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芽沟村是两山之间的一道沟,大概因为它形同月芽儿,所以才叫了这个名字。月芽沟在长白山一带是远近驰名的,它的出名不在于它的贫穷和落后,奇怪得很,这个偏僻的老山沟居然因为出美女而闻名百里。据老人们说,远在元朝的时候就出过贵人,后来还出过待召什么的,就是没听说出过贵妃和娘娘。老人们还说,在早有个风水先生说月芽沟这地方像是八卦图轴心的一半,那八卦图的轴心是两个月芽形相抱而成的,那一半当然也像是个月芽,所以才出美女,只是因为月芽沟的形状过于尖细了,风水不算太好,不然的话就能出正宫娘娘。人们记忆犹新的是林立果选美的时候省革委会确实是把李长林的姐姐李长英送去过,可是,过了不久就又送回来了,据说是政治表现不好,实际上是李长英死心眼子,没能顺从。
说真的,月芽沟的闺女们确实是一个比一个水灵,因此也就一个个都是飞鸽牌的。嫁给公社干部那是最一般的,月芽沟的姑爷子们多半是县城乃至省城的工人和干部们,剩在村里的几乎是凤毛麟角。
没有飞出月芽沟的姑娘们,各有各的原由。
此刻,天还没有大亮呢,就从山路上下来一只月芽沟还没飞走的凤凰,她就是冯家的姑娘冯秀英。这个冯秀英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让男人们看着心中抖颤,热血沸腾的。那闪亮乌黑的一双明眸,那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那高高耸起的双乳……她的鼻梁有些突出,就显得整个脸的形态十分的生动。她三岁上死了妈,十岁上又死了爹,是后妈把她抚养大的。她后妈全指望着嫁她的财礼钱养老呢,所以就没边没沿儿地要价,才把她耽误到了二十四岁。在农村,这个年龄的姑娘嫁人就很困难了。
冯秀英背着一大捆柴沿着那条羊肠小道走下来,她觉得好像前边有脚步声,一抬头,看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拦住了她的去路,这小伙子中等身材,细眉细眼的,但让人一搭眼就觉得他很精明干练,他是月芽沟大队书记白连发。冯秀英见了白连发心里不由得一阵怦怦乱跳,她这不是激动,而是有些害怕,也不知她怕的是什么。
白连发见冯秀英那秀丽的面庞上滚动着一颗颗晶莹的汗珠,这汗珠又给她平添了一种难以描述的魅力。这个冯秀英早已勾去了白连发的魂魄,白连发的前妻当然也是月芽沟的美女之一,叫沈杜鹃,是烈属二婶儿的独生女。前年,白连发在学大寨水利工地正带领社员们夺流动红旗呢,家里捎信儿来说他媳妇要生孩子了,让他回去一趟。当时上级要求是共产党员轻伤不下火线,别说是媳妇生孩子,就是天塌下来也得有泰山压顶不弯腰的精神,他就咬咬牙没回去。没想到他媳妇竟是难产,纵然有拉不下三婶儿等人热心张罗套车往公社卫生院送,可是,等把产妇弄到公社卫生院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结果大人孩子都没保住。
白连发当着大队书记,小伙又长得帅气,年纪还不到三十岁,那保媒牵线儿的就踩平了门坎子,白连发一份也没答理。其实,他是相中了冯秀英。他觉得冯秀英特别像他的前妻沈杜鹃,那气质,那风韵都让他觉得和沈杜鹃一模一样。早有人给冯秀英的后妈透了信儿,老太太一听乐得合不拢嘴儿。
那大队书记的分量谁不清楚?秀英要是嫁给了白书记,这辈子还愁个啥!当然是一口答应下来了。白连发认为冯秀英本人也一定会乐意的,一个二十四岁的大姑娘,找我这个年纪相当的大队书记,我又没孩子拖累,还差啥呢?这时节已经到了大秋了,苞米已经上浆,偷庄稼的人们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了,白连发护了多半宿的秋,刚从北片儿地上过来,一眼看见了冯秀英,就急忙迎上前来。
白连发只见冯秀英的一双明眸忽悠一闪,像一道闪电扫过他的心头,不由得又是一阵激动。冯秀英乌黑闪亮的眸子又是忽悠一闪,避开了白连发那直如钩针的目光,怯怯地唤了声“白书记”便低了头。
不知为什么,白连发有些个心慌意乱,他对自己的心慌意乱十分懊恼,这是怎么了呢?自己大会小会上发言讲话从不紧张,他和那死去的前妻沈杜鹃婚前也曾约会过,也亲热过,甚至比亲热还亲热地亲热过,那也从来没这样心慌意乱过,而是从容不迫,无师自通,技艺超人的。为什么见了这个冯秀英却是这种熊样?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这是太爱这个冯秀英了。有人说,追求女人动作比语言更有力度,不知白连发对这经验是否自觉,总之他是这样做了。他伸手去接冯秀英背上的柴:“秀英,我来背!”
在冯秀英眼里白连发一向是很严肃的,也可以说是严厉的,不是吗?他在月芽沟是一种权力和威严的象征。他规范着月芽沟人的行为动作;他决定着月芽沟人的喜怒哀乐;他主宰着月芽沟人的衣食饱暖;他说给谁派又轻巧又多挣工分儿的活谁就能占便宜;他说让谁家的孩子参军谁家的孩子就有出息。特别是地主富农和有问题的人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他想批斗谁谁就得低头弯腰。这样,人们就都怕他。
冯秀英平时见了白连发自然也有些发惧的,所以此刻她对白连发的过分热情就不能不感到突然。她惊疑地往后闪着身子:“不,不用,白书记!”
