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朱丽不笑-城与夜

第八章朱丽不笑

潞漪花园。

正是杜鹃开得正红的时候,却显得有点人迹罕至。

普扫去拍戏了,而普卯又正在内地出差,朱丽和柏西的那所房子更是关闭了。

雁北像个深宫里的寂寞的王妃。

当柏西的身影从甬路上一拐过来时,雁北就在阳台上喊了:“小弟!”

柏西并没有答理她,而是仍然低头走着。

“小弟!”

当雁北再次招呼着柏西时,柏西口头看了看,然后奇怪地看着雁北。他不明白这是在叫谁?

“你在叫普卯?”

“我在叫你。”

雁北立刻脸就红了,她意识到她模仿了普扫对普卯的称呼,而结果却弄得这样尴尬。雁北这一不小心走了嘴的称呼,就像不小心喝了的一口热汤,烫了舌头,暗自嘘溜。雁北一言出口,立刻收声。

她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柏西。

她和柏西之间从来没有普扫和普卯那样的姐弟之情。

按说这两对姐弟有很多相似之处。不同处只是同父异母,但毕竟还有父亲的血液一脉相通啊,又都是少年丧母,本应更亲才是,何况父亲仍健在,不亲也得亲呀!现在又到了一起,早上香港晚上深圳的,他们在潞漪花园的房子也只隔着一个小湖,就是去香港也是早出晚归的事,可为什么见面却似陌生人?

现在想来,连这样单独在一起都从没有过。

应该说,她是看着拍西长大的,但柏西对于雁北却像个邻居家的孩子。邻居家的孩子她还有时抱过,但,就是在他白白胖胖的少儿时期——现在想来,柏西小时候真是很可爱的,像个小毛毛熊——雁北都没有抱过他。也真是的,雁北回家也很少看到他柏西,季惠霞倒是每每在雁北回家时乖巧地上前来问好,并替季姨给雁北送这送那,唤雁北吃饭吃点心什么的。即使雁北冷冷的,小惠霞的嘴也是甜甜的。但雁北却见不到柏西,小家伙一看到雁北就溜进厨房,像一条小狗一样。那时,家里确实有一条小狗,也是见了雁北就溜……

现在他溜不走了,是雁北打电话要他来的,而且是姐弟俩单独见面。这一见面,雁北才知道,姐弟俩的距离有多远。

“柏西……”雁北只得换了称呼,“你坐啊。”雁北拍拍自己旁边的沙发。

“你说吧!”柏西拣着门口的一个椅子坐下了,那通常是普卯的司机来坐的地方。

“你看,没有普卯,也没有惠霞,就咱们姐弟俩,我想和你谈谈。”

“你是想谈朱丽?”一贯窝窝囊囊的柏西反倒比雁北干脆起来。

“对对!”雁北心里宽松了不少。能够这样子开头倒省了她不少事,但也心凉了不少,她原本准备的柔情也就放弃了,一开头的那点自责也淡化了。

“我也正想找你。’粕西说。

“好哇。找我干什么?”

“我们要结婚。”

“你们是谁?”

“我和朱丽。你知道的,你已经找过她了。”

“是的,我告诉她了,你已经结婚了,并且离不成婚。”

“为什么?”

“首先是爸爸,他不会同意。他不会把季姨的女儿推出郝家的门外。”

“但他不能给我强加一个媳妇。”

“不是爸爸强加的,是你同意的。当时是你来向爸爸请求的。对吗?”

“那时我没有遇到朱丽。”柏西叹了口气。

“遇到了就遇到了呗。”雁北用轻松的口吻说。

“遇到了就爱上了!”柏西却有点火。

“爱上就爱上吧!至少我不反对。”

“爱上了就要结婚。”柏西口气强硬起来。

“现在就没有那容易了。你爱谁,是你个人的事,而你和谁结婚,那就不是你个人的事了。”

“那么你呢?”柏西反问道。

“我也一样。”

“可你说离就离了。而你爱谁就和谁结婚。”

“你是说普卯?”

