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丘先生之夜
广州。
中国大酒店。
《大尉的酒楼》的首映式在这里举行,给这座饭店带来了旖旎和罗曼蒂克的气氛。戴白手套的侍者打开车门,男人先出头,女人先出腿,但这些男人女人都是直接从银幕上下来的人物。
丘世良走出车来,看着这盛况,觉得自己又有点孤寒了。
不是指他的穿着,穿着是无可挑剔的。说起穿着,丘世良有着特殊的秉赋,既不孤寒,也不平庸,与他的性格大相径庭。而且,似乎也不取决于文艺细胞或金钱地位。衣着这个问题很奇特,不同于一般的艺术和美学。即使是时装大师,他可以设计出十分独特的服装,但他不会穿得很得体。艺术家更是如此,没有比艺术家穿得更吓人的了。但他们可以将这归结为艺术,人们也就无可争辩。有钱的人和有地位的人当然可以穿得很好,但是那是用钱买来了别人的品味,用钱请人包装,所以更没有什么可称道的,便不如艺术家有一些个性。王妃也不一定穿得出品味。衣着有点像美食,会穿会吃的人往往与上述所说的因素没关系。而且,往往是些平庸的二流三流人士。有的还出自穷街陋巷,有的还俗不可耐。
丘世良便是一例。他穿着很讲究,也很精心,而且精道。精道到你看不出,夸不出,没有人会说:“哇,你穿得真漂亮!”人们却会不经意地走到他身边,感受一下与他的距离,和这其中的奥妙。他穿的是名牌名店,这一点决不含糊,而且是度身定作。这方面他不惜金钱,却又不乱花金钱,也不过分炫耀,但他却比出了炫耀,使那些炫耀的人相形见绌。怪不得普扫在第一次看到他以后,便暗自对宁黛说:
“中国还没有最佳着装奖,而且,他还不是名人,否则,那应该是他的。”
丘世良他所觉得的孤寒,是被这首映式的气势所镇住了。
他没想到大陆的电影业突飞猛进到如此辉煌,与香港、台湾不相上下。而且这还只是一部片子的首映,而不是什么金马奖,更不是一本书的首发式。上次《风云》举办的首发式丘世良也去了,那种首发式和这首映式相比,真像喝咖啡和吃大宴一样,尽管都是高档次——自打认识了宁黛,他还真没有少和文艺界打交道。
但说到底,是他不了解电影的。这个梦幻工厂是最会制造俊男靓女,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意乱情迷的了。搞电影的人最能体会世界末日的了,所以他们会那么疯狂和痴迷,朝生暮死。
丘世良从气势上被压倒了,他还订做了一只大花篮,专门送给宁黛的。在这个场合反而显得有点不伦不类,好像是给小歌星去捧场的小老板一样。他站在大堂不知所措。
“嗨,老友!”
丘世良听到有人在身后用粤语在招呼他,回头一看:“哇!林生!”他由衷地恭敬和兴奋。
林森森身着燕尾礼服,那英俊模样使周围的人窃窃私语,猜不出这是哪里的大牌明星。而在丘世良的眼里,林森森已是大优、大老板,有了自己的船队、自己的船厂、自己的股份公司。他成功地将北澳华侨投给他的钱运作起来,真是看不出来,这个靓仔硬是个做生意的好手。有着各界朋友,又有着一帮自己的人马,江湖上义气,生意场上胆大,就像他打架,手急眼快,又准又狠,你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他那边已经旗开得胜了。
“啊,林生,听说最近又是不得了啊!”丘世良指林森森从一次战争中发的一笔大财。
“哪里,只不过是给他们运些喝的水啊!”
“白水换黄金,神话一般的,也就是林生你啊!”