白连发此刻心态已经平静下来了,说话也恢复了平常支配意味较强的语气了。他说:“快给我,跟我还客气啥?没柴烧就吱一声,让生产队套车拉一车就得了,还用得着你上山去背?”
冯秀英听了这过分热情的话,就更惶惑了,她连连往后闪着身于说:“不,不用,白书记!……”
白连发笑了一笑,亲昵地说:“秀英,往后,你改改口,别叫我书记了!”
冯秀英更困惑了,她想:不叫你书记,叫你啥呢?我家和你又没有亲戚关系。
白连发想速战速决,他决定索性说明白了,省得自己昼思夜想地单相思。他说:“秀英,妈,没跟你说吗?”
冯秀英的心猛地一沉,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两只眼直直地盯着白连发。
白连发并没有在冯秀英的脸上看到她的惊喜和那种应有的羞涩,她的这种惶惑的表情让他感到十分意外。他想:我白连发看上了你,你应该是欣喜若狂才对呀,你咋还这样麻木,发傻呢?难道说你还能不同意吗?像你这样的还想找啥样的?我白连发论年纪和你也相配,论长相,论地位哪一样屈了你了?我是二婚不假,可是我也没孩子,利手利脚的,我看上了你,你还不得念佛吗!难道她心里已经有别人了?看样子这事儿老太太还没和她说呢。不行,夜长梦多呀!他知道这冯秀英脾气犟,不咋听她后妈的话,万一她心里有了什么人,说晚了就被动了。凭我一个大队书记,说明白了,不信她还能拒绝我。想到这里,他就说:“秀英,我寻思,妈已经跟你说了呢。你是知道的,自从你嫂子死后,保媒的,牵线儿的踩破了门坎子,可是我一份也没答应。说心里话,这两年来我总是想你嫂子,别人我总是装不到心里去。不知是咋回事儿,我就觉得你特别像你嫂子,我也就对你产生了特殊感情,就这么的,我就跟大婶儿说了。秀英,我是比你大几岁,可大个三四岁也不算啥,你过了门儿,我一定好好待你,不让你受屈。”
白连发在冯秀英的脸上还是没能看到应有的欣喜和激动,有的只是惊骇和不安。白连发真想对了,冯秀英心里早已有了人。而白连发在她心目中,一向只是个大队书记。她惧他,服从他,可从来没想到要委身于他。此刻,白连发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她感到十分震惊,十分意外,就追问着:“我妈,她咋说的?”
白连发就告诉了冯秀英后妈那毫不犹豫的应允。这应允无异是对冯秀英终生幸福的一种强硬的宣判,冯秀英心头一震,接连往后倒退两步,肩上的柴禾也脱落在地上了。
白连发要去背那捆柴,却被冯秀英横身挡住了。她冷冷地说:“白书记,你说的事儿我不知道。再说,现在,我也不想考虑这事儿!”
冯秀英背起柴就要走开去,白连发上前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说:“秀英,你听我说……”
冯秀英也不说话,她一闪身子,就闯过去了。
白连发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没动地方,他心里一阵发凉,一阵纳闷儿:这个冯秀英,咋不知道哪头炕热呢?连我这样的她都不跟,还想找啥样的?他定定地瞅着冯秀英的身影消失在村街的拐角处,才心烦意乱地走下山来。
白连发走到村头,看见一头克郎猪从苞米地里窜出来了,心里的那股火立时窜了上来,他捡起一块大石头,狠狠地向那猪砸去。那石头正好砸在那猪的腰眼儿上,那猪发出一声嚎叫,奔向它自己的家。
那猪刚进院子,就从院门里走出一个水灵灵的少妇来。这少妇有二十七八岁,圆脸,秀眉,亮眼,两腮绯红,胸前的两个奶头鼓鼓地支起破旧但却整洁的蓝地儿小白碎花上衣,并且还悠悠地抖颤着。这种东西的抖颤往往让男人们失去理智,这女人很有魅力,就连她生气的声音也很甜蜜,甜蜜得让人晕眩。她立起眼睛问:“谁这么缺德?往死了打我的猪?”
这少妇是何来福的媳妇,也是月芽沟出名的美女。本来她家里打算把她嫁给县城她姑姑给她介绍的一个酒厂的工人,因被精明而勇敢的何来福当年在苞米地里采取了果断的革命措施,并且还种下了他的胜利果实,她才没能外嫁,只好跟了何来福。白连发见了楚楚动人的来福媳妇,心里的怒火顿时消去了一半,说话的声音也走了调儿。他警告着说:“来福家的,把猪看紧点儿!咋不往自个儿家的自留地里放呢?”
来福媳妇见是大队书记白连发,也忙换了笑模样:“是白书记呀,屋里坐呗!”
白连发着意地瞅着来福媳妇,像是开玩笑似的说:“来福在家没?”
来福媳妇说:“在家,刚给队上捡粪回来。”
白连发笑嘻嘻地说:“他在家你让我去干啥?等他不在家时,你吱会儿一声!”
来福媳妇立起了眼,她的眼睛立起来就更加诱人:“缺德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还是书记呢,没个正形!”
白连发仍嘻笑着说:“书记咋的,书记不吃饭也饿得慌!……”
来福媳妇还要说什么,只听得何来福在屋里一声喝喊:“大饼子快煳了,还‘烙’啊?”
来福媳妇听来福的话语酸渍渍的,只好笑嘻嘻地往屋里走。她见白连发瞅她的眼神儿有些个走样儿,她那表情就像是一个演员的表演得到了观众的喝彩一样洋洋自得。
来福媳妇扭扭搭搭地进了屋,见何来福正惊慌地收拾地上的青苞米叶子,脸上阴沉沉地不开晴。
来福媳妇说:“你这又是咋的了,我不就是和他说几句话吗?”
