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朱丽遗叶-城与夜

第九章朱丽遗叶

宁静,太宁静了,自从朱丽走后。

可以说,人们不仅相安无事,而且安居乐业了。

离婚,结婚,都已经成为往事,淹没在一系列其他事务中,和正在发生的事情相比,那真不算什么。何况,各报刊也没有宣传这件事,原因是大家给张光雀面子——就在《风云》要对郝家大加讨伐的当儿,《风云》的挂帅女将朱丽却成了郝家的第二任儿媳,并乖乖地接受了郝雁北的招安,无声无息地到一个小岛上,就像英国那个温莎公爵和辛普森夫人,毅然而去,将《风云》晾在了那里。这等于给张光雀的心上插了一刀。大侠的心在流血,各杂志社决不能再往伤口上洒胡椒面,媒体一致保持沉默,也算是对张光雀在报界文坛侠义一生的日报,包括香港报纸杂志,也是低调。

没有了朱丽后,反而使倪巴留在了深圳。这真是使张光雀欣慰。倪巴比起朱丽,那就不可同曰而语了。倪巴这种大摄影师,屈尊回来当记者,也就是为了报张光雀的知遇之恩罢了。这更使《风云》上了一个档次。为了这个档次,张光雀还故意减少发行量呢。在别的杂志为了发行量不顾一切地争取订户时,《风云》却在市面上成为一种难得的杂志,要通过一定的途径才能得到呢。在火车或飞机上,一本印刷精良的大开本的中文的《风云》和一本小开本的《读书》加上一张英文的《中国日报》已是国内有身分的人士的标志。《风云》同时创立的海外版,成为一种贵族刊物,从普罗文化,到精英文化。从流行到严肃,从畅销刊到珍藏本,这里倪巴出了一把大力。也只有倪巴这种高档次才行。朱丽?去她的吧!现在张光雀深感: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他丢失了朱丽这一匹马,却留住了倪巴这匹马。前一匹马是匹母马,野马,害群之马。而这一匹就不同了,这是一匹高贵的英纯血马啊!

倪巴那么心甘情愿地留在了《风云》,《风云》少了朱丽在时的那股浮躁,反而更上了一层楼。

张光雀如约得到了风云际会的钱,季惠霞一丝不苟地履行协议,但她拒绝道歉。钱按照施工进度分批到位。“其他未尽事宜”由普卯来做,比如,季惠霞不道歉张光雀便不罢休就属于这“未尽事宜”,普卯便请姐姐出面斡旋。普扫出面,张大侠自然面上有光。而普卯同时将一笔创作基金拨到《风云》,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不要求任何宣传,连广告都拒绝在《风云》上做,而这笔基金由张光雀任主席,普扫任副主席。张光雀将之定名为“伯乐奖”,专门奖给那些扶植了新人的老编辑。这无疑是打给老编辑和老作家的一针强心剂,而第一笔奖大家一致推举张光雀。仪态万方的普扫穿黑色夜礼服亲自为张光雀颁奖,不亚于奥斯卡颁奖,并与张光雀贴腮亲吻,同时悄声地说:

“您受委屈了……”

张光雀热泪盈眶,风光无限。

倪巴的摄影机闪动着。

一场恶战避免了,各方面相安无事,和平重现。

普卯的烽火集团发展得很快,有不少项目已经回收钱了。这主要是在建设上。普卯有效地控制了投资规模,又正逢深圳一个大发展期间,房地产搞得不错。但普卯却见好就收,挥师北上,将从深圳赚到的钱转向那些即将成为第二第三个深圳的地方,更有他在深圳初创时得到的独一无二的经验,很快就占领了北方市场。等深圳建设由于过热而停下来时,普卯在北方正干得热火朝天,并将一些资金调回深圳,用少量的钱将那些因为功亏一篑的建设项目接手过来,回报却是成倍的。但他不是坐收渔翁之利,而是救活了陷进去的甲乙双方和贷款的银行。甲方完成了工程,乙方回收了成本,而银行收回了贷款和利息,这一切,只是在两年的时间。

在有普卯的地方,倪巴的照相机闪动着。

北澳。

客家老屋,宁黛过着平静的日子,在面对妃子泉的老虎尾巴里写着剧本。

没有人来访,也不允许人来,她手里那把绝版的钥匙从来不为别人开门。

每周,她去一次城里,到编辑部看看信件和稿件,买买东西,或是与朋友聚餐,这主要是指与普扫的小聚。

“说实话,起初是我想提携你,现在是我依赖你了,多么地依赖你啊!”

在富临大酒店的咖啡厅里,两个女人坐在靠窗的小桌前。那里几乎成了她们俩每次会面的专用小桌。那时离火车站近,又是欧式服务,普扫的剧组在这里有一个备用的包间。普扫常在剧组出发前或在归来后的空隙里在这里与宁黛见面,交换一些信息和意见,纯工作性质的,制片人与编剧之间的,很简短。但其中无限的温情只有两人才能体味,而两个人又都将这种体味平淡化在一杯咖啡里。现在宁黛已为普扫写了三个剧本,两个人的合作真是珠联壁合。这一部已经在拍着,那一部便已经在写了。这一部拍完了,原班人马接着上第二部。而第三部片子刚有了梗概,第一部片子获奖的消息又接着传来,于是又得组织宣传发行。普扫已经不写剧本了,她已从原来的集编剧导演制片人于一身,到现在只是作制片人。她从国内外选最好的导演和摄影,组成最好的班子。编剧的事,她就全权交给了宁黛。

剧本剧本,一剧之本。宁黛已是普扫拍片子的保障。

“是你,使我摆脱了纯艺术片的陷阱,真正懂电影的是你,而不是我,你天生会使用电影语言。”普扫真诚地说。

“我只是喜欢用动词。”宁黛说。

“还有你的诗意,你有在叙述中放入诗意的本领。”

“只是一点点,千万不要多。”宁黛说得那样简短,外行的会认为这是外行话,而内行的会明白这是多内行。

“这就是为什么我的电影赔钱而你的电影赚钱的缘故。”普扫说,“真的,咱们赚钱了,国内有两百个考贝,还有国外的版权……”

“咱们?”

普扫将咖啡杯端在嘴边,每当她不想回答问题时,她就会以这种姿势端着杯子。她从杯子沿上望着宁黛。作为一个编剧,她现在已是一个重量级了。作为一个女人,她也饱经了许多,但她仍是那种种纤细的脖颈,侧影如少女般,还有那迷茫的眼睛……

“你真像任尼雅,至今仍像……”这是普卯第一次将宁黛介绍给姐姐时,普扫的感觉。

至今这感觉仍然没变,这种容貌一直令她迷惑。当然,首先被迷惑的是她的弟弟普卯。这是一种令人动情的形象,动深情,而且是不知不觉地握住她的手,为她作点什么。比如,为她撩动额发,再比如,为她身败名裂。她的弟弟就差一点走到这悬崖的边缘。这容貌绝不能说漂亮,尤其是在普扫这样的漂亮女人看来,尤其是在美女如云的艺术圈子里,宁黛这样的形象甚至很难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但又不能说一点印象没有,有的,一点点而已。这一点点不是别的,而是酵母,是酒曲。不知不觉的,她的味儿出来了,她的劲儿出来了,令你心醉,令你心碎的味儿。还有那劲儿,谁能看出她的劲儿啊,而且是后劲儿,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但现在她的劲出来了,是后劲儿,是时间使她显出了力量,还有苦难,苦恋……想到她和自己的弟弟普卯,普扫早有预言,他们会很苦的。现在这预言证实了,他们在受苦,但谁更苦呢?她更可怜谁呢?好像是宁黛。普扫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中止了,与其说他们是悬崖勒马,不如说他们扼杀在萌芽状态。在这桩无望的爱情中,这小妇人除了苦什么也没尝到,或许正是这苦在文学艺术上玉成了她?这小妇人令普扫在暗中有一种姊妹之情。但宁黛显然不想发展这种情谊,两个人都小心地回避着有关普卯的话题,她们只是编剧与制片人的关系。艺术上直默契,而在感情上更淡化一些。她们之间,只有富临的咖啡是浓的,但也只是一杯,一小杯。

