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海鸥剧照-城与夜

第十二章海鸥剧照

北澳。

客家小院。

一天,在宁黛的房后,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她写作的老虎尾巴不再安静了,她推开稿件,站了起来,从后门走出小院。

顺着声音,沿着山路,她看到了那块俯瞰海湾的大礁石上,一个施工队正在那里忙活着,有测量的,有运输的,敲敲打打,来来往往,将一个碧蓝的海湾搅得乌烟瘴气。

她急了,见着人就抓,抓住人就问:“喂,你们要干什么呀?”

没人理她,只顾干活。还有人奇怪地看着她,不明白从哪里跑来一个管闲事的女人。

她不屈不挠地问着。

一个人不情愿地说:“干什么呀?!没看见吗?搞开发呀!”

“开发什么呀?”

“什么赚钱开发什么呗!”

“那到底开发什么呢?”

“酒楼啦!”

再问,便又有人说:“油井啦!”

再问,又说:“核电站啦!”

再问,便有人喝斥着她:“躲开!躲开!从哪儿来的?你!来干什么?你!!施工重地,闲人免进,你!知不知啊,你!”

她被拨拉来拨拉去,最终被赶下了礁石。

一块块石头滚到海里去,一堆堆水泥堆到礁石上,还有仪器,钢筋,脚手架等。她甚至看到了几个工人,运来了一组活动房屋,那是安营扎寨的架式了。

宁黛远远地看着,心疼难忍,掩面抓头,问到了自己的小院,将后门紧紧关上,回到了屋里,老虎尾巴呆不下去,便回到前面的卧室,还不行,便又在前院徘徊。她感到,这客家小院的好日子过到头了,这海滩的历史结束了。最终,她没有保有这块宁静的海湾,这最后的领地,最后的净土,最后的风景,消失了。

她不敢再想这其中的原因,更不敢再想当初的憧憬,连给林森森打个电话都没有勇气。这怪谁呢,也许就是她,她自己!葬送了这一切!

这就像一个核反应,一个多米诺骨牌,从一个中子开始的一系列核变,从一个阴影开始的一系列灾难……在那些日子里,那些不可想象不可回想的日子里,只有这个海湾是地心灵的最后的庇荫,但也保不住了。她应该能想到的,她只是不想,因为那不敢想。

不想,不想,像个鸵鸟,她的日子过到了尽头……

天塌了,是她捅塌的。

不知什么时候,声音住了。她发现这一点时,是因为她又听到海涛声,同时感到天也凉快下来。

她再次地打开了后门,重新走向礁石。远远地,她看到,礁石上已面目全非。各种建筑材料堆积在那里,原本洁净无比的海面上已出现了最初的漂浮物,被雪浪卷到了礁石周围,翻涌着。但人走空了,只剩下一座还没有搭起来的工棚在那里倾斜着。

但她看到了一个影子。她手搭凉棚地背光看去:迷蒙的夕阳中,一个拉得长长的人影,一个戴着安全帽的施工人员,坐在一个行李卷上,拿一个装仪器木箱作桌子,在那里俯身画着什么。

宁黛走了过去,那人抬起头来,望着宁黛。

宁黛望着他,两个夕阳中的影子像两棵树,在礁石上横斜着。

“嗨!”他打着招呼。

“嗨!”她回答着。

“好久不见。”他说。

“好久不见。”她说。

“还好吗,你?”他问。

“好。你呢?”

“好。”

他将双下平伸了过来,而她将双手背了过去。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双手垂下来,拍打着双腿。

他的双腿上扬起一阵灰尘,呛着了她。

她咳嗽,她流泪,她借此机会流泪,也借此机会掩饰泪水。

他将纸巾递给她。

她擦完了一张,又伸手向他要。

他再给她一张。

她擦完眼泪,又擦鼻涕。

她用一张,他给一张。

他给一张,她用一张。

她再要,他不给了。

她望着他。他摊开双手,耸耸肩。

没了。他的意思是:没了,纸巾用没了。怕她不明白,他将包纸巾的空玻璃纸对着夕阳照了照,又拍了拍,又捏扁了,再扬出去:整整一包,用没有了。他的意思是:用没了,没有了。他的意思是:对不起了,不侍候了。他的意思是:恕不奉陪了!这就是他的全部意思。

于是他又埋头到木箱上,又写又画。

她便又凑了过去,也将头低了下去,一同看着,看不明白。但他不理她。

“干什么呢,你?”她问。

“干活。”

“什么活?”

“我的活儿。”

“你有什么活儿?”

“我能有什么活儿?我能会什么活儿?”

“你会盖房子。”

“对,我就盖房子。”

“在这里盖?”

“在这里盖。”

“你怎么可以在这里?!”

“那你为什么可以在这里?”

“我的房子在这里。”

“那我的房子也在这里。”

“不过还没盖起来。”

“我这就盖……”

泪水,一滴,又一滴,落在了图纸上。

他抬起头来,支起她的下巴颏。“别淹了我的城堡,记得吗,我说过,我要造一个城堡,一个塔楼,这个图便是……”

“你有时间了?”

“有了。今后的时间,全是我的了。”他说,“我自由了。”

举过头顶,像投降。一手还拿着笔,一手还是他的图纸:“我忙着呢!你走吧……”

但他又叫住她:“夫人!夫人留步,在下有一事相商。”

“……你脚下踢着的那个,”他指着宁黛前面刚刚迈过去的那一个小小的行李包。“那是咱泥瓦匠的铺盖卷儿,在下的全部行头都在那里了。你再看这里,”他指着那个歪着的简易房,“这是我的工棚,还没有搭起来,你要是愿意收留我呢,我就留给工人来了再搭。你要是不收留我呢,我就趁天黑以前把它搭起来,不过,肯定不舒适,我怕是半夜里涨潮时,还要去敲你的门。既然如此,你不妨作个顺水人情,收留我,现在你就把它拿回去,再把晚饭作出来,我趁天亮再干一点活,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普卯回到客家小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蛾子在院子里围着灯光飞舞。

宁黛在连廊里摆上竹桌椅,桌上有茶具,饭还没有摆上来。

“我不太在行。”她抱歉地说,“晚饭还要再呆一会儿。先喝茶吧?”