何来福没好气地说:“你说几句话?你说啥不行?往家勾他干啥?锅里煮着青苞米,满地的苞米叶子,让他看见咋办?”
来福媳妇从来不让何来福的话落在地上,就说:“我不过是随口让让,咱家穷嗖嗖的,人家希得进呀?再说了,谁让你半夜三更的去偷苞米了?让人抓着多砢碜?”
何来福一听这话就立起了眼说:“不去偷吃啥?眼瞅着缸里的苞米面儿都见底了,去年才分二百八皮粮,不偷喝西北风呀?再说,现在上秋了,谁家不偷?地是大伙的,一样的卖力干活,他偷你不偷你就吃亏!”
来福媳妇觉得来福说得对。上秋了,大伙都去偷青,越偷秋后的工分值就越少。人家偷你不去偷就得干吃亏。不是说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吗?就这年月,没法子呀!她自知理亏,这才让何来福的话落了地,闭住了嘴。
冯秀英走进自家的院子,把肩上的那捆柴使劲儿往地上一扔,那柴就发出“哗”的一声响。
老冯太太听了这动静就忙迎了出来,她在外屋地灶前做饭呢,手里还拎着冒着青烟的烧火棍子。冯秀英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可是是她从小抚养大的,也像亲生的一样疼爱着。一个女儿家,今天一大清早就上山去砍柴禾,磕着碰着呢,遇着野牲口呢?她一直担心着呢。现在,她见秀英回来了,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下来。就问:“回来了?”
可是,一肚子火气的冯秀英没有理睬她,扭头就走进了自己的屋。老太太的心猛地一沉,心想,这又是咋的了?咋又生气了?
冯秀英屋里的墙上挂着冯秀英亲生母亲的遗像,她三岁上亲妈就死了,亲妈长得啥样她没啥印象了,只有这张照片,经常给她一些温馨和慰藉。冯秀英此刻呆呆地望着亲妈的遗像,心想,我的亲妈呀,你为啥这么早狠心把我抛下就走呀!
她想到这里,眼里的泪水就再也止不住地哗哗地流出来,她先是呜咽着,继而竟放声哭起来了。
冯老太太走到冯秀英面前,陪着小心说:“秀英,咋的了?出啥事儿了?别哭,有啥委屈,跟妈说说!”
冯秀英的哭声是越劝越响,老冯太太急了,说话的语声也就大了:“你到底哭啥?又是谁惹你了?”
冯秀英突然暴发地吼起来:“那白连发给你多少钱,你就把我卖了?你说!你说!”
冯老太太这才明白事情的原由,心里十分的委屈。她说:“你这是啥话?我这不是为你好吗!人家是大队书记,别人攀还攀不上呢,哪点儿配不上你?”
冯秀英说:“大队书记有啥了不起?你相中了你去嫁给他!”
冯秀英这一句话把个老冯太太呛得浑身乱抖,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你说的这是人话吗?我寡妇失业地把你养活这么大容易吗?我图希个啥呀?”
冯秀英哭着说:“你图希啥你自个儿知道!”
老冯太太说:“你就这么跟你妈说话?”
冯秀英也是在气头上,啥话赶劲就说啥:“我没有妈,我妈早就死了!”
这一句话把个老太太气个倒仰,她举起冒着青烟的烧火棍子就向冯秀英打去,冯秀英抬起手来紧紧抓住那烧火棍子,却被那烧火棍子烫了手,连忙又松了手,把个老太太闪个腚墩儿。老太太以为是冯秀英有意摔她,躺在地上再也不起来了,没好声地哭喊起来:“哎哟,可了不得了!我养了一条狼呀,想打死我呀,我没活路了!”
忽然,从院子里传来了一声喝喊:“都给我住嘴1”这声音还没落,那人已经飘进了屋。这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高个儿,大脚,长脸,立目,看来让人害怕。她是生产队长陈春田的媳妇。陈春田排行老三,人称她三婶儿,外号“拉不下”。
这“拉不下”是哪儿有事哪儿到。红白喜事自不必说,夫妻打架,婆媳不和,女人生孩子,老人过生日,谁人有了病,哪家有了难处,都是不请自来,闻风而至妁。此刻,拉不下板着脸,叉腰站在屋地中央,大声训斥着:“都别抹那猫尿了!老没老样小没小样,不怕人家笑话?”
冯秀英母女听了拉不下的喝喊立即停止了争吵,她们只敢低头流泪,大气儿也不敢出。谁也不明白,这拉不下为啥竟有这么大的威力。
拉不下首先拿晚辈儿的开刀,这是她“办案”的一贯原则。她走近冯秀英,训斥着:“秀英呀,不是婶儿说你,我看这事儿,主要是你的不是,不能分不出大小王来。她是你妈,对不对?”
冯秀英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服,想说什么,又没敢说,任凭拉不下继续训斥下去。这时候,她听拉不下把声音降低了一些,这压低了的声音更有威力:“她是你后妈不假,可你三岁那年你亲妈就死了,是你妈苦巴苦拽地把你拉扯这么大,她容易吗?不管是亲妈还是后妈,她跟你爹睡一宿觉就是你妈,你就得敬重她,孝顺她,不兴摔摔打打,骂骂咧咧的1你寻思你妈领你过这日子容易呀?没吃的饿着不行,没穿的冻着不行,没有她,你能长这么大吗?”
拉不下一番话把个冯秀英说得哑口无言。
拉不下回过头来又开始收拾冯老太太了。问过前因后果之后,拉不下又振振有辞地说:“我说他婶儿呀,你也有不是。孩子也不小了,是得找个人家了。可是你总要高价,说一个黄一个,这不把孩子耽误了吗?这回,你又给孩子偷偷订了亲,也不跟孩子商量,这不是包办吗?这可不行,秀英呀,你妈也是为你好,不同意就好好跟你妈说,不能作哄,都别哭了!”
