“是你先撞我的!是你没长眼睛!白连发,你要注意了!”

妈的,这小子,连个书记你都不叫,想反天呀?白连发见王喜春这种牛哄劲儿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立起眼睛问:“你说,我要注意啥?”

王喜春冷笑一声说:“你和群众的关系快要变成油水关系了。我看你这书记也快当到头了!”

白连发气得浑身发抖,连嘴唇也颤抖着,想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抬起手来指着王喜春说:“你,你等着的!”

白连发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整治整治这小子!妈的,一个地主子弟,还反了天啦!白连发回到家里,脑袋还是迷迷糊糊地疼。他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大碗凉水,到房后撒了一大泡尿,这才渐渐地醒了酒。醒了酒就得想事儿,他觉得头一件事儿就是要撮合妹妹白桂兰和李长林的婚事。要趁李长林和柳翠云的关系还没确定,就把这事儿落实了,不然就怕有麻烦。李长林妈进城了,就他一个人在家,只要叫桂兰主动一点儿,多接触他,就不怕事情不成。这么想着,他就向李长林家走去。

李长林的姐姐李长英又回来了,原来是老太太进了城就整天地唉声叹气,还偷偷地抹泪儿,紧接着就闹了一场病,吵嚷着要回月芽沟。李长英细一问,还是想儿子,想家。长英和他爱人一商量,决定让长林也进城来。长英就和单位领导说妥了,让长林到单位去烧开水,一个月给开四十二元五角的工资,先办临时工的手续,慢慢再转正。这对一个农民来说,简直是一步登天了。

李长英兴致勃勃地跟李长林说了,可是,她从李长林的脸上并没有看到应有的欣喜和激动。她看到的却是惊诧和困惑。

李长林老半天一声没响。

李长英着急了,说:“你倒是说话呀!”

李长林又过了一会儿才说出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来,他说:“老农民,苦啊!”

李长英笑了,说:“不苦能让你进城吗?快走吧,你去了,妈也就安心了。”

李长林低着头,又闷起来了。

李长英急了,问他说:“你说话,你到底去不去?”

李长林抬起头来说:“姐,昨天我给爹上坟去了。我又想起爹临死说的话,你忘了没有?爹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咱月芽沟山是富裕山,地是黑土地,咋就这么穷呢?你们将来要是当了干部,一定要让月芽沟的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姐,我自己进城享福去,对得起咱死去的爹吗?”

李长英说:“你不过是个副书记,你不走能咋的?我看,农民也快有出头之日了,上边有消息了。中央要有举动了,批判‘两个凡是’就是给个信儿。邓小平同志说要实事求是,党制订的一切政策要考虑人民群众是不是真心拥护,是不是能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真这样,中国就有救了。”

听了李长英说的这番话,李长林的眼里才有了亮光。他想,要是真能这样就好了。在过去,谁把生产搞好了,谁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谁就是唯生产力论,走资本主义道路。妈的,那不是成心不让老百姓有好日子过吗?李长林正要说什么,白连发就进屋了。

白连发见了李长英,就问:“大姐,你咋又来了?我婶儿在城里能呆惯吗?”

李长英说:“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我妈就是发贱,想儿子!我给长林在城里找了工作,想让长林也去。他一个人在这儿我妈也是不放心。”

白连发马上说,“大姐,这可不行。长林走了,我可舍不得,将来月芽沟这副挑子我还想交给他呢!”

李长英说:“连发呀,你可别宠着他了。长林你还不了解?浑身上下只有一股肠子,是那一把手的料吗?”

