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融帝国-城与夜

第二章金融帝国

这是顶楼的办公室,是那个蛋糕上的那朵樱桃所在。

从那一头俯看下去,就像在飞机上一样,发发可危。有雾时,看不清下面的景物;刮台风时,能感到摇撼。而从另一头,透过玻璃幕墙,可以看见一大片草坪,还略带些倾斜,缓缓地通向游泳池,和人造的白色的沙滩上一样。

玻璃幕墙里面,也是植物葱郁,但都是那种圆叶的,没有尖的。还有鱼缸,会带来运气,这都是季惠霞搞的。

从一开始奠基,她就开始搞这一套,又是风水先生,又是黄道吉日,从香港请来一个,从日本请来一个。

那时,正是普卯最叫劲的时候,一边施工,一边弄钱。这边担心塌了,那边担心砸了。

他得感谢老头子。这幢大厦就这样子站了起来。没有郝再然给他顶着是不可能的。

“塌了有什么呢?天也损过,地也塌过,又怎么样了呢?”他指的天塌是毛泽东的去世,老头子真是难过啊!地塌,是指唐山地震,那次他正好在。“我们还活着,活着,就折腾呗。能折腾的时候不折腾,等到了我们这一把年纪,想折腾也折腾不起来了,只能给你们撑个腰。趁年轻,干啊!孩子们”

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是,趁着有人能给你们撑腰,干啊!

普卯不傻,他理解了,大家都理解了。他干了,他成功了,他更佩服老头子了。无论如何普卯都佩服他。他敢于赌,敢于冒险,敢于押宝。那些日子,老人家在北京作了各种安排。

“有什么呀,要知道老子是拚过命的呀!”

普卯也是拚过命的,但他永远不如老头子。他的黑夜没有那种英雄主义。

而季惠霞就在搞这些,也忙得她颠三倒四的。一个大少奶、大经理、身兼数职的实权大董事,要么在沙土飞扬的工地作道场,要么在满是泥浆的新竣工的大楼里驱神弄鬼。

“真讨厌!乌烟瘴气的!”雁北说。

“我们这是搞现代化,还是搞封建迷信?”老头子听了也颇为不满。

但没有谁真正制止她。连老头子都不是真正的制止。曾有一次,她干扰了普卯。普卯恼火透了,却没有发作。这个工程太大了,人人心里都不安。普卯常有压不住的恐慌。

“一个家族的基石从此奠基起来,这可是个千秋万代的事……”姐姐私下里也这样对他说。

“谁的家族?”

“你说是谁的?”姐姐反问。“反正是你坐在这大厦的最高层。”

姐姐真会讲话。她真聪明。她说得对。从哪方面理解都是对的。

最顶层便是普卯的办公室。但更像书房,因为他真正办公是在下面,下面的一层楼才是这座大厦的中心枢纽,才是总经理和这架金融机器运转的机房。真的,那里真的应该贴上一条马列主义的标语:“我们共产党员都是齿轮和螺丝钉……”

普卯确实感到自己是这架机器上的一个部件。当然,是主要部件,不是螺丝钉而是齿轮,是大的,而不是小的,甚至是金齿轮,总之是在机器上的。

他要有一个使自己不像机器却又没有脱离机器的地方,那就是顶楼。他独占了这里,连他的秘书也不能来。

他还在这里布置了一间书房,不像办公,却又能办公,且堆放了许多他喜欢的建筑书籍。既然大厦盖成,他就与建筑无缘了。

书房宽敞,天花板很高,书房里回进去的书架旁边有一个大壁炉。墙上有几张野兽派的画。普卯工作时总似乎从那带爆炸性的线条颜色中汲取力量。他认为它们那具有形体的弯曲线条,从某种方面反映了他对生活和周围世界的个人看法。这是季惠霞委托姐姐买的,自然是珍品。

“我可不敢乱买,这是要挂在普总办公室里呀!这非得扫姐姐去选才行。”

但她在香港的办公室里的画也是托普扫去买的。

“也正合尺寸,”季惠霞说,她完全不懂,只是一味地称赞,“也正合色调,价钱也可以。”

当然可以,是一百万!姐姐买来以后,在东京便升值了两倍半。你不得不佩服普扫的眼光,但你也不得不佩服季惠霞的算计。就这么点小玩艺,虽然她说起来,就像买一个窗帘,买一块花布,什么尺寸颜色,但她心里十分明白,这是一项投资,一项由专家、艺术家进行的投资。她那庸俗劲儿和算计劲儿,肤浅和深谋远虑,完美、成功地结合在一起。

但他宁可挂上一副自己的小水粉。作为一个学建筑的,他画了不少素描、速写和水粉,他的功底本可以上美术学院的,但他不愿意,不愿意“纸上谈兵”。

“往纸上涂油彩,那是连猩猩都会的事。”他说。他要石头的交响乐,钢筋水泥的交响乐。“实打实的,在地球上戳住脚。”

刚来深圳时,在旧宝安城即将消失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消失在他的手里——掘墓人画下了逝者的“遗容”,那美丽的遗容。在绘制新蓝图时,他画下了旧模样,又像一个男人在结婚前夕,收藏起他的初恋情人的玉照。这些小图就和一大堆图纸一起堆在文件柜里,在他找文件时滑落出来。

他拾起来,端详着。他觉得这风景里还少上一笔,一个人物,一个姑娘,飘扬着长发和衣裙,失魂落魄的样子,她丢失了钱包……

而他丢失了她。

她在哪里呢?