冯秀英母女这才止了哭,服了气,互相交流了一种谅解的目光,这一场风波宣告结束。那些堵在门口围观的人们无不佩服,拉不下的威信又提高一格。
这时候,拉不下的姑娘小红气喘吁吁地跑来,向她报告着:“妈呀,可不好了,东头老徐家儿媳妇要生了,生不下来,疼得嗷嗷叫呢1”
这拉不下又义不容辞地奔赴另一事故现场。
白连发回到家里,心里还是很不痛快,脸上的神色也不好看。他妹妹白桂兰把饭菜端上来说:“哥,吃饭吧。”
白连发一头栽倒在炕上,一声不响。
白桂兰今年刚到二十岁,也是月芽沟没有外嫁的俏女子之一。她一个农家女,一年四季风吹雨淋的,不知为什么却长得那么的白嫩。脸儿白,那黑亮的秀眼就更加诱人;那细眉,小巧红润的唇,那白里透红的两腮让男人瞅上一眼就魂消魄散。当然,她也和月芽沟的其他姑娘们一样,蜂涌前来求婚的有公社干部,县里的工人,还有一个师专毕业的中学教员也迷上了白桂兰,求人说了几次都让白连发挡回去了。白连发有自己的打算,他想把白桂兰嫁给李长林。李长林是他一手培养的后备干部,他知道他自己往上提是早晚不等的事儿,月芽沟大队书记的担子他就想让李长林来挑。如果把白桂兰给了李长林,那不也和他自己干一样吗?白桂兰呢,也早就喜欢上了李长林,就等着他哥把这事儿跟李长林挑明了。
此刻,她见哥情绪反常,就问:“哥,你咋的了,哪儿不舒服?”
白连发还是没吱声。
白桂兰说:“快起来吃点饭吧!”
白连发扒拉两口饭就又走出门去。在街上,他又听说冯秀英和她后妈打架的事儿,心里就更上火了。他知道冯秀英是因为啥和她后妈打架。他不明白,这事儿究竟差在哪儿呢?
这一阵子,有好多事情让他闹心。自从四人帮倒台子以后,这阶级斗争也不怎么提了,这工作是越来越不好干了。文化大革命就不用提了,就在前几年的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那时候也是挺红火的呀。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呀!那时候,上秋偷庄稼的也就是那几个胆儿肥的,再就是势壮的,除了屯大爷,就是个别干部亲属。现在呢,都他妈的不服天朝管了!
偷庄稼的风起云涌,势不可挡了。
不行,还得抓阶级斗争呀!不抓阶级斗争,要我们这些干部还有啥用呢?
正这时候,白连发看见从山上走下一个年轻人来。这小伙有二十四五岁,额头高耸,眼窝深陷,看上去精明而又倔强,他叫王喜春。他本是个地主子弟,却又不肯夹着尾巴做人,自然是要吃亏的,文革中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到现在还没平反呢。白连发心里正不自在呢,见了王喜春,习惯地厉声叫住了他:“王喜春,你过来!”
王喜春满不在乎地走过来,斜着眼睛瞅着白连发。
白连发问他:“你一大早上山干啥去了?”
王喜春冷冷一笑,说:“我没干啥,上山转悠转悠。”
白连发又用审问的语气问道:“你转悠啥?”
王喜春早饭前就在山上呢,白连发在山路上拦住冯秀英的那一幕他是亲眼目睹的,所以这时候他又冷笑着说:“我也想碰碰运气,兴许也碰见个大姑娘小媳妇啥的,也撩撩臊啥的?”
王喜春一句话把个白连发说得满脸通红,他嘴唇抖动着说:“王喜春,你想变天是咋的?你是现行反革命你知道不?”
王喜春听了这话,又是冷冷地一笑,他转过身来,指着墙上那条用白灰刷的“打倒四人帮反革命集团”的标语说:“白书记,这标语可是你让我写的呀!四人帮都倒了,咱俩谁是反革命还两说着呢,和四人帮穿一条裤子的也得清查!”
白连发知道王喜春这话指的是他在文革中带人到县委去造反的事儿。常言说人怕揭短,冰怕天暖,这个王喜春揭了他的短,不由得气个倒仰。他说:“王喜春,你不老实,你等着的!”
这个王喜春啥时候怕过他?他冷笑一声,转身走了。白连发还不知道另一层呢,原来那冯秀英心里早就有了这王喜春,才拒绝他的。爱情这玩意,谁也解释不了。一个姑娘说不上能看上谁,说不上为啥就看上了那个人,一旦看上了谁也没法子让她改变。
白连发瞅着王喜春那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就琢磨着怎么治治这小子。对了,他今天是上山采药材去了,我要批他个资本主义道路!狗崽子!你等着吧!