“你大概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说我的,说我拿你作摇钱树了。我得和你分帐,否则我在圈子里可要有恶名声了。从上一部开始,我们就赚钱了……”

“你是说稿费么?我不是不要,而是先挂在你的帐上,累积起来,用于还债。我们之间有一笔债务,一笔三角债务……”

但普扫不容分辩地说:“像你这样的编剧,光给你稿费是不行的,国外也是如此。稿费再多,也是有限的。与制片人分帐,也就是说,根据考贝的利润来确定你的份额。我想与你再签订一份合同,以确保今后几年我们继续合作。也就是说,你只能给我们写剧本,而不能给别的公司,我们可以从这一部就开始……”

“是吗?是多少?”宁黛的眼睛亮起来。

“我让会计给你算一下,并且找一个律师作一个协议。”

当宁黛弄清这笔钱数以后,她知道,这已完全可以与北澳的那所客家老屋的房价相抵。她的心沉静下来了,对普扫说:“好了,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他了。不用再签合同了。我不写电影了,我要回去写小说了。我真正热爱的是小说。电影是一种制作,一种劳作,一种受制于人的工作。而写小说,是一种生活,我还没有真正写呢……”

宁黛感到了神往,感到了解脱,心已经往北澳飞了。那所客家院落是她自己的了,她无债一身轻了,该了的了了,该断的断了,剩下的是她自己的生活了。

她是那样决绝,那样绝情,那样刻不容缓,那样归心似箭,令普扫吃惊,令普扫心冷。普扫没料到是这样的结局,而且是不可挽回的结局,就像正在演奏《八面埋伏》中断了琴弦的琵琶,普扫傻眼了。

普扫完全明白这是为什么:在她与宁黛密切合作的这段时间里,她的弟弟普卯已经完全断绝了和宁黛的联系!

普扫也明白,人去不中留。

“是的,你肯定是一个好的小说家,正如你是一个好编剧一样。而且,你会是一个畅销小说家,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流行小说家。或许你想写《飘》,或者《静静的顿河》那样的小说?你提起过的。”

这是为了忘却!她们都明白,既然普卯忘却了她!

他们各自有自己的生活,都是不可改变的生活!

她可以还清自己的债务,而普卯,他自己的债务,无法还清!

与普扫的合作结束了,扯断这最后一根丝!与普卯联系的丝!

但也记起一切!在她回到北澳后——

还记起了朱丽!

佩服朱丽!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爱情,并与自己所爱的人最终结合,并远走高飞!只有朱丽能做到这一点!

“咱们差不多是妯娌了……”朱丽离走时说的话常在她耳旁萦绕着。

她发现,朱丽弄错了辈分。普卯与柏西不是兄弟,而她与朱丽也不能成妯娌。但朱丽将普卯算作了郝家人,这一点上,也许朱丽并没有划分错,这是一种阶级分析。

想到这里,宁黛很忧伤。

那么,写罢!当你忧伤的时候,当你寂寞的时候,无论是为了忘怀还是为了思念,写罢!你就写罢!

在北澳的老虎尾巴里,宁黛开始写一些过去的事情。深圳已经有了过去,有了历史,但是离她喜欢的开头——“从前,有一个……”

不行,还不能用这种开头,离用这种开头还待时日,生活在沉淀,但还是絮状,还待澄清,还看不出眉目。还有事情发生,一定要有事情发生的。还要等,还要注视,这是一定的。宁黛说不出来,总有这种预感。

于是,她又摊开稿纸,走出后门,去妃子泉洗头,或去礁石上眺望。林森森已有了一支远洋船队,他随船队走了,他要作哥伦布,作阿里巴巴,要环游地球。如果地球是果真是圆的,那么这位船主必然会回到他的北澳,并且带回钱。

这都是日子太宁静的过。

潞漪花园。

雁北也是独守空房。她一如既往地平静。普卯在南征北战,来了,走了,走了,来了。雁北知道,他在拚搏,在还债,在和季惠霞作殊死的,又是微妙的战斗。

无论是普卯在家还是离开,雁北从不打扰他。有时普卯要离开她很长时间,甚至有可能断了联系,雁北仍很沉静。凡事,普卯不说,雁北决不过问。而普卯说什么,她信什么,没有一丁点儿怀疑。

但有一天早上,雁北在自己卧室的梳妆台上,看到了一叠报表,她以为是普卯忘在那里的。虽然,普卯从来不将公司的文件放在卧室。

她打电话让普卯的秘书来拿,接电话的却是普卯。

“你先看一看,回家后,你告诉我你的意见。”

“我看它干什么呢,我又不懂……”雁北感到这事很奇怪。

“没关系,你随便翻翻!”

雁北翻了两下就放下了。等到普卯回家后,他又带回了新的文件,一并带进了雁北的卧室。

“从现在起,你每天都要看这些文件,这些都是公司的各个部门的报表……”

“你看不就行了吗?我一定要看吗?”雁北畏难地说,“为什么一定要我看呢?我实在是看不懂的。”

“你要看的,一定要看,逼着自己看,看多了,也就人门了。不懂的,我请人来给你解释,一个北京带来的老经济师,你是认识的,他可以作你的顾问,也是老师,从明天起,他每天到家里来上班,向你提供咨询。再过几天,我还要给你派来一个助理……”

雁北看着普卯,她开始明白普卯的用心了。

“是的,雁北,我为你而战,直到不能战为止……”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不是不知道,我是多么依赖你,我只有你……”

“你完全可以信赖我,依靠我,但早晚有一天,你必须指望你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替代你自己!而且,还要有很多人来指望你。你看到这些文件了,你会知道,一个公司,不仅是一部大的机器,而且是一个大的生命,复杂的生命。让它活起来不容易,但让它垮下去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它不是说活就能活,说垮就能垮的。即便是垮了,也要付出代价的,也要有人收场的。这收场的代价就够瞧的,你懂我的话吗?”

“你的意思是说,就像给一个人送终,也许被送终的人还没有死,送终的人却被拖垮了。可是,普卯,你别吓唬我,真到了这种地步吗?”

“没有!不仅没有,而且还有可能更兴旺!你了解了公司的业务后,你就能知道,我们干得不错!如果内部没有什么漏洞,外部也没有什么牵连的话,我们实际上已经站稳了。这些报表上都写得很清楚,这些都是些真实的帐目,如果我们是一个独立的公司,我们是赚的。如果我们不搞金融的话,我们也是赚的。即便是现在,我们并没有太大的亏空,我们还替季惠霞擦了屁股,而且,还能替她再擦一气……”

“不!我们不能再和她搞在一起,我们要和她尽快地脱钩!”

“这是不可能的,不是我们不愿意,而是她不会放手!与她的较量是殊死的,也是共存共亡的。现在我们和她的关系犹如是驾驶员、乘机者和劫机者的关系。炸药在飞机上,飞机在天上,稍有不慎,大家都玩完儿……”

普卯说完,雁北倒抽一口凉气。

“所以,从现在起,你必须要学会从我的身后,走到我的身前来,从乘客席上,走到驾驶舱来。什么事情都不一定会有,什么事情也都可能发生。我们做自己可以做的一切,剩下的,靠老天保佑吧!”

“老天会保佑我们吗?”

“但愿吧!也许并不会太槽。糟对谁都没好处。每个人都得到了想得到的,还能怎么样呢?”

