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雁北再见-城与夜

第十一章雁北再见

后来有一段对话,隔着遥远的空间,从两个不同的国度,两个相同的海滩畔,住着的两个女作家的对话,不是直接的对话,而是写在各自的书里,两本莫不相干的书里的对话:

——不要自责。

不是你,也不是他(她),沙堡总会塌的。灯蛾总会死的,它围着火

焰舞啊舞啊,火焰使它美丽,火焰使它死亡,那是死亡之舞。

——那么,为什么,不是他,或她,而是我,偏偏是我,恰恰是我?

而不是别人?如果我不这样作又将怎样?

——又将怎样?又能怎样?活着,或死。两个都是答案,两个都是问

题。现在,已不需要答案,也没了问题。为什么,你,我的姊妹,你却梦

魂牵绕,缠绕其中,你知道华发早生,红颜易老么?

——知道。不知道的只是,那永生不能解脱的痛苦之谜?痛苦使我如

许美丽?

——是的,是的,这便是钟楼怪人,加西莫多。写在巴黎圣母院墙上

的那两个字——命运!

我们永远无法预知的命运。

我们明明预知却仍要上演仍要观看的命运。

这便是剧。

这便是“朱丽遗叶”。

早在倪巴从马耳他发回朱丽之死的报道之前,宁黛就看到了它。

就在倪巴离开了宁黛在北澳的客家小院之后,宁黛就看到了它。

早在看到它之前,宁黛就确信朱丽死了。

倪巴在客家小院里的那一番危言耸听的谈话之后,宁黛已经确信不疑了。

不是倪巴说服了她,而是她心中的预感。

她心里有预感,在朱丽离开的时候,那预感就已经埋下了。在朱丽交给她这些东西之时,那预感就埋下了。

倒不如说是朱丽本人的预感!

——她为什么要将这东西交给我哦!她知道自己会死的呀!她想到了自己会死的!可怜的朱丽,就像灯蛾扑火一样地扑向了死亡!——

宁黛痛心疾首:

我们都想到了死亡,但我们都没有拿死亡当口事!

仿佛那是一次可去可不去的约会,我们说是不去不去,但我们去了!鬼使神差地去了。

仿佛那是一次可回可不回的旅程,我们说回说回,于是就一去不回。

生命太年轻,生命对死亡不畏惧却很钟情,就像一个好孩子对坏孩子的钟情。

“不要和坏孩子玩噢!”妈妈千叮咛万嘱咐。

“好的。妈妈。”

但一转身就悄悄地溜出门去,坏孩子正在墙角等候着。

亦像一个贞女对浪子的神往!浪子在窗下唱着夜曲,而贞女在窗帘后面心跳得像只小鹿……

死亡真是令人神往阿!在生命最年轻的时候……

还像拍花子!那躬着身像一个大虾米的陌生人来到了海滩,悄悄地对小菜五耳语着什么,于是菜五走了……

于是朱丽走了……

宁黛按照朱丽临走时告诉她的号码打开银行的保险箱。

她看到了《哈莫尔——一个春天的童话》

她看过后,便知道朱丽必死无疑!

她不只写出了与柏西的爱情,那肆无忌惮的爱情,那无穷无尽的性爱花样,东北大炕上的花样加上微生物试验室的各种试剂。

还写出了哈莫尔的实质!一个永动机!

与其说是朱丽写的,不如说是柏西写的!这不是一个骗子的自首,而是一个科学家的自白。

柏西以一个科学家的真诚写出了哈莫尔在实际中的失败。就像一个永动机。理论上是行的,而实际上不行,那是上帝不让它行。上帝让你弄明白一些东西后,又留下一些你永远弄不明白的事,让你永远接近真理而不能到达真理,越近便发现越不能,只能无穷的接近,而不能最终的到达。

在柏西之夜里,那闪着怪异的弧光的夜里。

在那试验室的荒诞的作爱中,那是一个科学家的无奈和发泄。他将试剂涂着朱丽,吮吸着朱丽身上的东西。科学也是一个婊子,有时,得服从神学。有时是很可怕的,有时是很无奈的。有时,科学寂寞久了,就想去做婊子了!

柏西向他心爱的女人倾诉了一切。

柏西有着健全的心智与体魄!他在肆无忌惮的作爱中恢复了自信和对自由的向往。

科学本身是肆无忌惮的!

有了心爱的女人,有了大胆狂放如科学一样大胆狂放的女人,他为什么不去自由呢!

这便是《哈莫尔——一个春天的童话》。

这便是一个科学家的自白!