白连发这么打定主意,心里就平衡了一些。他要和副书记李长林研究研究护秋的事儿,就向李长林家走去。
李长林也可以说是月芽沟的骄傲,不光是长得英俊,也帅气。他走到哪里,哪里的大姑娘们眼睛就都围着他滴溜溜地转,转得发酸。他身材高而壮健,眉目清秀而刚毅,心地善良,处事大方。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挺仁义的。这些,都是姑娘们所喜欢,所倾慕的。再说,他刚刚二十岁,就当上了大队副书记,前途不可限量。他爹李福贵在月芽沟当了二十年的大队书记,临死把担子交给了学大寨青年突击队长白连发,并嘱咐白连发把李长林培养起来。白连发没辜负老书记的嘱托,很快把李长林培养入了党,并当了大队副书记。就这条件,怎么不让姑娘们心红眼热?白连发的妹妹白桂兰早就暗恋上了李长林。可是,李长林的心早就为另一个姑娘柳翠云所俘虏。他和柳翠云正陶醉在初恋的甜蜜之中呢。不过,现在的李长林正闹心呢,李长林的姐姐李长英昨晚从省城回来了,非要把妈妈接走不可。爹死后,只有妈妈和李长林相依为命,妈妈是李长林惟一的寄托和慰藉。妈妈走了,扔下他一个人孤苦零丁地咋过这日子?再说了,儿子不养活妈让闺女养活,不让人笑话死呀?早饭还是苞米面儿大饼子,这时候茄子豆角还有得吃。可是妈的胃就是不能吃苞米面儿,去年队上分的那点儿小米早就吃没了,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有,苞米面儿吃就不错了。李长林的姐姐李长英见妈吃了几口大饼子就直吐酸水,就火腾腾地说:“让妈成天吃这个还不犯病?长林,不能让妈在这儿遭罪了,马上跟我走吧,进了城,好歹每月还供应几斤细粮呢!”
这李长英就是林立果选美的时候被省革委会选送上去又被送回来的那个月芽沟出众的美人儿。她不但容貌出众,学习也好,居然考上了地区师范,毕业后让一个工业大学的学生相中了,结婚后就安排进了城,现在在市委宣传部当干事。
爱人是科委的干部,端的是铁饭碗,说话的口气也大,她的话是不容商量的。
这时候,进来一个姑娘,靠着门框站着,声音甜甜地说;“大姐回来了?”
这姑娘身量不高,圆脸儿,大眼,脸色黑红,不笑就有俩酒窝儿,她有一种健康的美,她叫柳翠云,也是没有外嫁的美女。原因是她已经爱上了李长林,说实在的,李长林妈最喜欢这个柳翠云。这孩子不单长得好,而且朴实厚道,脾气又好。李长林妈见了柳翠云心里就乐开了花,忙上前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怀里说:“翠云,你咋好几天没来了?大娘怪想的呢!”
柳翠云就问:“大娘,你真要走呀?”
老太太叹口气,说:“我真舍不得咱月芽沟,舍不得离开你们哪!”说着,老太太的眼圈儿就红了。
这时候,白连发走进来,见柳翠云也在这儿,就着意地瞅她一眼。他心想,她上这儿来干啥?她可别缠住李长林呐!
又转过头来和李长英说几句客套话,就把李长林叫了出去。
白连发要和李长林到全大队的地里转一转。整个大队的地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山坡地,这地都在南山上,学大寨的时候都修成了梯田;另一种地就是山下村北的一片肥沃的平地。这片地的面积很大,这片小平原的北边儿就是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了。可是,在李长林看来,无论是山地还是平地,整个月芽沟大队的庄稼形成了这样的格局:一块碧绿,一块泛黄;一块细矮,一块粗壮。那碧绿粗壮的都是各家的自留地,那泛黄细矮的自然是生产队的了,而且被偷了的全是生产队地里的庄稼。各家的自留地则丝毫无损。李长林认为这种局面就是一个“公”字造成的。凡是公家的人们就不经心去经管,凡是公家的人们就都下得手去偷。长此这样下去,老农民的苦日子啥时候是个头?他想到这里,就叹口气说:“唉,要是把地都包给个人种就好了。不的,就总得穷下去。”
白连发狠狠瞪了李长林一眼,说:“你可别胡说,那不是过去批判过的三自一包,那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吗?长林呐,你看全公社有几个二十岁的大队书记?我把你培养起来容易吗?你可千万得走正路啊!”
李长林对白连发的谆谆教导好像不以为然,他没吱声。
白连发又问:“大姐真要把大婶儿接走吗?走就走吧!受一辈子苦了,让她进城享几天福吧。大婶儿走后,你就快点儿结婚,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你看,桂兰咋样?城里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都没点头。后来我才知道,她喜欢你。我看,这事儿你们就快点办了吧!”
李长林心里猛地一沉,他想;难道说,我的婚姻他也要干涉吗?他没有正面回答白连发。他回头看身边的一块地里的苞米已经让人偷得光了杆儿,就说:“白书记,你说,这地都偷光了。这可咋整?”
白连发发狠地说:“我就不信看不住,组织基干民兵轮流值宿,抓住了往死里罚,一定要刹住这股歪风!”
当天夜里,白连发、李长林亲自出马,每个地块儿都安排了民兵来回巡逻。
大队的这个举动哪里能瞒得住人?早就家喻户晓了,谁还能往枪口上撞!这一夜当然是太平无事。
第二天早饭后,李长英就要带着妈妈回省城去了,老太太坐在炕沿儿上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儿,李长林心里更难受,眼圈儿也红红的,一声不响。
李长英瞅他们这个样子心里就来了气,就斥哒着他们说:“你们这都是咋的了?这个穷家缺吃少穿的有啥恋头?这不是让你享福去吗?到我那儿去是能饿着你,还是能冻着你,还是给你气受?”
老太太抹着眼泪儿说:“唉,我是没有享福的命呀,临要走了,又舍不得这个家了!”