“不是白换黄啊,是白换黑啊!”小林俯在他耳边说。
“哇!更不得了!更不得了!”丘世良睁大眼睛,这证明了他在香港听到的传说。那黑,指的是石油。
在香港商界,在东南亚人们都知道八棵树的传奇,起初人们以为是一个八棵树的地方。后来,人们又传说知道有一个叫八哥的地主。后来,人们就像传说五十年代香港的李嘉诚、包玉刚一样地传说着深圳新崛起的一位商界奇才。
新近人们又传说八棵树在投资炼油厂了。这其中奥妙,经林森森与丘世良这样一说,丘世良已经明白了,但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八棵树可不是随便与人交底的。丘世良不由得受宠若惊,这是对他为人的了解,是信任,还因为他丘世良是宁小姐的朋友。当然,丘世良与林森森都是广东人,两个人一用广东话一讲,就什么又都有了。
丘世良在林森森的带领下走进了会场。现在他自在多了,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感激道:“多谢宁小姐请我来啊,下了请帖还又打了电话。”
“就怕你不来的嘛!只有宁小姐才能请得动你。”林森森恭维道,“还特别关照我,让我在门口等你啊!”
“不敢当啊,不敢当!”丘世良真是受宠若惊,顿时满面生辉。“是了,如果不是宁小姐,实话说,我是不会来的,这阵子生意不好啊,”他欲言又止,但不说又觉得对不起林森森的信任,“你知道,我们那边……不太妙啊……”他含糊其词地暗示着。
“不要管他,到这里快活嘛!”
“快活是不敢,那是你林生的事啊,但宁小姐的首映式是不能不来的,真是为宁小姐高兴啊。”
确实,这里真是另一番天地。女士们都穿着晚礼服,一个个袒胸裸背地从丘世良面前走过,光滑的肌肤映得丘世良眼花缭乱。这在中国大陆,不能不说是绝无仅有了。而且,那些礼服还都很华贵。还有她们的笑声……
“真是莺歌燕舞啊,真想能脱离了商海,那就是神仙了……”丘世良长长地舒一口气。
正在这时,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挨了一掌。
“啊哈!看谁来了?啊哈!真没想到在这儿能看得到你啊!”
一阵大嗓门在他身后响起。丘世良一回身,眼睛睁得大大的,半天才认出那是老虎。
老虎穿着毕挺的军服,戴着金闪闪的肩章,手持香槟站在他的面前。
“啊呀!啊呀!高生啊!高生啊!穿上军服认不出您了,真神气呵!”
“我得给老婆挣脸啊!”
“这么多星啊!真了不起啊!”丘世良摸着老虎的大校肩章,恭维道。
“星太多了,有一颗就够了。”林森森笑道。
“是啊是啊!”丘世良不明白林森森的意思,只是一味地奉承着。
“马上!”老虎得意地朝林森森眨着眼睛说,“已经报上去了,只待年底正式授衔。”
“这么说,您现在已是准将了。”林森森微笑着说。
“按美国的建制,我早就是了,我们是学苏联,不设准将设大校……”
“别急,别急,快了!快了!”林森森安慰着他。
“这个会要是再晚开几个月就好了,我就能戴上那颗星了,普扫的面上也好光辉些……”
“现在就很光辉,很光辉……”丘世良连连说。
真的,这些人在丘世良眼里,真是非常体面,非常派头。
“你们在说什么光辉呢?呀,这位是?”说这话的是普扫。
普扫穿着无带的宝蓝色礼服,颈项上的钻饰闪闪发光。丘世良看得出这些镶嵌个个是货真价实的南非钻,到底是世家之女,有家传珍宝。怪不得老虎急着要换那颗星,像普扫这样的女人若头上再有颗钻石,那真是应该顶礼膜拜的。不过老虎穿上军装,仪表堂堂,只要不张口说话,倒也蛮般配的。
“哦,是丘先生吗?哪阵风把您吹到这里来了?”
普扫确实非常吃惊。而丘世良越发显得尴尬,他在这里确实显得鱼目混珠。
倒是林森森替他解围,替他作面子:“这是宁小姐的特邀佳宾,丘先生是宁小姐的老朋友,否则他是不会和我们这些文艺界的人混的。”
林森森这番话又替丘世良解了围,又给他作了脸,而且也不大不小地给普扫一个刺激,不是刺激普扫,而是通过她给普卯一个微妙的打击。不管怎么说,普卯终归是他的情敌,虽然他们两个不是势均力敌,但在此刻,丘世良确实感到某种快意。
普扫到底是大家风范,听了此话反而更客气了:“丘先生能来真是太好了!我和老虎一直说要请请您呢!老虎可没少问祸,多靠您从中周旋……”
林森森和老虎一听就哈哈大笑。普扫提的是他被林森森绑架的事,现在林森森就在旁边,他这个聪明透顶的太太真是糊涂透了。
“你别笑,要不是丘先生,我上次真的是要杀了你!”