啊哈!

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啊,给你自由!

我渴望自由,但我深知道,

人的躯体可以从狗洞子里爬出。

这就是他——一个科学家的自白和一个女记者的自白。

……

但他们从狗洞里爬出后,留下了《哈莫尔——一个春天的童话》。

……

这便是朱丽的伟大,也是柏西的可爱了,但在做过这些事情之后,朱丽必死无疑。

这便是朱丽的渺小,也是柏西的可悲。但每个人都是这样,我们也是这样。我们有什么权力来苛求他们?恰恰相反,我们要敬重他们!他们与众不同的是:

他们向着伟大飞升过,向着幸福飞升过。他们像太空中一颗迷乱的流星,在寻找和奔向另一个理想的星球的过程中,燃烧着,殒落着。

哦,朱丽!哦,柏西!

宁黛在读着他们。哭着他们。

这便是朱丽遗叶,准确地说,是遗页。是春天的童话。

而且,这里,单纯的柏西还谈到了一个大陆的同行。一个本专业的权威,在对哈莫尔论证时,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是个科学幻想。但,就是这个同行,却在红旗渠集资时作了哈莫尔的吹鼓手,并提供了很多柏西都没有作出来的理论根据。

这里面,季惠霞作了两个伟大的工作:

一、将“科学转化成了生产力”。

二、将“无形资产转化成了有形资产”。

这两个转化也是通过一另种哈莫尔——如果说柏西的哈莫尔是不能在实际中转换的话,那么季惠霞的转换却是完全在实践中实现了——钱!

但她不是这样叫的,她是说股份,是只赚不赔的股份,并且可以马上兑现为现金的股份。

不是在她这里兑现,而是在“熊猫”公司那里兑现,由“熊猫”兑现这个无形资产股,然后,再在本公司里给“熊猫”公司股权。

这个股权便是只亏不盈的股权。

这又是两次转换。这种转换的结果——

是“这儿的黎明静悄悄”。

是“小河的水哟清幽幽”。

是干净,安静。

……

这正是季惠霞做事的手法。

这正是人们乐于与季惠霞合作的原因所在。

这是季惠霞的芝麻开门。

季惠霞不仅用这个方法转化了科学家,更转化了地方行政官员。

凡是集资哈莫尔的,都有股份,一个公道的精确的股份。按他们所占总数的比例来确定。

红旗渠就是通过这样的方程式开凿出来的。

这样开凿出来的红旗渠的结果是:

大河有水小河满。

大河无水小河也满。

大河无水再去集大江,

大江无水再去集大海。

……

条条江河连大海!

波澜壮阔的大海啊!

那就是我们的社会主义!

这便是朱丽遗叶。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事情吗?”

倪巴问宁黛。

宁黛点头不语。

当倪巴和宁黛一起看《春天的童话》时,倪巴拍案而起:“好啊!这下子捅了他们的窝里去了!伟大的朱丽,她摘取了女王头顶上的王冠!这哈莫尔就是他们的堂皇的冠冕。哈莫尔哈莫尔,多少罪恶假汝之行,多少资金假汝之行……”

“但,还缺一颗钻石。”

“那份股份名单!”

“是的。

“……”倪巴不由得吃惊不小,他看着宁黛停顿良久,不敢相信地问:“朱丽已经摘取了女王头上的王冠。而你,想去摘那王冠上的钻石。是这个意思吗?”

“是。”宁黛轻轻地说。

“可能吗?”

“不知道,”宁黛摇摇头,“试试罢,不试,怎么能知道呢?”

“试试?”倪巴不同意,“朱丽试过了,朱丽没了。你再试,再没……”

“我不会没的,我就在深圳,死了,你也能找到我的灰。北方人的灰和南方人的不一样。”

“找不到的,你的灰已和北方人的不一样了。已近似小林……”

“没有人能近似小林……”

是的,没有人能近似林森森,林森森有办法取得那王冠上的钻石。

他们取得了。

潞漪花园。

电话响了。

雁北去接。

雁北一声不响地听着电话,只听不说。然后放下电话,转过身来,脸色煞白,看着普卯,只看不说。

普卯便明白了:“北京来的?”

雁北点点头。

“……发了《内参》。”雁北说。

普卯明白,这一天来了,不可阻挡地来了。

“……题目叫《一个女记者的遗书》又名《哈莫尔——一个春天的童话》。”

普卯恍然大悟,拍着脑门,哈哈大笑:“这便是朱丽遗叶,这便是那个遗留下来的页子,而不是叶子,此页非彼叶,是书页的页,而不是树叶的叶,不是朱丽叶的叶,而是历史的一页的页,真实的一页的页!哈哈!原来学问在这里啊!好个《风云》!好个张光雀!好个倪巴!”