“对,就是这家伙。”

“现在我的情况和你一样。”雁北突然感到心酸了。“你可以问朱丽,也可能她已经告诉你了。普卯他,他和过去不一样了,可是我还得和他过下去……间雁北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真想伏在柏西的肩上哭一场。因为她意识到,在她身边,在这个地方,眼下也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柏西也沉默了。

听着雁北强压着呜咽,柏西不由得往雁北身旁凑了几步。

这几步给了雁北极大的希望和安慰,她不由得张开了双臂,想做三十多年前就该做的事情——拥抱自己的弟弟!并且替他们共同的父亲和帕西自己的母亲做,替他们还欠柏西的债,个个儿童都有,而且应有尽有,唯柏西没有的拥抱。

但晚了,太晚了!

当雁北几乎要触及到柏西的身体时,柏西却突然逼视着雁北:“你还要和他过下去,对不对?你不放他走,对不对!咱们两个不一样,绝对不一样!在这件事上,你不是我,而是又一个季惠霞!”

雁北知道,柏西已经从这个家族彻底分离出去了。

“这是谁教你的?”雁北也硬了心肠。“朱丽?对不对?”

“她不教我,她只是让我感到了不起。”

“你不能信她。”

“那我信你们?”

“柏西,真的,你要知道她那是哄你高兴。而你,真的不像她说的那么了不起。我是你姐姐,我了解你。你不能把自己抬得很高,那不切合实际……”

“那么哈莫尔呢?哈莫尔不是我的发明吗?那不是很了不起的吗?”

“我不明白你说的意思,真的,柏西,你说的是什么呢?”

“我说的意思,你应该能听懂,就是两个字:结婚!和朱丽结婚!必须!马上!其他你不憧的,你可以去问季惠霞!但她不会对你说实话的。-

“那么,你对我说实话。”

“不,我不对你说,我只对朱丽说。我已经对她说了。现在我要走了,朱丽还在等我。一拍西口气蛮横,扭头就走。

雁北想去拉住他,却被他的膀子一晃,撞到了茶几上。

“姐姐!姐姐!”柏西弯下身来扶雁北,却又将茶几上的东西彻底弄翻了。

“姐姐,姐姐,你没事吧没事吧?”柏西关切地察看着雁北的全身,用双臂将雁北拉了起来。

雁北被柏西拉起来时,她突然趁势在柏西的怀里靠了靠。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弟弟有这么宽阔的胸膛,而且是这样暖烘烘的,自己还从来没有享受过其中的温暖。

柏西一手抱着雁北,一手将远处沙发拖了过来,往雁北屁股底下一塞,然后将两样东西一同落地。

“你真是个……大狗熊!”雁北被柏西的笨拙和有力逗笑了。

但柏西随即就松开了手。“再见,姐姐!”

柏西刚一出门,雁北就奔到了阳台上,看着柏西从门厅里走出,上到了甬路。

花工还是很认真地照料着花本,在那里洒水,水珠将碎大理石铺砌的甬路弄得湿湿的。柏西大概是感到有人在楼上注视,一抬头,就在水江里滑了一跤。

雁北不由得叫着:“柏西!柏西!”

柏西从地上捡起眼镜,爬了起来,呵呵地笑道:“正像你说的,我是个大狗熊!”

雁北心中突然一热,就叫柏西大狗熊好不好?从今以后就这么叫?“摔痛了没有,大……狗熊?”

柏西朝阳台上的雁北摇摇手臂,那姿势活像动物园的熊池里一只向游人打手势的北极熊。雁北不知怎样将这感受告诉柏西,她们姐弟要是像普扫姐弟那样会表述就好了。

雁北突然觉得这一瞬,是她见过的最可爱的柏西。她一定也是柏西心中最可爱的姐姐。这一瞬从此留在她的记忆里,使她梦魂萦绕,呜咽呻吟,终身悔恨,终身疼痛!

一瞬就是一瞬,稍纵即逝。

那只大狗熊却在阳台下站定了,一脸严肃地向雁北下着最后通牒:“我和朱丽的事,你要快点答复,最多不能超过一个星期!”

又成了剑拔弩张。

雁北看着柏西的样子,点了点头,默默地看他离去。自己一扭头回到屋里,哭了。

为柏西找到了自己的爱情,为自己失去了爱情。

为自己失去了爱情之后还要失去的一切!那真是一切啊!

雁北想到此时,不由得浑身一抖:一切!没错,一切!