柳翠云知道今天老太太要走,早早的就来了。她一边为老太太擦眼泪儿,一边解劝着说:“大婶呀,省城离这儿也不远,坐火车一天就到了,你要是想我们了,捎个信儿,我们就去看你。”
老太太好歹算止住了眼泪。这样,李长林,柳翠云,李长英才把她搀着离开了这个她住了五十多年的家,公路在山的那一边,老太太在山路上走了几步就喘上了。李长林怕有人看见,让人家笑话,就——口气把妈背到公路边上。正好来了一趟客车,李长林就把妈背上了车。这时候,他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了,他不愿意让妈看见他眼里的泪,就连忙扭过头去,下了车。在他下车的时候,他姐往他兜里塞了一摞钱,轻声地告诉他说:“这点儿钱留你零花。”
李长林刚要拒绝,他姐就把他推下了车。
那客车开走了,李长林和柳翠云一直望着那客车消失在地平线上,才转身往回走去。一路上,李长林自顾在前头噌噌地走,也不理睬在后跟着的柳翠云。柳翠云知道李长林的心情不好,想劝他几句又不知道咋劝,也就一声不响地跟在后边走。进了村子,李长林回过头来对柳翠云说:“你回家吧,我还有事。”
李长林这时候很怕遇见什么人,很怕人家问他为啥送走了妈,就低着头,脚步如飞地往家跑。可是,偏偏来福媳妇迎头拦住了他,还问了他一句:“长林呐,你把你妈送走了?走了好啊,在这穷山沟有啥呆头?”
李长林那脸唰地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儿,头也没敢抬,像是做了贼,亏了理,挨了骂一样,低着头,跑到家里。到家以后,他那心还怦怦地跳呢。他坐在炕沿儿上好半天没抬头,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儿,一个大小伙子,还是大队副书记呢,连自己的妈都养不起,还有脸见人吗?
不知过了多久,李长林才抬起头来,一眼看见了挂在墙上的爹的遗像,这才想起该给爹的坟添几锹土了。于是,他就拿了铁锹,向山上走去。
他爹的坟在向阳坡上的一棵红松树下,那是社员们偷偷请了阴阳先生看的风水,又以全大队社员群众的名义主张埋在那儿的,大伙还集资立了石碑。老书记生前还是挺有人缘儿的。现在当干部的,不用给群众谋什么利益,你只要是不整群众,不坑害群众,苦巴苦拽地干,公正无私地做人,群众就能热烈地拥护你。李长林的爹就是这样得到人们的拥护和怀念的。
李长林瞅着爹的坟,见坟头上的草枯荣参半的在秋风中瑟瑟抖动着。他不由得想起了爹临终时的话。爹说:“长英,长林呐,爹怕是不行了。常言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爹这个大队书记没当好啊!咱这山是富裕山,地是黑土地,可是咋就总这么穷呢?我是觉得照这样干下去怕是不行啊!你们将来要是当了干部,一定要想法儿改变一下子干法。总这么大帮哄下去,不行啊!”
是啊,爹说得对呀。可是,要改变干法得上级有个好政策呀!上级没有政策,谁能变得了?
李长林还想起了爹给他讲的不少往事。那是1948年上秋的时候,八路军就过来了。八路军过来就搞土地改革,老农民们分到了土地,那欢天喜地的情景就不用说了。到了第二年秋后,家家都闹了个大丰收。过年的时候,月芽沟人祖祖辈辈头一年尝到白面饺子是啥滋味儿。从那以后,每家年年冬天做的粘豆包一直能吃到来年铲完三遍地。可是,到了1956年上级就号召搞农业合作化,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说实在的,老农民们是实在不愿意把已经分到手的土地再归到大堆儿里去呀!说是自愿入社呀,实际上是强迫呀!爹说当时那工作队长姓赵,听说是省里的一个写话剧的。这位老赵说:“大伙都入社吧,入了社咱就到了社会主义了。社会主义就像苏联的集体农庄一样,喝牛奶吃面包呀!”当时的李长林爹季福贵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呢,他站起来说:“赵工作,你要是这么说。我们是说啥也不能入社了,我们庄稼人吃高粮米苞米面儿吃惯了,吃不惯那牛奶面包。”听李福贵这么一说,大伙就都吵嚷着不愿意入社。赵工作没办法了,就说:“不入社不行。凡是自愿入社的,就是拥护毛主席的。凡是不入社的都是拥护蒋介石的。是拥护毛主席还是拥护蒋介石,大伙都表个态。”听他这么一说,谁敢表态拥护蒋介石?就都闷起来了。后来,赵工作又想出个招法来:他让人把炕烧得热热的,开会的时候就让大伙坐在炕上,他说了:谁欠了屁股就说明谁同意入社了。谁经得起这么折腾?大伙是看明白了,说的是“自愿”呐,其实就是强迫,胳膊能拧过大腿吗?就都含着眼泪把车马牛犋都归了大堆儿。归堆儿以后这些年就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紧接着就是大跃进,人民公社,大炼钢铁,结果是三年困难时期,吃苞米棒子压成的面儿做的窝窝头,吃得大伙连屎都拉不出来呀!……
李长林想起爹说的这些往事,他就寻思:这些年大伙受穷的原因是不是这种大帮哄的干法不行呢?要不然,爹临死前咋说照这样干下去不行呢?
快到晌午的时候,李长林才往回走。原来他对白连发说的将来让他当月芽沟一把手的话并不十分的在意,现在看来,要想实现爹的遗愿,要想让月芽沟的父老乡亲都能吃饱肚子,就得当一把手。当了一把手,说话才算数,这就得和白连发搞好关系。可是,白连发要把他的妹妹白桂兰嫁给他,如果他拒绝了这门亲事,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李长林回到家里的时候,柳翠云正在给他收拾屋子,见他回来了,她就问:“你上哪儿去了?”
李长林没说上坟的事,只说出去走了走。
柳翠云说:“你可别上火,别弄出病来。你想妈了,咱就去看看。”
李长林没吱声。柳翠云瞅瞅李长林,说:“快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李长林这才想起姐姐塞给他的钱,他掏出数了数一共是三十多元。
柳翠云惊异地瞅着李长林,说:“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李长林说:“这是姐给的,明个儿我上街给你买身衣服。”
柳翠云说:“你先别寻思给我买啥了,应该给你自己做身衣服了。你上公社开个会啥的,没衣服穿让人笑话。明天咱上街去扯点儿的确良布,给你做套干部服吧!”