白连发说:“长林干得不错,公社领导也挺重视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走。”

白连发又唠了几句闲喀,见再没说话的机会,就走了。

白连发走后,无论李长英怎么劝说,怎么诱导,怎么威逼,怎么怒骂,李长林总是一个劲儿地摇头。这是李长林人生路上的一种选择,他放弃了舒适和安逸。选择了艰难,辛酸和坎坷。这个选择让他痛苦了大半辈子。

李长英只好扫兴而归。第二天早饭后,李长林把姐姐送上了大客车。他说:“别让妈想我,过几天我就去看她,”

送走大姐后,李长林就到了大队部。白连发要和他研究今年征兵的事儿。

白连发吃了人家的饭,喝了人家的酒,欠了人家的情,所以就首先提出报王老五的大小子。

李长林说:“他不行,他去年不是验过兵吗?他眼睛不行,一只零点六,一只零点八。今年报也是白报,验不上,还白搭一个名额。”

李长林这么一说,白连发就没再说什么,心里却老大的不高兴。心想,这事儿咋跟王老五说呢。接着,他们又研究护秋的事儿,揭批四人帮的事儿。啥事儿都研究完了,白连发就想把他妹妹的婚事落实了。他就说:“长林呐,大婶儿也走了,你一个人生活也没人照顾,是不是应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

李长林已经知道了白连发的意图,白桂兰本人平时对他眉目传情他也不是没有察觉。现在,白连发已经提起了这事儿,他就不能让他再说下去,因为现在他既不能答应他也不能拒绝他。答应了就等于牺牲了他终生的幸福;拒绝他呢,就会危及他的政治前途。于是,他就坚定地说:“白书记,我现在还年轻,想把精力用在工作和学习上。这事儿我现在还不想考虑。”

白连发问:“听说,你和那柳翠云不错?”

李长林马上否认说:“没影的事儿,别听他们瞎说。”

白连发紧接着就警告他说:“你的婚姻问题必须向组织汇报!”

李长林说:“我又不在国家保密机关工作,有这个必要吗?”

白连发说:“别人没必要,你可有必要,你不能总当副书记,对不?”

白连发听李长林的口气,像是他翅膀硬了,不咋听话了似的,心里就老大不高兴。在街上,又碰见了王喜春,那王喜春扬着头走过去了,也没和他打招呼。他心想:妈的,一个地主子弟洋巴个屁?不信我就治不了你!

白连发路过拉不下家门口,就气哼哼地走进了院门。拉不下的丈夫,生产队长陈春田正编土篮子呢,见白连发来了,就问:“白书记,有事儿呀?”

白连发正在气头上,也不咋冷静,就吩咐说:“今晚上你们小队开个社员大会,批判批判王喜春!”

陈春田很惊讶,就问:“王喜春又咋的了?”

白连发说:“他上山采药材,走资本主义道路。四人帮虽然倒了,可也没说不批资本主义呀!”

陈春田想,这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事儿这一阵子上边也不怎么提了,咋还开批判会呢?不过他嘴上没说什么,只点点头。陈春田就是这种人,绝对执行上级指示,正确的错误的他都服从。

到了晚上,陈春田又当当地敲响了挂在村头大柳树上的那段铁轨。这当当的钟声震撼着月芽沟每个人的心,而且人人都知道今天的会是批判王喜春的会。冯秀英饭也没吃完,撂下饭碗就往生产队跑。王喜春自己本来有三间瓦房,是土改的时候给他家留下的。十几年前父母先后去世了,就剩他自己一个人了。自从知识青年来了之后,白连发就让王喜春到生产队去住,把房子让给了知识青年。

冯秀英跑进生产队部,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王喜春:“咋回事儿,你又咋的了,为啥又要批判你?”

王喜春只轻轻一笑,也不吱声。

冯秀英急了,说:“你倒是说话呀,你又咋的了?”

王喜春说:“我没咋的,就是昨天白书记上王老五家去喝酒,我提醒他几句,兴许他生气了。他这是给他自己添材料呢,用不了多久,就得批判他。”

陈春田敲完钟回来让拉不下好顿埋怨。拉不下说:“这个会的钟你也敲?啥时候了,还批判人?”

陈春田说:“领导安排了,不敲还行?”

拉不下说:“你就是个应声虫,你就不能有点儿主见?”

陈春田说:“你懂个啥?个人不得服从组织吗!”

这时候,李长林来了,他问清楚了怎么回事儿,也没说啥,转身就走了。在街上,柳翠云追上了李长林,问他说:“长林,咋还开批判会呢?现在不都是批判四人帮吗?这事儿你知道不?”