首先是那座大厦,它会倒。其次是自己的父亲,他会死。还有自己的女儿,她会怎么样?一连串的联想,使雁北打了一个冷战。她才明白,更可怕的事情在后面。

“怎么办?!怎么办?!帮帮我!帮帮我!谁能帮帮我啊!”雁北捶着床哭着喊着,无声地喊着,用床单捂着嘴。

“普扫!”雁北本能地想起了自己的好朋友普扫,这种事情不找她找谁呢,这正是用女伴的时候呀!她记得普扫给她留过一个外景地的电话,她找了出来。试图打去时,她明白过来了:从现在起,普扫已是她的对立面了。于是她将那电话搁下了。

那么还有谁呢?在这危机来临时,有谁能为自己力挽狂澜呢?只有一个人:普卯!

雁北咬着床单呼唤着普卯!她就像呼唤着神灵来驱散魔鬼一样呼唤着普卯的名字。那神灵是普卯,那魔鬼也是普卯!但雁北意识不到这一点了,她的脑子已经乱了。在她脑子乱时,她只能依照习惯,她已经习惯了在危机来临时呼唤普卯。

但她找不到普卯了,普卯出差了,这是千真万确的!

但她知道普卯就在深圳,这也是千真万确的!

她要找他,她要见他,就在此时,就在今天,这也是千真万确,万确千真的!

她拿起了电话:“丘世良,丘先生吗?我要一个人的电话号码!你必须告诉我!”

北澳。

客家小院。

电话铃声响了。

“喂?”是宁黛阳光般的声音。

而对方的声音是那样阴森而陌生:“对不起,我找普卯。”

“普卯?”宁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您找他?您到我这里找他?”

“请您千万不要说他不在,请您千万别说……”对方几乎是请求着。

“可是,他确实……”宁黛将“不在”两个字吞了下去,叹了口气:“好吧,您说吧。”

“请告诉他,我找他,我要他回来,我这里需要他,非常需要,非常……”

宁黛沉吟一下说:“我想我知道您是谁了……可以向您问好吗?”

电话那头沉默着。

“您好。”宁黛轻轻地对着话筒说着。

“您好。”电话那头也传来轻轻的问候。

“只要有可能,我一定帮您找到他。”

“谢谢!谢谢啦!”

普卯很快回来了。

雁北一下子扑到了普卯的怀里:“不要说你是从哪里回来的,不要说!”雁北一边用手堵着普卯的嘴,一边自己哭了起来。

“好,我不说。”普卯疲惫地脱下衣服,并将随身物品扔进了洗衣房。那些带着一路风尘的物品无疑说明了他这一趟是多么辛苦。

雁北看到这些以后,哭得更厉害了。

普卯奇怪地看着雁北。“出了什么事啦?”

雁北安静下来了。“现在你回来了,我又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了,只不过是柏西,他有了点风流事……”

普卯半躺在沙发上听完了雁北的讲叙,一下子坐了起来。“这可不是小事,”他脸色沉重地说,“你着急是对的,可以说,这事已是非同小可,这不是一件风流事,决不是的!”

雁北更加急了。“我只是预感,但我不想让这预感成真……”

“成真就可怕了,你现在还不知道会多可怕。现在只有一个办法:答应他们!如果答应他们,这只是这家族中的一桩婚变,报纸上的一条花边新闻,像我们这样的家族出点花边新闻那不算什么。只是我想知道,依你看来,她与柏西是否真有爱憎?”

“我怎么知道,我现在最拿不准的就是爱情了。”雁北又一次伤心了,但她控制住自己,没有让这种情绪再往下发展。现在,他是多么依赖普卯。

“你能知道,你有直觉,说说你的直觉是……”普卯说,“在这种时候,必须靠女人的直觉!”

这话更使雁北伤心。“包括对你的直觉……”雁北用几乎察觉不到的声音低语道。

普卯伸出一只手来,握住雁北,摇了摇。“不说你我,只说他们,只说他们。你我好说,不是吗?”

普卯坚持着刚才的问题:“告诉我你的直觉!不必说理由……”

“是的!”雁北无力地说,“至少柏西是的。那个朱丽,她不傻,但她疯了,冲她要和柏西结婚这一点,就是疯了……”

“好!”普卯果断地说,“让他们去,只有那样,才是安全的。我认识这个朱丽,她不算是阴险,不算坏,浪一些,狂一些而已,但她不是生意场上的人,只是一个文人。如果她的目的仅是和柏西结婚,那就让她实现这个目的。但若达不到目的,她的能量相当大……”

“那惠霞呢?惠霞怎么可能同意?!她是在我们家里生,我们家里长,在我们家里结婚,又在这个家里主事,她的一切都和这个家联在一起,到现在要把她一脚踢开,说郝家不要她了,可能吗?不要说惠霞有多么厉害了,就是换成别人,可能吗?”