“二位说笑话呢,二位贵人是有缘……”丘世良不敢再多说下去,怕惹普扫多心,像这种男男女女的事真是微妙得很。
但普扫还是一脸客气地对丘世良说:“丘先生还是给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表示一下心意。要是不赏脸,我就只好请宁小姐来代我请了。”
“哪里!哪里!”丘世良心里十分明白,这是普扫给自己的面子,而且是看着宁黛的面子给的自己的面子。这面子真是给足了,给满了,给的得体又大方,这令丘世良真是很受用,这普氏两姐弟待人真是天壤之别。但与其说是给面子,不如说是给台阶。丘世良在这种场合出现真是令人感到意外,这更可见是宁黛一人的心意,现在丘世良心里已是十分感动了。
他毕恭毕敬在看着普扫挽着老虎的膊弯款款地去接待别的宾客了。
林森森发现丘世良的眼光乱转着。
“她在哪里?”丘世良小声地问着,他已经等不及了。
林森森知道他在找宁黛,会意地指点着:“呶,那里!”
顺着林森森的手指,丘世良看到,在一个小舞台上,在精心布置的灯光下,宁黛正在接受着记者的采访。
过了一会儿,普扫也上去了。
宁黛穿着白缎子,而普扫穿着无带的宝蓝色的夜礼服,但在灯光下,普扫的变成了紫罗蓝色,而宁黛的变成了橙红色,她们两个在台上侧身相对而坐,真的就像古希腊花瓶上的图画一样的。但丘先生不懂得这些,他只是这样遥遥地看着,便被陶醉了。
“她们是在排戏吗?”
“是电视台的采访。”林森森说,“这部电影在国内虽是首映,在国外却已经获奖了,而且是专门发给编剧的奖,宁小姐不久要去东京领奖的。”
“啊!”丘世良感动不已,“宁小姐已经是大人物了。”
宁黛总算是摆脱了那帮记者们的纠缠,穿过人群朝丘世良这边走来。
宁黛戴着一枚黑钻石胸针,像火中的焦炭一样发出了黑幽幽的红光,手上戴着一块玛瑙红色的古玉手镯,除此身上没有一点饰物。但丘世良知道,就这两块饰物就是价值连城的。它们分别是林森森和倪巴的礼物。
宁黛接受他们的礼物,就像接受他们的一朵小花一样,那样漫不经心。
但普扫知道它们的价值。
“海盗的礼物。”林森森也是这样漫不经心地说。
“天啊,你要是这样一说,就更抬高了它们的价值。”普扫说。
丘世良也想送一点东西表示一下心意。但他不敢,一来怕宁黛不接受,二来怕自己很难和他俩的礼物相比。
“感谢您请了我。”丘世良觉得他能够送的,就是他的感谢,“感谢你宁小姐还想着我。”
“我怎么能忘记您呢,我们一道走了一条又黑又长的夜路啊,那是我来深圳独自走的第一次路。”
“也是我到深圳的头一次夜路。从那时到现在,我们又走了更长的路啊,虽然不是和您宁小姐一起走的,但也没有相隔太远,我一直看着您,为您祝福……”
“所以我一定要请你,为的是让我自己记得,我是怎么走过来的。”
“我也知道您为什么请我,你让我看到了小姐你的今天。这是您的幸福,也是我的幸福啊。能认识小姐您,那真是三生有幸啊!”