李长林说:“我这就去找白书记,问问是咋回事儿。”

陈春田把钟敲响之后,白连发心里也有点儿发毛。他的这个决定也是一时心血来潮,最主要的是他要维护作为大队书记的权威。谁都可以不把他当回事儿,谁都可以损他几句,这哪行呢?所以他要杀杀王喜春的锐气。可是,现在别的大队都不开这种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会了,都在肃清四人帮的流毒,今天这会开得对不对?能不能犯错误?

白连发正犯寻思呢,李长林就匆匆走进了屋。

白连发就问:“长林,有事儿呀?”

李长林说:“白书记,我觉得,现在还开这种会,不太合适。”

白连发也没抬头,不高兴地问:“你的意思是不同意开这个会?”

李长林委婉地说:“我是怕你犯错误。”

白连发两眼盯着李长林问:“他上山挖药材,走资本主义道路,不该批判?”

李长林说:“走资本主义道路这事儿上边不怎么提了,再说了,他挖药材有啥不好?都不挖药材医院用啥给病人治病?”

白连发说:“他还是现行反革命呢,斗他没错。”

李长林就问:“他为啥定的现行反革命?”

白连发说:“他不是攻击江青吗?”

李长林说:“那不叫攻击江青,应该说是批判江青。江青都抓起来了,说明王喜春是对的,早晚得给他平反,咱因为这个批判他就得犯错误。”

白连发这才不再吱声,他转念一想,我不能在一个我自己培养起来的副书记面前丢面子呀!于是,他就灵机一动,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把个李长林笑得一阵发懵。

白连发笑够了才说:“长林,我这是考验你呢。长林呐,我没看错人哪,你有文化,路线觉悟高,将来月芽沟交给你,我就放心了。其实,我召开的是批判四人帮的会。”

李长林说:“我去问陈队长,他咋说是批判王喜春呢?闹得全村人心惶惶的。”

白连发叹口气说:“唉,要说没文化当干部就是不行呢,他理解错了!”

李长林心里明白这是他白连发嘴硬,不肯承认错误,也不想揭穿他,就说:“既然是批判四人帮的会,咱俩都去参加吧。”

白连发连声说:“参加,参加。”

太阳落在了西山下,月芽沟上空的炊烟已渐渐散尽,那桔黄的晚霞也渐渐被朦胧的夜色所吞噬。家家都吃完了饭,庄稼人这时候没啥事儿了,闲着也是难受,正好队上开会,巴不得凑到一起热闹热闹呢。人们就三三两两缕缕行行地往生产队走去。

村里也有几个人不想去开这个会的,一个是老党员石玉柱,石玉柱快六十了,老伴儿前几年就去世了,只和一个十五岁的儿子石头过日子。石玉柱听说又要批判人家王喜春,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就跟儿子说:“这会我不参加,石头,你去吧!”

再一个就是何来福,他是想趁干部们都开会的机会再去偷点儿青苞米,来福媳妇怕出事,就不让他去。

何来福心安理得地说:“不偷白不偷,不是有套嗑吗,说是干部搂,社员偷,老实巴脚的喝稀粥吗?地是大伙的,人家偷咱不偷咱不就吃亏了吗?”

来福媳妇还是担心地说:“吃馊饭,喝冷酒,早晚是病。让人家抓住咱这脸往哪儿搁?”

何来福说:“这年头要脸就得挨饿!”

还有一个不想去开会的就是“屯大爷”王玉山。这王玉山因为赌博成性,三天两头就进公安局,所以人家都叫他王局长。这王局长对他媳妇说:“开会你去应付一下吧,我还得去抓大事儿呢。”

王局长媳妇说:“你咋没记性呢?老去赌,早晚得倒霉。”

王局长瞪起眼睛说:“你说点吉利话行不?我不去赌,上回输的不是白输了吗?”