此刻,在这金融帝国第一把交椅上坐着的普卯,在那发发可危的最顶层的办公室里,在他手绘的小水粉画前感到怅然若失。

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

笃笃笃笃——

连续几下的敲门声。

普卯起初并不在意,听见了如同没听见一样。因为,很少,或者说,没有人到这里来。包括他的秘书,也只是在楼下的办公室里听从他的指示。这顶层虽然还有几间房间,但实际上只有他一个人用,他也从不在这里会见任何人。有一部直达他办公室的电梯专供他使用。其余的电梯只是在下一层就终止了,不是内部的人,很少有人知道楼上还有一层。他就像船长一样,在他高高的船长室里对下面的大副、二副、轮机长发号施令。

连雁北都不来。

“不!我不上去!我害怕你那里,头晕。我有恐高症。”雁北说这话时像个小姑娘一样抱住肩缩着头。

大楼刚竣工时,季惠霞陪着全家来过一次,之后又与普扫一同上来过一次,便也非常识相地表示:“男人的办公室和女人的闺房是一个道理,是一个禁区,不应向异性开放,那会破了气的。咱们走吧……”

她再没有上来过,此刻她正在下面召开会议。

现在,在普卯对着一幅小画发呆时,那扇沉重的橡木雕刻的门在他的身后无声地打开了。

普卯抬起头来,笑道:“姐姐……”

普扫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那情景就像一幅公爵夫人驾到的油画。

普卯放下手里的文件,站起身,替姐姐接过外套,并将姐姐挽到他的座位上。

姐姐往后背上一仰,双臂抱颈,舒服地转了三百六十度后,向普卯伸出手:先伸出手来试了试空调。

“太冷了!”她惊呼着,“小弟,你为什么把空调放得这样冷,这真是高处不胜寒啊。”

普卯将自己的西装披在姐姐身上,自己坐在桌上。“有何贵干?”

姐姐再次优雅地伸出了一只手。

“什么?”普卯不解地问。

“钱!钱啊!”

“什么钱?”

“电影钱。”

“看电影的钱?”

“拍电影的钱。”

“饶了我吧!”普卯一脸苦相。“好好写你的书不好吗?又想起了拍电影,那不是百八十万好打发的。”

“要是好打发也就不找你了。你给不给?”姐姐举起了一支铅笔。

“给!给!这部电影要多少,我们和电影局各出一半好不好?”

“别和我吊猴儿,我说的不是拍自己的电影,而是公司!办影业公司!不是说好北京的批示一到,这里就拨钱吗?这里,看看,北京的批示已经到了!”普扫将文件递给了普卯。

“得了,姐姐,别被你们文艺界的朋友煽呼着,别得寸进尺好吗?姐姐!光拍你自己的电影也就罢了,成立个什么公司啊!”

“别人都可以成立公司,为什么我不能?”

“你怎么啦姐姐,越长越小了——排排坐,吃果果——人家有一个,我也得有一个,一个小朋友一个公司,一个小朋友一个果果?”

“没大没小!”她用铅笔轻轻地打小弟的手背。“不是我觉得自己能干,而是我看着他们不行。我办公司,是因为我要实现自己的美学理想。我不能容忍将我的小说拍成这样子,我要自己拍,拍出自己的风格。今年就于,明年我要带片子到戛纳去。那时侯他们会知道。真正的电影是什么样的!”

“用不着去戛纳,我现在就知道:真正的电影也就意味着最赔钱的电影!唉!戛纳!”普卯哀叹着,“听着就毛骨悚然……”

普扫上去拧他的耳朵:“不打算给钱是吧?想毁约是吧?”

“好啦,好啦,姐姐,钱已经划过去了。不信,我让秘书给你查一查是哪一天援过去的。”普卯按了一下电话键,向楼下的秘书交待了几句。

“这就对啦!”普扫重新落座。“小弟,你记不记得咱们外公?”

“外公怎么啦?”

“那阵子我要学电影,而你要学建筑,外公说什么来着?”

“他管我们叫小祖宗!”普卯一边回忆着,一边笑道,“他说,你们姐俩要是玩上这两个把戏,我就只能叫你们小祖宗了。”

“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普扫比普卯模仿得更像:“‘小祖宗,你们姐俩可真会玩哪,你们玩的这两宗是世界是最费钱的玩艺啊!’……”

嗡音器响了,秘书回复说款项已在一周前拨出,在这两天就可以到达普扫的帐户上,并将有关拨款组建电影公司的文件给普扫全部准备好了。

“要我送上来吗?”