“好个……”雁北欲言又止,“宁黛!”

普卯不笑了。“宁黛?”他望着雁北问,“你刚才说宁黛?你说下去,你说啊。宁黛她,她怎么啦?”

“没怎么……”雁北一边含糊地说着,一边看着普卯的表情,“……这朱丽遗页是藏在她那里的,是她交出去的。但不确切,只是非常内部的消息。除了她,《风云》还有其他女记者或是女作家吗?”

“有哇,我姐!特邀的!挂名的!但她是!”

雁北的脸沉了下来。

普卯愣了一下,笑得更响了:“好哇!好哇!干得好!干得真好!”

“奇怪!为什么没有先在《风云》上发,而是在《内参》呢,他们不要这独家新闻吗?”

普卯挑着大拇指说:“高!这才叫高呢!”

雁北悲伤地看着普卯,直到他不笑了。

“这次他们不玩新闻了!他们这次要玩政治!他们要玩个大的!”说完他就又笑了,他想起了倪巴与他对峙的神情。“这小子,他赢了!”

“谁?”

“那个摄影师!我不该骂他没鸡巴。他有!还挺硬!”

雁北愤怒了:“我就不信他们赢了!找们还是有办法的,不就是一份《内参》吗?不就是一个女记者的遗书吗?谁知道她死没死呢,谁知道她说的真不真呢?总得作调查不是吗?总得作研究不是吗?总得找老同志们商量商量不是吗?人人都有发言权不是吗?不能过早地下结论不是吗?离输赢还远着呢!”

这就是雁北的政治风度了,在这种时候,她就能沉得住气,稳得住阵脚。“这事把我们家牵进去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们既不是王子,又没有犯法。柏西无非是个科学工作者,科学研究是允许失败的。季惠霞是个企业家,企业经营也是允许亏损的,负债经营也是大公司大企业的一种战略,国内国外的例子多得很……”

“瞧,这便是太太学堂的成绩,”普卯冷笑道,“你还是学了点东西,而且用上了……”

“……别人可以,他们就可以,一件新事物,没有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错误总归是有的。总结经验教训改正了不就行了吗?通报批评,行政处罚,破产兼并……”

雁北越说越有斗志,越说越像个受害者了。

普卯惊奇地看着她,不由得摇摇头说:“雁北,你过去是这样的吗?”

“我为什么不是这样的呢?”雁北反而奇怪了,“我郝雁北就是这样的,郝家就是这样的,郝家没有服过软,没有吃过亏,至少没有吃过大亏。郝家在政治上从来立于不败之地……”她被自己激昂的话语呛住了,不由得咳嗽了两声,话语缓和了一些:“也不是从来不败,但不战自败,是从来没有的!我的亲生母亲……”

“够了!雁北!不要说了!”普卯看着雁北激昂到了神经质的样子,不由得充满了怜悯:“好了,雁北,看你的了……。”普卯给她倒了一杯水,扶着她颤巍巍地坐下,自己站了起来:“我去设法弄一份《内参》来,先看看到底是什么内容再说……”

但他知道,这时,他已是无能为力了。

两天后,传真机上打出了《内参》,从香港和北京同时发来了两份,一模一样。普卯看了,更知回天无力了。他回到了潞漪花园。将两份传真交给了雁北。

“这就是那个什么朱丽遗页吗?”

“不光是遗页,还有新页。”

“谁添的新页?”

普卯含糊了一句:“她,他们。”

“什么内容?”

“一份名单。”

“什么名单?”

“受贿名单。”

“谁受贿?”

“大家。”

“大家?!”雁北真是吃惊不小。

“地中海银行……帐号,人名,金额,全在这上面了……”普卯一一地指给雁北看。

雁北倒抽一口凉气,几乎全是些熟悉的名字。她明白普卯为什么说是“大家”了,但她仍有点难以置信:“罗叔叔那样的人也有吗?”