“有茶就好!”他说。

他一仰脖连喝了几杯,然后还说“惭愧惭愧”。

“这种茶原不该如此牛饮,但实在是好喝,我又实在是渴……”

“我又实在是只会烧茶……”她接过来说。

“我正好是会烧菜的,以后我来烧给你吃。但今天不行,太累了,一身臭汗,正好饭还没熟,我想先洗一洗。”

“来吧,我给你准备好了。”

宁黛拉起普卯的手,将他引入卧室。卫生间的门开着,灯光明亮,照在那些华贵的进口洁具上,反射着柔和的白光,与卧室的老式格局和简朴的古旧家具相对照着。卧室里没有开灯,有浴室的灯已经足够明亮。浴巾、浴衣已经在浴池边上放好了。

普卯看了看,说:“反差太大。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如果不开门,没人会想到会有这样一个卫生间。但我很喜欢,真的,很好用的,现在说到底,我还是媚俗的,做不到真正的返朴归真。”

“没有谁真正能返朴归真,尤其是屁股这玩艺,除非是重新长出尾巴来。说到底,人类是不可能返朴归真的。不过,我还是不在这里洗,这是你的闺房,我洗完了你就没法用了。”他只倚着门看了看便退了出来。“我还是用那个露天的老的客家冲凉房,痛快!而且还可以边洗边和你说话,在你烧菜时给你点指导。”

“你不怕蚊子咬吗?”

“它们不咬我,我肉臭。”

他洗澡,那真是翻江倒海,波澜壮阔。且边洗边与宁黛交谈,冲凉房的矮墙露出湿淋淋的半截身子和打满肥皂沫的头,小院里被一个男人的声音惊扰得连虫儿都不叫了。

吃晚饭时,他的心思并不在菜上,他端着碗,边吃边端详着整个儿小院,用筷子头指点着,这里不合理了,那里不合用了,这里还缺点什么,那里还得作些改动,完全是一个住家男人的眼光。

“趁这次施工,将这些都改过来。”

饭毕,已过夜半了。

“夫人,”他又叫道,“你是否以鲁迅为楷模,深夜写作?”

“不!至少今天不。”她仰着脖子,望着他的眼睛,满怀希望。

“那好,找能再用一下你的书房?”

“你想在书房里睡?”她感到非常失落。

“不,我要工作。”

“为什么要工作呢?”

“明天,不,今天!”他看着东方,这时正黑呢,正是黎明前的黑暗。“天一亮,施工队就要上了……”

失落减轻少许,但惆怅依旧。

她将他引人老虎尾巴。

“你是这样铺张啊!”他叫着。看着里面零乱的景象,他大吃一惊。“这简直像个作坊!这哪里是个女作家的书房,这是打铁铺子!”

“一个钉马掌的地方?”

“正是。”

她笑了。

“这是老虎尾巴。”她向他介绍着,现在该是她来向他介绍这里的一切了。

“你还是标榜鲁迅。”

“我只撷此一点。”

“哦,是这样。”

他低头看着她,她就在他的颌下。

她再度仰起脸来,满怀着希望。

他用两手扶住她的腰,像扶住一棵树,一棵杨柳。

他两臂伸直,将她推开。像是推一棵树,二棵杨柳。

树不动,杨柳树只晃,不动。他动,他退后。

“我要钉马掌了,”他说,“我要工作。”

他站在书桌前面,坚定地看着她慢悠悠地关上门,离去。

他立刻工作了。

……

她被叮当声吵醒时,发现自己居然睡着了。头发湿淋淋地散在枕上。很整齐的枕头,两个并排。她只枕着其中的一个,合衣,是睡衣,从来没有穿过的一件,也是很整齐的样子。在自己的卧室里,她独自睡着。那卧室的门是虚掩着的,但没有人来,拨开门缝进来的,只有阳光。

书房的门是关着的,里面已是空无一人。

从大石礁上,传来热火朝天的施工声音。在老虎尾巴,听这种声音最清晰。

而他用过的桌上,收拾得很洁净。

再回来时,已是深夜。

“我弄一点东西给你吃。”她说。

“不用。我在工地上吃过了。”他一身泥水站在院子里。“我洗一洗就行了。”

客家冲凉房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波澜壮阔。

“我还要使用书房。”他用毛巾擦着身子,赤着上身,水珠在身上滚着。

她点点头。

他走进老虎尾巴。

他再次吃惊了:那老虎尾巴比昨夜更乱了,而在他离去时,一切已井然有序。

他站着,看着,沉吟了片刻说:“我在想,我是否应该给你建一个更大的书房。”

“不,不,我只要小,再大,就不能聚敛精神了。神就要散了,心就要散了……”

“我头一次听说这种谬论。怎么乱呢?乱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他环指着书房。

“乱吗?不乱啊!你看银河系,乱吗?”

“啊哈!你这里也有天体诞生?星球孕育?”

“有的,微观的。一样的。至大和至小,都是一样的。”

“不错。”

他说着,又将桌面整好了。并埋下了头。

“你又开始钉马掌了?”她悻悻地说。

“怎么是马掌呢?不是星球吗?”他头也不抬。‘’我也造一个星球,一个卫星,一个月亮,围着你的客家小院转。”

“那么说,我是地球了。小林那里呢?他那儿是太阳吗?”

“太阳。黑子。爆炸。没错,他那里就是太阳。”

“要是月蚀呢?”

“那我就挡着你。”

“要是日蚀呢?”