第二天一大早,柳翠云就精心地打扮起来。她正往脸上抹雪花膏呢,李长林已经站在她身后了。柳翠云从镜子里看见了李长林,就回过头来冲着他妩媚地一笑,问:“你看,好看不?”
李长林见柳翠云笑的时候那两个酒窝就更好看了,不由心里怦怦乱跳。可是,李长林觉得柳翠云嘴唇上的口红颜色不正,就对她说:“你那口红咋是那色儿呢?”
柳翠云说:“我哪有口红?”
李长林就问:“那你抹的是啥?”
柳翠云就甩过一张红纸儿来,说:“我用的就是这个,用唾沫一抹就行。用玫瑰花、牵牛花瓣也行。”
李长林听了她这话,心里感到一阵发凉,一阵发愧。自打和翠云相处以来,他连盒口红都没给她买过。她要给我做身衣服,可是,她自个儿呢?一个姑娘家,还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呢,他心里就打定了主意,不再想买什么的确良了。
他想给柳翠云买点儿什么。他也不说话,只深情地瞅着柳翠云。
柳翠云婉然一笑,娇声地问他:“你瞅我干啥?”
李长林笑着说:“你好看。”
柳翠云推了李长林一把,说:“去你的,甜嘴巴舌的。烦人不?我不怕别的,就怕你变心。将来你升官了,别再看上别人就行。”
这时。李长林又想起白连发要把白桂兰嫁给他的事儿,心里掠过一道阴影。
柳翠云疑惑地问他:“你咋不说话?你要是后悔了,现在说明白了也不晚!”
李长林说,“别胡说了,快走吧!”
俩人就走出院门,到了街上,他们就像地下工作者一样一前一后的出了村子。在这老山沟里还很不开化,青年男女谈恋爱都怕人知道,怕人看见。可是,到了山上的时候,李长林却依然自顾自地往前走着,柳翠云见路边开着黄灿灿的蒲公英花,红里泛紫的山菊花,就走不动道了,她不断采撷着。等她采够了花,抬头一看,那李长林已经走得很远了。她气得一跺脚大声喊着:“李长林,你自己走吧,我不去了!”
李长林这才走回来,嘻嘻地陪着笑。
柳翠云说:“你是不是怕我和你在一起掉价?”
李长林嘿嘿一笑,说:“咱还没结婚呢,别让人看见笑话。”
柳翠云仍气得瞪圆了眼睛,粗喘着气幽怨地瞅着李长林。
李长林四处瞅瞅,见附近没人,就壮壮胆,迅疾地拉住了柳翠云的手,说:“翠云,等秋后分了红,咱就结婚!”
柳翠云这才有了笑模样,和李长林手拉着手一蹦一跳向前走去。他们在山上拐过一道弯儿,突然看见前边有个人很艰难地向前走着。到了近前一看,却是白桂兰。
白桂兰回头一看,看见李长林和柳翠云手拉着手走过来了,她心里不由火起。他俩啥时候对上象了呢?我咋一点儿也不知道呢?此刻,白桂兰的心里也不知是个啥滋味儿,只慌得一阵酸楚,一阵绞痛,一阵晕眩。
李长林见白桂兰的身子摇晃着,就要往下倒去。就忙松开了柳翠云的手,上前扶住了她。
柳翠云也忙上前抱住了白桂兰,摸了摸她的脑袋,她的脑门儿滚烫滚烫的。
柳翠云说:“她这是感冒了,烧得厉害。”
李长林见白桂兰已经昏迷不醒了,就说:“这可不能耽误了,得背她上卫生院啁!”
见李长林要背白桂兰,柳翠云心里挺不高兴,不过她没吱声,也真是的,人已经病成这样,就只得背着她了。
白桂兰的病本来没有这么严重,只是在刚才她看见李长林和柳翠云手拉着手的情景,心里上来一股急火,病情才急剧加重的。
李长林背着白桂兰向前跑着,头上很快就累得出了汗。柳翠云瞅着他满脸的汗水,心里又是心疼又是嫉妒。真倒霉,咋就偏偏遇见她了呢?长林还没这样皮挨皮肉挨肉地背过我呢!
姑娘们的心在这方面是很细的,她觉得这个白桂兰好像也已经爱上了李长林。平时,她瞅李长林的眼神儿就有点儿不对劲儿。有人说,一般女人们都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美的,其实也不尽然,柳翠云就很自卑。她总以为自己的脸儿黑,没有白桂兰那样白嫩秀气。她要是看上了李长林,她哥白连发再说句话,李长林就会很快被她俘虏。想到这里,她心里不禁一阵发凉。
月芽沟离公社只有五里路,不过月芽沟人上公社很少有坐车的,一来是舍不得花那车钱,二来一半会儿也等不来一辆车,有等车那工夫也走到了。李长林背着白桂兰走一路也没见有客车开过来,他就一直把她背到公社卫生院。
其实,在路上白桂兰已经醒过来了,可是,她喜欢李长林背着她,她觉得趴在他的背上很熨贴,很幸福。她多么希望能和他这么样地亲近一辈子呀!她知道柳翠云就跟在他们身后,她也想让柳翠云明白明白,只有她白桂兰才有资格和李长林这样亲近。你柳翠云黑得像驴粪蛋子似的,掉在地上都找不着,你配吗?
到了公社卫生院门前,李长林已累得满头大汗。柳翠云是又气又恨又心疼:李长林,你这么卖力气,图希个啥呢?你是不是要讨好她?累了,你就不能歇一会儿?背个大活人一口气跑五里来地,谁能受得了?