“不要。直接送到普总的车上。”普卯说。

“您的车吗?”从嗡音器里可以听出秘书有点糊涂了。

“是另一位普总,电影公司的普总。”普卯一边说着,一边对普扫眨着眼睛。

姐姐满意地站起来,给了小弟一个吻。“好啦,待电影公司成立的那一天,我要将你的脚印印在通往公司大门的水泥路上。”

“而你已经将你的唇印印在了我的脸上。”

“是吗?”姐姐赶忙去补妆。姐姐对化妆从来是一丝不苟的,她不是取媚于人,而是与人保持距离。

她有她的一套化妆理论:“为悦己者容?才不呢!而是为悦己者悦而远之而容。”

普扫从洗手间出来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好像季惠霞她们有重大活动,真的,她在折腾什么呢?听说从北京还来了不少人呢,你倒是坐在这里没事儿人一样,楼下可是热热闹闹的。”

“敢情,这是本城本年度最火爆的新闻了。你怎么不看报纸?”

普卯将报纸和一本《风云》递给普扫。

普扫只看了一眼就大吃一惊:“这可不少花钱呢!……还要去香港考查,还要去各省视察,视察时还要向当地捐赠。这钱从哪儿来呢?”

“借的,季惠霞让罗叔叔帮忙借的。她的香港公司作担保,哪个省来人就向那个省借,借了相当多……”

“她担保,她能还吗?”

“她是生意人,她知道信誉,她在国内外商界都信誉良好。人家立马就还了!那边借的钱刚人帐,这边还的钱就汇出了,连三天都没到。”

“这不是还没赚就先花了吗?”

“你放心,人家不像你。人家借的是美金,还的是人民币,境内借,境外换,再还境内,帐面上这么一扒拉,那三天正是人民币准备大跌,而地方银行尚不知信的时候,她可不是无缘无故地要在那三天借钱。这些事儿你不懂,你只管拍你那赔钱的电影吧,而人家……”

普扫伸了伸舌头。

“而这只是一笔小帐,一笔最小的开销,但季惠霞也不会赔的。你想象不到季惠霞要做的这笔买卖有多大,她是在抛砖引玉呢,可她抛的那块砖也不会是从自己家的墙头上扒下来的。我说给你听的目的是告诉你什么叫生意人,什么叫办公司,什么叫钱。那真是要每个毛孔都要渗透着钱啊,不是往外流而是往里吸啊,所以才有一毛不拔之说。你储量着看,我亲爱的姐姐,在你办公司以前,你要数一数在你身上倒底有多少这样的毛孔?”

“那恐怕要回家让老虎替我数一数了。”

嗡音器又响了:“普太在楼下等普小姐,哦,是等普总,普总普小姐……”秘书改口说,现在两个普总合在一起,真是有点难为秘书了。“普太说和普总普小姐约好了,今天要一同去购物。”

“叫她上来。”普卯对秘书说。

但普扫制止住他:“你知道她是不会上来的。”

从临街的窗户看下去,普卯认出了雁北的车。它像一个小甲壳虫一样地单独停放在楼下广场上,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块小碎玻璃。

“说好了一同去见一个服装设计师,还要选几块料子,她要我作参谋。”普扫看了看表。“她真准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像现在这样,满腔热忱,兴致勃勃,你一个刚入学的小学生……”

“她学什么呢?”

“学做女人!学做一个深圳女人……哼!这都是为了你。”普扫拍了拍普卯的脸颊,像小时候一样地吓唬着小弟弟:“哼!你可不能不爱她。”

“现在也只有她一个人可爱了。”普卯撇了撇嘴说,“只有她一个人不要办公司,不要钱,也不要逼着我非说爱她不可。”

他再一次地想起了那个小女人,那个拒绝被他金屋藏娇的小女人。

普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只是那一瞬,便忙不迭地说:“你能听得见喇叭声吗?是她的喇叭吗?我得下去了……”

“要走你可就快走,以免让基围虾的那帮人碰到。”

“管她呢!这下子雁北可要等急了,我走了)小弟,拜拜!”

她警告说:“不要弄乱我的妆啊,”只是小心地贴贴脸。

这是家族的传统,他们的母亲从来是纹丝不乱的,父亲也永远是整整齐齐。在姐弟俩的记忆里,他们的父母永远像两个特邀嘉宾一样出现在他们面前,然后又在他们的面前消失,连他们的背影都是无可挑剔的。在人生的舞台上,他们从来不失态,永远以最佳面貌面对人世。他们有一种对人世的冷漠和藐视。他们是神仙一类的人儿。

普卯临窗鸟瞰着广场上的那辆小甲虫,直到它原地转了一个圈,驶进了深圳的车流中。

电话响了,秘书告知是美国电话,加里福尼亚来的。

他知道那是咪哆。

“接进来。”

红旗渠的兴建成了本年度本城最火爆的新闻,更是这个家族在烽火台之后的又一壮举。

大会就在烽火大厦举行,人场时那阵势使人们觉得是在北京的人民大会堂一样。

“只差没有穿少数民族服装了,就像政协会议一样。”人们议论着,深圳还是真是少见这样的会议。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五花人门的人物——说起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或是说井水不犯河水的一些人,老干部、农民、香港老板、边远省份的地方行政长官大明星、大记者——凑在一起,使得这次会议更是五彩斑斓,令人瞩目。

更令人瞩目的是主席台上一个来担任主席的人却没有来。

“郝再然呢?”包括主席台上的人都心存疑问。

“老爷子没来,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呢?”