“有的!”普卯将名字指给雁北看:“不是他的,是他的孙子的,你看,这个就是……”

雁北捂住了脸,伤心地哭了:“你不知道罗叔叔,你以为他是什么高官厚禄!你去他家看看就知道了,没人相信那是一个高干的家。革命一辈子,除了那所大院子是公家按级别让他住的,什么也没落下。而且没有一个孩子出国,没有一个孩子当官,更没有孩子办公司。他的孩子几乎都在外,有的还在乡下,这在老干部中是绝无仅有的。他有的只是个好名声,党内党外,上下闻名……”

“恐怕他要更出名了。”普卯的语气也很沉重。“尽管他可能不知道,尽管他是个好老头……”

“不!得让老头子们出马,把这事压下来!这样大家岂不是都完了,这不是我们一家人的事了……”

“压不下去的。”普卯摇摇头说,“你知道这件事的直接参与者是谁吗?”

“谁?”

“咪哆的奶奶、胜利的母亲、索老太太。”但普卯没有说是雁北的前婆婆。

“她?!”这对雁北又是一个意外。

“……再说,你能在北京压下去,你能在深圳压下去吗?为什么《风云》此次这样沉得住气?放着大出风头的机会不出而光往北京捅?我告诉你,他们这次赢了,可是你就是不认输,”

雁北傻了眼了。

“季惠霞!!季惠霞!!”雁北突然叫了起来,她咬牙切齿地叫着,“都是季惠霞搞的!都是她拉下水的!她能把人家拉下水,大家就能把她推出去,让她承担罪责!”

“可以,她早就有所准备了。但是柏西呢?你这边朝季惠霞下手,她那边就会把柏西怎么样呢?她不是告诉你了吗?”

“不要柏西了!”雁北哭着,“反正他现在也和死了一样。”雁北已是泣不成声。

“那么你父亲呢!你不要柏西了,你也不要父亲了吗?你父亲现在活得正来劲呢!你真愿意让季惠霞寄一个录像带给他吗?”

“……”

“而且,最终是要落在你父亲头上的!就是没有柏西,也是要落在你父亲的头上的。季惠霞连罗老头都给陷进去了,还能给你父亲一个清白吗?”

“不!不!父亲……”雁北又哭了,“他骄傲地活了一辈子,我不能让他活到现在成了一个罪人。”

“总要有一个罪人!要归罪到一个人!这是至少的!如果归罪到季惠霞,又将归罪到谁呢?如果不归罪到季惠霞,又该归罪到谁呢?”

普卯间得雁北直往墙上撞头。

“我们不是与她划清了吗?”雁北揪着普卯叫着,“你不是早就有所准备吗,不是一直与她脱钩吗?她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人了,我们早把她划出去了呀!”

“划不清的。没事,可以划清,有事就划不清。你和她划,她不和你划。你这里边和她划清了,她在那边和你联上了。再说,你能和罗叔叔他们划清吗?他们又是怎么走到这一步呢?他们是冲着你父亲才走到了这一步。你父亲能和这些人划清吗?”普卯拍着那张名单说,“这些人名一个一个,清清楚楚,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但到时候,也许就是两个字……”

“两个什么字?”

“‘等等’。就这两个字!但这两个字要加在郝再然的名字后面。”

雁北再次将头往墙上撞去。

普卯抱住雁北的头,劝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爸爸!爸爸!”雁北叫着,撞着。

“你爸爸会没事的!会没事的!不会让老人家承担罪名的,谁也不会这样作的,即使是季惠霞,除了狗急跳墙,她也不会让你父亲倒霉的。这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即使是他的儿子媳妇,也要好说得多。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还没到最后关头,还是可以周旋一阵。千万不能这样气急败坏,乱了方寸。我们不是早就料到有这一天吗?”

雁北多少安静下来了:“听你的,你说吧。”

“现在倒是要听你的,你的那些招数,不管什么都可以试试,死马当作活马医,能用的,你就尽量用吧,不管有用没用,只要这些方法能拖上一段时间,我就能作好准备。我要时间!”普卯对雁北说,“其他的什么都不要了。”

“不!不!不能是你!不能是你!”雁北死死地抓住普卯。

“这是没办法的事,”普卯平静地说,“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与季惠霞还有一次秘密会见,这真使普卯大吃一惊。他真没想到雁北能做出这样的事。雁北打电话说她身体不舒服,普卯放下了手头的事情就回到了潞漪花园。一到家里,普卯径直地走到雁北的卧室,没想到在雁北的卧室后面的屏风里有人影闪动。

“谁?!”普卯抓住一个水晶凉壶,猛回身便扔了出去。

“是惠霞!”雁北连忙制止住普卯。

季惠霞扭着身体,踮着脚尖,踩着碎玻璃从屏风后面走出。

普卯皱着眉头,把脚底的碎片往墙角一踢。

“哟,大姐夫,看来是鸿门宴啊!”季惠霞仍是惊魂未定。

“别误会,惠霞,普卯确实不知道你来,我没告诉他。”雁北还从来没有这样向季惠霞赔着笑脸。

普卯不吃这一套,把桌子一拍,喝道:“你来干什么?”