“但你没得到你想要的……”

“我想要什么呢?如果十几年前一声枪响后我倒下了,我还能想要什么呢?”

“你是在报思,我知道,你心里苦……”

“如果有一支枪在后面追着你,雁北,你还说苦甜吗?你没尝过这滋味,我尝过。那就只能是跑,一直跑,除了跑还是跑,作梦都在跑……”

“别说了,别说了……”雁北好像突然明白了普卯的那些惊恐的梦境。

果然,从第二天,就有一个老经济师来到了潞漪花园,后来又有一个年轻的助理。在他们的辅导下,每天有半天,在潞漪花园,雁北开始由表及里地了解公司事务。再有什么不懂的,普卯回来后会给她作详尽的解释。有时,甚至是把着手来教她,在床上,在饭桌上。

她越发感到普卯所面临的局面是多么险,而普卯走的棋又是多么稳。

他像一个掉在蛛网里的小虫儿,正在小心地,不动声色地从蛛丝的……

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相濡以沫。

在深圳,普卯可以说与雁北寸步不离。上班时,他们是一分为二,而下班,他们是合二而一。

这指的是他们的精神,而不是肉体。

性生活已告结束,与其说是雁北不再勉强普卯,不如说雁北不再勉强自己。绝经后的性欲高潮像一阵虚火呼呼地窜了几下,便熄灭了,又加上家庭的危机,就像在熄灭的火堆上浇了一阵秋雨,再也不可能点燃。她的心已死了,而且外貌上的衰老更是变本加厉,现在她既不去幽灵那里作头发,也不看午夜电视,连镜子她也不去看呢,一看她就心寒,同时想着普卯他又是怎样能够看得下去,而且还能对自己温柔得起来,还照常睡在自己身边,没有一丝嫌弃,并且,假如雁北要有些挑逗的话,普卯决不会报以冷落。但那种挑逗,也无非是将头在普卯的胸前靠一靠,或者,将手伸进普卯的睡衣,抚摸着他健壮的胴体。但那时,是雁北最可怜的时候,可怜普卯,更可怜自己。

“我们两个都干不了了。”雁北悲伤地说,“都是想干而于不成。我是有心无力了,而你是有力无心,你的心……”

“我也无力了,雁北,我累,真的……”

“我知道,我只想摸摸你……”

“还是让我摸你吧……你哪里疼呢,我给你按摩一下。”

反倒是雁北自己提出分床而睡。

“你累,我也累,”雁北在替普卯布置一间卧室时平静地说,“就这样吧,只要我知道你在我身边就行了,只要我能看见你就行了。其他的你自己想办法吧,别苦着自己就行了。还有,别让我知道就行了。”

“没有什么要瞒你的。雁北,从现在起,我不会有一件事瞒你。”

而普卯若要离开深圳出差,只要有可能,便是每夜电话打回紫漪花园,正是雁北上床的时候。

每当雁北放下电话,都不由得感谢上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将她和普卯连得这样紧。雁北祈祷上苍保佑:

让危机马上过去吧!

让危机不要马上过去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雁北感谢这场危机。

北澳,宁黛的客家小院里迎来了倪巴。

实际上,这客家小院也只有八百栋的朋友来过。

倪巴住在林森森那里。尽管林森森不在,倪巴仍能在那里得到很好的照顾。车,快艇,暗房,都很方便。

倪巴每当工作累了,便来此作一下休整。

能在深圳工作这么长的时间,真是谁也没料到的事情。倪巴已经成了张光雀的依靠。

从壁垒森严的八棵树庄园沿海滩一路走来,叩响芳草萋萋的客家小院的门,那真是绝好的享受。

再到小石井旁坐下,由宁黛来烧甘四味苦茶,那真是神仙了。

“这里成了一个保留地。”倪巴一边喝着茶,一边感叹道,“从小林那里到你这里,这一角海滩简直成了世外桃花源。你们两个人在这里一坐镇,算是给这块地方留下了一方净土,一方活化石,古人类活动遗址……”

“我们成了古人类了?”

“这不算夸张,现代社会在瞬息间抹杀掉人类几千年的文明。你们俩是有眼光的,作了一件好事,这地方得益于你们俩……”

“应该说是得益于你,当初是你带我们来这里的呀。”

“唉,当初我要是把那座小白楼买下来就好了,那时我那摄影朋友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若那样,还真花不了什么钱,连你们那点钱都花不了……”

宁黛没有吭气,看来小林没有告诉倪巴那座小白楼是谁炸的,包括这客家小院的交易,林森森全揽到了他自己的名下。

“……你们赚了。而且将这里弄得这样舒适。”倪巴欣赏着这老房子的连廊,敲击着那些百年老树作成的栋梁。“现在,像这样一块雕花的护板,都可以上得了索士比拍卖行。”

“是呀,当初咱们大家都来,来个部落大搬迁,这里便成了新八百……”

“多弄他一些地方,多占一些海滩,就这样……”倪巴划着一个大圈。“这是你,这是小林,这是我,还有朱丽……”

“算啦算啦,你不用后侮,你根本不会在这里呆下去的。你比谁都明白这一点,你,不过,你现在这样长地呆在深圳,还真是叫人想不到。朱丽走了,而你在这里,张老总还算是欣慰的。不过,大家都清楚,你早晚还是会走的,深圳留不住你的……还有朱丽,你们都不是久居深圳的人,而最后留在这里的只有我和小林,想想这点,真觉得有点怪怪的。”

倪巴望着她,眼光有点发直。

“好像好久没有提到朱丽了……”倪巴低声地提示宁黛说,“你刚才提到了朱丽。”

宁黛也有点语塞。一时,小院里静极了。

“有两年了吧,她走了?”

“有了,”倪巴说,“为什么今天才提起?”

“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让我们再提起。她走了,周游世界,而我们安安静静……”

“静,太静了。”倪巴突然焦躁起来,将刚酌上的苦茶往地上一泼。“你不觉得太静了吗?”

“怎么啦,你?”宁黛不安地问,“静,不好吗?”

“这要看谁静。你静,是正常的。而朱丽静,那就不正常了。而且静了那么久……可能吗?她是安静的人吗?她有过安静的时候吗?”

“那么她会怎么样呢?”

“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百思……?”宁黛有点汗颜了。“你一直在想着她?”

“是的,一直在想……”

“你想她会怎样了?”

“我想她出事了。”

“出什么事?”

“她死了。”

“什么?!”宁黛大声疾呼了,“什么?!你说什么?!”

“死了。”倪巴就这么轻飘飘地一句话,便判定了朱丽的死讯。

“为什么?只是因为安静?”宁黛的声音发抖。

“安静,深潭的水一样,深得发静,静得发怵!可她是个浪花四溅的人啊,是个兴风作浪的人啊,没风没浪她也得搅得一团泡沫啊。她朱丽何曾有过一时的安静!她朱丽到过的地方何曾有过安静?”倪巴话锋一转:“朱丽临走时来过这里?她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她的马耳他之梦啊……”宁黛突然感到眼前一片空白,继尔是天花乱坠。朱丽临别前的那些话真是天花乱坠啊:作马耳他的首富,有总督参加的晚会,成为第一风流女人,接待各国名流,还有封爵,还有那幸福的船坞……还有她买的那样多的各式旗袍,她一直要找个场合穿呢!

“是啊,这何尝是打算安静啊,炫耀啊,张扬啊,招摇啊……”倪巴感叹着。

宁黛拿出了那张印有白色的别墅的明信片。

“这是她给你寄回来的?”

“不是,是她临走时给我的。这上面的风景就是她的房子。”

倪巴将目光从明信片上抬起来,带着几分轻视地看着宁黛:“如果拿出一张印着卢浮宫的明信片,说,呶,那是你的产业,你也信吗?”