“你说得对!都对!所以才有可能,而且,这是她唯一的选择!雁北,你来深圳很久了,你会与我有同感:不是性,也不是爱,在这里,将人们连在一起的是利益!”

“那我们呢?你和我?”雁北突然抓住普卯的手,望着他,小声地问。

普卯摇摇头说:“我们比这还糟,把我们连在一起的,还有责任!责任使我们在此显得微不足道,微不足道到……不能说‘我们’,得说‘他们’!”

普卯的这句话使雁北彻底清醒,雁北抽回了自己抓住普卯的手。“说罢,接着说……”

“正因季惠霞的一切利益都和这个家里联在一起,所以她才可能接受这个建议:她只有放弃柏西,她才有可能保有她现在的所有利益,她在公司的地位,她的股份,她的钱和一切她所拥有的一切。她是生意人,她会开列她的条件。对于她来说,朱丽是可怕的。而对于我们来说,季惠霞是可怕的……”

“普卯,我有点听不懂你的话,可我怎么越听越害怕啊……”雁北握住普卯的手,身上一阵一阵地抖着。

“是可怕的……”普卯低声地说,“我这次去西北,一路上走了许多地方,也就是所谓红旗渠流经的地方。那些省分,从政府到工矿企业直至个人,都掏出钱来修建红旗渠。也就是说,季惠霞用这个名义,从这些地方席卷走了大量资金。而这些地方,都是最穷的省分……”

“天哪,这些钱都干什么了?”

“季惠霞说用来搞新科技的开发,而这新科技,便是哈莫尔……”

“就是柏西说研究的那个?”

“是的。”

“它有那么神吗?它用得了那么多钱吗?”

“问得好!第一个问题,只有柏西知道,现在还有朱丽。第二个问题,就只有季惠霞知道了!”

“那么这笔钱怎么办?季惠霞有什么办法来还这笔钱呢?”

“不知道。但有一点是明确的,这笔钱没有红旗渠的名义是弄不来的,而红旗渠是以你父亲和一些老干部的名义筹建的……”

雁北越听越害怕了。“爸爸!这最后都要推到爸爸身上吗?决不能这样!决不能这样!普卯,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不能啊!”

普卯轻轻地拍着雁北的手说:“别怕,别慌,这种事情还没有发生,要想办法不让它发生。要共同想办法,要把季惠霞叫来……”,

“普卯,我们不能再和季惠霞连在一起了,她会把我们都拉下水的……”

“现在的问题不是下水不下水,而是淹死不淹死。”普卯望着雁北,轻轻地摇着头。“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雁北,现在我们已经在水里了,大家都在水里了。”

雁北捂住了脸。

“如果你同意,我去找季惠霞摊牌:她必须和柏西离婚,朱丽才不会揭露她,因为揭露了她也就等于出卖了柏西。而我们必须承诺,必须保证季惠霞的既得利益不受一点损失。这样,她才能放柏西一码,不至于狗急跳墙,反咬你父亲一口。同时稳住她手里的资金。这笔钱太大了,太可怕了,一旦流失,那就是千古罪人,千刀万剐也不足平民愤……你不可以想象的,我也没想到……”

“但如果稳不住呢?”

“能稳住的,因为她还要用钱来骗线,她的胃口还没有到头。让我来想办法试试看,我还是一直在防范着季惠霞的,能稳住多少是多少了。即使失败了,你父亲也关系不大了,因为,她已经不再是郝家的儿媳妇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从这点上来说,柏西反而是帮了父亲一把……”

雁北的心情略微开朗。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与季惠霞划清界线的机会。当然,得慢慢地划,而且划到最后可能是我们吃亏,她会将一些猫腻划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必须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她肯定是要这样做的。但不这样,这些猫腻也是由我们这边顶着的,这个套儿从一开始就作好了,一开始就套在你父亲的脖子上了……”

“她生在我们家里,嫁在我们家里,命中注定她是来套我们的……”

“没有办法,从现在起,借着柏西这件事与她划清界限。我不敢保证,我真的不敢保证最后是什么样的结果,我只能尽力地去做,还要靠老天保佑。但这件事,与季惠霞的这段孽债终归是结了。”