“出了事了,我要来啊,我不能把你们扔下不管吧。再说,这是大姐姐叫我来的。”

普卯真是气坏了,他真没想到雁北这样乱来。“你来就来,干嘛到我家里来?你不怕这里不安全吗?”

“目前只有这里最安全了,越是眼皮子底下越安全,他们再也不会想到我在这里,想不到咱们一家三口还能这样亲亲热热地共商大事。所以我说,姐姐还是有谋略的……”

“惠霞,普卯,坐下,大家都坐下,”雁北招呼着,像个班主任,找来两个劣等生谈话一样。

普卯远远地坐在窗台上不动。

“过来呀,大姐夫,你喜欢摊牌,我也喜欢,现在看来大姐姐也人行了。所以,咱们还是坐在一起,圆桌会议,说一家人也可以,说两国三方,还是三国四方都行,总之,凡事都有商量。”

季惠霞拍着椅子叫着普卯,普卯只是望着窗外。

“事到如今,不能再想怪谁,只能想找谁?找谁能把这件事给摆平了?而我能找的就是你们二位,不管我们是亲,是仇,我们都得坐在一起。就是我们之间要开杀,要在对方身上下刀子,我们也不妨互相知会一声。因为,我们那点招儿,就像蛐蛐罐里的蛐蛐,彼此不知道,而人家清清楚楚,我们何必再斗给人看呢,互相交个底就行了。”

“这婊子,我们还是让婊子给耍了!否则到不了这一步。”季惠霞骂了起来,“我没想到这婊子有这一手,而且没想到,不是一个婊子,而是两个婊子!我奇怪你大姐姐,怎么不去扇她的嘴巴子……”

话音没落,她脸上就挨了一巴掌。是雁北打的。

打完后,雁北自己喝了一口水,没事儿人一样平静地说:“好啦,我扇了,接着说,简单地说,就是:谁担这个罪过,谁?”

季惠霞捂着脸,看着雁北,张了张嘴,想骂,想喊,想打,看了看一边靠着的普卯,却也同样去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说了三个字:“你,我,他。”

“你?我?他?”雁北指着季惠霞、自己和普卯。

“你也配!”季惠霞唾了她一口,“你那头还值不得砍呢!”

“那个‘他’是谁?”

“你老子!”

“你敢?!”

“我当然敢。”

“她不敢!”普卯远远地发话了,“要是砍老头子的那一颗大人头的话,那就得先宰多少颗小人头来祭刀,咱们这几颗还不够呢。不过,我敢说,开祭的头一颗肯定是她而不是我。”

“那好,老头子的那颗人头不能掉,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个主意,还得让他长在那儿,长到一百岁,没准还能再结籽呢!那好,那就剩我们这两颗了。”季惠霞对普卯说,又转过脸去对雁北说:“那就让咱大姐来挑吧,我们这两个萝卜头,大姐拨拉拨拉着,喜欢哪颗留哪颗……”

“……”

“大姐不说我也明白,还是喜欢我这颗小萝卜头。说到底,我是在郝家的自留地里长出来的,我那根连着你们的根不像是那外来的野种,说剔,一锨下去,咔嚓,就剔利落了。”

“这又是英雄所见略同啊。”普卯微笑着说。

“不!不!”雁北叫着,她心痛欲裂,挥舞着拳头,打着自己的头。

“哎哟哟,哎哟哟!大姐心痛死喽!大姐心要碎喽!大姐大姐,你别这样。这样让我看着难受噢!”季惠霞抱住雁北,甚至哭出了眼泪。

雁北和季惠霞抱成一团哭个不停,普卯在一旁看着真觉得绝顶滑稽。

“惠霞,惠霞,大姐求你,求你再想个法儿,我绝不能让普卯去当替罪羊。我找你来,就是求你想个办法,你这方面有办法!也只有你能有办法!不管什么办法,只要能保住普卯就行。保不住普卯,我就不活了,大家都别活!”雁北紧紧地抱住季惠霞,哭得死去活来。

季惠霞在雁北的怀里看着普卯,她居然也是泪眼迷漾:“大姐大姐,你太痴情了,咱们作女人的,都太痴情了……”

哭毕。季惠霞去洗水间净了面,化了妆,还用水漱了漱口,然后端坐在桌子旁,不紧不慢地开了腔:“说到替罪羊,倒是有一个。”

“谁?”雁北问。

“说起来,早就预备下了,养个熊猫是干什么的?这时不用什么时候用?!”