“你就挡着他。”

她信口扯着,他信口答着。但他好像受到了启发,在桌上比划着说:“真的,这样看去真的很好看,这三个建筑是一组,在海湾星罗棋布,高低错落,从几个角度去看,瞧,这样一线,相互遮掩,瞧,这样鼎立,又相映成趣……”

“要是参商二星呢?”

“嗯?”他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一个朝起,一个暮落,朝朝暮暮,永不相望……”

“得了,得了,你还会说金本水火土星哩……”

他又扶住她的腰,两臂伸直,像推一条船,而他是岸,船离岸了。

然后,他就直接进入书房,并不征求她的同意。

从大礁石上的工地里来,进入后门,连前院都不进。

那是中午,建筑机械响得厉害,她躲在前院的小石井旁,那个摆着园艺工具的独立的小石屋里。她已经将它辟作自己的临时书房。

他拖泥带水,将鞋脱在门外,赤脚进入老虎尾巴,在桌上摊开图纸,便写,便画,便算。

她从前院转到后院,在木拉门外面朝里看着,像个房东太太在监视着她可疑的房客。

她想,连声招呼也不打了。就像盟军战领法国一样,这里已被征用,作为他的战地司令部。看吧,下次他该带着施工员来了……

他睡着了,醒来时,看到她在抹眼泪。

“怎么啦,你!”

“没什么。”

“是啊,没什么!”他揉揉眼睛,嘴里嘟囔着一句英文。

“你说什么?男人女人的……”她没有听清,追问着。

“我是说一句澳大利亚的谚语:女人总要哭泣,而男人必须工作!”

“我得走了!”

……

后来,他果然带着施工员来了,从工地上一边走一边吼叫,声音由远至近,听着他训人真是可怕,他永远在骂人,在说脏话,永远的凶神恶煞。

宁黛躲在院子里不由得捂住了耳朵。

好在这声音并没有进入后院,在后门外响了一阵,只听一句:“滚你爹个球!!”那声音就停止了。

他自己走进了后院,面对着宁黛严肃的脸。

“你干嘛要骂人家的爹呢?”

“我骂了吗?”

“那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真的想知道那句话的意思吗?”

“我不想知道。”

“不,还是应该让你知道,这个施工队不行,没有老工匠,这个活儿得老工匠来干。所以我刚才的意思是说,让他回家叫他爹来。”

“我想,你应该听好!”她的火气上来了。

她那种教训人的口气,使得他不由得打了个立正。

“你在我的家门口不能骂人,这是我的家,我不允许你再这样说脏口。顺便说一句,买这个院子的钱我已经付给你姐姐。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是,我知道。”

他灰溜溜地走进了老虎尾巴。又在案头工作了一会儿,然后,哑模悄声地又从后院去工地了。

再回来时,她脾气更大了。

“你的工棚已经搭起来了,你不能再使用我的书房了。我不借了。”

“这是老虎尾巴借不得了呢,还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了呢?”话虽油滑,却是一副讨好的口气。

她心肠有点软:“你可以给自己盖一个书房嘛,在你未来的城堡塔楼里,一个专门摆放你的图纸和仪器的地方。我这里又乱,又是铁匠铺,而且我也不喜欢你的东西,你的秩序,男人式的简洁和条理……”

“会有这样地方的,我已经设计上了,你看——”他摊开图纸,给她指点着说,“这一层就是,放我的图纸,书籍,还有我的一些画,素描啦,速写啦,我会把它们都运来……”

“我不知道你有这些东西,我没有看过……”她的口气哀怨着。

“不错,如果我去作画家,也许能赚大钱。”

“那你为什么不呢?”

“我宁肯去花大钱!我喜欢折腾这些砖头瓦块,石头木料,钢筋水泥,喜欢乌烟瘴气,机器隆隆,车水马龙,土建这一行合我的脾气。还有,我喜欢大制作,大工程,大预算,喜欢向甲方提交一个天文数字……”

“你这个塔楼呢?”

“不大,但很难,很精,很专业,找不到那样的工匠,也找不到那样的材料。人活得越来越长,而树活得越来越短,百年老树很难找了,没有任何一棵树能活到几十年而不被砍伐……但总是能找到的,我也一直在留意,否则一下子很难备足的,钱花费得不多,当然,比你的小院要贵多了,这是我造价最小的建筑了,但最费心思,关键是时间,天哪!时间……”他叫着,再度烦躁起来。

“请再讲下去,请继续!”她拍着图纸,请求着。她也几乎想作建筑师了。

“哦,这一层,是书房、图书室和工作室,主要是放我的东西。这一层,是博物室,或者说是收藏室吧,比如,动物标本,植物标本。我没有这些东西,但小孩子可能会有。他会有很多珍藏,叶子、小虫子、贝壳、鱼骨……谁知道他会把什么东西拖到这里呢。你得有思想准备。但你最好不要去打扰他。男孩子不喜欢被人打扰。最下一层,还有一个地窖,作为杂物仓,或是工具房,叮叮当当的东西放在下面,铁锚呀,滑水板啦。最上一层,是灯塔,可以了望,再放一个天文望远镜。他可以看星星,也可以看小林的船队远洋回来……”

“或许还看到有远方公主船头站立……”

“那是不是太早了点?”

“如果是女孩产该怎么办?”

“不会是女孩子的,我们的孩子只可能是男孩。什么地长什么庄稼。你是一个生男孩子的人,而我,也只种男孩……不过,天呀,”他有点紧张,“万一是女孩,那就不要让她上这塔楼,就在你这小院里长吧,花花草草的,安全些……”

宁黛不语,咽了一口唾液,垂下了眼睛,吃力地说:“可是,你不碰我,我怎么生孩子呢?”

