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塔楼上的小男孩
小男孩登上塔楼,脚步踏得楼板笃笃响。
他的脖子上挂着的小饰物随着脚步跳跃着。孩子爬上了最高层,用望远镜向四处眺望。
他要先看一看妈妈,于是他将镜头对准了客家小院——
邮递员的摩托沿着海湾驶向小院。
邮递员按铃,宁黛开门。
宁黛戴上眼镜签字,同时还有一大堆邮件和印刷品。中国的外国的。一捧一律地向宁黛的洗衣篮里放。
“总是这样多啊。”
“多谢了。”
她从中抽出法国来信,里面滑落一张照片,一张黑白的老照片:
小姐弟俩,小棠棣之花。小普扫和小普卯。
宁黛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的小普卯上,又抬头遥望着塔楼,她知道男孩子在那里望着她。塔楼里的男孩与照片上的男孩很像。
普扫在信中告诉宁黛:她一切都好,法国的气候很适合她。她指的气候不光是天气,还有其他。那里还有她的老亲戚,和一些新交往的朋友。她还在写书,所以不觉寂寞,或许有一天她会回国,来给老虎扫墓。或许,她会把老虎之死搬上银幕。是的,她的信中只说到了老虎……
老虎最终没有戴上将军的肩章。但他却是作为一名英雄死去,死得无比壮丽和风光。
在美国,有一位不为人知的公主,名叫安娜克里斯蒂娜。她是比利时国王阿尔贝的妹妹,她因为青春时期的一个冒失的舞会而离家出走,抛弃了王室的生活只身来到美国,已有四十多岁。她断绝了和所有的皇亲国戚的关系,常独自周游世界。她来到了西藏,像宁黛当年一样,遇到了雪崩。但她没有宁黛运气,她和几个外国游客掉到了几十米深的冰缝里,危在旦夕。
比利时国王阿尔贝亲自致电中国元首求救。
中国空军接到了最高司令部的指示,派出了王牌飞行员。
空军某部副参谋长高拴虎亲自督战。
黑鹰再次飞临西藏上空。
在巨大的冰缝上空,飞机作吊挂飞行。
吊索一次一次地对准冰缝。
公主却无力将吊索系在自己的身上,一次又一次地,公主滑落下去。
公主不行了,天也暗了下来,风也大了起来。
“油不多了。”驾驶员看着仪盘说,“得下去将公主系上来。”
老虎站了起来,走向舱门。
“首长!”副驾驶叫着,“我去!”
老虎将他一推,抱着缆绳就下去了。
巨大的风吹动着空直垂下来的吊索,但老虎终于下到了冰缝中。
老虎将吊索替公主系上,四十五岁的克里斯蒂娜公主已是面如死灰。
吊索上升。
机舱下的人员将公主拖了进去,公主得救。
“快一点,否则回不去了!”驾驶员一边看着油表,一边朝机械师喊着。
机械师再次地将吊索垂了下去,巨大的风使得吊索无法对准冰缝。
几次失败后,吊索终于落到了老虎手里。老虎将其系在自己腰里。
吊索上升,胜利在望。但突然,吊索不动了!
吊索被一个巨大的冰崖挂住,飞机在上面吼叫着,老虎在下面吼叫着,但吊索越卡越深,并且引起了新的雪崩。
油表已接近最低极限。
“把吊索松开!”老虎朝飞机吼着。
但机械师还在作着徒劳的努力。
老虎驾着,无奈地在自己身上寻找着,他的手脚已不听使唤,但他终于从自己的靴子里摸到了一把大马士革钢靴刀。
最壮烈的一刻来到了。老虎望着自己手中的靴刀哈哈笑着,然后,他将靴刀一横……
飞机上机械师的绞盘突然急速地旋转。
“首长!首长啊!!”
老虎用靴刀割断了吊索,身体向万丈冰渊坠落。
黑鹰载着克里斯蒂娜公主返航,空中星光灿烂。热泪迷糊了驾驶员的双眼。
……
圣洁的喜马拉玛山麓,走来了身披黑纱的普扫。她在伶仃洋畔为弟弟普卯收尸后不久,便又来到这世界屋脊上为自己的丈夫收尸。前者尸骨未寒,而后者已变为冰冷。
陪伴着她的是忠诚的林森森。他同是这两个葬礼的主祭人。前者是他的所爱,后者是爱他的人。
普扫和林森森像从奥林匹斯山上的缪斯神殿里直接走出一般,悲恸使他们更为美丽,尊严使他们更为美丽。
这是世界上最圣洁的葬礼——
空军大校高拴虎含笑躺在喜马拉雅山麓。哈达环绕,经幡飞舞,军乐齐鸣。
走来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两个人走来了:他的妻子普扫和他的朋友林森森。
老虎笑容满面。这是冻死的人常有的面容。但老虎不同,因为老虎赢得了他最心爱的人亲吻:普扫和林森森分别以自己的方式吻着老虎。
还有捧着老虎的崭新的少将制服的白发的司令长官,他已经不能在老虎活着的时候将这一颗星为自己的部下戴上。而且,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使得司令长官尤为心恸,尤其这又是一个烈士的后代。
灵柩被礼仪兵抬上飞机。
飞机起飞,仪仗队鸣放排枪。
藏民们跪下,唱着经诗。
普扫和林森森护卫着老虎重上蓝天。蓝天,飘着朵朵白云。
这封信里普扫没有提到普卯。但她寄来了小时候和弟弟的合影。她确信这黑白照片上的小普卯和塔楼上的小男孩子很相像。