“丘世良?!”雁北眼睛一亮,回头看着普卯。普卯根本不抬头。雁北又疑惑地说:“他行吗?你把他推出来,他照样把你推出去,比任何人都推得还快呢!他又是个港商,还有一些法律上的麻烦。”雁北的脑子此刻倒是很清楚。

“干嘛找那些麻烦呢!我在香港倒一些帐,洗一些钱,大姐在北京托好了门路,串好了案底。把屎盆子往他头上一扣……”

“能扣得上吗?他能让你扣吗?别人能让你扣吗?”

“这就由不得让不让了,而是我们扣不扣!要扣,就得扣个死扣。死扣!扣死!你懂吗?那边扣,这边死!死无对证,死了死了!一了百了……”

“这不是和朱丽一样了吗?”

“哼,什么猪丽狗丽的,别和我提这些婊子,想起来就恶心,咱们这样的家族栽在这么一群婊子的手里,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这两口事不能相提并论!上次是我们没防备,这次我们有防备,上次是我孤身作战,这次是我们三人联手!更不能相提并论的是——”季惠霞将手里的那张名单抖了抖说:“这次他们抖出了这么一大堆人物,而且净大人物!那就好了,那就犯了众怒了!那就是说,是在火药库里点着了炮仗,你让上头怎么办?上头要是聪明就不该让那炮仗点着,应该在外面就把它一脚踩死!这都是索家那个老妖婆间的祸!索家是咱们郝家的死对头啊,上头是不知道还是怎么地,哪个愣头青干的事?还发什么《内参》!现在好了,那炮仗点着了,而且进到内部去了,你让上头怎么办?现在是往外扔炮仗!还是往外扔火药!当然是扬炮仗!但谁去扔,那往里捅的人绝不会外扔,上头也不会扔,谁扔就可能先炸谁!只有我们去扔,所以说,我们如果能将他仗在这里踩熄了,上头的人只会谢我们。不感谢也没关系,哪怕是我们自己烧着烧着点儿,倒底保全了自己,也保全了大家,我们这还算是英雄呢。”

“不是董存瑞,也是黄继光,不是黄继光,也是丘少云。”普卯接过季惠霞的话说。

“干嘛丘少云啊,就是丘世良吧!”季惠霞说得明白了,也快活了,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边走边说,“这几年,我们给他投资不少了,给他抬得也够高了,海内海外的,够个人物了。用大陆的话说,够级别了。部级够不上,差不多顶个副部?顶不了中央的副部,顶个副省级没问题的,作为一个大案要案,这个级别恰到好处。”

“可他是个港商啊!”

“港商怎么啦?港商才可恨呢!这几年大陆的钱都让港商骗走了!非得整倒个大陆的高于才能平民愤?非得拿自己人开刀才能得人心?把老干部弄得穷兮兮惨兮兮的。罗叔叔可怜不可怜?上个沙头角都掏不出十元港币,还要他们廉政?他们要是像香港公务员那样每年十几万几十万的美金港币,他们还会上这个名单吗?他们也会像李嘉诚包玉刚捐资助学天下美名扬啊!”

“惠霞,不说罗叔叔,先说丘世良……”雁北止住了季惠霞。

“就说丘世良!就是丘世良!这名单是他提供的!这事从头至尾是他干的,这屎从头到尾是他拉的,我再让他从头到尾地再给我吞回去!这事你们看我的,我刀不血刃,帐面上作点手脚,这所有的名字就都成了他一个人的名字了,本来,这些名字也都是化名!而且,我知道他现在哪里!”