李长林把白桂兰放在内科诊室的长椅上,柳翠云就忙着给他擦汗。
李长林见屋里没大夫,就说:“先别管我,快找大夫呀!”
柳翠云就找来了大夫。
那大夫就给白桂兰看病,经过试体温,听心脏,诊断结果是急性肺炎,再晚来一会儿就有生命危险了。大夫说得打吊瓶,白桂兰就指指她的衣兜。李长林只从她的衣兜里掏出五块钱。结果,一共花了二十多块,不够的都是李长林给垫上的。
白桂兰打上了吊瓶,李长林和柳翠云就坐在过道的椅子上等候着。
柳翠云心绪复杂地瞅了李长林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是呀,能说啥呢?别说是一个村的,就是素不相识的人病成这样也不能不管呀。
过了一个多小时,白桂兰的吊瓶打完了,体温也下来了,她自己也不觉得那么难受了,也有精神说那酸溜溜的话了:“长林,你们快走吧!管我干啥?我死不了。耽误了你们的事儿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李长林说:“白书记在公社开会呢,我已经给他捎信儿去了。一会儿他就能来。”
正说着呢,白连发就匆匆地赶来了。
已经到中午了,李长林和柳翠云今天是不能去县城了,去了今天就回不来了。再说李长林那三十块钱去了给白桂兰治病垫的就没剩多少了,也买不了啥东西了,他们只好往回走。
一路上,柳翠云脸上总是不开晴,一句话也不说。无论李长林和她说什么她都不理睬他,只噌噌地往前走。
李长林说:“翠云,你别生气。那钱,人家能还的。”
柳翠云听他这么说,就哭了,说:“你寻思我是心疼那几个钱哪?你当我不明白是咋的?你是相中人家了,想讨好人家。要不的,能那么卖力气吗?你多咱背过我?”
李长林笑了,说:“你也没病,我背你干啥?”
柳翠云说:“你盼着我有病呀?我死了你好跟白桂兰,是不是?”
李长林无奈地一笑,心想:你这不是说歪话吗?其实他不知道,恋人之间说的大多都是歪话,说话太理智了,太正经了那就不是恋人,而是客人了。李长林的话也是不很实际的,他说:“翠云,我对你要是有二心,就让雷劈死!”
柳翠云听了他这话,心里又气又急又心疼,不由得扑到他的怀里不住地捶打着他。说:“你胡说些啥呀,多不吉利!”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进树林里。李长林就激动地把柳翠云抱在怀里说:“翠云,你放心,我这辈子除了你,谁也不爱!”
柳翠云说:“你要是变了心,我就去死!”
李长林就勇敢地用他的唇堵住了她的唇,不让她再说话。
对于异性的爱抚,异性的狂热,他们俩这还都是头一回有了切身的体验。刚开始的时候,他们都像要窒息了一样,脑子里是一片真空。渐渐的,他们都感受到一种空前的甜蜜,少有的晕眩,忘我的沉迷和陶醉。随后就是难以言表的激动,仿佛有一股热流在他们体内燃烧,涌动,也像是久旱的禾苗喜逢春雨,他们如饥似渴地吸吮着,品味着。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还是李长林首先清醒过来,他觉得他必须控制住自己的冲动,他必须在爱河的漩涡里及时止步,才不致于步入深渊。
他轻轻地推开了她,双手扳住了她的肩,痴痴地瞅着她。她觉得她的全身此刻已经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只轻声地说了一句:“长林,你快娶我吧!”
李长林只轻轻地点点头,没说什么。他心想:我是多么想尽快地把你娶到家呀。可是,我现在一个子儿也没有,你跟了我,不也是跟着我受穷,受委屈吗?他想,等过两年的,兴许党的政策能有变化呢,能让我们农民富裕一些呢,到那时候,我风风光光地把你娶到家,该有多好啊!
柳翠云心里很兴奋,很激动。她以为她已经和李长林那样了,就是他的媳妇了。她幼稚得很,她还以为那样就能怀孕,就能生孩子呢。她在激动和兴奋中还有些后怕,当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她的脸还红红的,嘴里还哼着“千朵花呀,万朵花,比不上公社幸福花”呢。
翠云妈就问她:“翠云,你今天咋这么高兴?”
柳翠云就红了脸,低了头,说:“妈,你别问了……”
翠云妈知道她今天是和李长林一起上街去了,就问:“你和他,说开了?”
柳翠云只点点头,没吱声。
翠云妈的肚子疼病突然又犯了,急忙捂住了肚子。
柳翠云说:“妈,你也得上卫生院去看看了,可别耽误了。”
翠云妈说:“不要紧的,过一阵子就好了。我看呐,长林妈进城去了,他一个人也不容易,你们的事儿就早点儿办了吧!”
妈的话正合了柳翠云的心,她恨不得立即就过门去呢。虽然说长林这人挺仁义,挺可靠的,可她也是怕夜长梦多呀!所以,她马上接着说:“妈,这事儿,你就做主吧!”
翠云妈说:“好,我明个儿就求拉不下去给你说媒。”
当天晚上,白连发就求公社吴主任的司机用吉普车把白桂兰送回了家。白桂兰很少得病,很少打针吃药,所以打了吊瓶那病就好了。白桂兰回到家里,一个劲儿地夸李长林怎么怎么好,要不是遇上他,她就没命了等等。
白连发已经明白了妹妹的心思,这正合了他的心意,就说:“桂兰,我看长林这人挺有前途的。我想把你许给他,你愿意不?”
听了哥的话,不由得白桂兰的心里一阵欣喜,脸上一阵绯红,就说:“哥,你就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