“我想朱丽没有那么傻。她会看有关的文件。再说还有柏西。关键她还会亲自去的。”

“那么这里的具体地址呢?”

“地址么?这个……这个不能当地址是吗?”宁黛也觉得有些忽略了。“那就是没有,我没有问,她也没有说。”

倪巴来回翻看着明信片,无奈地说:“这便是她留给我们的唯一的地址,一个不是地址的地址,也罢……”

倪巴用相机仔细地照下了这张明信片。

“没有信,没有电话,没有报道,没有花边新闻,没有流言蜚语,这不是朱丽!只有死才可能让她销声匿迹!”

“谁都可能不写信,这年头,信已是一种古老的艺术,一门失落的艺术了。至于电话,你打过吗?你走过多少次,到过很多国家,但没有一次我能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你走了就是走了,你想走多远就是多远,想走多久就是多久。你回来就是回来,你来喝茶,聊天,像从来没有离开一样。但你放下茶杯,等着我给你沏第二杯时,就可能离去,而且一去不回。没有人会找你,也不会找到你,不是吗?”宁黛说着不由得伤心起来。

“那是因为没有什么人牵挂我……”倪巴低语道。

“朱丽也是这样啊。没有人牵挂她,至少她不知道有人牵挂她。而且,她也不牵挂什么人,现在更不牵挂。她有了爱人,她开始了新生活,她与爱人周游世界,远走高飞。不对吗?”

“不对!”倪巴断然否定了宁黛,“全不对!首先,我告诉你,没有新生活!太阳每天是新的,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太阳每天都是旧的。任何一颗新星,发的都是若干光年以前的光。所谓新生活,都是旧生活的影子。福兮,祸兮,都是在旧生活中包容了,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都是以前延续,延续着过去的历史。一粒种子已经包含了你今后的全部人生,无论开花结果,还有夏荣秋枯都已是注定,而不是新生……”

倪巴在小院里愤世疾俗地谈着。宁黛看着他,觉得他越来越陌生了。他是在谈一个人的死啊,可是又像仇视整个世界。

“其次,你说到世界,世界很小!人们不可能走远,地球是圆的,转一圈就会回来。尤其是今天,交通发达,世界经不起转,十天,半月,一年半载,如此而已。尤其是朱丽,她在哪儿都呆不长。真正属于她的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深圳!是深圳使她扬名天下的,而不是天下使她扬名的,没有比深圳更适合她的了。她知道这一点,她是不得已才走的!她必定要杀个回马枪的,她可能刚走就明白了,她也可能压根就没走,没走远。”说到这里,倪巴噤声了:“只有一个地方是真正远的,回不来的,那就是……死。”

“可证据呢?有吗?你!”宁黛问。

“有!”倪巴说。

“在哪里?”

“这话我想对你讲。”

“什么意思?”

“朱丽留下证据了!她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厉害人。她不会这样走的,她手里有证据,足以致对方于死命的证据,否则,对方不会答应她的要求,”

“那么,她一定交给了对方。”

“不会,交给了对方她就不会活命,”

“如果她自己带走呢?”

“她带走更不安全。连人带证就全没了。”

“她没有带走!”宁黛忍不住就说了出来。她说出这话是为了说明朱丽没死。

“对,她没有带走,她交给了一个人,只能是一个人,她最信任的人,与她厉害相同的人。”倪巴望着宁黛说,“那就是你。她临走前有东西交给你。”

“你这又是推理?”

“不,是朱丽告诉我的。你相信吗?”

怀疑和猜测,开始在两个朋友之间游移着了,这是从未有过的疑云。

“不知道。”宁黛如实地表述了她对倪巴的不信任,“但是朱丽告诉我,不能把东西交给你。”这无疑又向倪巴交了底儿。

“这便是朱丽!她就是这样的精明!她留下的不仅是一把双刃剑,而是一把两面三刀,真正意义上的两面三刀,她把各方面的情况都想到了。她怕交给我伤害了她心爱的人,又怕你为了自己的心上人不交给我。伟大的朱丽!狡猾的朱丽!说到底,傻瓜的朱丽!”倪巴冲着宁黛冷笑着。

“不是的!朱丽不是的!”宁黛急了。“朱丽信任我,才把东西交给我,不管她交给我的是什么,我已经向她作了保证,除非她死了,我不会把东西交出去。我对诺言信守到底,我对朋友忠实到底。我不会为任何私利背叛。而你,倪巴,你不是为了朱丽,不是为了友谊,而是为了你自己,你的恨,你的怨,你的报复,你一直没有忘记报复!”

“是的,我恨他,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他要为此付出血的代价!”

“为什么要他付?就因为他对我有过那么一种……感情?”

“对,感情!为了这一点感情,朱丽死了,死于他和他的那个家族之手。而你,你还在等什么?等着同样的下场还是不同的下场?你还指责我在报复?!”

“你要有证据!”

“我有!我留在深圳就是为了找证据。我已经有了,朱丽也有了,比我还先有。但她死了,如果不是你说的那一点感情,她不会死的,她比谁都精,比我们谁都更像一个记者!她在交给你东西时就想到了死,对不对?这就是证据!证据就在你手里,那能致对方于死地的证据如果没有使对方致死,那就只能是致她于死地!这就是证据!”

“证据,我说的不是致对方于死地的证据,而是朱丽死的证据!否则,我不会给你的,不管朱丽交给我的是什么!而且,我不相信朱丽已死!”

这便是宁黛最后给倪巴的话。

但她已经感到朱丽死了,她已经为朱丽哭泣了。

接着林森森从马耳他寄回了一张照片,与那明信片是一样的,却不似那么恢宏,而是凋败得厉害。但这是同一座建筑,那是决没错的。只有这一张照片,照片后面有林森森潦草的字:

有的,这座宫殿有的,船坞也有,金合欢树也有,还有个看门人,但

门是关的,没有人。看门人说,什么人也没有,男人没有,女人也没有。

也许他说的是没来?只能听懂这些,只告诉这些……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了,林森森在寄出这张照片时,已在返航的海路上了。他原本还想看那个小船坞,与朱丽和柏西合伙作修船的生意呢。

倪巴接到照片就上路了。临行前,他再次来找宁黛。

“从今以后,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朱丽,更不要提她在你这里放过东西!”他的眼里透着哀痛和杀机。“必要时,你要住到小林那里去!小林快回来了,小林知道怎么办……”

后来倪巴从马耳他发回来一则通讯。

首先,倪巴查到了朱丽和郝柏西的入境签字。那日期已是一年多以前,也就是说,一切如朱丽临走时告诉宁黛的那样,他们蜜月之后,便去了马耳他。

但马耳他没有找到他们出境的记录。也就是说,他们消失在马耳他了。

接着是一起车祸的报道,日期和入境时间是一致的。出车祸的那条道路正是通往明信片上宫殿的路。

有张剪报上的车祸现场的照片:一男一女,男人已是粉身碎骨,而女人却很清晰,她几乎是被脱光了衣服躺在海滩上。

那张照片是触目惊心——那是朱丽的裸体!

但有关两个人的身分和各种文件却无法找到。

不知为什么,警方认为这两个华人是台湾人。因为他们穿着豪华。也因为警方的习惯。

警方曾和台湾的经济代表处联系过。代表处认为,是华人的黑社会所为。那一阵,台湾的五湖帮在马耳他等几个地中海和中东国家活动。

这些资料是倪巴在半年之后,陆陆续续地发回到《风云》编辑部的。一个华人记者,只身前往马耳他,要查明一件近乎两年前的沉案,那要付出何等的代价、智慧、勇气,还有钱!

是林森森的金钱支持着倪巴的调查!

倪巴还要继续进行下去。

但无论是林森森,还是张光雀,包括宁黛,大家都要倪巴火速赶口,深怕倪巴再有不测!