“光一个港商还是不足以信啊。”雁北还是忧心忡忡。

“姐姐真是死心眼。事到如今,没人当真追究可信不可信,而只是追究可行不可行。当然了,光是丘世良是不行的,再配上两个大陆的倒霉蛋,从这个名单上找两个边远省分的老土鳖,有职无权,有名无份,不上不下,不大不小,没人痛没人爱的,这么一搭配,齐啦。”

“啊!”听到这儿,雁北舒了一口气。

雁北回头看看普卯,普卯仍是低着头。

雁北又觉得还不算妥当。一那么,又得回到你说的死扣,扣死什么的,”雁北觉得难以启齿,但这个问题又不能回避,“能有这么可靠的人吗?不要像你上次那样,上次,马耳他……”

“什么上次下次,马耳他牛耳他,大姐我可给你说明白了,你可不要乱给我款赃,我可是按照你的旨意给你出主意,你可不要反咬我一口!一口不够,还要两口,还要上次下次……”季惠霞一下子就翻脸了。

“索性明说了吧!”雁北也不软了,也不含糊了。“谁也别装清白,谁也别想不脏手,就是说,有谁肯为我们卖这个命,下这个手,杀这个人,要绝对可靠,绝对忠诚,绝对利落,不要万一,只能一万。但万一有了万一,那他就是千刀万剐,也不会出卖我们!”

“姐姐这样一说,就已经把这个人给举荐出来了。”

“啊?!”

雁北大惊失色,她看到季惠霞正以无限赞赏的目光望着普卯。

“姐夫正是这样的人啊!除了姐夫,到哪去找这样的人啊?”

“你让他去干?!”

“他不干谁干啊?再说,他干过这个!姐姐怎么忘了?他要是没干这个,你们怎么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啊?”

雁北打开壁橱。

壁橱里有一只箱子。

箱子里有一个小包。

小包里有一块绸子。

绸子里裹着一支枪。

那是半夜时分,夫妻相对,无人入睡。普卯倚窗喝着香摈,雁北靠床看着报纸。两个人谁也不提季惠霞,竭力想忘掉她所带来的不快,房屋已经叫女工来打扫了两三遍,地板用水从里至外地冲洗了。雁北还从头到尾地洗了澡,像麦克白夫人那样地洗着自己的手,换完了外衣,又换睡衣。现在她躺在床上,像个新娘,在等待着什么,在犹豫着什么,听着时钟打过一响又一响。

在打三响时,她赤脚走下了床,拿出了枪。

双手擎到了普卯面前。

“中国62式?!是胜利的枪?!”普卯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雁北点点头,示意普卯拿着。

普卯明白了她的意思。枪在灯下闪着乌黑凉冷的光,正像雁北此刻的眼睛。

普卯擎着酒杯,不去接枪。

“你疯了,雁北。”普卯阴沉地说,“不错,我杀过人,但我不是杀人犯。那是时代的悲剧,时代的血污,不是我的手上的血污,我的手是干净的,非常干净!”他把酒杯擎得高一些,对着灯光,借着酒的光泽欣赏着自己的手。

那是普氏家族独有的手,贵族的手。

“我这手上绝不沾血!我不要枪!我只要时间!”

“不!我要生命!你的生命!”

“我的生命不能用别人的生命去换!一个杀人犯的生命对于你有什么用?对于我有什么用?”

“那么我的生命有什么用,如果没有你,我又为什么活着!”

“那么你去死吧,对准自己的胸口,但是不要对准别人。你死,我绝不拦着!你死啊!你扣板机啊!你开枪啊!你怎么不开枪啊?”

普卯把酒杯一摔,扯住雁北。“你居然可以听季惠霞的!你居然可以听凭她的,让我去作杀手,你怎么下作到这种地步!

“不错,你救过我,在此之前我的生命是你给的,我感谢你,我把我可以给的都给了你,包括生命,你给我的,我再还给你,作为回报,作为答谢,我愿意!但是你让我去杀人,那是不可能的,那怕是你杀了我,或是我杀了你,我也不可能听从你的旨意去杀人,更何况那旨意是季惠霞的!

“如果听了她的,我不仅成了杀人犯,而且还是难逃一死,在我去杀人的同时,杀我的人可能已经在那里拿刀等着了!何况,就凭我杀人这一条,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我推上法庭。那时,不知有多少血债都要归在我的身上!光我们知道的就有朱丽,柏西,而你,雁北,和我夫妻一场,却作了季惠霞的帮凶,把我往屠刀下推,往血污里推,往永劫不复的地狱里推!你让我作鬼也不得清白,也不得安息!你!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爱我爱我的你!!!”

枪掉在了地上。

雁北躺在了地上。

……

雁北醒来后,已是两天后的晚上。

她一睁眼不见了普卯,便大叫一声朝门外扑去,正被进门的普卯抱住,又送到了床上。

她睁大眼睛望着普卯问:“这是你吗?普卯?”

“是我,雁北。”

“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不会的,我这不是在这里吗?”