雁北越听越不敢听,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普卯将雁北的手从她脸上扒开,望着她的眼睛说:“现在,一切要由你作主,我完全听命于你。你可以信赖我,直到你不再需要我……”

一语未了,雁北泪如泉涌,猛地哭倒在普卯怀里。“不要离开我,不要抛弃我,不要扔下我不管……”

“不会的,我向你保证。”

“抱住我,抱住我,紧紧的,再紧点……”

就这样哭着,雁北被普卯抱到了床上。

情欲在危难时分变得更为高涨了。已经绝经一段时间的雁北,像一口突然涌出了水的干泉一样,深邃的洞里,浪花翻涌着,浑浊的,一股一股的,间歇着,持续着,而周身像要破败的井壁,塌陷着,酥裂着,发出力不从心的呻吟。

而普卯就像个掘井人,干练地,锐利地,深深地,一铲一铲地……

但起初,他有点犹豫。

“行吗?雁北,不要糟践自己的身体。”

“不要心疼我,求你,来吧,来吧!”

“明天,明天好吗?我们先睡一觉。”

“没有明天,我不能想明天,我最怕的就是明天,明天对于别人是希望,对于我不是。明天早上你下了床,我就不知道这床是不是就永远空下去了……”

“不会的。我只是有点累,整个大西北,马不停蹄……”

“把我想象成别人,想罢,请这样想想吧!”

普卯愣了一下,问:“你听到了一些什么,对吧,你想知道真实的情况是什么吗?”

“不,不要告诉我,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想请你幻想一下,幻想一个人,把我当成她吧!”

普卯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他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雁北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捂住了他的嘴。“不要说话,不要睁开眼,只管尽兴,来吧,再来,把我当成她吧,把我当成她吧……”

但他疯狂了,他闭上了眼睛……

仰在他的身子底下,雁北摸着普卯的脸。那脸上的胡须在疯狂中似乎长出了不少,铁青的,像铁一样刺痛着雁北的肌肤。

“来吧,这儿是她的眼睛,这儿是她的嘴,这儿是她的胸脯,这儿是她的脖子,她的腰,她的腿……现在她是你的了,你得到她了,得到她了……”

当这一切结束的时候,普卯从雁北身上翻身下来,转眼就睡着了。

雁北又伏到他的身上,对着睡着了的普卯耳语着:“你还没有得到她,一定还没有得到,可怜的人儿啊……”

朱丽将一张外国明信片送给了宁黛。“看,美不美?”

明信片上是一幢海湾别墅,背景是海湾对面的山坡上的城市,而前景是森林。

“这是哪里?这肯定不是香港?是摩纳哥皇宫?”宁黛半开玩笑地说。

“比皇宫当然是差远了,比你这里怎么样?”朱丽环顾着宁黛的客家老屋,心里不由得充满了怜悯。

“这是不能比的!”宁黛笑着说。

“你只说美不美?”

“还用说吗,当然美!怎么啦,这是哪里?”

“这是马耳他。”

“你要去那里旅游吗?”

“不,我回家。”

“回东北吗?”

“这里!”朱丽把明信片敲得哗啦响。“这就是我家啊!”

宁黛抬起头来,望着朱丽微笑着。

“你笑什么,你不相信吗?”

“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生命活力?你身上是什么化学合成,激活了脑啡呔,将你造就成这样一个生龙活虎的精灵?”

“你还是忘不了你的化学,现在我正把化学倒着学,就想‘学话(学化)’——我要旅行结婚,周游世界,得学多少种话啊。不过,有柏西呢,他英语没说的!别看他说起汉语来沉默寡言的,他要是说起英语来,那就像换了一个人。法语、德语、西班牙语都会说一些。这倒好,我们俩分工,中国话都让我说尽了,外国话都让他说尽了……”

“我倒有点明白郝柏西了,这就是你使他入迷的原因了。死人和你在一起,也得让你给说活了。”

“别死啊死啊的,说点吉利话。祝贺我吧,我要结婚了!我打赢了基因虾,她认输了。她不仅同意和柏西离婚,而且还祝贺我们结婚,还送了我们一份大礼,就是这!”朱丽再次拍打着明信片说。