他有点慌神,收起图纸,就要告退,连连告退:“我不碰你,你也不要碰找,你不要破我的气,正像你要聚敛精神一样,我要一鼓作气。时间紧啊,工期紧啊,时间就是生命啊!你还不明白这些。我要走了,马上走,再见。”

几天不见他,于是她就去工地。他在工地上,指挥,吼叫,脏话连天,或是写写画画,旁若无人,有时就在轰鸣的机器旁,那真是雷打不动。

有时就在工棚里仰面睡着。脸上扣着一个安全帽。帽下鼾声大作。

她就这样,穿着飘曳的家常薄裙,来到工地上,转转悠悠。工人们仍不答理她,但也不再驱赶她,人们知道她是头儿的“那个”。她对自己被称为“那个”也颇感到有一种刺激。这是怎么回事呀?以前她可是认为是一种莫大的侮辱,而现在,她却想炫耀,体会一下坏女人的心境和处境也是一种乐事,就像朱丽那样,她想体验放浪。但工人们却反而以一种更为漠然的态度疏远她。有时她还系着围裙,戴着斗笠,提着篮子,像个渔婆,来给他送点汤汤水水。她就在他身旁,找个砖头瓦块或是木头墩儿坐下,从篮子里拿出些瓶瓶罐罐。而他有时坐着,有时躺着,就这样,像个地道的泥瓦工一样接受着她的细心伺候。

吃完了,他便将她这样一搂,在阴凉地里小寐一会儿,给她一顶安全帽扣在脸上,而旁边往往还有别的工人,只是那么一会儿,便听到工头在吆喝着干活了。他便将她一推,一骨碌爬起。有时是他在吆喝大家,那便又是一顿脏话。用不着他推,吓得她连忙跑了。

这是一个不大的工地,一个不大的工程,一些真才实艺的工匠和一堆真材实料,又是在一个三面环水的孤立的半岛上,不知不觉间,一个古老而坚固的城堡的基座已像鹰爪一样地牢牢地抓住了临海的山崖上的那一大把礁群。

工地上的声音停止了。

他又回到了客家小院。

“现在我可以松一口气了。”他说,“头一期工程告一段落。下剩的就容易了,比我预期的要好……”

“工人们呢?”

“放他们两天假,有的已经完工了,领了工资回家去了。还得再换一批新工种来……”

“怪不得这样安静。”

宁黛侧耳听着大礁石上又传来海涛,同时侧着脸看着普卯的举动。

他似乎是散了架一样,人整个松懈下来,没有什么话:没有客套,也没有粗野。黑瘦得比任何一个民工都甚,只是靠着满脸须发支撑起过去的脸廓,倒还不显得憔悴。

他回来时,还未到中午,不似过去那样直接进入老虎尾巴,而是绕过老虎尾巴从后院来到了前院,也没有进客家冲凉房,而是将鞋脱在连廊下的台阶上,将衣服脱在连廊内的木地板上,赤着脚进入了宁黛那个高大风凉阴暗的浴室,然后进入宁黛的浴室,再出来时就赤身往床上一趴。等宁黛进去看动静时,他已经全身趴成一个大字,覆盖着整个大床。

宁黛背倚着床栏,坐在地上,抱着他垂下来的一条手臂,听着鼾声,看着阳光在卧室的地板上错着格子地移动着,那些古老的柱子像复苏了的灵魂在屋里漫游着,而窗外的南洋杉却温柔得像个母亲一样用黑蓝色的阴影覆盖着整个房舍。

上午过去了,中午过去了,下午又过去了……

他醒了。

“我睡了有多久?”

“一万年吧,我想足有这么久了!”

“这可真糟糕!但一万年以后我能醒来,而你容颜依旧,这可真令我高兴。”

他看起来完全恢复了精神,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神采奕奕地站在地板上,往窗外望着,全然忘记了自己裸露的身体。直到他来拉地板上的宁黛,才从她的眼光中看到了异常。

宁黛在地板上就这样望着他,两只手撑在身后,不肯起来。

他的目光犹豫着,就像登临山巅的风一样犹豫着:是将山谷的草吹倒伏了,还是掀动它,让它像波涛一样激荡起来?

犹豫的风在登临山巅时猛地收住了吹越山谷的脚步。

普卯回过身去,将浴巾围在腰里,又从内套上一条短裤。再次地拉起宁黛说:“走,我们游泳去,等再度施工,这海滩就不会再像现在这么干净了……”

“不吃晚饭吗?”宁黛问。

“你做晚饭了吗?”普卯问。

“没有。”

“我就知道没有……走罢!”他从地板上坚决地拉起了宁黛。

他们从后门直奔海滩。

太阳已经落山,它的光谱还逗留在天空上。天空仍旧透明,依序变幻着七色光彩。最后一道是蓝色,和海一样的蓝,一样蓝得抖动着。

他冲着第一排雪浪花就钻进了海里。

再寻觅他时,目光就得放得极远,在海涛上寻找那一个浮动的头颅和两条像鸥鸟的翅膀一样鼓动着的手臂。它们是那样渺小和渺茫,随时会消失在风里浪里,光线和色彩里,它的存在不会比一只鸥鸟和一片叶子更重要。但他又游回来了,因此他变得重要无比。

他抱住了她。她一直立在齐胸深的水里。因此他像一条鱼一样地从她的脚底顺着她的腿潜出水面,将她整个揽在自己的胸膛上。

“好几次,我都找不到你了。”她将迷惘的目光从海面上收回,投向眼前的他。“我猜想你会游得很好,但不知道会这样好……

“我的水性实在是太好了,在水里想淹死都没可能……”

薄暮已经结束,夜晚已经来临,太多的星光,使得透明依旧。

她伏在他的胸膛上,默默地抽泣着。

他将她从肩上分开,看着她的脸。“瞧,你哭了,但我分不清哪儿是你的泪水,哪儿是海水。这是世界上最相近的两种水,一样的味道,一样的多……”

“男人都不要我,为什么?”她仰着脸儿问着他。

“如果要你,男人必须作一个长长的准备……”

“准备什么?”