“谁不来,他也不能不来呀!”

“听说他在度蜜月……”

“蜜月?和谁呀?谁的大媒啊?”

“听说是一个部队的护士长……”

“老头子真是艳福不浅啊!”

郝再然没有来,但此次会议并不因他缺席而逊色,规格反而更高一些,因为郝再然的不在,反而更便于罗富贵请来了一些更高的领导。郝再然在老干部中有威望,但罗富贵却更有号召力和感染力,他要是鼓动个什么事情,那真是火上浇油,红透半个天。从战争年代起就是这样,直到他年老退居二线,不仅热情不减当年,反而因为闲着难受变得更为高涨。这次会议,应他召唤来到深圳的老同志几乎遍及全中国。

两年前,那个在沙头角的红旗下长跪不起、满眼流泪的倔老头,还是那身补缀着袖口的旧行头,却坐在主席台第一排,以大会主席的名义宣布大会开始。

“同志们,战友们,贫下中农社员们:兴修红旗渠工程大会,现在开始!”

底下欢声雷动。

当然也是一片哗然——不知底里的人们交头接耳:

“这是怎么回事?在深圳兴修水利?大搞农田建设?”

“这是什么年代?又要农业学大寨了?”

“再说,红旗渠不是河南的吗?怎么由深圳来修呢?”

还有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红旗渠,那些年轻人,尤其是深圳的年轻人,对于他们,远古时代并不陌生,但他们出生前后的那一段历史却成为史前史。这很特殊,因为,在他们出生时,历史正在翻页……

罗富贵开宗明义:“捞干的说,抄近几道说,长话短说,实话实说,深圳挺富是不?可更多的地方挺穷,最穷的地方莫过于老区,为革命流血最多的地方最穷。当然了,那儿血流干了嘛!怎么办?造血,输血。怎么造?得有个工程,系统工程。怎么输?得有个渠道,这个渠道就叫红旗渠。”

大家明白了,这是一个集资会议,一个旨在使老区脱贫致富的系统工程开始奠基了。

“……出老革命最多的地方最穷,我们这些老革命有脸作官,没脸还乡,还乡讲究个衣锦还乡,就我们这身衣裳!去年我到这里就被当作叫花子受了好一顿施舍,好没脸啊!回去我就组织了个还乡团,还是这身破衣裳,乡亲们不嫌弃,反而说,我们穷点没关系,怎么连你们还这么苦,反而要给我们带这带那的。现在我又把还乡团带到了这儿,你们看看:一边是富得流油,一边是穷得冒烟,咱们应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现在不兴杀富济贫了,你总不能把深圳的钱拿到老区共产,也不能让老区总是向中央伸手要钱。在坐的都替乡亲们向中央要过钱,凭咱们的老脸,咱们还能要下去,但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而且,咱们这脸越来越老,越来越朽,越来越难看了,等到再埋在土里,咱们不在了,又怎么办?所以,我的意思不是不要钱,而是再要一次钱,凭着这张老脸再要一次,最后一次,将钱汇总在这条红旗渠里,让钱汇成水,让水变成钱,财源滚滚,源源不断地流向老区……”

底下的人已经等不及了:

“怎么变啊,变戏法吗?”

罗富贵说:“变戏法?那是骗人的,咱们得讲科学,讲高科技!”

底下又在嚷着:

“什么高科技?”

“在哪里?是什么?谁有?谁会?”

“哈莫尔!”罗富贵骄傲地说,“这个技术的名称叫哈莫尔。”

这时,罗富贵站到一个年轻人的身后说:“现在,我们请新技术的持有者,年轻的科学家,微生物学家——郝柏西——讲话!”

这个胖乎乎的、戴着眼镜的白净的人,还有点羞涩的年轻人,总给人一种大宝宝的感觉。他因此而显得年轻。他恐怕总是这样年轻,到老也是个大宝宝样,就像憨态可掬的大熊猫。今天,当他在主席台上站了起来,宣讲着他的哈莫尔时,人们确实感到他不是其貌不扬,而是其貌不凡。

知识分子的相貌,作大学问的相貌呀!

“……那是真的,他的母亲就是知识分子。柏西其实是很像他的母亲的。”罗富贵好像也是第一次发现这点。

“现在我们知道知识的宝贵了……”他一边小声地和旁边的人耳语,一边听着柏西的宣讲,“知道知识分子的宝贵了,当初,老郝娶他妈妈时,人们还不理解。唉,那时候,三十多年喽……”

郝柏西的宣讲自然是长篇大论且学术名词众多,这是必要的,且不是必懂的。人们能理解,这反而说明了会议的科学性和严肃性。

“在人大会堂举手通过的议案你都能懂吗?你不是照举手吗?”