王局长出了门儿,就趁着漆黑的夜色溜出村去。

本来冯秀英也是不想去的,自从白连发在山路上和她说了那事儿之后,她就打怵见白连发。可是,今天这会是要批判王喜春,她怕王喜春吃亏,就早早地从家里出来了。

生产小队的会场是三间瓦房通开的。王喜春住的是有火炕的东屋,会计,队长也在这儿办公。另外两间打开了间壁,当做会场。不一会儿这会场里就挤满了人,妇女们叽叽喳喳的唠着,嘻嘻哈哈的笑着。也不知她们唠些个啥,笑些个啥。

男人们有的抽烟,有的凑到一起打扑克,年轻人打着,闹着,在姑娘们面前显示着他们的男子气概。

不一会儿,白连发,李长林一前一后的走进来了,人们立刻肃静下来了。人人都明白,一个小队的会,大队书记,副书记都来了,说明这会的重要性,严肃性。人们都很紧张地瞅着自连发和李长林。

王喜春在炕头上倚着他的行李坐着,他高高地仰着头,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冯秀英坐在地上的一条凳子上,正好和王喜春形成一个斜对角。她的眼睛直盯盯地瞅着王喜春,眼神儿里满是担心和忧虑。她生怕王喜春又上来他那犟脾气,吃眼前亏。

直到现在为止,谁也不知道今天开的是啥会。

陈春田见人到得差不多了,就宣布开会。他拿腔作调地说:“现在,开会了。现在,请大队白书记讲话!”

白连发谦虚地摆摆手,说:“长林讲,长林讲!”

李长林说:“这是小队的会,还是陈队长讲。”

陈春田这才习惯地清了清嗓子,说:“今天,这个会很重要,是个批判会。”

这些年来,“批判”这俩字像一条鞭子不断地抽打着人们的心。现在,人们又听陈春田说出这两个字儿,就纷纷低了头,大气也不敢出。只听陈春田又接着说:“批判谁呢?今天咱批判的不是一个人,是四个人,就是要彻底批判祸国秧民的四人帮。”

这时候人们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会场立时活跃起来。随后,响起了一阵掌声。有人嚷起来:“这四个王八犊子,可把人坑苦了!”“这帮家伙,是吃人饭,不拉人屎!”人们争先恐后地喊着,要求发言。

陈春田谁也没让说,他自己先说了。他说:“想起来,我心里发愧呀!四人帮说啥啥都是资本主义,我就紧跟照办。我砍过小片儿荒上的庄稼,自留地上的黄烟,栽果树也说是什么资本主义,我也给拔过,养母猪也说是资本主义小银行,我也给骟过。这不是成心不让老百姓过好日子吗?我对不起大家呀!”

陈春田说着低着头,痛苦地呜咽起来。

李长林就劝他说:“大叔,你别这样,这不都是四人帮造的孽吗?”

这时候,会场的气氛就更加热烈了,不知是谁领头喊起了口号:“打倒四人帮!”“肃清四人帮的流毒!”

拉不下在这场合当然也是拉不下,她跳起来说:“我说两句!这个四人帮,顶不是个物了,他们不说人话不干人事儿呀!说什么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人能吃草吗?多损呐!大伙知道的,四人帮这帮家伙成天是吃香的喝辣的呀!人家顿顿是麻花大果子可劲儿造,猪肉炖粉条子也是不断溜呀!”

立即,就有人呼应着:“那可不是咋的,人家可是好生活呀!咱老百姓可倒了霉了!”

多数人对拉不下所列举的四人帮的食谱是无不羡慕的,只有几个有点文化的青年人感到可乐。生产队的会,开开就下道,大伙开始唠起闲嗑来了,妇女说起东家长李家短,青年们不知为了啥事儿捅捅咕咕的又闹了起来。

李长林这时站起来说:“我说两句吧。依我说呢,四人帮吃的是山珍海味,麻花大果子,猪肉炖粉条子人家不希得吃。乡亲们,四人帮倒了,我们的穷日子也过到头了。现在是批判四人帮,肃清流毒,清查四人帮帮派分子,拨乱反正,我相信,将来,我们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在李长林讲话的时候,有两个姑娘很自豪地瞅着他。一个当然是柳翠云,另一个是白桂兰。

白桂兰见柳翠云痴痴地瞅着李长林,就撇撇嘴,心里嘀咕着:“你柳翠云有啥资格跟长林?你也配吗?”