她握住普卯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流下泪来。“我不要父亲了,不要柏西了,我只要你!随他们是死是活去吧!……只要你能平安,只要我们两个能在一起……”

“你又说傻话了,不可能让我们平安的,不可能便宜了我。”

“让我们走吧,走得远远的,去美国,或是其他地方。”

“走不了的。”我也不想走,原因是,逃跑,即是送死。而且我告诉你,一个人要是逃亡一次,那一生都在逃亡,永无休止,那滋味我尝过了,尝够了,尝到头了。还有,我要告诉你:如果我要走,我绝不会跟你走。原因是:我不爱你。雁北,我即使是活着,对于你,我也是死了,不存在了。”

雁北平静地听着,平静地望着普卯,两眼像清澈的水,满荡着爱意。

“你真好。”她伸出一只手来摩挲着普卯的脸颊说,“你这样说,是想让我恨你,忘了你,让我的今后的日子好过一些。你摸摸我,摸摸我的骨头。我的骨头疼啊,我的每一个骨头缝里都在爱你。每一根筋,每一块肉,你摸你摸你摸,爱你爱你爱你,爱到死……”

普卯的手被她攥得格格响。

“如果你爱我,请答应我一件事:给我争取时间!多长都不嫌长,多短都不嫌短,我需要这时间,这时间对于我就是生命!不管长短,都是生命,真正的生命!”

“那以前的生命是什么呢?”

“是寻找!”

“寻找什么呢?”

“真爱。”

“你找到了?”

“是的。”

“你要到她那里去?”

“是的。”

“那么我呢,你一点也不爱我吗?哪怕一点点,一点点……”

“不是一点点,而是很多,很深,终身难忘的感激。”

“但仍不是爱。”

“比受更重要!更宝贵!如果没有你,就不会有她。没有你给我的时间,我就没有寻找爱的可能,甚至都不会知道爱的存在。如果在:二十年前的那个早上,那个法场的早上,我倒在血泊里,我能知道什么?可是我活了下来,你使我活了下来,于是这世界就向我展开了。想想看,你使我知道了多少东西?你给了我多少东西,多少享受?阳光,海水,金钱,女人!这些都是很汹涌的东西,这些都是我爱的呀!我像孩子爱玩具一样地爱它们,我多乐啊!还有我的建筑!有谁能搞那么大的工程啊!可我搞了,搞了一个又一个,几代人都没有搞的建筑,我几年就搞了,多少人捞不着搞的工程,我一个人搞了!这就像多少个人的生日做成了一个大蛋糕,让我一个人独吞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还有你的爱,你给我多少爱,大妻之爱,姐弟之爱,甚至母爱!哦,你的性爱,你的肉体,使我成为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男人。不瞒你说,除你以外,我还经历了许多女人。我从她们那里得到了刺激,得到了满足,得到了发泄,但真正使我销魂的,只有你!即使是在你衰老的时候,你也能给我享受。雁北,你知道吗,你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哦,普卯,普卯,谢谢!谢谢!”雁北的泪水已湿透了脸下的枕头,她痛心疾首地拍打着。“天哪,天哪!为什么我不能再年轻呢?为什么我老得这样快呢!”

普卯捧住她的脸说:“……有时,我想,对于你的老,我是有责任的。是不是我过于的贪婪,过于的强壮,造成了你的早衰呢?就像一个贪吃的孩子,早早地汲尽了你的汁水……”

“天哪!天哪!”雁北嚎啕大哭着,像一个真正的老婆子那样地哭着。现在,她不怕老了。“我有办法,我去找咪哆的奶奶!她总得替她的孙女想想吧,还有她的儿子呢,胜利在美国的公司不是也靠你吗?她再闹下去,说不定把胜利也整了进去,那可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解铃还须系铃人,她捅上去的再让她捅下来,这老太太有的是办法!我会给你争取时间的,不仅是时间,而且是生命,不仅是生命,还有公正!我会把真相讲明,哪怕是让父亲受点连累呢,也不过是连累罢了,又能怎么样呢?他老了,他还有什么怕的呢?你才是最重要的!”

一天夜里,他起身了。他觉得月亮在唤着他。

他轻轻地从雁北身旁起身,赤着脚,看了一会儿月亮,他觉得是时候了。

他走进卫生间里,脱下睡衣,冲洗了身体,然后换上了衣服,在大理石的盥洗台前端详自己。

他又从盥洗台的后面摸出了一个小袋,打开看了一下,是胜利的那把中国62式手枪,检查了一下,很好用的,性能好,曾是中国将军们用的。他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他在盥洗台前看了一下自己,摘下了手上的戒指,小心地放在台上。

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