“哎,老兄,别急,我担保你能听懂!”罗富贵拍着胸脯说,“我要是能懂,你就能懂,你等着!”

果然,在郝柏西讲完了以后,罗富贵又把麦克风拿到了自己面前:“捞干的说,抄近道说,长话短说,实话实说——还得我老罗说……桔秆化汽油,你们乐意不乐意?牛粪开汽车,你们乐意不乐意?乐意?咱们大家就于!”

你得佩服罗富贵深入浅出的本事。这个可以广泛地运用于农业、水利、石油、化工、军事上的新技术哈莫尔经他一讲,人们还真是了解得八九不离十。

“我就从桔秆和牛粪讲起,这是咱们熟悉的事情。说起这事,咱们有感情。中国每年有五六亿吨的桔秆,通过微生物发酵,能够产生五千万吨酒精,等于中国石油产量的一半。废弃物可以养一亿头牛,相当于现有的养牛规模……”

底下的人听得很投入。他一下子就抓住了听众的心,尤其是那些来自贫困地区的人。

“……一亿头牛产生的粪便按五亿吨算,处理发酵采集后,可以产生一千万吨液态甲烷,对的哩吧?”

人们开始拿出纸笔来随着他的话算帐了:

“对!”

“……就打着每辆车一年按二吨油算,可以供五百万辆汽车,对吧?”

“对的哩!”底下的人欢快地,故意学着他的口音喊着。

“那么大家再算一算,这些油值多少钱,这些钱流到我们的红旗渠里,能产生多大的效益,再流向贫困地区,那是什么情景?”

会场沸腾了。

“……这个微生物群,使秸秆化汽油。牛粪化液态甲烷的微生物群,就在科学家的手里。他,郝柏西,就是我们的科学家!”

闪光灯对准郝柏西一个劲地闪。

郝柏西红着脸低下了头。

人们又议论开了:

“这是郝再然的小儿子。是不?”

“小儿子也是他,大儿子也是他,老郝就这一个儿子,就这一条根。”

“那个,那个当老总的呢,那个烽火台典礼时的那个呢?”

“那是女婿,大女婿。老郝就是这一儿一女。”

“看着可是也挺年轻。”

“那女婿,那真是能人啊!这大厦就是他建起来的,郝再然可真会选接班人啊!”

“谁是接班人?郝家的班就得郝家的人接,女婿算什么?这才是正头香主犯!”

人们这才意识到与烽火台相比,那些站在普卯后面的人又一次站在了柏西的后面,除了郝本人没来以外,来的却都是比上次烽火大厦典礼上的规格更高、更显赫。而郝再然没来,本身就说明了问题。他没来,而由他的好朋友罗富贵在这里主持着,罗老和那些白头发的赵钱孙李七老人老的往柏西身后一站,犹如中国古代的商山四皓一样,那保驾之势,坚如磐石,固若金汤。

“……这戏唱到了这会儿,我要请出咱们的台柱子丘世良先生。”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罗富贵身旁的丘世良。他能坐在主席台的正中说明他是个显赫人物,但他的那副神态,他那香港人的体形,在这种场合,没有人想到他是这台戏的台柱子。

罗富贵就是这么说的:“丘世良先生是我们这台戏的台柱子,我们今天能在这里唱这一台戏,有主角,有配角,有观众,有演员,有幕后英雄,但撑起这个台面的是爱国侨胞、香港巨商丘世良先生。是他出资支持了我们年轻的科学家的研究,又将这个成果无偿地提供给我们的红旗渠工程,并且为这个工程的启动提供了巨额资金。可以说,我们的红旗渠的源头是从他那儿开始的啊!”

这种说法不仅使丘世良受宠若惊,而且使在场的老干部们有些不悦:

“总不能将一个港商说成是源头吧?”

“钱是从人家那儿来的嘛!”

“他一个港商,能有多少钱?我们这么大的党,这么大的国,九牛一毛就不知有他多少倍,干嘛要让他抢了这个彩头呢?”

“是呢,我们修红旗渠,是有重大政治意义的。我们每人吐一口唾沫就是汪洋大海,一个小小的港商,就成了源头,这老罗头,也变得这样不讲政治了……”

“没见过什么正经大老板吧?”

“什么正经大老板?共产党就是正经大老板,只要我们干,我们就是正经大老板!我们得合计合计,红旗渠红旗渠,得打着红旗的人去干,得我们干,我们出钱,我们当老板。”

这正是此会的意图。罗富贵成功地将会议引到了重要的议题上了。

集资!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两个重要的人不在。

“普卯呢?他的那个女婿呢?他是总经理不是吗?他怎么不露头?”

“大概是不便于平分秋色吧?这台戏的主角是柏西呀,他来了不就成了唱对台戏吗?再说,有这么多老头子在这里,没有他的份儿!”