因为朱丽的死亡业已得到了印证——那张女尸上的脖子上有一骨制的小饰物,上面有着奇怪的图案。宁黛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她在朱丽临走时送与对方的小护身符,上面刻有雪域高原的六字真言。

风云突变,洒向人间都是怨!

编辑部已点燃熊熊怒火,它以通栏标题悼念朱丽之死!

随着倪巴从马耳他发回的通讯和照片的连续刊载,悲痛在加剧,怒火在升温,再加上其他报刊的转载,不到一个月的光景,朱丽的名字再次地震动了这个城市。

而张光雀的哭声,更是震动了编辑部!

张光雀哭得什么似的,他内疚啊,他自责啊,他为与朱丽的反目而追悔莫及!

“我就让她那么走了,连送也没送,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啊!”

不仅是因为他反对朱丽和郝柏西的婚事,更因为朱丽没有给他《哈莫尔》第二部。

他有直觉,朱丽一定写了什么东西,而且是非常重要的,绝对是可以动摇那个家族的基石的东西,也就是他在北澳会议上要求的那枚炸毁烽火集团的重型炸弹,朱丽一定掌握了,才能迫使季惠霞从郝家大少奶的宝座上退位,由朱丽取而代之。但朱丽拒绝交出,并一口否认她写了这么一个东西。

“那么你呆在基因虾的香港的黑窝里体验些什么?那么多天!光体验睡觉了!”

“可不是呗!到现在还没体验够呢!哪有空写呢!”

“婊子!”张光雀在牙缝里骂着。基围虾没有说错,他的编辑部里出的是婊子而不是记者!为了一个男人卖身,卖了新闻记者的良心和天职,出卖他的信任,不是婊子是什么呢!

不知是朱丽没听到,还是装没听到,朱丽走时强作笑容,却闪着泪花。

而如今张光雀为了自己这句话更是哭得惊天动地:“她不是婊子!如果她是婊子她就不会死了!她是被婊子杀了呀!”

这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于是乎,从对朱丽之死的报道,到对朱丽的怀念,从大量的口忆文章,到怀念的诗,不断涌现。还有人在写朱丽的传记。

接着便是各个兄弟报刊发来的唁电、唁信,又有新闻界和文学界同仁对朱丽的评介。对她的造诣,对她的功绩,对她的音容笑貌的回忆。

再就是深圳各界,对这个最早的记者的回忆,又与对这个城市的初创时的回忆联在一起的,尤其是那些企业家们对朱丽的回忆,朱丽是与他们的辉煌联在一起的。

再就是那些曾围绕着朱丽的各种流言,也因回忆而又被搅动了。如果说这流言在过去都无损于朱丽的话,那么,这些流言在今日更构成了一代名记色彩斑斓的个人魅力,增加了她的传奇的神秘!

没有一个人不怀念着朱丽!生猛的朱丽!鲜活的朱丽!不管你说她什么,朱丽就是个难以忘怀的人!朱丽之死更使得这个名记的形象起死回生,活了起来,而且不是一般的活了起来,是折腾起来,乍尸起来。她的魂灵亦如她的生命,决不安于香消玉殒,红颜薄命。一时间,朱丽的魂灵在这个城上空登峰造极,叱咤风云。

正如张光雀写的一大幅招魂幡:

朱丽遗叶,马耳无她。

魂兮归来,风云叱咤。

这幅大幡就挂在“风云际会”大堂里。

这幅大幡所蕴藏的内涵更是使人深感惊心动魄。这里面有杀机,有天机。

这是谶语,也是誓言!是暗示,也是声讨!

因此,追悼大会被某些人形容为“甚嚣尘上”,也不为过。

从对朱丽之死的疑问,先调查,再怀念,然后追悼……一浪推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到追悼大会时,达到了最高潮。人们才看出,这出戏才开场,而不是收场。前面所进行的一切,都是开场锣鼓。

张光雀抱着朱丽遗像一声大哭:“她不是婊子,而是被婊子杀的!”

真是石破天惊!

这才是拉开了序幕。

要追查凶手,要报仇!

谁是凶手?

向谁报仇?

仇如何报?

普卯正从外地回来。

这一阵的风平浪静,为他赢得了时间。他的烽火集团不仅转危为安,而且又开始蒸蒸日上。普卯又挥师北上,在北方铺开了他的几大工程,进展顺利。他已经有计划地将自己的投资转向了北方。表面上在深圳还是一个大摊子,还有一堆和季惠霞解不开的烂帐,但他巧妙地利用了“熊猫”,让丘世良在深圳坚持着和季惠霞的那些业务,而他自己转向了北方。他的烽火集团南征北战,声东击西,在与那些内陆省分合作的同时,已经悄悄地和香港公司脱钧。

这次回来,他可以松一口气了。

风尘仆仆的他,一下飞机便得知了朱丽之死,他的脑子一下子炸了开来。

他没想到在他不在深圳的这几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太突然了。他原以为一切已经平息,却没想到惊雷于无声处响起!普卯的脸色立刻变了。

普卯的汽车恰好经过风云际会,这里居然被堵得水泄不通。参加追悼大会的车子真是车水马龙。

普卯的车子被迫裹挟在参加追悼会的车流中,缓慢地前进着。他看到了追悼大会的场面,他的目光停在“朱丽遗叶……”的招魂幡上。还有那各种报纸上的通栏标题,全是朱丽!朱丽!朱丽!

报贩子贴着他的车窗叫卖:“看报看报!一代名记,朱丽之死!”

普卯摇下车窗买了几份报纸,他感到了浓浓的火药味!正在他欲开车离去时,他感到他的侧影有闪光灯在闪。普卯一扭头,看见了一个记者正对着他拍照。记者放下相机,普卯看清了,那记者正是倪巴。

隔着人群和车流,倪巴和普卯对视着。这使普卯想起了他们在西藏上直升飞机时的那一幕!

普卯明白,眼前是那一幕的继续。

“他可是真有种啊!”普卯现在知道倪巴的厉害了。他望着倪巴。

倪巴已结束了在马耳他的调查,被张光雀紧急调回了深圳,《风云》不能再失去这员大将了。普卯从倪巴的目光中看出了这一切,从西藏到深圳,现在是出水才看两腿泥。普卯还试图向倪巴作一个致意的手势,他的手刚举到眉梢,倪巴的相机又一闪,他这个姿势又被照了进去。

人群越拥越多,人们都看了这一幕。已经有人对普卯的这辆车指指点点了,有人认出了这是烽火集团的老总的车牌。

普卯怕出意外,赶忙放下了车窗,开动了汽车。他知道这戏,越演越险了。

在开进潞漪花园之前,普卯还在想,不知这事对雁北有什么影响。

但还没进家门,普卯就慌神了:“雁北!雁北!”

直觉告诉他:雁北不在家。

果然女工迎了出来:“普生回来了?……普太走了,刚刚走……”

“她有没有讲去什么地方?”

“没有,她哭着走的,我没敢拦也不敢问……”

“叫陈秘书马上去找!”普卯吩吩咐着,“我姐姐那里,北京,我岳父那里,秦秘书那里……你知道普太最近还常去什么地方?”

“不知道,普太很少出门的……”

普卯一下子看到了雁北卧室里的《风云》,上面连篇累牍地登载着特派记者倪巴从马耳他发来的调查报告。

“走!”普卯马上将脱了一半的衣服又穿在身上,叫着司机,“去《风云》编辑部!”

但普卯脚一迈进车门时,停了一下,又马上抓起了电话拨通了香港。

“季惠霞吗?”普卯厉声地问,“雁北是不是在你那里?!不用她接电话,告诉她,我这就到!我还要告诉你,小心点,客气点儿,雁北有点什么事情,我饶不了你!”