“我想我错怪了你。”
“宁小姐千万不要这样说,您是对的,现在一切都证明您是对的,您笑到了最后。您看您这里,歌舞升平,鲜花和成功。而那边,而那边真可以说是血雨腥风啊……”
“有这么糟糕吗?”宁黛警觉地问。
他看出了宁黛有些难过。他觉得有些话不妨直说更好,而且他是她的老朋友,可以说是最老的朋友,在这里独享殊荣,有些话只有他来说,也只能对她说:“宁小姐,你真是有远见的,没有人能配得上您,也没有人值得您去为他伤心。只有你置身物外,只有你获得了成功,不为之所动。换了别的女人,没有人能像您那样不为之所动。不要说女人,就是男人,就是我,唉,我!我与您从一开始是一样,从一个地点出发,奔一个人而去,但我们走了两条路。您是绕着他走,我是跟着他走,他那阵子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啊!所以说,您宁小姐是伟大的,您与他决裂,您不沾他的边儿,否则他会毁了您的!他现在已经毁了。但运气好的话,这次会滑过去,但这只是早晚的事。我也要学您,这也是早晚的事……”
“您是老实人,我一开始就信任您。不说他们,咱们走吧,电影马上就要放映了。”
丘世良也像老虎那样将自己的膊弯伸了过去,宁黛挽住了它。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俩面带笑容穿行着。人们在猜想,他丘世良一定是什么东南亚大亨了,否则怎么能独占花魁呢?为了这一刻,丘世良真愿意倾家荡产,身败名裂啊!为什么不呢?!他普卯为什么不呢?那普卯真蠢啊!而他丘世良该有多幸福!
不,不能身败名裂,不能倾家荡产。为了这样的女人,你只有不停地往前奔,往前奔,往上爬,往上爬,不能喘气,不能松劲,不能落后。行啊,那就奔吧,那就爬啊……
这真是意乱神迷啊!这人儿,这场合。
电影放映时,丘世良的幸福达到了顶点——
这边是宁黛,而那边是林森森。丘世良坐在两个人的中间。
连老虎都在悻悻地望着他们。
“高生和高太呢?”丘世良还问了一句。但他真不希望他们过来。
丘世良想独享这一时刻,没有凶恶的普卯,没有阴险的季惠霞,没有讨厌的记者。在丘世良的生活中,还没有这种日子呢,且不说能有宁黛坐在自己身边。而宁黛好像很疏远普扫。
“宁小姐和高太的合作也是最后一次了。”林森森悄悄地和丘世良讲着广东话。林森森什么都告诉他,丘世良更觉得他们才是三位一体了——他,宁黛,小林——他们已与普家分道扬镳。
“对,宁小姐做得对!”
黑暗中丘世良好像又回到了广深公路上那辆夜行车上,又是这样挨着宁黛,看着她的侧影,听着她的呼吸。他轻轻地将手往扶手那边多侵占了一下,果然碰到了宁黛的手,而且,那手不仅没有挪开,反而将他的手握住了。丘世良真想哭,他真想在电影中找到一个可以让他哭的情节,以便他能借机得到宣泄。
他感到宁黛的手在拍着他。
“丘先生月得很,我们出去走走。”宁黛悄声地对他耳语。
这正中下怀,丘世良马上站了起来。
林森森看了他们一眼,但他显然被情节吸引住了。眼光立刻回到银幕上去,闪着身子让他俩走了出去。
一走出大酒店,丘世良的脚步都酥了。他挨着宁黛,只是走着走着,感受着她的气息,他不敢相信在他奔波商海,辛苦恣濉的生涯中会有这样的时刻。他枯燥平庸的一生连神话都没有读过,但却出现了神话,他作梦一般。
他们在一个僻静的路旁停住了。宁黛面对丘世良站着,朱唇微启,想说什么却没有说,眼睛里射出奇异的光,而丘世良已按捺不住了……
这时,一辆汽车却在旁边无声地停住了。
车门开时,他才发现,是林森森。
“上车!”林森森说。
丘世良糊涂了,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迷茫地看着宁黛。
“快下雨了,咱们上车吧。”宁黛拉着他的手就上了林森森的车。
“咱们到哪儿去呢?”他拍着坐在前排的林森森,又问着宁黛:“不是说走走吗?”
“还是坐车吧。”
“可是电影招待会怎么办呢?”
“不要紧的。”
“那么,那么……”他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林森森却一句话也不说了,也许是他不该和宁黛甩下林森森独自出来逍遥?好在有宁黛在他身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他的问话,但他的心还忐忑起来。
加之车速之快,在广州市区可没有这样开车的。
丘世良和宁黛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在车子里显得非常响。这种罗尔斯罗伊斯的车子,就是开到了二百码,车内也是掉一根针都听得清清楚楚的。不知什么时候,这种谈话停止了。宁黛将脸靠在车窗上,望着窗外。丘世良发现车于已完全在黑暗中行驶了,而且是飞速地行驶。
夜空中的飞蛾在车灯的照射下狂乱地舞着,一旦撞在车窗上立刻成为一滴粘液。
一种恐惧,而且似曾有过的恐惧从丘世良的心底升了起来。
“这是哪里?”