但连普扫也不能确切地知道这小男孩的父亲倒底是谁?宁黛没有向她说过。她也不问。她们都经不起伤心。
在北澳枪响之后,宁黛去了北方,听说她在北方有过一次迅速而又短暂的婚姻,回来时就带回了这个男孩。还有人说那是她捡的孩子,一个放在本盆里顺着海湾飘过来的弃婴,就像神话故事里所讲的那样,在她常去的那块大礁石畔。呶,有一天,顺着潮水,一个漂亮的男孩子漂了过来。有人说是那潮汕小舟上的孩子。但潮汕人是否会把自己的男孩子抛弃?这又令人置疑。还有人说这是一个西藏的孩子,因为他的项上挂着一个来自西藏的小护身符,上面有着六字真言。或许是宁黛给朱丽的那个?却为什么又挂在了小男孩的脖子上?也许宁黛根本没有给朱丽,那倪巴在马耳他发现的那枚又是从何而来?也许是珠玛也给过倪巴一枚。有谁知道在那大雪封山的日子里,珠玛和这个异域的摄影师有过多少火热的夜晚。因此,也有人说这孩子是倪巴的。他浪迹天涯,永不还乡,却将自己的儿子送来深圳给宁黛养。但大多数人对此没有疑义,因为这孩子管林森森叫爸爸,林森森也将他视若珍宝,他专门请人暗中护着孩子。他自己也为此减少了很多冒险之举。虽然他与孩子的妈妈分居两处,但这正是眼下的时髦,在深圳人们对此不以为怪,而且,又是这样两个与众不同的父母。在别人的眼里,他们确实相亲相爱呢。
最重要的是,北澳是个尊严的小镇,人们有保持缄默的传统。
男孩子的望远镜眺望着林森森的庄园——
庄园里,林森森正为孩子修造一个小马厩,以便养他新为孩子购进的矮种马。在马厩的附近,还有一个高大的榕树,上面有男孩子喜欢的巢屋。但男孩子大了,他不再爬到小巢屋里过家家,而是在到大海礁的塔楼爬上爬下了。林森森正在教他学作一个男人,航海,航模。他的手下的保镖绝对忠诚地在暗中保护着他的孩子。而且,由于他成功地建立了北澳的企业,并扩展到中东、欧洲,小镇上的人们及他们海外的亲戚都纷纷入股。所以,林森森现在已深受北澳人民的爱戴,小男孩子备受人们的关怀。现在,林森森得知了孩子的去向,也顺手拿望远镜在望着塔楼。
……
男孩子望着远方的城市:香港,那是再逼真不过——
九七快到了,香港的季惠霞是否还会扭着秧歌迎接解放军进城?不得而知,有人说,她去了台湾,因为那个叫倪巴的魔鬼摄影师一直不放过她。而她,也没放过追杀倪巴的意图。但最使她心寒的还是深圳的八棵树。因此,她现在杳无音信。柏西的下落更不得而知。
还有朱丽!马耳无她,深圳无她,何处有她?她到底还是死是活?是活,为什么没活出声响?是死,又是何处天涯芳草?何时魂归故里?
……
孩子还想望到北京,但他的望远镜显然不行,他失望了。他只知道他是在那里出生的。而妈妈也是来自那里。那里有红墙绿瓦,宫殿,长城。除此以外,他对北京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在北京的某个胡同里,有个艺术学院,学院有个图书馆,那位漂亮的女馆长是他的老姑婆。也不知道在另一个胡同里,有一座旧王府,里面有一个叫郝再然的老公公与他年轻贤慧的老伴在那里安度幸福晚年。在院落有一个用木条子封起来的月亮门,里面长满了荒草,那里曾经住着他的疯女儿郝雁北。她总将自己锁在里面偷看录像带,或者在半夜哭叫着她死在深圳的丈夫的名字。那声音吓得郝再然的新老伴缩在老头子的怀里发颤,这声音在一个夜晚突然消失了。老两口总算睡了一夜好觉。第二天,保姆送饭时发现她已经死去,怀里抱着死鬼丈夫的照片,脚下是一堆剪碎了的录像带。
在另一个胡同里也住着一个叫作罗富贵的老公公。这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好老头,没人看得出他曾是个大官。他将自己的全部积蓄和每个月的收入一分不留地捐给希望工程,而只花老伴儿的一点退休金。他在自己的院落里种菜,和街道积极分子一同扫街,还戴着红领巾到学校里给孩子们讲那过去的事情。
可惜,南中国海边的塔楼里的男孩是看不到也听不到这一切的。
……
塔楼里的男孩子仍旧转动着他的望远镜。
这回他笑了,他看到了远方公主。
穿着牛仔裤和加里福尼亚T恤的远方公主沿着海湾走来,一边走着,一边浏览着这三处建筑。她被迷住了,拍照,画图,她画的图很专业,她拿的仪器也很专业。
最后她在塔楼下停住了,向上望着。她望到了男孩子,男孩子也望到了她。她在朝男孩子招招手,男孩子从望远镜里看到了,男孩子走下了塔楼。
“我是建筑工程师,我想参观这个塔楼,它真是漂亮极了,我认为这是这里最美的建筑,我的名字叫索咪哆。”
男孩子笑了。
女工程师朝男孩子伸出了手,问:“你的名字叫什么?”
“他的名字就叫哆咪索!”一阵声音从咪哆的身后响起。
“爸爸!让她看看吧,让她看看吧!”
林森森望着咪哆满脸阳光的脸,将手一扬:“好吧,那么请吧!”
男孩子拉住女工程师的手:“来吧!”
他们飞快地往塔楼上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