散会了,这俩姑娘眼睛都瞟住了李长林。不过,还是柳翠云理直气壮一些,她就站在门口等着李长林,李长林一走出来,就和李长林并肩走了,白桂兰心里一阵发酸,眼瞅着这俩人双双对对地走远了。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老半天,才孤零零地一个人回家去了。

然而,多数的痴男怨女们是不情愿就这样孤零零地回家去的。

这时候天气不热也不算太冷,庄稼早已经高过了人头,从七月开始到现在,就是从挂锄以后到秋收前的这些日子正是男女相约的好季节。姑娘和小伙谈情说爱,寡妇和光棍儿偷情撤火,当然也有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胡搞乱来的,这高过人头的青纱帐就是他们最好的去处。特别是在这漆黑的夜里散会的时候就更容易出事儿,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出会场后,往往在不知不觉中就少了几双几对。其中的年轻人只不过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唠唠嗑儿,亲热亲热而已,已经品尝过禁果的男女们则心急火燎地钻进了苞米地或树林子,以解除他们那难耐的饥渴和苦苦的相思。

拉不下的小姑娘小红今年才十三岁,她还不明白什么呢,可是,她就是喜欢石玉柱的儿子石头。其实呢,这是性爱和友谊参半。散会的时候她就喊住了石头,说:“石头,你送送我呗,我家在后街呢,我一个人走害怕。”

石头今年也才十五岁,心里也没有男女有别这种概念,于是他们就手拉着手向前走去。

小红问:“石头哥,你今年多大了?”

石头说:“我十五了。”

小红说:“你长大可不许搞对象呀!”

石头问:“为啥?”

小红说:“将来我给你当媳妇,我就喜欢你那股劲儿。”

石头问:“我有啥劲儿?”

小红说:“我也说不清楚。”

石头就笑了,说:“你说不清楚就别瞎说,快走吧!”

石头把小红送到家,就回去了。

李长林和柳翠云可就不这么简单了。当李长林把柳翠云送到家门口的时候,柳翠云就把头靠在李长林的胸前,低声说:“长林,抱抱我,抱抱我!”

李长林就抱紧了她。柳翠云说:“长林,咱快点结婚吧!我怕!”

李长林就问:“你怕啥?”

柳翠云说:“我怕你跟了别人。”

李长林说:“你别瞎说,不可能的事儿。你快回家吧,听说我婶儿身板儿不好,有病可得抓紧治。”

李长林转身走去了,柳翠云在门前一直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会场上的人都走没了,只剩下一个人没走,她就是冯秀英。王喜春把被子铺在炕上,问:“秀英,你咋还不走?”

冯秀英说:“喜春,你应该找找公社领导去,江青倒了,你说她坏话也说对了,你也应该平反了。”

王喜春很有把握地说:“我谁也不找,到时候他们得上赶着找我来。”

冯秀英还是没有走的意思,只是坐在那里瞅着王喜春。王喜春说:“不早了,你要是不敢走,我送你回家吧!”

冯秀英说:“不用了。”就起身恋恋不舍地走了。

白桂兰回到家里,白连发见她的两眼红红的,就问:“桂兰,你咋的了?你哭了?”

白桂兰说:“散会的时候,李长林和柳翠云一起走的。你说的事儿怕是不行了。”

白连发说:“不怕,有我呢。”

白桂兰是相信她哥的权威的,可是,哥的权威能不能达到可以左右人家婚姻自由的程度她没有把握。

王局长昨天晚上手气不错,把把牌都上手,坐庄的时候开门儿就“听”,连续五把都是自搂,两角钱的麻将一宿就赢了二十多块。王局长在兴奋之余,忽然想起一句嗑来,那就是“赌场得意,情场就得失意”。想起这句话来,他心里就一阵瓦凉。他想,妈的,老子在这儿浴血奋战,为的是给这个家弄点儿钱花,别他妈的闹个后院起火,赢了几个钱再把老婆丢了可犯不上。那老娘们儿可不保准儿,头些年就跟人家钻过高粱地,说是打乌米去了。打乌米能去那半天?她和那男的是一前一后出的高粱地,都有人看见了,没那事儿才怪呢!这几年她的名声更不咋的,不知是谁还给她起了外号,叫“大舍善”。说他老婆是有求必应,生冷不忌。不论年轻的还是年老的,英俊的还是丑陋的,有钱的还是没钱的,更不管是有老婆的还是光棍儿,一律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的。这些,王局长不是没有耳闻,可是他不咋相信。妈的,埋汰人呗!可是,他又不能一点儿不信。这老娘们儿要求强烈,上去个把钟头也不让你下来。无风不起浪呀,还是看紧点儿好。