雁北从《风云》上一看到倪巴从马耳他发回来的照片,立刻就昏了过去。

现在雁北每天要看大量的文件,每天的“听政”不是件轻松的事。一切从头开始,企业管理,金融经济,股市行情,工商税务,还有非常专业的建筑学,房地产,在雁北这个年纪,她等于重新上大学。

但这学还是越上越有滋味的。第一不必真正负责任,真刀真枪地干的是普卯,而雁北只是纸上谈兵,是在观战,而且这仗越打越好,越打越精,她的兴趣也越来越大。第二,这实际是个太太学堂,一个老经济师,一个年轻的业务助理,每天上午,在她梳洗完毕后,来到潞漪花园,或者是在宽大阳台上,或者是在大客厅里,三个人一坐,女工送上茶后,便开讲了,有理论,有实际,有时还谈谈天气什么的,这倒是解除了雁北独守空房的寂寞。她又有参与感,又很轻松,既不必和那些富婆为伍,又不必像那些急赤白脸的女强人似地与男人竞争,厮杀。两个男人,年纪大的经济师,来自北京,原来就是大学教授,一派学者风度,与雁北很谈得来。年轻的助理,说一口香港国语,原先就是在香港洋行里做事的,有分寸,有眼力,不多话,也不多呆,雷厉风行,又文质彬彬。日子过得飞快。

以后,随着公司的情况稳定发展,这种“听政”也变成了三五天,或是一周一次。雁北也倦怠了,有时文件堆了一大摊,也懒得去动。

这天上午,雁北偶尔翻翻,看到了《风云》,扔在了一旁。她对这个刊物有一种复杂的心情,能不看就不看,但不看又想看。于是又拣了回来,这样她就知道了朱丽之死!

但对于雁北,那是柏西之死!弟弟之死!在倾城追悼名记朱丽时,只有潞漪花园的这一个妇人叫着柏西的名字!

“柏西!弟弟!”

她已经忘记柏西了,忘记了自己有这么一个弟弟了,更忘记了那个叫朱丽的女记者。

两年了,她都记得什么呢?只记得普卯,还有危机!危及到普卯的公司的危机,危及到普卯和她的家庭的危机!就这一点,已经将她的心填得满满的了,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年。雁北不曾想到过柏西。如果说,过去那么多年来雁北都没想过柏西的话,那么,这两年她更不会想到。

尤其是柏西和朱丽一同走了,这使柏西在雁北的心目中变得更遥远,更陌生了,倒是季惠霞反而密切些。离婚没有改变季惠霞在雁北生活中的一切,一切与过去一样,爱也好,恨也好,反正大家仍然厮混在一起。

“还在一锅里抡马勺!”

季惠霞这一句最恰当不过的了。这是她在给郝再然打电话时说的。她指的是业务情况。当时,还有罗富贵在场。

郝再然并没有过问柏西和季惠霞离婚的事,只是在这事平稳地解决了之后,与季惠霞有过一次电话。两个人都很开通,很平静。这倒是郝再然一惯的作风,虽然他还是表现了老人的伤感。

“爸爸,我不是您的媳妇,就是您的女儿,我早就该作您女儿了,不管怎么着,我还是郝家人。”

郝再然没有多问,也无暇多顾。老爷子与护士长新婚之后很幸福。胸怀开阔,心情愉快。游山玩水,看祖国的大好山河,而且还到美国去看了一次咪哆。

有新夫人了,与儿女的联系就淡多了。黄昏恋中的郝再然也如范蠡携西施荡舟江上。国事、家事都不大闻不大问了。

好像恨比爱更能将大家联在一起。港深两地,普卯和季惠霞,彼此注视着对方动向,互相搜集着对方的情报。从经济,到私生活,大家知己知彼,彼此彼此。实话说,在柏西离去之后,雁北更清楚地看到,这么多年,如果说起两姐弟之间的联系的话,那是靠季惠霞维系的。而不是靠雁北,更不是靠柏西。当柏西解除了他和季惠霞的婚姻关系的时候,柏西与家族的联系也就中断了,像风筝扯断了线。

柏西和朱丽远走高飞了,像两只逍遥鸟一样,飞离了炮火硝烟,水深火热,也飞离了是是非非,蝇营狗苟,飞离了温情脉脉的家庭面纱掩盖下的勾心斗角和互相利用,没人指望他们回来,也就没人关心他的去向。从现实生活中已经将他排除了。他姓郝,但于郝家他已是个外人。而季惠霞不再是郝太,但却仍是个郝家的内人。

但突然,柏西的照片在报刊上出现了。柏西客死他乡。他的新婚妻子之死已在本城掀起了追悼的热浪,而柏西,没人哭,没人叫。潞漪花园里静悄悄的。雁北昏倒了……她脑海里浮现出两年前的那天,园丁在这里洒水,柏西在这里摔了一跤的情景,那是弟弟今生留给姐姐最迷人的微笑……

她很快醒了过来,她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知道柏西是怎么死的,我知道,季惠霞!季惠霞!”

雁北就是这样叫着季惠霞的名字,来到了香港,向她要人!

香港。

“你向我要你弟弟!我还要向你要我的老公呢!是你拆散了我们夫妻,是你把我赶出了郝家,现在你来和我要人,我还要向你要呢!普大太太……”季惠霞指着雁北的鼻子大骂,“如果你认为我还是你郝家的媳妇,那好,你还我的老公!我的大姑奶奶!如果你认为我已经与郝家没关系了,那你算什么东西?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那张老脸,竟敢跑到我的公司里胡闹!还跟我要人?你给我滚!你要是不滚,我可就不客气了!来人啊……”

季惠霞的四员大将立刻进来了,一个比一个英威,一个比一个高大。季惠霞跷腿坐在她的办公桌上,四员大将侍立两旁,而雁北像个小老太太似的被逼在角落里。雁北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季惠霞的这种面目呢,虽然她对季惠霞一直没有好感。

正在这时,普卯赶到了。

季惠霞的态度明显地收敛了。她从桌上下来,挥手让四员大将给普卯让坐。

普卯将雁北扶在沙发上,自己直面季惠霞。

“你是来向我要人的呢?还是也有人向你要人呢?”季惠霞问普卯。

“谁向你要人?”雁北问普卯,然后又问季惠霞:“谁向他要人?”

季惠霞含笑不语。

“谁向我要人?”普卯问。

“没人向你要吗?或者是向你太太要,那不是一回事吗?听说深圳闹得挺厉害,没有到你们家去要人?”

“谁?”

“《风云》啊!”

“要谁?”

“朱丽啊!一代名记啊!你们的弟媳啊!”

“为什么要朝我要?”雁北问着。

“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如果你不出面,我怎么能和柏西离婚,朱丽又怎么能和柏西结婚?你,郝家的大小姐,谁不是听你啊!现在,他们死了,不找你要人,又找谁要人呢?”

“你血口喷人!我和朱丽无冤无仇,又是我成全了他们,我怎么会下这样的毒手?下这样的毒手的只有你!你妒嫉!你的男人被别人抢去了,你不甘心,你就下了毒手!”

“我有什么可妒嫉的呢?就为柏西?可笑!”季惠霞抽出一支香烟,立刻有旁边的男人给他点上。季惠霞得意地用夹着香烟的手朝左右的四员大将点了点:“什么男人没有呢?连你都能找上个小老公,我还愁吗?”

“轮不到你对我丈夫说三道四!”雁北再次地冲上去。

倒是普卯沉静些,他拉住了雁北。

“对不起了,我正想对你丈夫说三道四呢!对呀,如果不是你杀的,那就是他杀的!他不是没干过这个!”

普卯的沉静是雁北所不能想象到的。

“为什么是我呢?”普卯像请教一道算术题一样地问季惠霞。

“因为你恨朱丽!朱丽也恨你!”