“你们走过的路。”一阵声音从前排响起,是林森森的声音,一路上一声不吭的林森森突然发话了,而宁黛却哑然悄声了。
“你和宁小姐相识的路,广深公路。”
这简直就像宣布是通往地狱之路一样。丘世良不由得一阵发紧,而林森森的声音更是令人毛骨悚然,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前排,丘世良只能从反光镜里看到他嘴的张翕。但他的声音却在车里嗡嗡作响。
“干什么……走这条路?”丘世良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回忆往事啊,那不是很愉快吗?”
“不,不,不太愉快,不是认识宁小姐不愉快,而是,而是……”丘世良简直要哭了出来,“宁小姐,我们回去吧……”
丘世良再次将颤抖的手伸向宁黛。
宁黛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怜悯地抚摸着说:“没什么,丘先生,我们聊聊天。车子里好说话,我一直想找你单独谈谈,我有些秘密……”
握住宁黛的手,丘世良的心略微放松了点。宁黛的声音也抚慰了他。到现在为止,他不敢想自己已经被绑架了,他还想保持尊严和体面,他不想再次在这条路上失态。
“什么秘密?”
“朱丽遗书……”
一听“朱丽”二字,丘世良就已经大惊失色了:“哎呀,宁小姐呀,这可糟了!”
“怎么糟法?”
“您,您怎么会和朱小姐扯到一起去了,朱小姐她,她……”
“她已经死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那么谁知道呢?”
“只有郝太知道,郝太知道。”
“你是说季惠霞?”
“是她。但是她也想不到啊……”
“想不到什么?”
“想不到您这里能有朱小姐的东西。她绝对想不到,没人能想得到。您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您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啊!您还没告诉别人吧?当然,当然,除了林生以外,林生除外!林生以外没有别人知道吧?”
丘世良又从反光镜里看了一下林森森。
“没有,我只告诉了你。我信任你。”
丘世良松了一口气。“那就还不算太糟。听我的,您把它毁了,别再提它。既然您信任我,您就按我说的办。”丘世良坚定地说。
“但是,你得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朱丽的遗书中说到的一件事:一些人的无形资产变成了有形资产。这些人是谁?”
“我不知道。”
“丘先生,你这就不够朋友了。”林森森又在前排发话了,“宁小姐把她的秘密告诉了你,你却不把你的秘密告诉她。”
“哎呀,林生,她告诉我的,我决不会说出去,而我若告诉她,她……”
丘世良不敢和林森森再说下去,但他已是横下一条心,转过脸来对宁黛说:“宁小姐,您要是让我活,您就不要问了。”
宁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还想说些什么,林森森从前排又发话了:“如果她不想让你活,你说不说?”
“宁小姐不会,宁小姐是好人……”
“对,她不会的,那么你看我呢,我会不会?把你从车里扔出去,像压一条死狗一样把你在广深公路上压扁,你说不说?”
“……”丘世良已从反光镜里看见了林森森摘下了墨镜,他从来没想到那张靓仔的面孔会是如此狰狞,他最怕的普卯也不可能比这张脸狰狩了。他不由得带着哭腔向宁黛求救。此时,他已确切无疑地清楚自己已被绑架了。他抓住宁黛的手,一声比一声低地哀叫着:“宁小姐,宁小姐……”
宁黛可怜地将他的手握住说:“我不会的,小林也不会,他吓唬你呢!只要你告诉我,就什么事儿也不会有的……”她轻声细语地哄着他,像哄个孩子。
“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宁小姐啊,请你相信我吧……”
车子猛地刹住,包括宁黛在内,丘世良一头撞在前排座架上。
车门在丘世良一侧开了,林森森水淋淋地站在外面。这时,宁黛和丘世良才意识到一路上都在下着雨。
“下车!”林森森吼着。
丘世良犹豫了一下,坐在车里不动。
后面一部卡车穿破雨雾疾驰了过来。
“下来吧,你!”林森森当胸一把扯住丘世良的衣服把他往外拉。
丘世良像五雷轰顶一般狂叫了起来,疯狂地拉住车门不放手,哀叫着:“宁小姐!宁小姐啊!”