“问自己一个古老的问题……”

“什么问题?”

“哈姆雷特的问题。”

“你问过了吗?”

“问过了。”

“你的答案和哈姆雷特一样?”

“哈姆雷特没有答案。”

“你有吗?”

“有。”

“怎样的?”

“是这样……”

他从她的肩上将泳衣的带子脱下,轻轻地吻着她的颈项,然后再将她推开,与她保持在一臂距离内,对视着她的眼睛。

然后,在这一臂间隔中,将她的泳衣拉到腰部,海水在她的胸际激荡着。

他用双手将她托起,让海水退下乳峰,让她与自己等高。他们的眼睛对视着。

然后,他将她平放到水面,逆着冲过来的雪浪的方向,让雪浪将泳衣自然卷走。当雪浪过去后,他们已是无牵无挂。大自然的两个儿女,赤诚相见,坦然面对。他再次注视着她。

“我是处女。”她说。

“我想做女人。”她说。

“做你的女人。”她说。

“那是痛苦的。”他说。

“可能非常的痛苦。”他说。

“尤其是第一次……”他说。

“我要这痛苦,”她说,“我要。”

“那么你听我的,好吗?”他说。

她使劲地点着头,同时使劲地将自己贴在他的身上。

她感到,他的身体膨胀了,而自己的在缩小。当他膨胀得无法包容时,他便从欲望的中心撤离了,而在她的周身漫游,用自己的全部的细枝末梢摩擦着她,抚慰着她,呼唤着她,感觉着她,也让她感觉着自己。于是她感到自己的体内有一股潮流开始涌动,有如岩浆的涌动,有如涌动的岩浆在找寻着突破口,既汹涌又无奈。这样,她也开始膨胀起来,她像一个周身充斥液体的水母,变得透明而柔软,在水中无限地膨大着自己的躯体,无力而又沉重地吊在他的颈上。

于是他便把她抱了起来,拦腰抱了起来,就在水中。他抱着她,有如母亲抱着一个婴儿。他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臀部,同时,将她的腹部逐渐地紧紧地拢向自己的腹部。这时,他再次膨胀,并坚定在停留在欲望的中心。他不进,也不离,只是徘徊,只是呼唤,只是引导,用他的湿润浸透着她的堤坝。随着浸透,他继续膨胀着,无限地向内膨胀着,再无退出之意,也再无退出之可能,因为她的也在膨胀着,就像山在海里膨胀,海也得向山上膨胀的道理一样,或许山不再膨胀而只是坚定,海便涨潮了,不再插入,而只是锋利,海便叉开了,只是因为山的火热,海便燃烧。因为他的雨露,她使汹涌,便澎湃,便像钱塘江潮,海水倒淌……

那一刻,她听到有隆隆的雷声,感到有太阳的烧灼,还有海水的冰冷……

她大叫一声,身体僵直,只感到了体内的汹涌一下子冲决了如膜的堤坝。不是他一泄如注,而是她喷薄欲出,不是他入侵了她,而是她淹没了他,同时淹没了自己……

“你完成了……”他悄悄地对她说。

她无力地从他的身上滑落下来。

是的,她知道自己完成了,因为她感到海水浸痛了伤口。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建筑。

他将她平放在水面上,用手轻轻地在腰部托着她,走向海岸。

她要他,不断地要他。

在卧室冰凉的床单上。她感到很舒服,而他却怕她伤口充血,不碰她,而只是守着她,像守着一个重伤员,手支在旁边的枕头上,看着她,拍着她。

但她却顺势滚了过来。“从头一天,到现在,你欠我很多,你要还我……”

“那你要吃多少苦头啊,你算算吧……”

“从遇见偷儿的那天开始算吧,一年三百六十天,上千次不止……”

他吮吸着她的伤口,然后缓慢地进入,深入浅出,一次又一次。

“也许还要将今后的也一并还你?”他问道。

“不,我不预支幸福。”她满足地在他的怀中扭动着。

他的目光茫然。

“你在想什么?”她问。

“刚才你提到了偷儿,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发了大财?或者进了大狱。”

“或者办了公司。”

“偷窃有限责任公司?”

“偷窃无限责任公司,或是股份公司。他有想象力,有激情,能抓住瞬间机遇……”

“我不懂那些公司的运作,什么有限责任,无限责任,或是股份公司。”

“很复杂,也很简单,最终就像你的那个钱包,空的……”

她吃吃地笑了。

……

有一次,她感到了什么,一种隔膜感在她和他之间产生了。她从他的身上侧过脸来,看着他的腿根。她发现了那隔膜,她将那隔膜从上面取了下来,拎在眼前看着:

“这是什么?”

“这是一种保护。”

“保护谁呢?”

“保护你。”

“你为什么不问一下我,要不要这种保护?”

“我想,你是要的。”

“可我想,你是不要的。”

“为什么我不要呢?”

“因为你的塔楼快建好了,而塔楼上的小男孩,却还没有下落……”

她一手拎着那个乳胶的小袋子,一手接着从那里倾出的液体。“这里有多少个你啊,千万个,还是上亿个?带着你全部的遗传密码,鬈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雄马一样的脖颈,和帝王一般的尊容;智慧、幽默和痛苦;粗俗、温柔和激情;还有那些亵渎人生的恶作剧?还有你和普扫神秘的家世?那些华丽祖先和历史,你们姐弟浪漫情怀的发祥于哪一位始祖?它们都在这里,而你不让我接触,其中定有一个是塔楼上的小主人。你为他盖好了城堡,而你却将它囚禁在这里,不让他进入,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在等着你的指令,老普卯和小普卯,都在这里等着。如果你要他进入的话,那么夫人,打开城门,我们来啦!那最漂亮最活泼,最最像我一样恶作剧的,并没有囚禁在这里,还关在我的兵营里呢,在这里蠢蠢欲动地等着指令。你真的要他吗,不嫌弃他吗?不怕为他吃更多的苦,比我给你的还多,还痛,还长久!不怕他小时候拉屎拉尿,贪玩淘气,大了惹是生非,脏话连篇?像我一样,比我还甚?你想好了?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知道你在要什么?”