“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朱丽知道你的猫腻!”

雁北再次朝季惠霞扑过来,又被普卯拉住了。普卯扶着雁北的肩,将她轻轻地按在椅子上。

“真令人感动啊,怪不得你舍不得他呢。倒是俗话说得对啊:‘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现在才看明白,有这么两手就够了,想怎么坏怎么坏去吧,怎么坏也是爱啊。”季惠霞醋意十足地看着。

“既然如此,我看我不必因为我的那点猫腻去杀人了。”普卯悄悄地拍着雁北的肩,小声地耳语着:“对不起,让你丢面子了。”

雁北紧紧地握住普卯的手,堵住自己哭泣的嘴。

“……何况那个时候,”普卯很认真地看了看手里的《风云》。“按照这上面的时间,那时我正在深圳焦头烂额,那么你说说,像我这样分身无术的人,是怎么同时去杀人呢?不信,我们可以共同算算这个时间。”

普卯还掐着手指头认真地和季惠霞核对着。

“七月,八月,十号,十—……”

季惠霞烦了:“有什么好算的?谁说朱丽是那个时候死的?”

“那么你说他俩是什么时候死的?”普卯马上接了过去,接的速度之快令雁北反应不及。

季惠霞却倒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失言了。

“……你知道他俩是什么时候死的,对吗?”普卯容不得季惠霞喘气,马上穷追不舍,“你说吧,季惠霞,把实话说出来!他们俩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你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在给朱丽那个马耳他别墅时就已经布好了陷阱,你在台湾找的杀手,马耳他的五湖邦和台湾的五湖邦是有联系的。”

“马耳他?谁说她是死在马耳他了?”

“那么你说他们是死在哪儿了?”雁北再次跳到季惠霞跟前,揪住了她。“你说!他们俩死在哪儿?”

四员大将立即冲了上去,像四只苍鹰扑向一只小鸡,将雁北从季惠霞那里拎到了墙角。

普卯立刻用手扭住了季惠霞的脖子。

季惠霞向大汉们困难地示意:“放了普大。”

普卯也松开了季惠霞。

大家重新落座。

季惠霞调整了情绪,也改变了口气:“大姐!”

季惠霞这一声呼唤,众人不由得一愣。季惠霞又变成了过去的季惠霞。

“大姐,你这一切都是从哪儿得来的呢?”季惠霞柔声软语地问道。

雁北不开声,只是将《风云》扔了给她。

季惠霞一边看,一边笑道:“大姐,我过去就告诉你,这个编辑部是窑子,不仅出婊子,还出谣言!瞧瞧,这恶心,还光着身子,这是那婊子的尸首吗?这编辑部也真不够要脸的,他们这是追悼死人啊,还是拿死人再赚一回钱啊。”

“‘死人’,你说‘死人’。”雁北又捉住了季惠霞的这句话,“这么说,他俩还是死了?(风云)还是说对了?!”

但,不知为什么,在雁北的心里又浮起了一丝幻想。

“他没死。”季惠霞轻声地说。

“他们没死?!”雁北的声音在发抖。

“他没死。”季惠霞重复了一句。

“哪个他(她)?”普卯警觉地问,“柏西?还是朱丽?”

“柏西。”季惠霞仍是轻声地说。

“这么说,朱丽还是死了?”普卯说。

但,还没等普卯问下去,雁北已经跳了起来:“柏西没死?!柏西还活着?!你没骗我?这是真的?他在哪儿?柏西在哪儿?快告诉我!快告诉我!求你了,惠霞,告诉我柏西在哪儿?”雁北一边哭着一边笑着一边求着。

季惠霞不开腔。

希望又破灭了,雁北再次地扑向季惠霞。

普卯紧紧地抱住她,同时逼视着季惠霞说:“摊牌吧!”

季惠霞看了看普卯,点了点头,朝她的手下拍了拍手。其中的一个按动了电钮。

窗帘合上了。

室内暗了下来。

电钮按动,一个大幕现了出来。接着,上面出现了画面,画面上是柏西!

虽然他已不是那种白白胖胖的样子,但那是柏西是无疑的,别人认不出,但雁北认得出。她这时才感到了血液的呼唤,郝家的血液,在幕上幕下呼唤着。

柏西痴呆的样子惨不忍睹。

从画面看不出是什么地方,只能看出是一个封闭的空间,没有一扇窗子,实际上只能称其为一个六面体的盒子。

但这里也有一些瓶瓶罐罐,一些试验器皿。

痴呆的柏西在这里做试验。

柏西笑了,对着镜头唱歌:“小偷儿,偷桃儿,叫人家逮着薅毛儿……”

呜咽声变成了嚎啕声。雁北在黑暗中扑向季惠霞,责问道:“我们家作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了,你忍心下这样的毒手啊!是我们家救活了你们季家母女,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啊!”

伴随着画面上柏西的歌唱,黑暗中响起了清脆的耳光声,一记接一记的耳光。

画面中止。

灯光大亮。

是季惠霞正用尽全身力气在抽打着雁北的耳光,直抽打得季惠霞扭了手腕。直到普卯冲破几道障碍从季惠霞的手里将雁北抢了下来,雁北已是血流满面。

“我早就想打你了,郝大小姐!”季惠霞一口痰吐向了雁北。“不是你们郝家救活了我们母女,而是我们季家母女照顾着你们郝家!从老的,到小的,从男人到女人,照顾个遍!从你们的家务到你们的江山,打里打外,是我们母女两个在给你们支撑着。没有我们母女,就没有你们的今天!这还不算,我们季家两代女人不光为你们郝家当牛作马,还要给你家当妻作妾!”

“这门婚姻是你们母女梦寐以求的!”雁北鲜血淋淋,却并不示弱。“你们两代的目标就是让你当上郝家的大少奶。你如愿以偿了,你怎么是当妻作妾?你是当家作主,你把我们家紧紧地攥在你的手心里。”

“我给你讲讲什么叫当妻作妾,郝大小姐!我如果不当郝家大少奶,我就得当郝家二小姐……”

“你造谣!你是说你是我父亲的女儿?这是没人相信的,你是怎么出生的,这有见证,多少人的见证!这些人还活着,你是我继母救下的。”

“这没错!我不是你们郝家的种!你们郝家出不了本小姐这样的人,瞧你,瞧你弟弟,瞧你们姐弟俩的德性!幸好,我身上没有一滴郝家的血液。我妈也没养出一个郝家的杂种!”

“你这是血口喷人,你是国民党的杂种!你妈给那个国民党不妻不妾地生下了你……”

“没错,我是国民党的杂种,我妈在国民党那里不妻不妾,在你家也不妻不妾。你爹那个老混蛋还活着,你可以去问他!他把这事瞒了一辈子,自打柏西一生下来,这事就开始了。柏西他妈病着不能碰,他就钻到我妈的被窝里,直到我妈离开。那时就和你爹讲清了,我留在郝家,当不了二小姐,就当大少奶,反正郝家的家业是我继承。”

“可是你怎么又去继承国民党的遗产?你那国民党的生身父亲天良发现,也给你留下了不少财产呢,你不是这样才到了香港吗!”普卯说,“还是你妈有远见,当大少奶比当二小姐强,可以集国共两党于一身,两边的财产都继承!”