王局长担心家里后院儿起火,也没心思再赌下去了。鸡刚叫头遍,他就说家有事儿,不玩了,就急匆匆地往回走。

王局长路过公社的时候偏偏遇见了吴主任,吴主任把他叫住了,他还寻思是犯事儿了呢,心想这回可麻烦了。没想到吴主任只是让他给白书记捎个信儿,让白连发到公社去一趟,他这一颗心才算放下来。

天刚蒙蒙亮,王局长乐呵呵地就走进村子。他想,多亏遇见吴主任了,还弄个临时通讯员当当,还是公社一级的呢!

他正得意呢,恰巧就遇见了白连发出来捡粪。这些年来,白连发总是起大早出来捡粪,捡了粪也不让会计记工分,随便往地里一倒就回家,这一点,月芽沟人人都很佩服。白连发抬头看见了王局长,就立起了眼睛问:“王玉山,昨晚上开会你咋没去?又上哪儿赌去了?”

这王局长和白连发本来没有亲戚关系,可是不知怎么论过来的,他硬说白连发是他表姐夫。听白连发这么问他,他脸上立刻就堆满了笑,说:“表姐夫,看你说的,我哪能去赌呢?月芽沟在您的领导下还能有赌博的?这不是往您自己的脸上抹黑吗?表姐夫呀,你放心,我王玉山是步步走在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呀!”

瞅王局长那样子,就让人忍不住笑。可是,白连发没笑,他立刻板住脸,厉声地训斥他说:“王玉山,你严肃点儿!听说你挺爷台呀,谁惹了你,你就往谁家的酱缸里扔狗屎,烧人家的柴禾垛。告诉你,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你再去赌博,我就批判你!”

王局长连连地点头说:“白书记,你放心,你这么‘哼哼’地教导我,我再不改,那还叫人了?对了,白书记,公社吴主任让我给你下通知呢,吴主任让你上公社去一趟呢。”

白连发又瞪起眼睛说:“什么哼哼教导?那叫‘纯纯’教导!”

王局长陪着笑着说:“对,是纯纯教导。我的文化水平哪有你高呢?”

其实,白连发也没叫准这两个字的音儿,他俩的文化水平一个是半斤,一个是八两。

白连发吃完早饭就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往公社蹬去。白连发走进吴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吴主任正在看报纸。吴主任今年还不到四十岁,个儿不高,胖胖的,一笑俩眼眯成一条缝,长得是一副善相。这人对上不拉空,对下不违纪,不收礼,不吃请,不抗上,不压下,上上下下没有说他不好的。他家在县城,平时就住在办公室里,办公室里也就是有一张单人床,一张两屉桌,桌上正中摆着一尊毛主席石膏像,还有一个很让人羡慕的半导体收音机,很俭朴的。他见白连发走进来,就放下报纸说:“小白呀,听说你开了个揭批四人帮的会儿?不错,我向县委汇报了,县委领导很高兴,说要开电话会议,号召全县都要发动群众彻底批判四人帮,肃清四人帮的流毒。大队书记要都像你这样有觉悟我就放心了。”

白连发现在已经学会一点儿文过饰非,推过揽功的本领了。当干部的,不学会这一手哪行呢?于是,他就说:“吴主任,你可别表扬我,我可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我这也是灵机一动。王喜春上山采药材,有人就要批判他。可我考虑正平反冤假错案呢,这时候还批判王喜春那不犯错误吗?可是,人都召集齐了,咋办?我就临时改成了批判四人帮的会。”