但他等不到她回答,便强暴地进入了,一次比一次疯狂,一次比一次剧烈。

她觉得她整个被穿透了,从下到上,从身到心……

现在她尝到了痛楚的滋味。

她知道这正是她该受的。

有时他去林森森那里。

他一个人去,一个人回。

他去的时候,宁黛在自己的小院门口望他的背影。他回的时候,林森森在自己的庄园门口望着他。在北澳后来的日子里,他便穿梭在两者之间。而宁黛和林森森,却不来往了。

有时,宁黛还有点醋意。

“这是男人们之间的事。”

“男人们之间的事才让人可疑。你知道吗,现在是男女关系没关系,男男关系有关系……”

“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他拍拍她的手,呵呵地笑道,“小林那里有美酒啊!”

这是真的,林森森的城堡里,名酒之多,之贵重,让普卯大吃一惊:“现在大陆上有这么大的需求吗?”

“你以为只是我们在喝吗?”

“我在想他们是否会喝?懂得喝?”

“他们不喝,他们摔!那些北方佬,他们在摔XO,只是因为他们阔得比不出高低,便成箱成箱地比着摔。”

“于是你就成船成船地运……”

“我总是救人于水火。”

“救吧,救吧,但是不要说北方佬。”普卯微笑着说。

“你介意吗?”

“我不介意,我不是倪巴。”

林森森的脸色阴沉下来。最近他得知,在北澳,有人看到了倪巴。他不知道普卯是否指这件事。但他不能问,也不能告诉普卯。

“怎么样?那城堡?”

“没问题了。最关键的部位全妥当了。运气好的话,我能等到竣工。”

“那是没问题的。”林森森说,但他越是这样说越感到不安。

“我还是把图纸留给你。还有一些其他文件,我也给你带来了……”

普卯将他带来的文件一一摊开:这是一些关于塔楼的协议、预算、地契、合同等等法律文书。

“这里,是我给你的一份授权书,一旦有一些我没有预先想到的问题,我将全权委托你来处理。还有一些文件需要你签字,还要找一位律师和公证员。”

“没问题的,我去办好。”

“我个人的物品会有一个集装箱运来,这是那些物品清单。”

两个男人一一对证着那些法律文本和经济帐目,男人们干这个事时,真是冷静而又缜密。

直到他们双方都认为妥当了。

“还有这个。”普卯又拿出一份图纸说,“这是关于你这个城堡的扩建工程的设计,还有你要的这个地下宫殿。从理论上我给你设计好了,但从实际上来看,你可会有别的需要。所以,我留下了一些空白,你可以再找别的专家。地下工程很重要,难度也很大,我给你作好了预算,但工程队得你自己找,你知道找什么样的。”

“设计费呢?”

“比贝聿明少一些。”他开着玩笑。

“我是说,我应该给你设计费。”小林认真地说。

“你可以打人宁黛的帐号,现在我们是两口子。”普卯也认真地说。

“就这样。”林森森作了个OK的手势。

林森森将这些文件锁进了保险柜。

“似乎应该干一杯。”普卯举起了杯。

但林森森将他的杯拿下:“来,我也有一些东西给你看。”

普卯随林森森来到了他的暗房,那是他们头一次见面的地方,宁黛在西藏的照片还挂在上面。

林森森从墙壁的某处拿出了另一些文件,也一一摊在普卯面前:护照,好几个国家的护照,但都是同一个人的照片,普卯的照片。还有一些其他证件,也都有普卯的照片,至少和普卯是十分相象的。还有一些其他文件。

“当然,也都是伪造的,但绝不会有任何问题。你相信我。”

“八棵树不会有任何问题,我相信。”普卯拍拍林森森,将那些文件推到一边。

“我还会派人保护你的,可靠的人,我的人,他会为你去死也不会出卖你,这人已经在这里了。还有时间、路线,我都安排好了,你可以知道,也可以不知道,只要你跟着走就行了……”

普卯低头沉吟着,过了半晌,抬起头来:“你要我怎么办?走了以后怎么办?有一天再回来?回来以前怎么办?回来以后怎么办?如果宁黛不和我走,走到哪里都是地狱。如果我要她和我走,那不如现在就让她下地狱。如果不能光明正大地活着,光有一条命,那还不如一条丧家狗!尤其是现在我更不能走。我给我儿子盖了一个城堡、一个塔楼,虽然用的是你的名字,但你总可以告诉我的儿子,盖楼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如果我是个逃犯,我的儿子还能上这个楼吗?够了,我尝够了逃亡的滋味。在逃亡中,你知道那些逃犯最怕的是什么?怕抓住!那还不如不跑。最盼望的是什么?也是被抓住!那就再也不用跑了。所以,我不跑,我再也不跑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睡一个安稳觉,搂着自己的女人,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闭上眼就没打算醒来,醒来一看还在人间,那就再和自己的女人干!活一百年的人未必能有这么几天呢,我够赚的了!”