“你说得不错!大姑爷!你挺幽默,你的脑袋瓜够使,我正是这个主意!你们要是想将我抛弃,那怎么行呢?我爱共产党,我爱郝家人,我说的话是真的,是共产党养大了我,是郝家养大了我。我们母女两代为共产党献身,为郝家献身,可你们说声离就离了,说声休就休了,是谁恩将仇报?”季惠霞说得声泪俱下,又打开了遥控器,画面上再次出现了柏西。

画面上的柏西笑嘻嘻地作着试验……

“我生是郝家人,死是郝家鬼!我妈没进郝家坟,我是要进郝家坟的。这是我老公。同样,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没有任何人能把我和他分开。谁想把他从我手里夺走,不是她死,就是我活!但是你们看见了,柏西活着。我的柏西宝宝,现在他又回到了我的身旁了,又由我来照顾他了。这个大宝宝,我再也不让他乱跑了。他安全了,也平静了,他现在活得不错,有吃有喝,虽说脑子坏了点,但还能做他的试验,继续搞他的哈莫尔。也许哪一天我们还会公开复婚,这也说不定。我爱他,我们是夫妻,我又拥有他了。他对我很重要,我对他更重要,如果我有不测,他可就性命不保了。”

“你把柏西当作了人质,而你杀害了朱丽!”普卯说。

“我不知道朱丽在哪里。我只能管我的老公。不过,朱丽不在,对大家都有好处。首先是柏西,柏西的哈莫尔可是个一钱不值的东西!那个书呆子的在试验室里搞的这个东西根本不能运用到实际上,这个傻家伙把它告诉了朱丽,而朱丽又用它来要挟我们,你说可气不可气?这首先危及到柏西,再就是我们郝家,大家都有份!最要紧的是老爷子!管什么朱丽呢!她若死了,那是罪有应得,她若被人杀了,那杀她的人就是为民除害!为我们大家,她活着就是大家伙的祸害。”

“那么容易吗?你除掉一个朱丽,起来一个《风云》。现在他们的阵势你还看不明白吗?他们要替朱丽报仇!”

“他们办不到的,他们连朱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些,都是他妈的诈术!”

“那么真相是什么?”

“你想要我告诉你真相吗,大姐夫?那你就想错了,你永远别想从我这里知道真相。真相吗?你可以看《风云》嘛!你可以信那上面的呀。既然你们是看《风云》找到我头上的,那你们就等着《风云》最后给你们一个答案吧!他们呀,要是能找到答案就不这样闹了。谁见过抓凶手这样大张旗鼓的?他们这样间是想诈出来,那个张光雀老王八蛋是想报那我那一耳光之仇。”

“这么说他们是在诈你呢!”

“我是那么好诈的吗?”

“你确实是不好诈的。”

“关键是我没有什么好诈的。”季惠霞的口气越说越清白了。

“他们得有证据,不能光有怀疑,连朱丽之死都不是真的,都拿不出真凭实据,更别说捉凶手了。”季惠霞口气鄙夷地说。

“而知道朱丽之死的人又不能揭露《风云》——那等于自首。”普卯看着季惠霞说,“不过这也真是有点遗憾,听凭《风云》在那里胡说八道。除非朱丽没死,朱丽哪天回来了,露面了,《风云》再发个号外来迎接她,再用个小豆腐块文章来辟谣……”

“瞧,那张光雀老王八蛋该有多乐,死去活来他都出风头,里外里地他都赚了。我也盼他有那么一天。”季惠霞含笑着说。

“但他盼不来那一天了,对吧?”普卯自始至终盯着季惠霞的眼睛。那可真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说笑就笑,说哭就哭,哭里藏笑,笑里藏刀,刀不血刃。

“除非天打五雷,坟墓开口。”

“朱丽有坟吗?”普卯赶紧问。

季惠霞笑而不答。

“是啊,有坟无坟,朱丽死了,确实死了。死无查证。”普卯说。

“大姐夫真是越说越透亮。”

“那么,《风云》这场戏,怎么收场呢?”普卯还在继续“请教”。

“大姐夫还真是替方方面面地想个周到。”季惠霞坚信不疑,且坚定不移地说,“是戏就得收场!怎么收场是他们的事,只要我们不去凑热闹,别和他们唱对台戏就是了。”

“但,是戏就得有个几幕几场的,既开场就不会轻易收场。”普卯说,“我姐姐从小带我看戏,戏一开场,便有意外,便有节外生枝,便有不速之客,否则不能叫戏。现在则是开场锣鼓,好戏还在后面。你是不是太乐观了一点?”

这几句话正说中了季惠霞的隐患,她点点头说:“我怎么能乐观呢?你们看到了柏西那样子,就知道我乐观不起来。我在一天,我照顾柏西一天,我若不在,柏西绝活不下去,而且先我一步死。说到底,柏西是郝家的独苗,是郝家的根。大姐姐是个大孝女,绝不会让郝家断后。再说了,老爷子别看表面上不待见柏西,那是因为过去有我妈在照顾他,现在又由我来照顾,老爷子骨子里是疼儿子的,要不怎么这么疼我呢?疼我是假,疼儿子是真。我正琢磨着要不要也给老爷子寄盘录像带,他可是有些日子不知道儿子的消息了。老话说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现在得说是娶了媳妇忘了儿。可我怕老爷子看见柏西那形象要上火。要是老爷子有个好歹的,大姐姐可是更没法交代啊!所以说……”

雁北已经在普卯的臂弯里昏了过去。

“水!拿水来!混蛋,快点!”普卯吼着。

手下人看了看季惠霞的脸色,按照普卯的咐吩去做了。

季惠霞却还说下去:“瞧大姐姐这弱不经风的劲儿,又上了年纪,难得有你这么个好丈夫。所以说,到了这儿还是要靠大姐夫!我也靠大姐夫,我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啊!我把该做的都做了,万一还有什么意外,正像大姐夫刚才说的那样,戏一开场,就会有什么预想不到的情节,那就靠大姐、大姐夫,北京的老爷于了。说是不乐观的,我还是乐观的,有你们呢!那怕是有事,也总不能把小儿媳妇先端出去吧,再说,又是一个离了婚的儿媳妇。话是那样说啊,但咱们还是一家人,有相西联着我们大家,我们分也分不开的。不管怎么说,也得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大姐夫,你今天要是不来,我也要去找你,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怎么还没有出事,就先和我摘钩啊?我说是不是《风云》这档子事,我说的是你的烽火集团,这里有你公司这半年的项目动态,怎么着,这架势可不像一家人啊……”

十一

普卯把半死的雁北弄回了深圳。

“季惠霞狠毒啊,她把一切都摆平了。”从后视镜里望着车后座上的雁北,听着她的呻吟,普卯想:“她果真摆平了吗?”

车子经过风云际会时,普卯不由得靠边减速,再一次环视着追悼会现场。

他再一次看到了“朱丽遗叶……”

是喽,他知道朱丽过去名叫朱丽叶,后来将“叶”字去掉,改称朱丽,难道这就是“遗叶”?

普卯觉得答案不会这样简单。

“那么,就是她遗留下了什么东西?”普卯费劲地猜着。“会是什么东西?遗书吗?她会留下遗书吗?她预料到自己会死?还是她有什么没有发表的遗稿?这些东西在哪里?在《风云》吗?他们为什么不发表?不在《风云》吗?那么他们为什么又知道?到底在谁的手里呢?为什么此人不拿出来?季惠霞说《风云》在诈,是诈此人吗?”

想得人了神,他的车子差点压着人,方向盘一歪,滑下了路面。雁北从后座上跳了起来。

灯光又是一闪,拍下了雁北和他的恐慌神态。

又是倪巴。倪巴看着普卯歪在路边的车,那车滑进了一个水坑。

“你陷进去了,要帮忙吗?”

“谢谢,不要。”

“你陷得挺深。”

“我知道,我能行。”普卯一边往外狼狈地倒着车,一边对倪巴说,“你不打算以这个题目拍张照片吗?”

“好主意!”倪巴真的拿起了照相机。尤其是他看到了蓬头散发的雁北,与年轻的普卯正成对比,不由得心中快意。他举起了相机,但想了想,又放下了。他觉得那个女人可怜。而且,他从不拍丑女人、老女人。

“妈的,他沾了这女人的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