林森森一手将丘世良的上半身扯到雨中,一手甩着车门。宁黛不忍地伸出手来,丘世良一把扯住了宁黛的手不放。车门狠狠地砸在宁黛和丘世良的手上。鲜血流了下来,浸透了两只手。两只手仍没有松开。
后面的卡车几乎是顶着宁黛的车尾停了下来。两条大汉从车里跳出,将丘世良一扯,像扯一只青蛙一样,将丘世良从前面的车上悬空扯到了后面的卡车上。
林森森随之跳上了后面的车子。但宁黛跑出了自己的车于,司机在后面追着宁黛,宁黛只顾朝丘世良跑来,抓住了车门。
丘世良徒劳地打开车门,又摇下车窗,伸出一条手臂朝宁黛哭嚎着:“宁小姐,你快来啊!救救我啊!我真的不知道啊!我真的不能说啊!我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啊!”
车窗猛地上升,卡住了丘世良的脖子,眼看丘世良的脸色变得青紫,眼睛突了出来,与宁黛只有咫尺之隔,那眼睛吓人地朝上翻着,车窗仍在上升。
宁黛的司机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宁黛,而林森森的卡车便像离弦的话一样窜向前方的雨雾。
宁黛在后面边追边哭:“别伤害他!别伤害他呀!”
“宁小姐,你要淋坏了,大佬饶不了我的。”
司机抱着宁黛上了罗尔斯罗伊斯。
“追啊!追啊!”宁黛在车里一边哭着一边指挥着司机。
但用不着她发话,司机盯着前方的卡车,紧追不舍,却又始终保持着一百米的距离。作为高速,这是非常危险的距离,作为雨天,这距离就更为危险!还有黑夜!
透过雨雾,宁黛只能看见朦胧的车背影。
但她突然捂住了嘴——
她看到了几年前,她初走广深公路上的那惨烈的一幕:
前面的卡车上,两个大汉拎着一个人,从疾驰的车子里,来回地晃了两下,便猛地朝后抛了下来。
“刹车!刹车!”宁黛喊着,同时去拉司机的方向盘!
但司机眼也不眨地牢牢地把握着方向盘,对准林森森车里抛出的那个人压了过去!
血肉横飞!覆盖了车窗!
车子停住了。
两辆车子都停住了,前后仍然保持着一百米的距离,停在刚刚下过滂花大雨的夜的广深公路上。
雨刷仍在动着。但雨已停了,天色已透出了曙光,车窗已明净如洗,车身也光洁如镜,空气甜润无比。
宁黛望着前面的车子打开了车门。
林森森朝她大步走来。
“他说了。”林森森将一包东西交给宁黛说,“都说了。这是录音,手印……所谓王冠上的钻石。”
“但他也死了!你仍然杀死了他!为什么?!”宁黛哭朝林森森挥舞着手臂,拒绝接受林森森给她的东西。
“我有我的目的。”林森森冷淡地看着她,收起东西,不愿多说。
林森森打开罗尔斯罗伊斯,朝前方按了按喇叭。
前方的车里又缓缓地出来了一个人,一个几乎被扒光了衣服的人,那人像个皮影一样,从雨后的薄雾中摇摇晃晃,一步一步地近了。
宁黛倒抽一口凉气,几乎晕了过去:是丘世良!
“丘先生,宁小姐在为你的死去而哭泣。”林森森的一边扶住宁黛,一边对丘世良说,“我不愿意让她哭,但我必须让你死,这样,你就安全了。现在,你跟我的朋友走,一切都已经为你安排好了。只是你和你的家人要分开一段时间了,你的家人也会得到保护的,还有钱。你相信我,一切都会万无一失。噢,等一等,也许宁小姐也要对你说点什么。宁黛,有话快说吧,不能停得太久。”
宁黛伸出手,但又缩了回来。她不敢碰他,她不知道那只手究竟是僵硬的还是鲜活的,但她真诚地说道:“丘先生,谢谢你。”
“谢谢你,宁小姐,也谢谢你,八哥大佬。”
丘世良刚想跪下,被卡车上的人一把扶住,疾速地搀口车上。
车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