“可是我,我怎么办?”林森森说,“我难过,你知不知,非常非常难过,你知不知?一直难过……”

“我知。我明白。或许你比我还痛苦,还艰难,要付的代价更惨重。我指的不是你的生意,而是你的感情,或者说爱?我从来不说这个字,对女人也不说的,但除了这个字又让我说什么好呢?什么字也不能说明人类的这种特殊的需要。需要去为另一个人痛苦,并把之视为幸福。不仅在异性之间,而且在同性之间,不仅是感情上的依恋,而且是肉体上的迷恋。或许这是一种精英之爱?只存在于精英之间,也不尽然。假如我要懂得就好了,假如我能领略就好了。我会以你为荣的,我现在就以你为荣,我可以确信那是非常美妙的,就像发生在我和我的女人之间一样美妙。但我不能,我只是凡夫俗子,是大多数男人中的一个,爱女人,爱金钱,爱美酒,爱海水,谢天谢地,这一切我都得到了,我死而无憾。而你的所爱,在这世上为你的所爱留存的空间并不广阔,所以,我的兄弟,你要多加珍重。在这世上,你更为罕见……”

“哦,好了,我真应该把我的乐队叫来,这很像一首歌儿,《大约在冬季》……”

“哦,‘没有你的日子里,你要保重你自己,不是在春天,不是在秋天,我看大约在冬季……’呶,现在让我们干了吧!”

他们俩举起了酒杯,没喝以前,就已经都醉了。

“而且,你知道,我那岳父瓜就是我老婆的爸,是雁北的爸,他很硬,他会将一切都搞掂的,没有事的,就是有事也没事的,何况本来就没我的事……”普卯醉意醺醺地说着。

……

沿着海湾,林森森开车送普卯。他们从不同的角度看着石礁上的塔楼,它每天每夜地在长高。工地上的探照灯照亮了礁石下的海面。

“瞧,已经有了眉目,它再高起来,就成了气候,像个巨人,手牵两边,庄园和客家小院,这才是你真正的杰作。”林森森说。

“不是什么杰作,只是一组钟情的小建筑。”普卯说。

沿着海浪舔湿的沙滩,林森森开着车子,普卯在海风中发散着酒意。

“你不怕死吗?”林森森问。

“怕的。这个建筑不能抵挡死亡——没有什么能抵挡死亡——但它抵挡了对死亡的恐惧。你呢?你挺能冒险。”

“怕。所以我冒险,我赚钱,玩命地冒险,玩命地赚钱。”

车子在客家小院门口停住了,普卯进去时,已经醉意全无。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宁黛正背对着门侧身睡在那个大柱廊的床上。

他正准备上床,宁黛转过身来。“你们讲了些什么?天都快亮了,我听得到你们在门口说话……”

“男人们在一起讲的笑话。”

“说给我听听……”

“你真要听吗?”

以往他这样一说,宁黛就不听了,但宁黛现在却说:“听的。”话虽这样说,但宁黛睡眼矇眬。

“好吧,是这样的。”普卯上了床,将宁黛搂在身旁,一边慢条斯理地讲着,一边轻轻地抚摸着。“这是一对双胞胎的故事,说的是呀,有一对双胞胎,在娘胎里等着出世。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嘛,这十个月可够漫长的。好在是小哥俩儿,可以说话解闷。有一天,小哥哥问小弟弟:你说爸爸好,还是妈妈好?弟弟说:妈妈好,我们吃的喝的全是妈妈给的,还把肚皮给我们做房子,当然是妈妈好了。哥哥说:不,我说是爸爸好,虽然妈妈拿肚皮给我们做房子,我们却没有见过她,可爸爸却经常进来探望我们!喂,傻姑娘,你听明白了这个笑话没有?”

宁黛突然明白了,一下子从普卯的怀抱中挣脱开,捂着自己的身体:“不行,你不能这样来看他们!我不允许,我不让!”

而他当真了,一下子把宁黛抱在怀里,激动地扳着她的脸,抚摸着她的肚子:“你有了吗?你有了?告诉我,说实话!”

她一下子把脸扭开了:“还不知道,还没有……”

他们都流下了泪水。

电话铃响了。

宁黛去接。

“你好,是我。”

电话中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是宁黛第二次从电话中听到她的声音了。

“你好。请稍等。”不用她多说,宁黛便将电话递给了普卯。

普卯立刻明白了。他一手接过电话,一边看着宁黛。

宁黛立刻走出了房间。

等宁黛回到房间后,普卯的电话早已结束了。

“是雁北的。”他说。

“我知道。”

“很抱歉,她打到这里来了。”

“没关系。”宁黛平静地说。

“把她忘了吧。”

“问题是她忘不了你。”

“不管她是否能忘,对于她,我已经不存在了。”

“真的吗?”

“真的。今天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从明天起。我保证。”

宁黛笑道二“现在你是我的了,只属于我。”

“永远是你的了,永远不离开你。”

“我永远不离开北澳。”

“我寸步不离。”

“骗人,你是要到处跑的啊,全世界飞。我并不想拴住你。”

“我不骗你,我说寸步不离就寸步不离。我跑累了,跑怕了,跑不动了。你用不着拴我,要拴就拴住小男孩,别让他到处乱跑……”

“但他肯定是要乱跑的,现在我就不知道他在哪里。”

“是吗,让我找找看……”

他将宁黛抱到床上,就像将一个圣女摆上祭坛一样的庄严。他剥离她的衣服,像是剥离一个茧子那样轻柔而细心。然后,将她在床上摊平,像摊平一匹绸缎。用手轻轻地抚弄着她的四肢,她的头发,直到抚平最后一络发丝。他双腿在床边跪下,一寸肌肤一寸肌肤地吻着她的身体,像吻着花瓣一样轻轻地用唇触摸着。然后又审视着,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像审视一尊瓷器,看它有没有些许细微的裂纹和破绽……

而她就懒洋洋地躺在他的目光里,躺在射进这高大阴凉的卧室的柱床上的光线里,困倦油然而生,就像普卯第一次躺倒在这张床上的那天一样。她睡过了中午,睡过了下午,睡过了黄昏。她曾睁开过一次眼睛,看到普卯也如她那天一样,倚在床边,握住她垂下来的一只手臂,就在这么坐着,一动不动地看着时光的流逝。