“那么惠霞呢?她怎么也没在主席台上?谁不来她也得来呀,她的丈夫的事情嘛!听说她还是有才干的……”

“敢情,这个儿媳妇的才于绝不在这个女婿之下,听说在香港干得不错,全靠她打下的局面……”

“老郝家真正干事的倒不是他那一双儿女,而是这两个外戚。别小看那惠霞,我可是自小看着她长大的,那孩子可是吃我们共产党饭长大的。”知情的人说。

“是不是到香港变了?瞧不起我们这帮土八路了?连个面也不露?又是当家的大少奶,又是掌权的大董事。”

“这可真是冤枉死我了!真是冤枉死了!”季惠霞叫苦不迭,“还说是看着我长大呢,还管您们叫叔叔呢。”

大家是在吃饭时才看到了季惠霞的。

季惠霞正在那里盯着服务员上莱:“告诉你们要烂,要软,你们怎么还是这样端上来了?不能按着粤菜来做,得按照北方菜来做,而且要按照老人的口味做。撤!这盘撤下去重做,这盘不要了,换一盘豆腐来。但着,叫厨师长来,我告诉他这豆腐怎么做……”

原来她担任大会的会务主任,老干部的吃喝拉撒睡由她一一安排,一一过问。

“主席台是谁上都可以的,谁上我都放心,这会务主任却是谁上我也不能放心,只能我上。这么多叔叔来了,又都到了这么一把子年纪,什么事是重要的,抓革命重要还是促生产重要?”季惠霞说起了“文化大革命”中的语言,那种亲切感一下子就回来了。“依我看,没有比叔叔们的吃喝拉撒睡更重要的了,床不能硬也不能软,饭一口吃不对付那就要出大问题。我就这么盯着,还出差错呢!”

众人深受感动:

“和她妈妈一样,当年的季姨就是这样,一杯茶端到你面前,冬天捂着块小毛巾,先提毛巾再揭盖,嘿,那热气先扑脸,夏天是忙着沏茶不忙着端,揭着盖借着光,看着不冒白气儿了,这才送到你手里,嘿,不温不凉了。这丫头,没忘本,没变,没有白疼她。”

“怎么会变呢?!”季惠霞嗔怪着老头子们,“你们还不知道我的外号吗?我到了香港也就有了一个外号,呶,就是它呀,人们管我叫它呀!”她将桌上的基因虾一只一只剥好,再一只一只地在佐料盘里轻轻地醺着,再一只一只地夹到老人们面前的小碟里,那十指尖尖,涂着萤光的指甲油的小手像蜻蜓点水似的,把个圆圆的餐桌当作飞翔的湖面,这里,那里,点一点,醮一醮,光这一手就已使老人们心醉了。

“基围虾?这外号起得可真缺德。”老人们生气了。

“我倒是觉得不错,基围虾就基围虾:河生海养,淡水里生咸水里长,最后还是要回游到大陆,这正和我一样,倒是蛮确切的。我到香港不为别的,就为了九七年迎接你们,当年您们进北京城我没赶上,这次九七年,你们等着瞧吧,我要扭着秧歌迎接你们……”

主席台上就座的有老倔老头罗富贵、港商丘先生、科学家郝柏西,还有《风云》老总张光雀。但张光雀只坐了一会儿,便让位给名记朱丽,自己呼哧带喘地抽身退席。

名记朱丽,即朱丽叶,她已将那个叶字去掉,便已不同凡响,判若两人。

“只需去掉一片叶子,花儿会就更朱更丽!更朱的意思就是更红,未就是红……”张光雀给她出主意时像个私塾先生,摇头晃脑,好不得意。

张光雀可没少给她出好主意,就像她也没少给张光雀出好主意一样。张光雀自从有了朱丽,那真是如虎添翼。

更使朱丽叶倾心的是“朱丽”的英文签名。

“瞧,就这样!中文这样,而英文,呶,这样——”张光雀一挥而就,朱丽立刻就心痒难熬地模仿起来。

朱丽到底是有悟性的,一经点拨,就顿开茅塞,从她更名叫朱丽,她就一天比一天洋气,一天比一天有派头。现在她朱丽已是深圳第一名记。而《风云》已是全国性的杂志,销售量在全国前十名,而海外销售量却是头三名。更重要的是,它在企业界的地位——如果哪个企业想在深圳站住脚,那么它一定要去和《风云》联姻。

“不能一委多夫啦!”张光雀颇为得意地说,“我们也要待价而沽……”

也就是说,《风云》对企业还要挑挑拣拣,不是名门望族皇亲国戚还看不上眼。

这次红旗渠的筹建,就是杂志社和公司一同举办的,杂志社派出了最强的阵容,名记朱丽全程跟踪采访,头版辟出专栏,还写报告文学,出书。上次没有在烽火大厦出的风头,这次都要出足了。

只见朱丽一会儿台上,一会儿台下,闪光灯不断地闪着,麦克风不断换着地方。她穿着今年最时髦的针织的意大利披肩。她自叫朱丽以来,便开始换下了港衫,学起了欧洲风范,米兰时装啦,巴黎发型啦,毕竟是八百栋的薰陶。但什么衣服穿到她身上,都压不住她的野味,穿衣过于大胆和狂热,化妆过于夸张和浓烈,自我感觉过于好,过于不协调或者说是吓人吧,但也形成了一种强悍有力的风格。

张光雀为这种风格大声叫好:“好!这样的女人有一个便像有一支军队,她不是被别人征服而是去征服别人的。征服吧,征服吧!”