事情就是这样,自普卯回来后,朱丽和柏西的事情比他们预想的要顺利得多。季惠霞也表现得非常开明——这倒是符合她一贯给人们的印象——离婚办得很顺利。双方在律师楼签了一系列文件,剩下的就由普卯来出面了,好像与季惠霞离婚的是普卯,而不是郝柏西。而且。这两个人坐在一起时,纯粹是一个董事局会议。双方带来了首席经济师和会计师,香港公司和深圳公司的各种文件和报表,这是最高层的会议,完全是公司事务,而且是最高层事务,一个股份公司的重新组合,划分经济和政治势力的慕尼黑和雅尔塔。随便你叫它什么吧,反正是那个意思!反正那个意思就是没你郝柏西的事,或者有人会问“郝柏西是谁”也说不准。所以,董事局以外的人无权参与,也无从知晓。

离婚的当事人早就被抛在了一边,坐在接待室的一个冷板凳上抽烟听信。听到吆喝郝柏西时,进去签一个字,完事!走人!里面的会议照开,经济机器继续运转,吼鸣,而郝柏西像个被狱卒推出铁门的刑满释放犯——“喂,你自由了!伙计!”——孑然一身被推到了大街上。

他们所能知道的,便是在离婚之后,季惠霞的一切与原来没有两样,只是将写有“郝太”的名签从桌上取走换成了季总,权力比以前更大了一些。而郝柏西的名签从桌上取走却再没拿来——郝柏西的名字从此从公司里除去了。他再进门得通报并且要提前预约,由伍太大接待了。

但季惠霞的气度还是蛮大的。她在百忙之中特地邀了朱丽,或者说是召见朱丽吧。与郝柏西相比,这时的朱丽的面子还是满大的。

“朱小姐,听说你马上就要结婚了,特地向你祝贺,并祝贺你的未婚夫。我怕是没有时间参加你们的婚礼了,所以提前送你们一个结婚礼物以表示我的心意。你看这里,你先看看这张明情片!不,这张明信片不是礼物,而是明信片上面的建筑,你看到上面的别墅了没有?那不是别墅,应该说是一座宫殿,具体的细节会有我的秘书向你介绍。之后,你只要告诉他接受或不接受就行了。”

说完,一按电钮,秘书打开门,请朱丽离开季总的办公室,季惠霞赏给朱丽的“殊荣”也到此结束。在接待室里由另外的秘书向朱丽作详细的介绍。

这果真是一个宫殿呢,是一个地中海的船王从流亡的罗马尼亚亲王手里买来的。后来船王与他的合作伙伴分家,便将它划归了合作伙伴。而伙伴又将它充抵了债务,于是到了季惠霞手里。

“季惠霞为什么不自己留着呢?”

“可见朱小姐是不了解大老板们的,像季总这样的大老板想住宫殿,那真是几分钟就可以办到的事,这样的她还看不在眼里呢。我这是实话实说,朱小姐不要生气哦。但你让她放下生意,那就是一座金子的宫殿也万万不可能留住她的,她也不可能留住那宫殿,她会卖掉它做生意,而不是作摆设!”

“那她为什么不卖掉呢?”

“因为她要送给朱小姐作结婚礼物呀!这就是季总的伟大了,也是朱小姐的福气了。朱小姐你不信也得信,这可是真的。一般的人做不到这点的,也就是季总。一般人也不可能得到,也就是朱小姐您啊!现在,律师在这里,由他们给您详细讲一讲。还有一些有关的文件,您也应该看一看。您也不妨再找有关人士作一下咨询……”

律师的话倒是言简意赅:“这座建筑是值钱的,但却卖不出钱来。当今世界上,没有多少人过这种生活。而过这种生活的人,又往往是没钱的。作为礼物赠与是一项明智之举,还能免去很多项花费,但这礼物又太大,一般人是不能馈赠,也不配接受。而且接受下来也是没用的。只有艺术家、名流、流亡政治家、世界级的知名人士,如肯尼迪遗孀、丘吉尔的儿媳。辛普森夫人,他们都接受过这种赠与。”

想想此时的朱丽,想想这些名字将和她自己联在一起,她的名字将研身于这些名字之列!!

但听到下面的话时,朱丽的脸又黯淡了下来。

“但季总不是个喜欢赠与的人,毕竟季总不是那样的大老板,身旁也没有那样的大名人。她曾打算将那里办成公司或旅馆,但马耳他政府不答应,它虽是个人物业,但已是当地名胜。这里原先的女主人生前是名闻遐迩的大交际花,她举办的舞会是当地的一大盛事,总督常来造访的,还有一些微妙的国际争端……那女主人喜欢穿中国旗袍,常来香港度身定作。她一来,香港的报纸就要抢发照片。我这个年纪的人还见过她,那真是一个风流美人啊!”