夜晚伴着凉意来到这张床时,普卯来到了她的身旁,弄醒了她,弄痛了她。这是最为痛楚的一次,这次真是痛到了骨子里。它像一棵树一样地要植在她的体内,并且不断地延伸着,伸展着,摇撼着。她呻吟着,碾转着。但他一刻也不放松她,一寸也不放松她,将她的身体一次一次地挤压在自己的身上,又一次一次地冲击着。她的身体整个为他折裂了,为他土崩瓦解着。而他温暖滑润的汁液,一次一次在注入她的体内,又一次一次地从体内漾了出来。终于,她又睡着了。在那温暖液体的浸泡下,在那感人至深的痛楚中,在那无法克服的困倦中,她的身体发生着一种奇妙的化学变化。像洪波涌起一样周身涌流着情欲,鼓动着她的乳房,她的腹部。她任凭着她的至爱吻着它们,吸吮着它们并且吸吮出了汁水,却又无法摆脱沉沉的梦魇。她感到一种东西在孕育,像孩子,又像诗。

它们什么也不是,它们是一团混沌……

是的,后来,每当她被诗情鼓动时,她的周身也是这样涌动着情欲,和不可摆脱的梦魇。而那,往往是在月圆时节,潮汐起时。那一夜,北澳果真如是。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侯平息的,只听到他在自己的耳旁说:“我想把你想要的那个字给你,你想要的那个‘爱’字。现在你听好,我说了。我在说这个字,你听见了吗?……

她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因为那时她觉得,这个字已无关紧要。

还有,他说:“宝贝,再见”!

然后,又道歉,说:“对不起,我又叫你宝贝儿了,可我既然说了你要的那一个字,就让我留下这两个字,我们作个妥协,作个交换……”

他是这样说的吗?好像是的。也许是她说的?她允许他这样称呼她。因为,实在说,她喜欢这个称呼了。她真不明白以前为什么不喜欢。

但她没有听见枪响。

她只是感到那一刻,那浊沌一团悄然化解,化解得如海面中天的那一轮满月一样的清明。梦魇也释然离去。她感到周身突然变得轻盈。她伸直了双臂,哗啦啦地舞动成一双翅膀,海鸥的翅膀,迎着那满月飞升……

十一

倪巴的《海鸥剧照》在瑞典三年一次的荷赛摄影展上展出了。

一个男人躺在礁石上,下面是黑黑的海水,上面是高高的月亮。月亮的边际,有海鸥在飞。

那些高鼻子的外国佬有点不明白这幅作品的寓意。

“如果再引伸的话,那标题中的《海鸥》还指的是十九世纪末俄国剧作家契诃夫的一出叫作《海鸥》的名剧。这出名剧的主题是:一个男人倒下去,一个女人飞起来……

“但这不是一幅真正的剧照,更不是一幅俄国作品,虽然同属世纪末——只有这一点是相似的——却不尽相同,这是本世纪末的作品,相差一百年,且是一幅中国作品。这是一个天才的中国摄影师的一帧新闻照片,虽然它具有极强的戏剧性……

“这个作品记录了一个男人生命的最后一瞬。

“大家请看,这枪筒上冒着的青烟,这礁石下的血水。虽然你们听不到枪声,但画面上惊飞的海鸥,告诉我们,这声音刚刚响过……

“男人的生命刚刚结果,也许一息尚存,血还是热的……

“是什么使他结束了生命,而且,是自己结束了生命,在一块大礁石上,用手枪对准了自己的胸口?这些我们就不得而知,也不是这幅作品所能告诉我们的。但这悲剧色彩,神秘色彩,还有海鸥的飞翔所给我们带来的浪漫主义,还有月圆之夜的大海的美景相互辉映的画面,却是震撼人心的……

“更重要的是,我再次提请诸位,这不是艺术摄影,而是新闻摄影。这是一件真实的事件,当然,我们还不大清楚这是什么事件,因为它不是国际性的,比如巴勒斯坦或是两伊事件,或是越南战争和非洲饥寒……但若是上述事件的话,相信会得到更大的反响。这是中国的一个事件,中国是个神秘的国家,我们现在正在开始了解它。但这幅摄影给我们带来了一些困惑,这倒是真的……

“大家已经看到了,这差不多仍是夜景,虽然看起来天空有曙色,最高难度,用自然光源,再加辅助光,光圈为……景深为……快门速度为……”

那一系列的技术参数引起了同行们更大的兴趣。

中国,深圳。

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一系列政治经济的大案要案中,烽火集团案曾是震惊大陆,不光是数额之大,涉及人员之多,波及面之广,背景之深,更因为其中有一桩人命案,一名女记者的失踪使得媒界对此案一直紧追不放。最后,水落石出,罪魁祸首是其总经理。他受赂,行贿,还以不同的名字在国外银行分别立户存款,企图嫁祸他人,但最终承认均系他一人所为。

此人已于案发前畏罪自杀。

结案。

倪巴在瑞典领奖。

当他站到了领奖台上时,他知道自己将永不能还乡,那个曾被他视为异乡的南中国海畔的城市。现在他知道那是他的故乡,痛苦之乡。

人们总是在回不去的时候,明白自己刚刚离去的地方是故乡。

众多的摄影机的闪光使他闭上了眼睛。而在他的脑海里又闪现出那个月圆之夜,那个洪波涌起的大海,那个男人在深夜悄然地走出了他心爱的女人的房舍,来到尚未建成的塔楼下的一块石礁上,静静地坐着,望着北方。

而用摄像机跟踪着男人的倪巴,并不知道这个北方的男人在想什么。那个北方的黑沉沉的逃亡之夜,还是那个星光明亮的法场之夜?男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直到天空有些发白……

男人好像累了,他舒服地躺在礁石上,举起了中国62式手枪……

倪巴举起了尼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