在重修红旗渠的大会上,朱丽穿着她的意大利披风,像一团五彩的旋风一样,呼呼拉拉地满场转。看得人们眼花缭乱,头晕目眩,甚至瞠目结舌,特别是罗老头那一脸不待见的样子,张光雀那才是从心里乐呢。

柏西在闪光灯前面垂下了眼帘,不是他不能面对闪光灯,而是不能面对朱丽的眼睛。朱丽的镜头对准他时,他想到的不是他将在报刊杂志和电视新闻中的形象,而是关于朱丽的传闻。关于深圳第一名记,香港传得很神,柏西在香港就已久闻。是男人们传的。大陆的男人,和香港的男人。男人就是男人,男人就爱传女人。就像猫儿吃腥一样,不管是黑猫还是白猫。首先她是女人,再者,她是文人,而且是在深圳,这就构成了“腥儿”。而这个文人是在《风云》,这个女人名叫朱丽的话,那么,这腥儿可够人们耸着鼻子,扇着手,闻一气传一气了。

但传到柏西耳朵里的不是别人,却是他的太太季惠霞!

起初她颇不以为然,而且颇为鄙夷:“什么第一名记?记啊?鸡啊?”

但后来,她的口气变了,在此次来深圳之前,季惠霞搜集到了朱丽的全部传闻。

香港的深圳专家也真是无孔不入的。大到政局,如何时更换市长,小到隐私,如某人情妇的经期,或准或不准。准,说明香港这帮人神;不准,说明深圳这帮人笨。但话说回来,经期不准是正常的,情报更应如是。

“还有那个!她可真够那个的!”向季惠霞散布传闻的香港男人们笑着,作一副难以启齿状。

男人们最终总要说到“那个”的!或者一开始就说。这取决于是男人对男人说,还是男人对女人说。

“‘那个’什么呀?”季惠霞早就料到这一套。

“‘那个’那个啊……,就是‘那个’那个啊……‘开放’!对,用大陆上的话来说,就是‘开放’!哈,这个词儿是最准确不过的了,朱丽是大陆记者嘛!”

男人们总算是找到了一个总而言之,或言而总之、一言蔽之的名词了。

却没想到季惠霞一脸正色,像为她的盟姐妹平反一般,拍案而起。

“深圳‘那个’的女人有的是,但她们不叫朱丽,她们叫奥狗屎!朱丽只有一个!她‘开放’说明她有能量,她开放到哪儿,她的能量就到哪儿!”季惠霞倒是比谁都明白。“而且这一个朱丽的背后是一个杂志社!一个杂志社的后面又是什么,唔……等着瞧……”

季惠霞沉吟着,看着手中的刊物。在到深圳之前,她一期不拉地搜罗了全部的《风云》。最后,她“啪”地一声将手中的刊物一拍:“抓住她!”

柏西不由得为之一振:“抓住谁?”

“朱丽!”

“谁去抓?”

“你!”

“我?我怎么行?”

“不行也得行!抓不住不行!”

季惠霞下了军令状。但她看到柏西那一脸愁容,她还真觉得这事不那么行。如果可能,她会亲自下马,但她更清楚,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尤其是她们这两个女人,那真是针尖儿对麦芒的事。当然,她可以服软,但朱丽不一定买帐,那种东北母老虎,可是软硬不吃,反而来劲儿,那就让自己有了好看了。

季惠霞还真是有点儿拿不准呢。她得多准备两手。柏西是从来不能依靠的,连这种让他白吃腥儿的事都不行。放在别的男人身上,谁能不干呢?也就是他郝柏西!放在别的女人身上,又有谁肯呢?也就是她季惠霞。

为了这次盛会,季惠霞可真是披肝沥胆,出以公心了。

但天随人愿,这次盛会,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时也?运也?命也?

用不着柏西来抓朱丽,朱丽就来抓柏西了。

名记见过很多,港台的,外国的,但像这样邪兴的,还真是头一回。真的,是邪兴,将柏西给吸引住的是朱丽与众不同的邪兴!

只能用这个词儿!柏西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但他的目光却一直随着朱丽转动,身体也不由得想和她一起动,蠢蠢欲动。扭腰摆胯的朱丽,真是个带电的肉体!

“喂,王位继承人。”朱丽叫住了柏西,她一撂大腿坐在他身旁时,他真是受宠若惊。在那个老朽的座谈会上,她真是一颗闪亮的星。

“别,别这么叫我。”柏西羞怯地说。还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他呢,现在朱丽一见面就送了他这顶王冠。“我,我不是……”

“你不是,还有谁是?你们家还有男孩子?”

“我姐夫。”

“呸!”她说,“他算老几!你才是正头香主。我要把你捧起来,你才算是正头香主。”

“他是老总,实际上我们都在他的领导下。”柏西谦虚地说,“他有能力,父亲也信任他。”

“他是靠老婆,吃软饭的!看他那副长相,更像土匪,德性!……不像你,你真帅,真的!”