不能再说下去了,朱丽已经连声说“要要要要”。

朱丽说完“要”后,柏西在香港应得的房产便没有了,这一点朱丽当然不会知道的。她更不知道,除了房产,还有更重要的东西也将随之没了。

最重要的!没了!

没,便是了,了还是了,是一了百了了。那时的朱丽,她怎么会知道呢?后来的朱丽,她又怎么能知道呢?后来,又有谁还知道朱丽呢?

但当时,当朱丽拿着这张明信片来找宁黛时,她充满了梦想。

“等着听我的消息吧!我和柏西周游完世界后,就到这里定居。柏西要在这里搞他的研究,而我要在这里写我的书,写《哈莫尔——一个夏天的童话》,那是给我们的孩子们写的。我们要生好几个孩子,至少三个,一个像我,一个像他。像他的应该是个女孩,他的皮肤好,像我的应该是个男孩,瞧我这副身架儿!还有一个,老三儿继承我们俩的优点。柏西说这里正是个养孩子的地方,后面还有一个小船坞呢!但这还是再推个两三年吧,现在我们得先乐一乐!哦,现在,我得先去定做旗袍,柏西说我这个身材是穿旗袍的衣服架子,我得去选料子,至少要做一打。我得成为马耳他第一风流娘儿们。还有柏西,我得让他封爵。可惜共和制了,但总可以想办法。”还有这个,还有那个,这个,那个……

宁黛静静地听着朱丽畅谈她的梦想,听着她那东北腔像唱二人转似的。想着那年,她去归还作家小屋的钥匙,昏倒后,朱丽来照顾她的情景。现在,她要走了,她的虚荣与梦幻。她的善良与热情,都将随风飘去。

“实际上要什么呢!女人啊,真正要的只有爱情。”朱丽叹口气,心满意足,又无可奈何地说,“蹦达了半天,到头来,还是跟着一个男人……”

她有点悲凉。她坐在宁黛这里,感到有点冷清。这里不那么阔气,也就不那么舒适了,而且还有点土气。除了头一次倪巴带着她们来到这里以后,这是她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宁黛的现状,与朱丽即将开始的生活,简直不能相比。这里的气氛也与她的喜厌很不谐调,但她只能来这里。她本以为会有若干场盛大的送别宴会呢,但到头来,她只来到宁黛这里倾诉衷肠。

“我把大家都得罪了。整个《风云》没有人理我了,张老总恨我!他不是要我给他证明我们不是婊子,报社不是窑子吗?我证实了,我和柏西结婚就已经证实了,我打败了季惠霞就已经替他报了仇,他还要怎么地?非要向我要《哈莫尔》的第二部?”

“《哈莫尔——个春天的童话》?”宁黛也奇怪地问,“你为什么不给他?”

“我说,没有这口事,那是吓唬郝雁北的,是虚张声势,除了《冬天的童话》,我根本没写什么《春天》,我也不打算写了,就这么口事!”

“你解释清楚就行了。张老总对你是有感情的,他不会恨你的。”

“他恨!尽管我打败了季惠霞,我仍然进了这个家族。张老总真正恨的是这个家族,那都是倪巴,倪巴而且是倪巴,知道吗?为什么我要到你这里来坐坐?”

宁黛摇摇头。

“因为咱们俩差不多是旮娌了。”

“这是什么话啊?”

“假如你嫁给普卯的话……”

“你糊涂了,即使这样,也不能这样说。如果他和雁北离婚,他也就不是这个家的了。”

“所以说,是差不多的……不管怎么说,你也要努力,找到自己的爱情,要向我学……”

“我学不了,普卯不是柏西。”

“这倒是真的,既然你说到这儿了,我也就不客气了。我们柏西是好男人,而那家伙不是!而你是好女人,真的。”朱丽说着说着笑了起来,“真逗啊,你说说看,这世上的事儿也是邪门:好女人都爱坏男人,而好女人却都找好男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说到底是谁好?是好女人好呢,还是坏女人好?”

这真是个饶舌的问题,也是个扰心的问题。朱丽为自己这个问题提得如此之妙如此之绝,而笑个不停。笑着笑着,她大哭起来。

“假如我哪天死了,宁黛,你记住,那就是因为我太痴情了!”