吴主任高兴地说:“改得好,改得好。还有个事儿,这几天我下去走了走,全公社的庄稼都不理想呀,偷青的也比往年严重。看样子咱公社粮食产量是上不了头排了。没有产量,咱就得抓典型,有了典型咱们的腰杆子就硬,对上边就好交待,谁有胭粉不往脸上抹?四人帮不是反对毛泽东思想吗?咱就是要大学特学毛泽东思想,树立揭批四人帮先进集体和个人。我听说你们月芽沟的拉不下给大家办了不少好事,能不能树她为揭批四人帮的先进典型。”

听吴主任这么说,白连发就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她可不行。她没文化,她就是那种人,热心肠,好管闲事儿。”

吴主任说:“你这种认识可不行,她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就是学毛主席著作和揭批四人帮的结果。”

白连发还是觉得拉不下不行,让她讲用,她也讲不好呀。

就说:“她一个大字不识,也没学过毛著……”

吴主任有些生气了,他站起来瞪着白连发,语气很重地说:“同志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你明白不?你咋能这么认识呢?”

白连发见吴主任真生气了,就忙说:“我明白了,明白了,回去我马上落实!”

拉不下这天也还是管了一天的闲事。先是东头老刘家婆媳打架,她去平息;后来,是后街的老赵家夹障子占了老胡家的地盘,发生了争执,老胡家的二小子虎绰绰地抡起了铁锹就要跟人家拼命。正在危机时刻拉不下“嗷”地喊了一声:“都给我住手!”也是怪事儿,赵胡两家人见了拉不下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大气也不敢出。于是,拉不下找人重新丈量了赵胡两家的边境。妥善地解决了这场边境冲突之后,又对他们进行了思想教育。她说:“你们都听着,以后不兴这样,常言说远亲不如近邻,山不亲水还亲呢,居家过日子谁还用不着谁呢?往后互相都谦让着点,不能动不动就抄家伙。”拉不下一番话说得赵胡两家心服口服,互相道了歉,他们言归于好之后,拉不下才班师回朝。

拉不下回到家里,见白连发正坐在坑沿上冲她嘻嘻地笑呢。白连发辈儿大,管拉不下叫嫂子,俩人经常开玩笑,拉不下见白连发冲她笑,就说:“死玩艺儿,像座山雕似的,你一笑准没好事儿!”

白连发说:“嫂子,这回你可说错了,你有好事儿了,你得请客了!”

拉不下说:“别胡扯,我能有啥好事儿?你还能给我介绍个对象是咋的?”

白连发笑着说:“说正经的,公社要树你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揭批四人帮的先进典型了,这还不是好事儿吗?”

拉不下还是不相信白连发的话。就说:“别胡扯了,没正经的,你就滚!”

白连发说:“嫂子,这事儿我还能扒瞎吗?是刚才吴主任亲自跟我说的,让我回来马上落实。过几天还要让你上公社去讲用呢。”

拉不下这才慌了神儿,她说:“这不是胡扯吗?我不识字儿,我也没学过毛主席著作呀!”

白连发嘿嘿一笑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呀。我问你,谁家婆媳不和,夫妻打架你到不到场?”

拉不下说:“那我得去呀。”

白连发又问:“谁家有红白喜事你去不去?”

拉不下说:“那我也得去帮忙呀。”

白连发又嘿嘿一笑说:“这不结了,你这就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用实际行动揭批四人帮的结果。公社主任说了,过几天公社就开讲用会,你快准备准备,好去讲用。”

拉不下连声说不行,不行,我不行!白连发就着急了。他想吴主任的指示说啥也得落实呀,就央求地说:“嫂子,这个忙你得帮呀,咱大队出了典型,不就是党支部的成绩吗?总没啥成绩我这支部书记还能当长了吗?”

拉不下带着哭声说:“你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不行,不行!我真的不行呀!”

白连发又笑着说:“嫂子呀,就这样定了。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白连发说完站起身就往外走。他边走边说:“我找人给你写个讲用稿,一句句教你背下来!”

拉不下还要说什么,白连发已经走出院门了。

白连发走到街上,迎面走来了冯秀英。白连发心头就一阵激动,他就站住了,等待冯秀英走过来。没想到,冯秀英见了白连发,却扭过头去走回去了。白连发向前赶了几步,想喊住她,可是,那冯秀英已经走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