朱丽是真心的,确实,白白胖胖的柏西,再戴上一副眼镜,那是再斯文不过的,再温柔不过的。

以前季姨就这样说过:“柏西,只有柏西,才是上等人的胚子。”

时隔三十年——在此之间,没有人提这句话——朱丽又这么说。这两代女人,两个女人,真可以说是英雄所见略同。

“你真漂亮!”柏西说这话更是真心。

“而且你真了不起!”

“你才是呢!”

从美国打来的电话,果然是继女咪哆的。

“什么?!这简直是胡来,”普卯一听就叫了起来,“亏你张得开口,你在替谁求情?!”

“我知道,他是你的情敌,可他也是我的父亲啊!”

“那是你和他的关系,和我没关系。”

“可我和你有关系,你是我的继父啊,你不能否认这点吧?”

“我不否认,但这只是我们个人之间的关系,不是公司之间的关系。”

“可我父亲的公司将来就是我的公司。”

“你是说,我的公司也是你的公司喽?”

“将来再说吧,如果可能的话……”

“你是不是想把公司合并,是不是还太早了一些?”

“是早了一些,所以我说,只是借!我向你借一些,作为我的股份投入到他那里去。”

“这不是借,这是抢劫!”

“那也是向你学的!你抢在前,我抢在后。”

“我抢什么了?”

“你抢了我爸爸的老婆,难道我还不该抢你吗?”

“抢我?好吧?我等你来抢。”

“真的,等我再大几岁,妈妈再老几岁时,哦,你可不要告诉妈妈。”

“告诉她什么,是关于抢钱,还是抢人的事?”

“不要告诉她抢人的事,她真的很在意。抢钱的事她已经知道了。”

“她怎么说?”

“她说她不管。”

“好吧,你等着吧!”

“我知道你会的,妈妈说你是最大度的。真的,我真的爱你,我这不是开玩笑的……”

挂断了电话。

钱,季惠霞的钱,丘先生的钱,姐姐的电影公司的钱,这下子又出了更荒唐的,情敌,自己老婆的前夫,那个曾将自己打倒在地的家伙。曾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家伙。多亏了雁北将枪从他手里抢下来……更多亏了老虎又把枪从雁北手里抢了下来。对了,老虎那里还有一笔钱,得马上拨过去,军队也要办公司了。当然,这是件好事,与军方的合作总是愉快的,成功的。

普卯按下了通话键,向秘书一笔一笔地传达着。

当他将这一切安排好以后,又有人推开了这门。他想,这是谁?

镁光灯一闪。他被摄进了镜头;

是朱丽!

“啊哈,这金融帝国!啊哈!这帝国元首!啊哈!这最高司令部!这最高统帅!”

朱丽眉飞色舞,意欲登堂入室,却被普卯拦住了。

普卯的脸沉了下来。“你怎么进来的?”

“怎么,不允许吗?”

“不允许。”

“我什么地方都去,就是还没听说过有‘不允许’这三个字。”

“今天你听说了。”

“是啊,今天,我听说的还不止这三个字呢。”

“你还听说了什么?”

“我还听说,这里你说了不算!”

“是吗?算不算你现在就可能知道。”

他按下蜂音器正打算叫人,从门外蹭进来了柏西。

“是我,对不起,我,是我带她来的,她只是想看一看,这座大楼整个儿地向她开放,就你这里她进不来,于是我,我就,我就不该,是我不该,不要怪她……”

“哪里?柏西,你说的是什么呀?”普卯打从心里可怜柏西。“快进来呀,你还没来过呢!来,坐,坐啊!还有你的这位朋友,这位小姐,您先请,您请随便看看,还有饮料,小姐喜欢什么……”

普卯的态度真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朱丽得意非凡地坐了下来,而柏西却非常不安,不肯坐下。“不,不,我不坐,我们不坐!太打扰你了,咱们走吧,说好了只是看一眼的。”柏西拉着朱丽说,“他这里真是不能多呆,连我姐姐都不来的。他的工作真是太紧张了,他今天已经为你破例了,真是很破例的。好啦,我们走啦,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了……”

柏西温和而又坚定地拉着朱丽出了门。

普卯却又追了出去。“柏西,我可以和你的这位朋友说两句话吗?只是两句话,单独地……表示一下歉意。”

“哪里?瞧你说的,该我们道歉的……当然,可以,你去吧。朱丽,我先下去等着……”

朱丽一进门,普卯就变脸了。“我问你,她在哪里?”

“谁?”

“她!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如果我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呢?”

“那你就不是你了!”

“对,我就是我!我朱丽,直来直去,真刀真枪。”朱丽的口气也干脆起来,“你是问宁黛?”

“快说!她在哪里?”

“她走了。不在深圳。”

“她走到哪儿去了?”

“除了深圳,哪儿都去!”

“哪儿都去是什么意思?!”

“浪迹天涯的意思。”

“那也要有一个去处,有一个落脚点,人又不是鸟。”

“她就是鸟,她到处飞,她飞去不飞回了。”

朱丽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