宁黛一惊道:“你怎么也说开了死啊死的,刚才你还说要讨个吉利呢!你是不是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的?”

“没有,什么也没有,这就是乐极生悲吧!咱们俩就算不是妯娌吧,也是姐妹了,从八百栋开始,到今天,咱姐妹不容易,现在要分手了,怪舍不得的。”

说完,又是大哭。宁黛也跟着垂泪。

她知道朱丽的委屈,在深圳折腾到最后,居然没有一个人为她祝贺,也没有一个人为她送行。宁黛也觉得不公平。大红大紫到最后,只为与一个男人结婚,便落得个无人理睬,两边不讨好。

“我想把这个给你……”朱丽塞到宁黛手里一个小包。

“不不!”

“你别拒绝,不是送你东西,而是让你替我保管——这是一把保险箱的钥匙,密码也写在里面,是渣打银行,我在那里存放了《春天》,对,就是张老总向我要的《哈莫尔——一个春天的童话》。我写了,但我不能给他,也不能给任何人发表。我告诉张老总,压根没写,我只是虚张声势。那话也不假,虽然我说没写是骗他,但我写这个的目的,确实只是吓唬基围虾和郝家,我只是为了和柏西结婚。现在我达到了目的,它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但我也不想毁了它,毕竟,是我的作品,我的心血。等哪天我在世界上转腻了,转老了,回来了,也许我还想看看……”朱丽一边说,一边抽泣,说到此,她的口气强硬起来:“但你不能给任何人,尤其是不能给《风云》的人,尤其是倪巴!他会大作文章,毁了我的柏西的。他是最想毁掉这个家族的人,尤其恨普卯。在这一点上,他比张光雀还甚呢!”

“你为什么相信我?”宁黛不由得问。

“因为这个家族有我们所爱的两个男人。你的一个,我的一个,我的这个已经到手了,你的那一个还没指望。但不管怎么说,这两个男人将我们连在一起了。除了你,我什么人也不能给。”

宁黛觉得朱丽说得很合理。朱丽就是朱丽,她不傻,她很精明,只是很痴情,包括这一点,她自己也知道。不是身不由己,而是心不由己,宁黛感到她很苦。同时也感到自己很苦,接下来的那句话更让她感到苦了。

“除非是我死了,你不能打开它。”

“你说什么呀?朱丽!朱丽!你到底是不是幸福?你到底是不是愿意?你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的,还是你有什么预感?”宁黛不由得慌了神了。

“我幸福!我真的很幸福,我是幸福得过头了才这样的!一个东北大碴子,能有今天,还要怎么样?灰姑娘不过是嫁了个王子,她的宫殿又能怎么样?比这个强,还是比这个差?”朱丽将那张明信片递到宁黛手里。“说起来,深圳有多少女人,这金窝里有多少只凤凰,却只飞出去我一只草鸡。再看看你,说起来你哪点比我差呢?咱们一块从八百栋出来,我现在要去住宫殿,而你却拣了郊外的一座破宅院。我还想怎么着呢?我只能感谢老天爷,对我这样好!我恨不得磕头烧香念阿弥陀佛……”

这倒提醒了宁黛。她想了想,回身取出了一样小东西交到朱丽手里。“我也送你一件东西,你不要嫌弃,这是我从西藏带回来的一个小护身符,是卓玛送给我的,上面是六字真言,你带上它吧。祝你和柏西大吉大利,多子多孙,荣华富贵,白头到老。”

她们抱在一起哭了。

“一路顺风,朱朋……

朱丽临行前还去八百栋看了看自己的姐姐,带着柏西去的,柏西还恭恭敬敬地叫了“姐姐”和“姐夫”,让姐姐一家好不受宠若惊。

姐姐感动得什么似的:“真该回东北老家去看看,那才是咱们的娘家啊。妹子哪,出门在外,多保重啊!”

“东北没人了,深圳就算是娘家了。”

他们带去了很多礼物,朱丽还留下了很多钱。唯一使姐姐一家失望的是,没有带他们全家去吃豪华宴席,而是要求姐姐在家里做饭。

“姐啊,给我做一顿东北老边饺子吧……”

“行啊,滚蛋饺子接风的面,就做饺子,就做饺子,姐这就去和面……”

一语未了,姐妹俩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